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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牆

作者:張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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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便拍拍衣裳站起來,告訴冀芬,他要去買些東西加菜。我們都沒有阻止他,他能有興頭,總是好的。
「好好照料李伯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好好照料著他。」
「我還是告訴你吧?」她嘆了口氣,「再不說出來你不知道又要闖出什麼禍了。」
「怎麼?你是說,他真有把握這棵樹還會轉活過來嗎?」
「哦!」我忽然想起許久以前冀芬曾和我提過這位老人,那時候她還沒有結婚:「李伯伯從前做過中學校長,是嗎?」
「你覺得這棵樹怎麼樣?」他的口氣好像一個母親詢問別人有關自己兒子的事似的。
「爸爸,我們可以進來嗎?」
「唉,」他掙扎著坐了起來,吁了一口氣,神情很激動:「再過些時候吧,等我自在些,就編一份孟子講義寄去。」
他很絕望地朝房中走去,一副無精打釆的樣子。走了一半,他躊躇了一下,又折了回來。
「好走。」他說,一面推了胡子奇一把:「客人要走了,怎麼你也不吭一聲呢?」
天已經全暗下來了,我易感的心像是突然被什麼夾縮住了,連跳動都覺困難。屋裏的燈光亮了,老人的笑聲一陣陣地傳過來,使我的胸臆間梗塞著一種淒涼的痛楚。
晨光又把樹影射進來了,它罩在微曳的素馨上,以及老人坐過的籐椅上。
他是一個很結實的小男孩,雖然不很高,肌肉卻已長得很結實。他的臉很紅也很髒。眼睛大大亮亮的,所以轉動起來的時候,也就特別明顯。不知他的小腦筋正在打什麼主意。
我和冀芬相視苦笑,只好裝作沒聽見。
一離開書房門口,他立刻快活起來,一連就扮了五、六個不同的鬼臉。
「千萬別提火腿,」她一面匆匆向外走,一面又強扮了一個笑容,急促地說:「千萬千萬!」
他的臉色竟變得這樣難看,我想不到他說著說著會這般認起真來。我這才猛然注意到他清瘦的兩鬚上凸著肥大的青筋。他轉過身去面窗而立,嶙峋的枯枝又把陰影投上他的眉際,使他的縐紋看來比實際上還多了一些。我忽然覺得很難過,好像那枯枝的陰影慢慢地伸展過來,開始籠罩著我,壓迫著我。
「前天我們碰面的時候,」我跟過去小聲地說:「你不是正在買火腿嗎!為什麼留著攢私房呢?你真壞啊!」
「你還沒見過我公公吧?」冀芬拉著我一塊站起來:「這是林央央,我們是中學同學。」
「李伯伯在那兒教書?」我囁嚅著,想不出話來,心裏猶豫著是不是該說:「在那兒得意?」
「唔,談不上,」他很慎重地說,我看不出他究竟是在表示謙遜還是驕傲:「要是照不時髦的話說,就是館蒙,你懂吧?就是選一本書給小孩子啟蒙,有點像早先的私塾。」
「唉,世上也有這樣巧的事,」他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我下了班,想去買瓶沙茶醬回來。剛進菜場,就看見有個女人好像胡太太。我再一看,爸爸也在市場裏。我真急壞了,想趕緊叫住胡太太,已經來不及了。我怕大聲叫反而惹起爸爸注意。不料胡太太一點都沒注意到,竟和爸爸走到一個肉攤上去了。爸爸一看見她,就跟見了鬼似的,肉也沒買,就回頭了。他的牙齒打著戰,臉黃得像蠟。我慢慢尾隨著,不敢叫他。又擔心他會倒下去,直看見他坐三輪車,才放了心。他怎麼樣?希望沒有事情!」
但我沒有笑,反而吃了一驚。這聲音好熟,不是我家隔壁的小倩嗎?冀芬怎麼會找到她的?
