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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牆

作者:張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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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很甜

嗯,很甜

她常常忍不住要懷疑,他是不是愛我呢?還是在愛我的世界?正如我在愛他的世界一樣。或者我連愛他的世界也說不上吧?因為我從來所想的,只是逃避自己的世界罷了。
不管它吧!我是付上我的一切才換取到這樣的現狀的,我必須滿意。
她正躺在草坪上看一本小說,用一種悠閒的神情望著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她抬起頭來,接觸到喬治求恕的目光。
「唔,」她把越坐越向下滑的身子挺直了,我很不舒服,「我的耳朵在叫。」
她終於看清楚那孩子的髮色了,是黃褐色的。
又有一次,張媽買了幾朵白蘭花回來。她覺得好玩。便要了兩朵往頭上插,只是總插不上去。不得已只好叫張媽來,把頭髮梳了個髻,才算插上去。
但他一點沒有覺察到她的不悅,仍然在逗著小喬治玩。
或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什麼吧!這樣,為什麼我不原諒他呢?
她站住了,文正就是這種人,你永遠料想不到他什麼時候會出現。但可以確定,他是永遠不敢明目張膽地跟你拉一下手的。
她不知所措地拉了一下草帽,而那隻伸在車外的大長手終於使她忍不住地笑了起來。她實在想不通,長著這樣一雙大長手的男人,得怎樣屈尊,才能鑽進這樣一輛小車子。
「莉笛亞,」她說,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只肯說一這個英文名字。
「好吧,我們不談這個,」他的口氣又和緩下來,「我有一件事要找你談。」
「有什麼事?」他又問了一遍。
真的,正像他,一年前,在陽明山的山徑上所遇見的,不正是這樣一張臉嗎?不正是這樣一雙手嗎?
是的,就是這樣的。可恨的是我為什麼屬於這條街呢?如果我一定要屬於這條街為什麼我又無法安於命運呢?像郭美枝那樣,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又嫁在這裏。成天把兩個半孩子從婆家帶到娘家,又從娘家帶到婆家。每次看見她,不是蹲在攤子上吃爛糟糟的「碗糕」,就是在吃黑漆漆的仙草冰,要不然就是一團漿糊似的肉羹。奇怪她老是不胖,並且瘦得兩條腿像木柴棍似的——只是偏偏又愛穿短裙子,那真是可笑的,不,應該說可怕,不,應該說可憐。
她抬起頭來,望著那善良的、單純的、愚蠢的喬治,忽然想起二年前罵陳文正的話:
她忽然站住了,一句話也不說。
就是這樣的,那些男孩子們不久就變成眥著黃板牙,穿著大木屐的男人,打著赤膊在大街上幌蕩,見了女人就拗嗓子唱兩句「妹妹我愛你」。而那些小女孩轉眼也就會變成挺著肚子的女人,成天穿著睡衣串門子。然後,慢慢地,他們都要變成嚼檳榔的老頭子和老太婆,把那令人作嘔的紅渣子吐得滿地。
「嗯,差不多。」
他果真安靜下來了,但是一提起孩子,他又興起另一種興奮。為什麼他總是那麼年經呢?她恨恨地想,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他一定還是這麼年輕的。
「不要吵,」她忍耐地說,「你要把我的孩子弄死了。」
「不,」她站得筆直像是一個女教師,「你應說中國女孩子。不,你要說某小姐,譬如說王小姐。」
是的,我不能告訴他那個俗https://m.hetubook.com•com氣的名字,那個她從唸初中就開始憎恨的名子——滿嬌。
一年以後,也許是因為喜歡他所要帶她去的那幢有著花園、噴泉、拚花地板和古典裝潢的小屋子,她終於帶上他所呈獻的結婚鑽戒,那個光華耀目的,戴上去卻有點箍人的環子。
忽然,從反光鏡裏她瞥見自己的笑容。有什麼可笑的?她憤然自問,你怎麼還笑呢!你又不是真的做了兔子。
「是的,王小姐,你應該坐車的。」
「我唸二年大學,回國以後我要讀完它。」他把車子開得很慢,「我和弟弟有一個農揚,哈,我們養著好多兔子,喂,我以後要送你一隻。」
她又想起做小孩子的時候,總是興沖沖地拿著兩毛錢溜出家來蹲在路邊,用一個薄薄的紙網去撈滿盆子的彩球。每次快要撈起來的時候,紙網總是破了。攤販笑嘻嘻把紙網收回去,說:「下次再來。」
「唔,是的,我喜歡。嗯,很甜。」
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得意?我在他們之上,而他們在我之下,他們全部羨慕我。儘管他們唾棄過我,但現在他們接受我禮物的時候,那種卑微和諂笑的表情不就補償了一切嗎?
