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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牆

作者:張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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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渡娜

潘渡娜

「好啦,老兄,為那個不善寫悲劇的時代乾杯吧?」他舉起了他的盛滿水的杯子。
「我要叫警察逮捕你,」她狠狠地推我,「你不人道!你欺侮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科學家。」
我走近他,面對面的注視著他的臉。
「她是。」
「潘渡娜,」他說,「她等著結婚,她貼不起那麼多的旅館錢和酒錢了。」
「你使我吃驚,你剛好說中了我的心事,那時的潘渡娜只是一個合成卵,但我卻在替她物色一個對象,我知道她所缺少的,我希望能找到一個東方藝術家,她是純粹的物質合成物,也許你能給她另一種生命,大仁,我沒有惡意。」
「我們可以等第二次機會。」
有一天,已經很晚了,他忽然出現在我的門口,拎著一個舊旅行袋,疲倦得像一條用得太久的毛巾,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搶著扶他。等我們彼此覺察的時候,我連忙縮回手,他也趕快站直了身子。
「潘渡娜是我們第一次的成功,我們不眠不休地弄了十五年,做了上兆次的實驗,僅僅合成二個受精卵,不過已經夠順利了,那時候我把她交給另外一個小組,用試管代替子宮來撫育,但只有潘渡娜順利發展成為胎兒。我們用一種激素促進細胞的分裂,在很短的時間內,她便成了一個女嬰,我們來不及等她再過二、三十年了,我們需要儘快觀察她,我們讓她在藥物的幫助下儘快生長,事實上,她和你結婚的時候,她才不到三歲。」
「祝你們成功。」我掛斷了電話。
「從第一眼看到你,大仁,她,那個女孩子,需要一個藝術家。」
「我們走吧!」劉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我能在起坐間打個盹嗎?新郎官。我今天太興奮,喝了太多的酒,又開了太多的車,現在天已晚,路又滑,我想我是很難趕回去了。」
「哈」,他笑了起來,「你當別人都在做人的工作嗎?你說說看,現在剩下來,非要人做不可的事有幾樁?」
「發生了一點意外,」醫生向我一攤手,「不知為什麼,我們大家都錯了。」
「我帶來一根笛子,」他說,「你喜歡的吧?」
「你做上帝和我有關嗎?」
「每一種跡象,每一種檢驗都證實她懷孕了,」醫生說,「但從早晨起,她的肚子逐漸消扁,並且每一項檢驗又都證實她肚子裏並沒有孩子。」
據他自己說,作生化學家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只需要把一個試管倒到另外一個試管,再倒到另外一個試管裏去就行了。
他有一個特別突出的前額,和一雙褐得近於黑色的凹下去的眼睛,但他其他的輪廓卻又顯得很柔和,諸如淡而彎曲的眉毛,圓圓的鼻頭,以及沒有棱角的下巴。
我們的初晤既不羅曼蒂克,也沒有留下任何回憶,其實如果女人分為端莊的和性感的兩種,潘渡娜倒是比較偏於後者——只是,不知為什麼,她一點都不使人動心,她應該只適於做空中小姐或是女秘書或是時裝模特兒,但決不是好的情人。
那幾天雪下得不小,可是那天下午卻異樣的晴了,又冷又亮的太陽映在雪上,倒射出刺目的白芒,弄得大家都忍不住地流了淚。
忽然,她躺了下來,她穿的是一件鑲了許多花邊的粉紅色孕婦衣,當她躺在綠茵茵的草地上,遠看過去便恍然如一朵極大的印度蓮花。
離床不遠的地方,有一組人在那裏用忽大忽小的聲音辯論著。
「可不可以讓我下來,」車子經過公園的時候,潘渡娜說,「我需要走一走。」
「我來說罷,這是我們實驗室裏的自動照相設備照的,事實上並不是照我,而是照我那天做的一組實驗。」
他的禿頭漸漸低垂,向晚的夕陽照在其上,一片可憐的荒涼。
教堂就在很近的地方,劉把我們載了去,有一個又瘦又長的牧師已經在那裏等著我們了。
「我也後悔把它畫在門上了,否則的話倒撿到一筆生意了。」
我忽然哽咽起來,駕那麼遠的車,拖那麼累的身子,就為告訴我這一點嗎?