我忽然感到很悲哀,上天為什麼不讓那棵樹活過來呢?為什麼不讓它抽出杏樹的葉子來呢?想像中,那樹的影子又伸了過來,陰黑的,有重量的。
那小孩仍在咕噥著。
「你別吼,你這冒失鬼。」她看來有點生氣:「我公公就算去午睡了,耳朵還是聽得見的。」
「很難找,在學的太忙。畢業的又不想唸書,況且大家日程都排得緊緊的,誰高興一禮拜花兩個下午來上課!又是聽一個老頭子講四書。而且誠熙也不合作,他偏說老人不宜講課。唉,他們男人完全不懂。他不知道他父親只有在重理舊業的時候,才會有快樂。譬如教書、養蘭什麼的。如果有人來求墨寶,他就興奮得要嘮叨上好幾天。他就是那種人,偏偏他兒子不能了解他。」
他隱隱的笑痕露了一下就消失了。夕陽沉沒,光線更形黯淡。
「我沒什麼,」他有氣無力的說:「太久不見太陽,剛出去就曬得發昏,過一會就好了。」
「哦,他們有多大了,我是說李伯伯您www.hetubook.com.com的高足。」
「我從前和你談過他。實在說,我很佩服他的。」她一面攏著頭髮,一面擲給我一個軟墊:「我第一次來他們家是大二那年,那是四年前了。那時候好年輕,直覺得自己是碰見聖人了。你別笑,你聽我說,我當時還立志要為他寫一本傳記呢!」
「不,病好了。」
「嗯,」做出一臉痛苦的表情,同時慢慢地打量我一番,便開始訴起苦來:「我哥哥叫胡子欽,我們都是被抓公差來做學生的,林阿姨,你小時候也唸論語嗎?」
「我是跟來你道喜的,」我站在門口勉強笑著:「我不走進去了,你替我告辭吧!」
「就算是名貴的杏樹吧,」我說:「枯成這樣子也只好當柴燒了,還澆個什麼水?」
「不用了,我不想吃。」
他走了好久我才懷疑地問冀芬:「學生真的搬家了嗎?還是推托之辭呢?」
他把放在花盆上的手縮了回來,托腮而坐。
「李公公不在家,是嗎?」
「哦,爸爸,」誠熙被冀芬頂了一下,忽然叫了起來:「我今天碰見胡先生了,就是子欽、子奇的爸爸。他這兩天出差,順便假公濟私把太太也帶來玩了。唔,他說子欽、子奇好想你老人家。只可惜學校正上著課,不能來。」
「哪裏,有空我也要來討教呢!今天因為有事;只好先走了。李伯伯再見。」
他的表情和他的話語似乎不能十分調和,尤其窗外的樹影投在室內,他就剛好站在那參差交叉的陰暗裏,整個臉顯得嚴厲而無情。
「小的十一,上五年級。大的十三,已經是初一了。我像他們這年歲,十三經裏有一半都能背了!」他嘆了一口氣,忽無有些憤慨起來:「不過也難為這兩個孩子。別說他們。哼,就連他們的老師一起算上,也沒誰認真研究過論語的!」
「其實,那也是鬼打架,」他站起來,他的長袍飄然,使他重新有一種年輕的風采:「要說辦教育,洋學堂是不行的——你懂我說洋學堂的意思吧?就是現在這種新式學校。你說,像這一班弄上六七十個人,光喘氣都嫌悶呢,還談什麼教育?」
「冀芬在嗎?聽說李伯伯要添孫子了呢!」
當然文文靜靜,我心裏想。去年從二層樓上摔下來,腦震盪險些死去。最近雖然好了,腦筋卻不行了。不得已休了學。她不文文靜靜還待怎麼著?難道也像子奇那樣活奔活跳的不成?
「上個月他們搬家了,可惜。」他嘆了口氣:「尤其子欽,我看他是很有希望的。」
「她不在家,她每禮拜三下午都要去檢查的。」
我正要遞出手,又發現上面還留著包紮時燙金紅紙,便順手拿了下來。
「我真的很敬仰他,我第一次走進這院子的時候是一個冬天的下午。我記得很清楚,他就躺在樹下看書。他穿一件舊的灰布長衫,頭幌著,手頭的線裝書也幌著,像在品味著什麼好吃的東西。說來也很慚愧,我從來沒見過什麼木板刻的線裝書。那天看他捧著一本禮記,簡直是讓我驚駭呢!後來他又慢條斯理地說:『姚小姐,唸書是應該唸得兩頰生香,才算嘗到滋味呢』我就欽佩得目瞪口呆地。最後他袖著手送我到門口,我就認定他是屬於山水畫裏的人物。」
「我們還是看看他去吧,」冀芬說,一面和誠熙咕噥了半天。我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過去。
「下回再來,再吃李伯伯賞的火腿。」我剛說完就發現胡子奇那小鬼的眼睛在眨著,充滿惡意的嘲誚,好在沒有人看見。
是的,我也希望它發芽,希望它綻開燦爛的花,但是誰知道呢?