「你的家在那裏呢?」
誰知道我呢?她憮然自問。落地窗外面,小噴泉正在夕陽中湧著七彩的水珠,依稀幻化成霓虹的薄霧。這是我所夢過的,但這是不是我的夢呢?
啊,小喬治,真的,你到底是什麼呢?你的小搖籃不是太狹窄嗎?你會長大,可是你仍然要生活在狹窄裏面,生活在不斷的失望裏面,最後,你將躺在狹窄的長方形木盒子裏面。那麼,可憐的小喬治,你究竟是什麼呢?
「你瞪著我看什麼?」她凶狠地望著他,「如果我死了便罷了,如果我活著一天,我所有的努力就是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好了,你不要對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會說,何必呢?這裏不是挺好嗎?鄰里又熟,地方又熱鬧,搬到新地方去,既生疏又不方便,一出門便得穿戴整齊,並且還得把辛苦賺來的錢拿去繳房租,是嗎?」
「對不起,真的,太抱歉了。我本來是要買紅玫瑰的,」他溫柔地解釋著,「可是那小販一直要我買這個,他說,你太太一定會喜歡的!」
「原諒我,我真的很笨,我一直想不起來我怎樣得罪你的。可是,我終於想起來了——對不起,我不該一回來就和小喬治玩的,我真是一個壞丈夫,我竟然忘了先吻你。」
「不是叫,是趙。」
「我怎麼會生這樣一個孩子呢?」她傷心地哭著,又想起喬治剛才的話來。
她緩緩地抽了一口氣,用一種說不出厭惡還是氣惱的眼光望著他。「這不是一點都不稀奇嗎?」她以一種嘲諷的冷笑對自己解釋,他爸爸不正是這種頭髮嗎?
「莉笛亞,我的小女巫,我的小媽咪,你笑笑好嗎?怎麼?我是不是得罪你了?」
「趙!」
「唔,」她繼續向前走著,不怎麼理會他。陳文正是個好人,可是,他不會說出什麼驚人之語來的。
「唔。」她漫應著,「啊,人要是兔子就好了。最好做一隻灰色的野兔,隱在山林深處,一跳一蹦地找和圖書東西吃,累了就躲在大樹洞裏睡覺。」
那麼,這話用在喬治身上也很恰當了。
「我懂了。」她木然地說。
過了許久,當他放下小喬治的時候,才發現她陰沉的臉色。
那天幾乎把喬治樂瘋了,他不住地嗅那朵花,並且趁勢吻著她那白膩的頸子。
「嗯,好吧,」她順手寫了地址,過了好一會才遞過去,「不過,你還是別來找我,Good-by。」
「什麼?你說什麼?叫小姐。」他陡然煞住車子。
經他一說,她也突然品味到那種淡淡的苦味了。
「滿嬌!」
而命運和人類玩的,難道也是這樣一套把戲嗎?
「不是的,你的中文有一點錯誤。你不能說『中國小姐』,中國小姐是Miss China的意思。」
「我不喜歡!」她用英文大聲地說,「你這蠢牛,這種東西十塊錢我能給你買二十個來!」
車子已到芝山岩,接下去馬上就是燈光繁華的市區了,那種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厲害。就要回家了,人為什麼不能住在山上呢?為什麼不能鋪厥草為床呢?為什麼一定要躺在那潮濕的、陰暗的、隔壁的人一咳嗽就震得三夾板牆壁發顫的小樓裏呢?