「大仁,老實說吧,耶和華算什麼,訑的方法太古舊了,必須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然後十月懷胎,讓做母親的痛得肝摧腸斷的,然後栽培撫養,然後長大,然後死亡。」
我這才想起他們都是一路的人。
我暗暗吃了一驚,她的意思是不上班的時間都要來嗎?但後來想想,也沒有什麼,有些女孩是生來就比較大方的。
「第一次認識你那天我就發現了;以後逐步證實,直到你的新婚之夜,我得到了完全的證實。」
「他去那裏?他不再回來了嗎?」
「他們就是一些人,他們教我很多東西。他們教我吃飯,教我走路,教我說話,教我各種學問。」
那一天,二〇〇〇年的六月九日,我照例從那樣的夢中醒來,我的全身都尚存著清晰的被箝痛的感覺。
她抬頭望我,一句話也不說,豆大的眼淚撲簌簌地滴著,我忍不住拿起我的帽子,走出小屋,她使我吃驚了,這個女人。但我得承認,共同生活了兩個多月,我第一次發現她用這種神聖莊嚴的態度去愛一樣東西,那決不是一種小女孩對玩物的情感,那是一種動人的親情。平常她做每一件事都規矩而不苟,她做每一件該做的事,像一隻上足了發條而又走得很準的鐘,很索味,可是無懈可擊。但今天,她的悲哀使她看來跟平常不同了。
驅車在紐約的街道上,我一條街又一條街地走著,直到油乾了。我的車被迫停在路旁。
好久,好久,那些聲音和煙花才退去,我恍恍惚惚地沉入渴切的睡眠。
可是,是那裏傳來笛聲,那屬於中國草原風味的牧歌,那樣淒迷寞落的調子。
他越說越激動起來,護士小姐又送上兩瓶飲料,我這才注意到護士在倒飲料的時候,預先在他的杯底放下一片什麼東西。
「去中國法庭呢?還是美國法庭?」
「去國際法庭吧!」他把鞋子踢了,赤腳盤坐在地板上,像要坐禪似的。
飲料放在石桌上,我們坐在石凳上。
有些女人的美需要長期相處才能發現,但潘渡娜不是,你一眼就看得出她的美。
「我說不出來。」
一開頭,我就覺察出來劉克用是一個很特殊的人,他是一個處處都矛盾的人,我想他也是一個痛苦的人——正如我是一個痛苦的人一樣。
「我要去看你,」他說,「你託我的事我給你辦好了。」
「恭喜你,」電鈴聲響了,「我們預料你今天可能會做父親——我們想辦法把潘渡娜的懷孕期縮短了一半,這是我們初次的嘗試,如果成功了,也許我們下一次可以縮短為四分之一。」
那天的酒是什麼滋味,我已忘掉。只記得淚水滴在其中的苦鹹滋味,警車送我回家的顛簸滋味,以及夜半嘔吐的攪腸滋味。
「為什麼姓潘就一定是中國人?她不是,她不是任何民族,她只是這地球上的人。」
「好吧!你要我幹什麼,我只是一個男人,我不是神。跟我結婚的女人從我得不到什麼,除了一個妻子該得的以外。」
他叫「劉」的時候,是叫李奧(Leo),劉跟那個一世紀的大主教有什麼關係?