「老伯是想孫子想的吧?」
下午的陽光漸漸斜了,冀芬還沒有回來。我不想進屋去,於是也在石頭上坐下來。
「杏樹是很容易活的,」他繼續說,也許因為累,便在石頭上坐下了:「你聽說過嗎?孔廟前面孔子種的杏樹到現在還活著呢!尚書上有句話,不知道你記得不,說:『顛本有田蘗』。意思說,大樹砍倒了,還會發新芽的。這棵樹還站著呢,誰說發不了芽?」
「好哇!我就巴不得這一聲呢!」冀芬站起來:「爸,你跟央央談談,她是學中文的,我去做飯了。」
「門沒鎖。」
「沒菜嗎?切點火腿煮湯呀——就是昨天我學生送來的那隻。」
「姚阿姨很好,每個禮拜都帶我們去看電影。要不然,我才不聽李公公的呢。」
「我姓王,叫王美倩,在XX國校四年級唸書。」她站得筆直的,聲調平板得可愛,像在背書。
「好香,」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李伯伯自己培植的嗎?」
「你婆婆很早就過世了,是嗎?」吃完飯我幫冀芬清理廚房的東西。我已經打好主意,不離開冀芬一步——我不喜歡和那老人單獨聊天。
「掛在那兒?冀芬。」
「好多年前的事啦!」他把手一揮,用淡然的口氣回答我,可是我知道,他實在是興奮的。他的眼睛裏忽然有什麼東西閃亮了。這一剎那,我好像覺得在陽光裏看他,而不是在重疊的樹影裏。
我抬起頭,冀芬正捧著茶走進來。當她望我的時候,我知道她做了些什麼。
「你失望了,是嗎?」
「咦?我敢說,這就是你前天買的那隻。」我的聲調不覺高了一些:「那小洞我記得很清楚。我還叫那店員替你換一張的,他不肯,說已經包好了。我真的記得很清楚。我看你是良心發現又把私房捐出來了,是嗎?」
「正是那棵,」她說:「那是我公公的命|根|子。誠熙和他之間的不睦也是這棵樹造下的。那時誠熙讀高中,有一天唸了一知半解的物理,聽說大樹容易遭雷擊,回家就去砍樹根,沒砍兩刀就給給公公看見了,父子倆搶了一陣斧頭,公公惱他膽大,打了他一頓。倆人從此就話少了。」
她小小的酒渦笑著,在室內重新蕩開愉快的氣氛——至少我覺得我已得救了;而那老人卻笑得很勉強,好像是為了某種責任才笑一下的。他在我們前面走向飯廳,沉重的步子把地板震得一閃一閃的。
我不禁深深地自責著。如果我不來,也許這騙局還不至拆穿。我想這打擊對他是太重了。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我發現他面對我而站著,以乎要徵詢我的意見,我不覺有些忸怩起來。
「不錯,沒有葉子反而顯得勁拔。」
「我怎麼不知道?我親眼看見的。姚阿姨還叫我媽媽小心別給李公公曉得呢!我都知道,我才不小呢!」
「沒寫。」她很乾脆地說:「起先是怕認識不清楚,寫不真。等結了婚,住在一起,認識清楚了,又不知該怎麼寫了。」
「他還說本來要拜望你的,只是因為臨行匆匆,手上沒買什麼土產,不好意思來。」
「何必,」他開始搓著雙手:「何必講這麼大的禮數!」
「爸爸想吃什麼?」冀芬說:「我去做魚羹,好嗎?」
我們呆呆地站著,滿心狐疑。但那扇門關起來了。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失常。
等我回頭看的時候,那孩子已經走開了。我便回到房門裏去看冀芬。很久很久,我竟找不到一句話說。
「爸爸,請開門。」冀芬接著說:「我們要進來。」
「那兩個孩子很進步吧?我看子奇很聰明的。」
「哦。」那老人忽地睜開深陷在眼圈中的一隻眼睛。
「是的,很早,我記得是四十六歲去世的——我也相信她是一個絕頂的好人。我想能給我公公做太太,並且還蒙他念誦不忘的,真是十分了不起了!」
「好久沒見你了,」他手裏拿著一捆稻草,那枯黃的顏色和他手指十分近似。我發覺,他又老了很多。
我一個人慢慢走到庭院中,幾塊石頭散置著,顯得十分古雅。另外還有兩株茶花,雖然不是什麼名種,卻也開得璀璨可愛。正在陶然忘我的時候,忽然門鈴響了。我剛把門開成一條縫,一個小身影便倏地鑽進來了。
忽然,我看到在紙頭中間,靠近「火」字的右下方有一個圓圓的小洞。
「小孩子不可以亂說話,你怎麼知道姚阿姨給你媽媽送錢呢?」
她一走,我就害怕起來;又不知道剛才說錯了什麼話,態度就更覺侷促了。怎麼辦呢?我們就彼此僵坐嗎?我大概又會說出什麼錯話的,怎麼辦呢?