整個屋子於是陷在窒人的寂靜裏,而偏偏在這時候,她看清楚了那頭髮的顏色。忽然,她覺得自己是那樣孤單。
她沒有說話,喬治繞著她轉了幾圈,終於逗不起她的笑容,便惶恐地溜走了。
「我的小女巫,」喬治總是這樣稱她,「你迷人的本事很驚人呢!你是多麼東方啊!」
「我不是王小姐,我只是舉例,我是——」她遲疑了一下,「我是趙小姐。」
「叫。」
「不,我不想教了,你開車吧。」她懶懶的說。
「你呢?莉笛亞,我的小女巫,你喜歡這糖嗎?」
但是我不行,我從來就不敢叫人來我家的——除了陳正文,那是沒有辦法的,他算是鄰居,從小就混熟了的,禁不得他。哦,如果我有一個家,像外國雜誌上的,那該多好啊!唔,不,就像李美湄的家也很好了。有著小小的,鋪著朝鮮草的院落,鑲著精緻壁燈和拚花地板的客廳,以及燈光幽柔的小臥室。如果我有那樣一個家,我又何嘗不懂得好客呢?那樣的話,就沒有一個同學會說我孤僻了。他們都會喜歡我,像喜歡李美湄一樣。
「唔,」她毫無意識地玩著草帽,心裏想,「是的,你所能說出的重要話就是這些吧?」
忽然,她的眼淚忍不住地流了出來。我是不是也像這樣一個風車呢?他向他的朋友說起我的時候,是不是也像是在形容這個廉價的風車呢?我和風車是不是都同樣地列在他的東方夢裏,當作一份飾物呢?
「你不了瞭解我,你走吧!可惜郭美枝結婚了,她才正配你呢!好吧,讓我想想,還有李文玉呢!她有點蠢胖,不過,也沒關係,你祖母會說她福像的。」
「噢!Wonderful!莉笛亞。」
她的聲音未免太大了一些,不但陳文正愣住了,好幾個路人都回望了他們一眼。其實最使陳文正難堪的卻是她從沒有這樣絕情地叫過他,這樣連名帶姓的叫法。
「我的小喬治真漂亮,」他說,「喂,莉笛亞,我的小https://m.hetubook.com.com女巫,你可以把褐色的眼睛變成藍的嗎?」
十分鐘以後,他又捧著一束半開的紅玫瑰回來了。她開頭就裝作是為禮物而傷心的,現在又只好裝作為另一件禮物而高興了。
「多麼便宜,只要十塊錢一個。而且,它又是這麼東方。怎麼,我的小女巫,你不喜歡嗎?」
街上的女人不再談林黛的自殺,也不再談凌波的整容。現在最時髦的題目是「不要臉的趙滿嬌」,但那些嫉妒的眼光卻加速了她的決心。
「瞧你那副樣子,大概是摘到天上的星星了吧?」
而那孩子一點沒有覺察到她的眼色,依然快樂地揮動著他的小手小腳。
「是啊,我一個人去的,我不出去就悶死了。山上很好,我真不想回來了。尤其遊客那麼多,你真不知道要等那輩子才回得來呢,我一氣就走回來了。」
「不怕,我為什麼要怕?」
「你,」他的臉上忽然蒙上一層霜,「你不怕嗎?」
「你知道是什麼嗎?」
她說完就走了,對於他柔聲的晚安一點都沒有注意。她一直走,走得非常累。漸漸地,她又聽見砉然的木屐聲,收音機裏的哭腔哭調,以及賣愛玉冰的胖子在大叫著:「喂,涼啊!」
「你真是美麗,我的小女巫。」他忘形地說,「那麼黑的頭髮,那麼可愛的髮型,那麼香的花。你真是非常的東方。」
「我的小喬治最美麗,」他接著說,「等明年爸爸帶你回伊利諾州去,爸爸捉小兔兔給你玩,好嗎?」
「哦,沒關係,下山時候總是這樣的。我還以為你要教我講中國話呢!」
「那麼,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他用英文說,「你能給我你的嗎?」
「哈囉,中國小姐,」他的腔調可笑極了,還有,那一臉雀斑也很可笑,「上車來好嗎?」
他把手從背後神秘地伸出來,她才失望地發現不過用劣等彩紙糊的小風車罷了。
其實她也並不可憐,每次見到朋友她總笑嘻嘻地說:「來我家坐呀!我們那裏好熱鬧喲!」
可是,我真的那麼值得羨慕嗎?