「你是張大仁。」他用中文說。
那天晚上,我洗了澡,照例喝一杯冰牛奶,就去睡覺了,——我奇怪我睡著的那麼快,我簡直連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
「不止是好,它讓我難過。」
那一剎間,我的悸怖是無法形容的,她的嘔吐聲使我有著不https://m.hetubook.com.com幸的預感。
而潘渡娜,我的妻子尚留在地板上,擁抱那一堆冰冷而無情的玻璃罐子,在那裏哭泣。
有一天,那是二月初的一個下午,早春的消息在沒有樹的地方還是被嗅出來了。
他哭了。
「我到的時候你就知道了。」他來了,滿臉神秘。我混身不安起來。
「古人是沒有什麼悲劇的想像力的,」我說,「他們所能想出的最慘的故事就是兩人隔了一條河,一年才見一次面。而事實上呢?不要說兩人,就是一個人,有時一輩子也沒有被自己尋到啊!」
就因著那幅八卦圖,我認識了劉克用。而因著認識劉克用,我們便有了那樣沉痛的故事。
「藝術家又怎麼樣?」我很不高興地說。
我默默地垂手。
「劉,你老實說吧,你是那裏來的靈感。你是什麼時候想起要當月老的。」
「我疲倦了,」她說,「我覺得我做了一個夢,很長很可怕的夢。」
「啊,也許沒託吧?不過總之我替你解決了你需要解決的問題了。」
然後,我們幾乎同時說「不」。
我沉默了,如果和潘渡娜結婚,事實上也沒有什麼不好,但我有一點怕她。記得小時候,我從不敢去插電插頭,我怕那偶然跳出來的慘綠的火花。我對所有新奇的東西天生就有一份排拒心理。
我們的車子一路回來,車輪在雪地上轉動,吱然有聲。刺人的白芒依然四邊襲來,我忍不住地掏出手帕來揩眼淚。
「在旅館,明天來怎麼樣?」
劉克用很興奮,口口聲聲嚷著要請我們去吃中國飯,我和潘渡娜各人坐在沙發的一頭,尷尬得像舊式婚姻中的新人。
「喂,我說,你打算不打算寫訂貨單?」
「你是指我的大腦袋嗎?」
「我是劉克用,我想來看看房子,想不到看到這幅畫,可惜是畫在門上的,不然我就要買去了。」
「那麼,大仁,只要我們能給孩子口腔的滿足,腸胃的滿足,擁抱的滿足,愛的滿足,母愛就可以免了。」
我這才注意到,不管世紀的輪子轉得多快,男人把世界改成了什麼模樣,女人仍然固執地守著那幾樣東西——晚禮服、首飾、帽子和狐裘披肩。
「她會,我們會給他足略的黃體素,你以為母愛是什麼?你以為那是多麼值得歌頌的?那只不過是雌性動物在生產後分泌的一種東西,那種東西作怪,那些媽媽便一個一個顯出一副慈眉祥目的樣子。」
潘渡娜跳躍著奔向草坪,我這才發現她跑路的動作多麼像一個小女孩。她一面跑,一面回頭看我,臉上帶著怯怯的笑。
「唔,可是,你為什麼不留著給自己。」
「這是機密,你不配曉得,」她做出女人們知道某項秘密時的刁鑽模樣;「全世界的人都曉得。」
牧師又大聲地問了我和潘渡娜一些話,我聽不清楚,不過也點了頭。
「老弟,聽我說,」他忽然激動起來,「你三十五,我卻四十三了,我不會結婚了,你懂嗎?我沒有熱情可以奉獻給婚姻生活了,我永世永世不會走入洞房了,我只會留在實驗室裏。」
護士小姐急速跑過來,拉開我們。
「他不在這裏,他離開了。」對方的口氣十分不耐。
我在屋子裏走著,垂地的窗帘尚未拉開,我如同掉在黑井裏的困獸。
我原以為他會笑起來的,但他卻忽然坐直了身子,眼睛裏放出了交疊的深黑陰影,他那低凹而黯然的眼睛像發生了地陷一樣,向著一個不可測的地方坍了下去。
「他們教我好多東西,」她說,「他們天天告訴我一百遍從起床到睡覺的侍候丈夫的要訣。」
「我不是藝術家,」不知為什麼,提起這個頭銜,我就覺得被損傷,「我開頭就告訴你了,我只是個油漆匠!」
而在那些哭聲中,我們感到孤獨,我們將永不相遇,雖然我們都哭。
「你這是幹什麼,潘渡娜?」
「這樣吧,我想不必拖太久了,十二月廿四日怎麼樣?我帶她去找你,然後我們一起上教堂,我就先和牧師約好,否則那一天他們準沒有空。一切都簡簡單單就行了。」
「藝術家給一切東西以生命,你難道不知道嗎?你沒有讀過那個希臘神話嗎?那雕刻者怎樣讓他的石像活了過來?你不羞嗎?你不去做你該做的,整天只嚷著自己是個油漆匠。」