她驀然抬頭望我一眼,但她的驚懼一下便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聲幽長的嘆息。
「姚阿姨?」他大叫了一聲,幾乎把我嚇倒。等他看清楚我並不是姚阿姨的時候,聲音又一下子全縮進去了。
我愕了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撇過頭去,搪塞地說:「你呢?冀芬,你們跟他處得怎麼樣?」
「其實用那部書都一樣。天下道理那有兩個呢?讀通了一部書,那一部都通了。」他躊躇了一下,又說:「當然,他們都大了,不好再讓他們唸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其實那倒真是好東西。我現在給他們唸論語。」
「他坐在什麼樹下?你們院子裏那來的樹?」我說:「就是那幾根不死不活的枯枝子嗎?」
「我是姚阿姨的同學,姓林,」我說,一面俯視他制服上的學號:「你叫胡子奇,是嗎?」
「你剛才問和*圖*書我是不是對他失望,不,我依然愛他——只是以前,我的愛裏含著尊敬。現在,夾雜著同情。」
「爸,您真是的,」冀芬忽然笑了出來:「人家本來還打算在這兒吃晚飯的,讓您一客氣,去掉一頓了。」
「很不錯,其實老人家的脾氣和孩子也差不多。把他脾氣摸熟了,順著他倒也能保持愉快。事實上,誠熙結婚以後反而和他處得比從前好。說來也真是的,為什麼只有寫給父母看的『兒童心理學』,卻沒有寫給子女看的『老人心理學』!」
「其實你公公不也是很好的人嗎?」
我點了點頭,聽她繼續說下去:
「寫了幾行?」
「老天,」我暗暗地插她一把:「你也不打聽清楚,這孩子是根本沒法唸書的。」
「當然,否則他何必澆水呢?那天上午,他忽然看到在那棵樹的根部生了一些嫩葉,就連忙打電話到辦公室叫我們回來看。我們一進門,只見他高興得眼淚直打轉,聲音也興奮得走了調。可恨誠熙偏說那只是另外一棵小龍眼樹,他不信,誠熙一個快動作把那根杏樹拔起來了,一看,龍眼核還連著呢!可憐他沒說話,一轉身,抖著手就回房間去了。誠熙後悔得不得了。他老人家的胃病又犯了,有一個禮拜沒起床。昨天,學生的爸爸來送火腿,才起來的。」
「不是,不是失望,不知該怎麼說。我是學商的,我不懂。央央,你想想,是不是在我們的感受裏有一些東西,太深奧,太複雜,以致不能形容了。如果我們勉強湊出一句話來說,又總讓聽的人會錯了意,是不是?」
「你沒見過杏,是吧?」他瞅著我,我只好點了點頭:「我也很多年沒見過了。早年我父親倒喜歡弄的,一到春天,滿院子開得桃紅柳綠,照得人睜不開眼。那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難得到這裏來居然還發現一棵杏。」
我呆立著,慢慢想出來是怎麼一回事了。也虧冀芬,暗暗替那老人雇來這兩個學生。啊,人老了就這樣悲哀嗎?求活心切,本是人人都會有的,但又何至於如此悽慘呢?