「可是,你並不知道我,你將來也不會知道的。」她說著,猛力向前衝去,陳文正沒有來的及抓她——他永遠再沒有抓住她了。
「還有呢!」他繼續把它湊在嘴上,吹出一個刺耳的單音。
「嗯,她說,她的意思是說,我們最好,嗯,最好這兩天就訂婚,滿嬌,你懂我的意思嗎?就是這兩天,……。」
陳文正站著,他的嘴半開,似乎想分辯什麼,但是她沒有給他這種機會。
她默默地把糖含在嘴裏,她的安靜越發刺|激著喬治逗她講話的慾望。
車子重新滑行,從窗子裏望出去,臺北像一盤棋,擺在基隆河的兩岸,只是擺得太亂、太礙眼。
又到家了,一街全是人,兩側的房子擁擠著,好像公共汽車上一個挨一個的乘客,而那些撲鼻而來的汗臭和脂粉氣味尤其和公共汽車中的相仿。
「是的,我原諒你。」她低聲說。
他可憐兮兮地把嘴張開,不敢再嘗試,那頭褐髮,那個雀斑以及那隻不知所措的大手,使他看起來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不,我不喜歡,我要走路。」
「祖母說,訂了婚她就好去準備了。她打算把www.hetubook.com.com樓上幾間房打通,重新修整隔間,作為我們的新房,祖母真好。」
「啊!莉笛亞,你真好?」他喜歡地跳過來,一面打開糖盒子,拿起一塊巧克力,「吃一塊好嗎?也許你覺得不甜,因為你自己太甜啊!」
再也聽不見那樣吵人的市聲,再也不用看那些令人發狂的景象。離開了生長廿一年的地方,她一點不覺得留戀,反而覺得像擺脫了什麼醜名似地快樂。
「我發誓要離開那裏,我發誓。」她咬著自己的牙齒。
那一天,黃昏的餘光烘著他的臉,那張憨笑著的,從車窗中探出來的孩子式的臉。
「祖母昨天問我,你是不是還有二年就要畢業了。我告訴她不是的,專科學校只要唸三年,所以你明年就要畢業了。她聽了好高興,要我們明年暑假就結婚。」
「走回來?天,你說你走回來了?」
這世界為什麼這狹窄呢?怎麼我走到各處碰見的都是狹窄呢?
「你笑什麼,中國小姐?」
「是的,叫小姐。」
「真的,滿嬌,很重要的事,」他頓了一下,神情有點緊張,「你知道我馬上就要去受訓了,這一能年能回來的時候也不會太多。」
「可是,你不知道我,你將來也不會知道的。」
「莉笛亞,親愛的。」
「唔,」她的臉紅了一下,「路上碰到一個外國人,搭他的便車回來了。」
車門已經打開了,她跨進去,一臉冷傲的樣子。自己也奇怪自己怎麼會那麼自然。
「我的小女巫,」那天,他剛回來就大嚷起來,「我要給你一樣可愛的禮物。」
「我叫喬治,喬治穆爾,我是少尉,」他指著自己的軍服說:「我是伊利諾州人。」
「到這裏來教我,好嗎?」
「你喜歡巧克力糖嗎?」他紅著臉笑著,「我告訴你一個笑話:那年我在日本,送了一盒巧克力糖給一個日本女孩,你猜她後來說什麼?她說,那種糖很好玩啊,怎麼又甜又苦呢?」
「哦,你就在這裏停車吧,我想走回去。」
「哦?」他擠了一個不太討厭的眼,「你是跟Miss China一樣漂亮!」
「這是我剛買的巧克力糖,」他接著說,「你喜歡嗎?你肯原諒我嗎?」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她喃喃地說,陷在一種絕望的窒息裏——雖然車窗大開,傍晚的風吹得正涼。
可是那笑容實在很可愛,她自己也這樣覺得。剛曬過太陽的臉有一種溫暖的紅色,把烏黑的頭髮,襯得更黑更亮了。她還有一對適於微笑的酒渦,巧巧地點著薄薄的小嘴。
她才忽然警覺自己身在何處。是的,我在山上——在我所逃來的山上,但是我為什麼又得回去呢?回家是痛苦的,尤其車站裏排著那樣驚人的長龍。本來想嘗試一下徒步回家去的滋味,卻偏偏碰上這樣一輛車。