「我可不可以請你們換一個廠家,我不打算負責替你們製造孩子了。」
我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想想也犯不著那麼認真,劉或許是真的喝了酒,我還是別跟他爭論算了。
「我沒託你什麼事!」
潘渡娜是一個很能幹的主婦,只是有些時候她著實有點太特別。
寒冷的冬夜裏她總是起來給我蓋被,她一路走過來的時候,我便聽見她文雅的咳嗽聲,我多麼愛她,我常常故意踢掉被子,好讓她的手輕輕地為我拉上,我有時也故意發幾聲囈語,好騙她俯下身來,給我溫熱的一吻。
「潘小姐不上班嗎?」
「大概就只有男人跟女人的那件事了?」
「你錯了,我是上帝。」
「不是,來告訴你,今天是七夕,很有意思的,是吧?」
「她住在那裏?劉,你為什麼看來這樣神秘。」
潘渡娜真的來了,跟在劉克用的背後。
中午,潘渡娜和劉來了,她穿著粉紅的曳地旗袍,外面罩著同質料的披風,頭上結著銀色的潤邊大緞帶,看起來活像一盒包紮妥當的新年禮物。
「我很正常,」她很不高興地走開了。
「是你?」他迷惑的望著我。
「好吧,我倒也不在乎她是那裏人,她多大了?」
「他們有時教我中文,有時教我英文,」她又說,「不過他們還是希望我嫁一個中國人,一個東方的藝術家對我比較合適。」
我氣得語結了,我扶著頭,一言不發。
他沒有答腔,我低頭看他,他已經張著嘴睡著了,並且打鼾。
我吃驚地忘記說話,對方已把話筒擲下了,我後悔沒有問他是什麼醫院。
「潘渡娜,」我說,「如果你喜歡瓶子,妳盡可以拿去玩,如果你喜歡玻璃玩意兒,我可以給你買一些,但不要說這種奇怪的話,知道嗎?」
「不要,潘渡娜,這些瓶子很容易破的,它會扎住你的。」
「你看,我就知道不是美國人畫的,」他高興地伸出手來,「而且,能晝這樣的畫,也不會是油漆匠。」
我仍然沉默,因為我不知道除了沉默我還能做什麼。
走著,走著,來到一處廣場,許多車子停在那裏,我疲倦地坐下來,四面的車如重重的叢林,我是被女巫的魔法圍困在其中的囚犯。
「好吧。」
總之,她恰到好處。
我苦笑了一下,對他說了一聲「阿門」,便走入黑色洶湧的夜。
「帶他過來。」他很莊嚴的說。
「大仁,這一切太落伍了,而且產品也不夠水準,大多數的人性都是軟弱的,在身體方面他們容易生病,在心靈方面他們容易受傷,而潘渡娜不是的,她不生病,她不犯罪,她不受傷。」
可是,我知道,事實上他一方面也深深以此為榮。我不同,我從來沒有以我的職業為榮過,我所以沒有辭職是因為我喜歡安定。有一次,是好多年以前了,我拿定主意要去找一個新職業,我發動我的車,想到城裏去轉一下,看看有什麼地方招工。可是,忽然間,我發現我糊糊塗塗地竟把車子又開回廣告社去了。
「劉,是你帶她來赴婚禮的嗎?」他照例問了監護人。m.hetubook.com.com
我也舉起了我的。
她抬起頭來,以一種無助的眼光望著我。我們彼此的目光接觸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們都是不幸的人。
我們又把那張相片看了一下,真是傑作——可惜是電眼照的。
「這倒是真的。」
「你這是幹什麼?」我本能地衝上去,恐懼使我的聲音變成一種不忍卒聽的尖嘯。
按著電話簿打了十幾個電話,終於有一個醫院承認有劉克用這個病人。
「可以,」他轉過身去叫護士,「喂,天使長,給我們拿飲料來。」
我們彼此注視著而不發一言。
「那不是我們的事,你和潘渡娜商量吧!你們的婚姻是有法律的拘束力的。」
「我命令你們要生長,」他大聲地說,用英文,「我是上帝,我是生命的掌握者。」
「潘渡娜的英文名字是Pandora,你知道嗎?在古希臘的年代,眾天神曾經選過一個極完美的女人,作為禮物,送給一個男人。而潘渡娜是我送給你的,她是一個禮物,珍惜她吧!」
我的生活還是老樣子,只是我很久不曾看見劉了,那天早晨他很早就走了,我起來的時候,起坐間裏只有繚繚繞繞的餘煙。
「可是,可是比女朋友嚴重些,我是要你們結婚的,你明白嗎?」
我想告訴她,我也曾有惡夢,但我沒有說,我們的夢並不相同。