「爸爸回來了嗎?」是李誠熙的聲音,他幾乎是跌進房間的,「喂,我說,他回來沒有?」
沒有人說話,只有那隻剛買回來的小魚在喘氣。
「再見,」他憤憤地說,一面站起來,看見老人並沒有阻止的意思,便大模大樣地來送我了。
「其實何苦,那棵樹我也看不出有什麼好處來。」
「你怎麼了,眼睛有點發直?」
我們聽到一聲三輪車剎車的聲音,接著老人就進來了。他手上只提了一尾魚,看見冀芬,就趕快遞給她,好像不勝其重似的。他的神態很特別,臉上堆著出奇的疲憊,他的步履踉蹌,身子搖幌得很可怕。
我第二次去看冀芬的時候,已經是初夏了。李伯伯正坐在客廳裏,玩賞著一盆開的素馨,在欣慰中有幾許寞落的神色。
「吃飯了,爸,」冀芬清亮的,帶著笑意的聲調跟著他輕快的足音一路響過來:「得趁央央小十分餓的時候開飯呢,免得我們損失太多。」
她沒有留我,也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真願被她握得更痛些,好讓我忘掉心頭的疼痛。
她無精打釆地解下圍裙,往釘子上一搭,就牽著我走向臥室去了。
「在,」我說,發現他的神情有點失望:「在睡午覺。」
「嗯,你要是學過國畫就知道了,沒有葉子的樹才是最難畫的。可是,就快了,明年春天就會發芽的。」他興致勃勃地說,語氣裏充滿了自信:「去年可惜了,前年冬天太冷,又沒人想到用稻草護上。不然,去年就該有果子的。」
「李伯伯用的是那一部書呢?」我小心地把握這種不必發表任何思想的機會說了一句話。
「你進來吧,她大概也就快回來了。」
她的臉色忽然又蒼白起來,一面急急地俟著廚房探頭向門外看。
誠熙推門而入,我也跟在冀芬後面走進房去。
沉默了好一會,我不想再聽下去了,便站起身來。
「啊,」他輕輕地吁一口氣,拉過那小女孩,一面摸著她的頭髮,好像要藉此證實這孩子存在的真實性。
我走進庭院,發現他正在工作,原來他正在給那棵樹紮稻草呢!
「呀,天,你說話可要小心?」她嚴重地伸直身子,「我公公要是聽見有人說這棵樹是死的,就比咒他本人還嚴重些呢!」
我呆呆地站著,想不通自己究竟惹了什麼禍。我也不禁溜眼偷看飯廳外面的那扇門,似乎真的聽見那種乾乾的咳嗽聲了。
「別說這些,進屋去吧,有點凍了呢!」他說著,就領www•hetubook•com•com著孩子先走了。我和冀芬跟在後面。
雖然在昏暗中,我也能看見他閃耀的眼睛,那閃耀著快樂與自信的眼睛。
「我就是看她有讀書的根器,」冀芬討好地說:「才敢帶她來拜見您老人家的呀。」
「當然是推托,他們學校課業太累,也難為他們跑了這大半年。要不是胡太太在中間勸著,那兩個孩子是早想逃了的。」
「爸!」她興奮地叫了一聲,「您的麻煩事又來了。這是王美倩,她媽媽在路上碰到我,死拖活拉地指明要您老人家教她女兒。她是聽胡太太宣傳的。我本來不敢答應,後來怕再不答應就回不來了。只好說先帶回來看看。爸,您說怎麼樣?」
他的眼圈微紅,瘦削的肩膀上下抽搐。他骨頭的形狀每一根幾乎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我不禁想起那棵樹:沒有花、沒有葉、沒有一根小芽兒——除了嶙峋嵯峨的一把枯枝。
「林阿姨,」他嘻皮笑臉的說:「後來的課我不來了,我哥哥會代我來的。他過年跟我玩十點半,輸了。你猜我押的是什麼?嘿,代上課一次。他這個禮拜除了自己的兩次,還要代我來一次。嘻,他真氣瘋了。」
「我想睡一下,你們自己吃吧!」他的聲音虛弱而發著抖,讓人幾乎不辨。他說完就走入自己的房間去了。
她的臉忽然變色了。
他說得很平泛,可是我知道他的悲傷。在他枯黯的眼神中流露著失落的悲哀。