忽然,她又抬起頭來,過意下去地補充了一個笑容,用比較明朗的聲音說道:「嗯,Wonderful!很甜啊!」
想起早晨從那狹窄的小窗戶望出去,街道上已經熙熙攘攘地鬧成一團了。穿著睡衣的女人滿街走著,一手提了綑油條,另一手端著塘瓷剝落的漱口杯,裝的大概是豆漿吧。堆滿漁鮮的車子搖搖幌幌地沿路滴著污腥的血水。打著哈欠m.hetubook.com.com的店員把門板一塊塊地卸下來。賣冰水的小販推著兩缸毒藥一樣的液體艱難地走過來。一不小心碰到路邊的三輸車,於是爆發一聲高昂的咒罵,在這條街上,這幾乎是唯一一句罵人的話了。奇怪的是那麼高的聲音竟沒有引起誰的注意,甚至連那推著兩缸毒藥的人也不加注意,只低低咕噥兩句就走了。小孩子滿街亂竄,有的在啃著癩皮的番石榴,有的在舐著直往肚子上滴水的冰棒,有的坐在地下,哭得聲嘶力竭,有的呆站在路上發愣,鼻涕一面流到嘴唇上,口水則掛在脖子上。
「居然還要叫我一起坐呢?」她暗自好笑,「大概剛好可以撐炸吧!」
「什麼?」她終於驚駭了,「陳文正,你說,我們還要住在這個地方嗎?」
「我再送你好嗎?」
偶然回娘家走動,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華麗而高貴。並且笑著,大把的分送著禮物,驕傲地點收著街坊們欽佩的目光——這就是她最快樂的辰光了。有時候李文玉也過來看她,想不到她果真和陳文正結了婚。那個好心眼的女人,每次她總誠心誠意地說:「滿嬌,你真好命。」
「叫小姐,你的名子叫什麼?」
「你看。」他快樂地順風一堆,彩紙就轉了起來。
一坐下來,她又開始後悔了,她的個子在中國女孩子中算是高的,不過也還沒有到達碰車頂的程度。只是她忽然覺得車身那麼狹窄矮小,簡直好像家裏的三層床一樣——躺下來的時候老覺得上層的床板在降低,一直要低到自己的鼻頭上來了。
「我不能。」她冷冷的說。「如果我能我也不會為他變的,我喜歡這樣褐色的眼睛,否則他便不屬於我了,這樣不是很東方嗎?」
那個被期待猜測了許久的孩子終於來了。是一個健康的男孩。曾經暗暗期望一個女孩的,只是男孩也罷,而且她很高興看到他並沒有一雙藍眼睛。只是頭髮,因為太稀少,她不能斷定是不是黑色。而現在,隔了半個月,她終於看清楚了——她生了一個褐髮的孩子,完全和他父親一樣的頭髮,甚至連眉毛也是那個顏色。
「滿嬌,你,你是知道我的。」
「你去那裏了呢?我找了你一天。」那帶著鼻音的聲調從小巷子裏鑽了出來,「你一個人去的嗎?怎麼倦成這副樣子。」
第二天是週末,一輛小甲蟲似的車子,鑽過密不通風的人群,停在一幢破爛不堪的房屋面前。沒有人知道他要找的「莉笛亞.叫」是誰,但「莉笛亞」卻自己出來了,並且隨他去了。正如她給一個女伴的信中說的:「我喜不喜歡喬治,我不知道。反正他喜歡我就行了。而且我也喜歡他所要帶我去的海濱、原野和深山。」
可是,當喬治把門窗緊閉,只靠冷氣機來調節空氣的時候,她又會感受到那種熟悉的窒悶。
他去那裏了呢?她越過搖籃看他們的結婚照,他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呢?一個比小喬治大一些的孩子罷了。而小喬治又是什麼呢?一個頂著西方頭髮,卻長著東方眼睛的小男孩。還有,這屋子是什麼呢?那張八仙桌怎麼剛好放在冷氣機下頭呢?那院子是什麼呢?那小甲蟲似的車子是什麼呢?
她又拉了一下草帽,故意整了整帽絆兒,正色說: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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