「我們的潘小姐很可愛的,是嗎?」
那些日子很冷,早落的雪把人們的情緒弄得很不好。
電話鈴又響了。
「美國沒有這樣的油漆匠!他們不懂,他們只會把油漆放在噴漆桶裏,再讓他噴出來。」
她的頭髮凌亂,寢衣散開,臘黃著一張臉。
走出公寓,太陽很刺目地照著,我忽然想起結婚那天,雪地上逼人的白芒。忽然有什麼東西打在我的頭上,我抬頭一看,居然是一陣冰雹,像拇指那麼大的,以及像拳頭那麼大的,天氣忽然凝凍起來,我發著抖,在六月。

才二個月,他竟有了這般的變化,他的頭髮和眉毛都已落盡,前額因而顯得更大更光禿了。深凹的眼眶也因此顯得更低了。他的嘴鬆鬆的掛下,像一個放置大久的炸圈餅。
「你的意思是指你的父母嗎?」
「好了,你聽著,有一個女孩子,叫做潘渡娜的,是一個美麗而純潔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她,我愛她——像愛女兒一樣地愛她,否則,我就要娶她了。」
「你也難過嗎?說說看,它給你什麼感覺。」
「如果你願意,」劉又說,「隨時可以到張大仁這裏來,他是一個藝術家。」
「如果劉死了呢?」

「他不能死。他太重要。」
「他們是些什麼人?」
「沒有,真的沒有,」她忽然得意的笑了,「劉克用說,雖然世界人口有六十億,不過只有我一個人是沒有父母的。」
「你喝了酒嗎?劉,你不能平靜一點嗎?為什麼弄出一副老父嫁女的苦臉來呢?」
我曾經讀過那些美麗的古典故事,那些古人,像子期和伯牙,像張邵和范式,但那不是一九九七,一九九七的七夕能有一個駕車而來的劉克用就已經夠感人了。
不知為什麼,我想著死。這些日子潘渡娜被「他們」接回去了。自從她說她不適並且想吐以後,他們就帶她回去了,他們答應每到週末就要送她回來,但我不知道他們送了沒有,每到週末我就開車去露營。
「李奧並不嚴重,」他們也唸不準那個字,「他只是有些幻想狂,他老是說他是上帝。」

「我可以知道嗎?」
「現在還沒有,不過有一個服裝設計師要我做他的模特兒。」
「不可能,誰告訴你的,半個世紀以前人們就已經掌握RNA和DNA的秘密了,生命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神秘,生命只是受精卵分裂後的形成物,我們只要造出一個精蟲,一個卵子,我們只要掌握那些染色體,那些蛋白質,和那些酸和鹹,生命是很容易的。」
「我們的步驟是合成小組,受精小組,培育小組,刺|激生長小組和教導小組,我們花在她身上的金錢比太空發展多得多,至於人力,差不多是九千個科學家的畢生精力,大仁,你想想,九千個人的!一生唯一的事業便是要看她長大——大仁,相信我,人類最偉大的成功就是這一樁,而我是這個計劃的執行人,大仁,我難道不是上帝嗎?他們居然還說不是。」
「記得什麼?」
「唔,」我說,「我的週薪你是曉得的。」
我走近他的時候,他正背對著我,向一片牆角的乍醬草而出神。他穿著一件寬袍,袖口上繡滿了金線。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們不會有孩子。」
其實許久以來我一直想著一個家,一個女人,我的同事們都只想片面解決,我卻留戀著舊有的一勞永逸的辦法。但,潘渡娜讓人有觸到塑膠的感覺——雖然不至於像觸到金屬那麼糟。
但一進門,我就愣住了,我的瓶罐都堆在地板上,潘渡娜伏在那些東西上面,用一種感人的手勢擁抱著它們,她的長髮披下來,她的臉側向一邊,眼淚沿腮而下。
我駭然地站起來。
「最近有一種酒,」侍者說,「叫做千年醉,你要不要試試。」
「她是騾子吧,」我大聲地嘲笑著,「她不會有孩子的。」
我打電話給他,他們說他已經辭職了,新的住址不詳,我只好留下電話號碼。其實留不留都一樣,他早就有我的電話號碼了。
「大仁,不管怎麼說,母愛是很荒謬的東西,母愛只是自愛的一種延長,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自私。母愛如果真是一種夠神聖的愛,所有的母親都該被這種愛淨化了。如果所有的母親淨化了,今天的世界不是這個樣子。」