我不得不暗暗佩服冀芬,她總是那麼善於製造和諧。空氣被笑聲沖淡了一些,我們又重新坐了下來。
他工作得很辛苦,顯然他也並不十分知道該怎麼綁稻草,我只好拙手笨腳地幫著忙。
「真是勞碌命,過不得一天清閒日子,」好久好久,他才想起來應該抱怨:「唉,人都帶來了,終不成還趕她走嗎?你叫什麼名字。」
「你是誰呢?」他顯然是想在上課以前結識一個臨時的朋友。
「唸唸論語不是很好嗎?」我拍拍他的肩膀:「父母出錢給你補習,你應該好好用功才是啊!」
「其實,大家都知道,也不過瞞著他一個人罷了。只要他高興,不就好了嗎?」她絞了一會手帕,又說:「你不曉得,每次他拿到錢的時候有多高興。他總是跑上街去買一大堆東西給我們。每次當他抱著大包小包跨進門的時候,就顯得那樣神釆飛揚。他總記得給我買果汁牛肉乾。每次當他坐在一旁微笑著看我嚼的時候(他自己當然是嚼不動的),我就想大哭——可是我總是笑,這個家裏如果我不笑就沒有人笑了。」
「我中學才唸的。」
等我慢慢地走開去,扶在那棵枯樹上。我發覺我在同情那位老者了。正如冀芬所說的。
「請坐,不要客氣,就在我們家吃中飯吧?」
「他的確很好,」她接過我遞給她的碗,抹乾了,在手裏把玩著。過了一下她抬起頭來盯著我:「可是,你說,你喜歡他嗎?」
「有新的學生嗎?」
一離開那朱紅色的大門,我就拔腳奔逃。暮色越來越濃,好像整個世界都被黑色掩沒了。我跑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喘氣。回頭望去,房屋的輪廓都已經看不分明,那蒼涼的故事也似乎離我較遠了。只有那枯瘦的枝子,彷彿仍在眼前浮漾。並且伸過牆頭而雕刻在夜的木板畫上,清晰而有力,勾劃著一個我所不能了解的畫面。
「李伯伯好。」我恭謹地說,一面偷眼看他是不是很兇。
「前天我們也是在這家火腿店碰面的,你記得嗎?」我說,一面玩著那張小紅紙。
「這樣也好,老伯可以落得清靜些,人總會散的,師生也不能老在一起。」我努力地笑著:「他們學的雖不多,也夠他們終生受用了。」
「我知道,」她的聲音低抑而深沉,使我為之一怔。「我和她母親談過,我都明白了——只是我找不到別人,又有什麼辦決?反正,有總比沒有好。我明知道,但也只好如此了。」
他側過頭來,用一種快樂而又自豪的眼神望著冀芬。
「嗯,不錯,這名字是出於詩經的,」他笑嘻嘻地點著頭,眼睛瞇成一條縫:「女孩子好,我喜歡女孩子。你看,文文靜靜的,那像子奇那小猴子。」
他沒有叩門就進來了。他一定知道房子裏有人,我很清楚的聽到他裝出三聲警戒性的乾咳。我和冀芬都還來得及趕快坐好。
「爸,央央要走了。」
「你睡吧,」我說:「我上院子裏走走去。等李伯伯睡醒午覺,我告辭了就走。」
我沒說話,氣氛太沉重。我把皮包整理一下就準備辭行了。冀芬也無言起立,帶我走到書房門口。
他的背後和圖書有一大書架書,那裏必有許多他珍愛的版本。那裏花盡他一生精華的歲月,那裏面埋盡他所有的夢,所有近於宗教的情操。
「真的,要參觀這私塾一眼就看到底了。你看,就這麼一個小卒,要想不教又不能卻他父母的盛意。唉,生成的勞碌命,真沒辦法!」
「我本人就是私塾出身的,」他很快地接著說,好像早料到我會無話可對似的,甚至根本就沒打算要聽我的意見:「我現在還是用這套老辦法,錯不了的。」
「爸,今天可拿什麼招待貴賓呢?」
「等你寫吧,你總是想得比人刁些。」
「老伯身體這一向好嗎?」
「他還說呢,」李誠熙咬了一下嘴唇,望了冀芬一眼:「他還說子奇一轉學過去,應對之間就把校長嚇了一大跳,他還以為他是神童呢?胡先生最近想再給他們找個先生講孟子,可惜鄉下地方,沒有人能教。」