「我放你進來是個錯誤」。她凶狠狠地說,「我原來以為你也是中國人,可以帶給他一些愉快的話題,但你顯然說了些對他不利的話,別以為我聽不懂,我不能讓你再來了,『李奧』是很重要的人物,我不能讓他在我手上加劇。」
婚期訂在十二月三十一號的晚上,一九九九年的最後一天。
但為什麼我總是不能愛她,我們相敬如賓,但我們似乎永遠不會相遇。
「但婚姻是給『人』的恩賜,我差不多等於不是人了,大仁,你也許還不太認識我,你只和渡假中的我談過話。」
回到家,洗了澡,已經是十一點了。
和大多數的丈夫一樣,起先我沒有注意她說些什麼,時間久了,我不免有些懷疑起來。
而相片上大部份的東西是那些成千疊萬的玻璃試管,晶亮晶亮的,像一堆寶石,劉克用的頭便虛懸在那堆燦爛的寶石上。
她的皮膚介於黃白之間,頭髮和眼睛是深棕色,至於鼻子,看起來比中國人挺,比白種人塌,身材長得很勻稱,穿一身白色的低胸長袍,戴一頂鵝黃鏤空紗的小帽。很是明艷照人。
回想起來,那些往事渺茫而虛幻,像一幀掛在神案之上的高祖父的寫像,明知道是真的,卻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但也幸虧不真實,那種刺痛的感覺因此也就十分模糊。
「我厭倦了。」她又說了一次,聲音細小而遙遠。
特別護士告訴我他這兩天非常安靜,此刻正在後園裏。
「我沒有小時候,我記得我本來就有這麼大。」

六月的熱風吹著,吹著她一身細緻的白花邊,我的眼前還幻出漫天紛飛的雪片。
我想著死,與潘渡娜接觸的那些回憶讓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被一種可怕的幻象籠罩著。我總是夢見我被什麼東西箝住,我也夢見狐仙,那些戰顫了整個中國北方的民間傳說。
「給我那個東西,」她指著圾垃箱裏一個發亮的玻璃瓶,「我喜歡那個東西。」
「跟油漆匠差不多,我是一個廣告畫家。」
這一次是用中文說的,我曉得除了劉克用沒有別人。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他到這裏來找房子,偶然看到那幅八卦,便跑來按了鈴。
「法律只保護人和人的婚姻。」
「大仁,其實嬰兒並不需要母親,有人拿一組黑猩猩做實驗,給他們一些柔軟溫暖而可抱的物品,它們便十分滿足,又有人每去餵一隻小鴨,牠便出入追隨,以為這人是一隻母鴨子。」
「怎樣重要法?」
「我當然對她有興趣,我對任何女人都有興趣,只是我不一定有娶她的興趣。」
「你比我更有資格結婚,你有一切,我卻什麼都沒有。」
那些肌膚相親的夜,為什麼顯得那樣無效,那些性|愛為什麼全然無補於我們之間的了解?每次,當我望著她,陌生的寒意便自心頭升起,潘渡娜啊!我將怎樣得救?
「那更糟,劉,我不喜歡有錢的女人,人都很自私,都想在婚姻生活裏佔上風,我怕我伺候不了潘渡娜。」
劉忙不迭地點了頭,好像默認他就是李奧了。
「我曉得,她不白吃你的,她有一筆財產,每個禮拜可以領到二百塊的利息——她花不了你一百的,你只會賺不會賠的。」
「可是我希望是你。」
「很好,只是昨天還抱著一大堆玻璃罐哭,她說,那是她生命中早期的居處。」
沒有字眼可以形容我當時的悲憤,我發現我成為一種淫穢的工具,我是表演者,供他們觀察,使他們能寫長篇的報告。

那一剎間,我深深地感動了,劉哭了,他看來好像真正的牧師,給了我們真正的祝福。
潘渡娜,潘渡娜,你是一種怎樣的生物,願你被合成的日子受咒咀,我坐在她的身邊,縱聲地哭了,潘渡娜也哭了。
「那實驗會累死人的,」他撇著嘴苦笑,但等他喝了一杯水,卻又馬上有了開玩笑的力氣了,「喂,張大仁,如果今天晚上我死了,你應該去告他們,這種搞法是違法的,是不人道的,是謀殺。」
「並不完全跟你想像的一般滑稽,大仁,古老的年代裏人們找個瞎子,合個八字就行了,奇怪,愛情跟瞎眼的關係似乎總是很密切的。更古老的年代更簡單,做男人的只要揪住女人的頭髮拖她回洞,而女人也只要裝做力不勝敵的樣子就可以了——這就是所謂髮妻的由來吧!」