「噢,」我很失望,不知道是否應該立刻回去:「我來得真不巧。」
我這才注意到他稀髒的手裏握著一本「論語」,想來他就是李伯伯的學生了。
「見鬼,我爸爸媽媽才不出錢呢!每次都是姚阿姨拿錢來交給我媽媽,我媽媽才送來的。前天姚阿姨還送來一隻火腿呢,可是昨天爸爸又提著送來了!姚阿姨真笨,乾脆自己提回來,上面寫著我爸爸媽媽的名子,不就得了,提來提去真煩人。」
他隔著桌子抬起頭來,和他對面而坐的胡子奇也扭過頭來。
他的聲音又粗又急躁,而且喘得很厲害,好像跑了一大段路似的。
冀芬終於回來了,還牽著一個小女孩。
「還是老樣子,」他的神色在夕陽中顯得平靜而寂寞;「說毛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毛病。飯也能吃,總是沒有滋味。覺也能睡,老是躺不穩。唉,總之,人是老了。」
「那裏,我又不是老圃,」他淡淡地笑笑,一面叫冀芬去沏茶:「這東西的確好,蘭裏頭我還是最愛素馨。說來也有許多年不搞這個了,那天偶然提起來,第二天學生的父母便提著送來了,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知道的——準是子奇回去講了。不,子奇太野,聽什麼話也記不住的。大概是子欽,他老誠得多。」
「這也難說,他老人家寶貴的不得了。早晚都去澆水——他從來不澆自來水,為了這棵枯樹還特別備了個大缸,專貯雨水。他說那是棵杏樹,很名貴的。我可沒見過杏,更不知道杏樹是個什麼樣子。上次學園藝的卿雲來,我問她,她呆了半天,說:『要是有葉兒,我還認得出來,這樣子,可叫我怎麼說?』沒法子,我們也認它做杏樹吧!反正也不損失什麼。」
他靠在一隻大躺椅上,眼睛緊閉,眼角很濕潤。他的手交疊著,長指甲彎曲而蒼黃,在腹上微微起伏。稀疏的短髭被呼吸掀動——這些,就是他生存的全部記號了。
「胡子奇來了,」我說:「他把什麼都透露了,我實在不該知道這些秘密的。」
餐具全洗完了,我忽然發現砧板旁邊擱著一隻火腿。上面有新切的刀痕,想來就是李伯伯學生送的了。吃他老人家的束脩,真有點於心不忍呢!
當他慢慢把眼鏡除下,他那種明朗的笑臉比他午飯前憤鬱的愁容更令我心酸。
「回來了,可是不太對勁。」冀芬把聲音壓得很低。他的步子在室內來回踏著,一面拚命拿自己的指頭關節,弄得喀咯作響,使人更覺煩躁,最後,他猛然坐了下去,椅子上的每一根籐條都緊張起來。「再沒有比這更糟的事了。」他的右拳擊了左掌一下,「爸爸看見胡太太了!我早就說不能騙他。住得這樣近,遲早都會碰面的。好,這下他明白人家是不想土課了,他一定受不了的。」
「你隨意吧!」她斜靠在床上:「這兩天照料他的病,我真有些倦了。」
「交給我吧!」
「不留下來吃晚飯嗎?」他得意地說,看來教書使他很愉快:「順便也參觀一下我的私塾。」
「當然,」他眼中隱隱閃過一些光輝:「半部論語就可以治得天下呢!」
「我們同學都笑我們呢!太氣人了。其實本來該我妹妹的。她那鬼靈精,趁媽媽還沒有決定的時候,逼著爸爸給她報名學芭蕾舞,其實她又矮又胖,手腳笨得像老牛。她根本就是想逃避責任的。她要能跳芭蕾舞,我也罷了。」
長長的夏天過去,秋天便來了。秋天總是來得晚一些,但是來的很無情。走到那裏,都覺得氣象蕭颯。那天,聽說冀芬懷了孩子,高興得什麼似的,連忙去探望。不料開門的卻是李伯伯。
「在睡覺?」他一下子又興奮起來:「病還沒好,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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