從那以後,我就認命了。
「打針,哈,打什麼針,我很正常。朋友,我很對不起你,我利用了你,但你也沒吃什麼虧,我辛辛苦苦造的女人,你卻坐享其成。」
「你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她的年齡呢?總之,你看到的時候,你就會知道,她當然是年輕的,年輕而迷人。」
當著新婚的妻子,我只是捧場性地,射了幾槍,潘渡娜和劉克用也射了,都是很文雅的動作。
看見我進來,她抬了一下頭,隨即又伏下去。
這也許就是劉急於把潘渡娜弄出手的原因,她或許有輕微的幻想狂,其實,這也沒什麼。我想,也許她是一個棄嬰,曾經有一段時間失去過記憶。我沒有想到我完全錯了。
「好,我先問你,你可曾覺得潘渡娜跟真的女人有什麼不同嗎?」
我愣了一下,但我想到這些日子來他的友誼便儘快地點了頭。
「作廣告畫家更簡單,」我說,「你只要把一罐罐的顏料都放到畫布上去就行了。」
「所以他必須痊癒。」
「不太能,但就讓它放在膝上,陪我們過今天的七夕,不也就很奢侈了嗎?」
「潘渡娜完全等於人。」
那一夜他沒有吹笛,我不久就睡了。但在夢裏,我卻聽到很渺然的笛聲。很像我小時候在濃濃的柳蔭下所聽的,那種類似牧歌的飄滿了中國草原的短笛。
「不要固執,我們就來。如果一切順利,今天中午我們要向全世界發佈消息。」
潘渡娜常來,自己帶著酒,我真喜歡那些酒。還有那些她做的酒菜。
「不是什麼畫家,」我也用英文回答,「是一個油漆匠隨便刷的。」
她幽幽地哭了,讓人心酸的哭。
我起來,走到街角那裏,打一個電話給劉。
他把別墅的地點告訴了我。

我又想起我的母親,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死了,她是一個蒼白美麗的婦人,有著挑起的削肩,光瑩的前額和極紅極薄的嘴唇。沒有人告訴過我,她到底死於什麼病,我想或許是悒鬱,她的眉總是鎖著,眼睛總是很恍惚地望著什麼地方。
「還好嗎?」
不是,那只是一剎那間。很快地,他的深深的眼睛中流過一種陰陰冷冷的冰流,他的近於歹毒的目光使我迷惑又悚然。
然後他又叫過我,把潘渡娜的手交給我。
「我命令你,」他說,「去愛潘渡娜,我是上帝。」
那一年是一九九七,廿世紀已被人們過得很厭倦了,日子如同一碟泡得太久的酸黃瓜,顯得又軟又疲。
「不要討厭我,」他說,他的語調在剎那間老了十年,在寒夜裏顯得疲乏而蒼涼,「天一亮我就走。」
「哦,藝術家。」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也許我再不會看見你了,潘渡娜。從今天起做大仁的妻子,你要克盡婦職。」
「那一天發現的?」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了中國,又是江南春|水乍綠的時節,不知是否有白鵝的紅掌在拍打今歲的春歌。
「我對任何女人都沒有偏見,只是,我怎麼曉得我該不該接受,我怎麼能保證我要她。她是什麼人?天哪,劉,你真是冒失得有點滑稽了。」
「你不滿意你的職業嗎?」我們幾乎同時這樣問對方。
真的,潘渡娜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的,她就像按著尺碼訂製的,沒有一個地方不合標準;譬如說她的頭髮,便是不粗不細,不滑不澀,不多不少,不太曲也不太直。而她的五官也是那樣恰到好處地安排著,她很美麗,但不至於像絕色佳人。很聰明,很能幹,但不至於掠美男人。很溫柔,但不至於懦弱。很聰明,但不至於像天才人物。
「可是,什麼是我需要解決的問題?」
「這是卑鄙的,劉,」我跳上前去搯住他,「你這假冒為善的,你這豬。」

「你到底打算不打算寫訂貨單。」
口氣很強硬,我一時愣住了,不知對方是什麼意思。
一輛黑色的車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跨了進去。
我們吃了炒麵,很不是味兒,正確點說,應該是「切絲的牛排炒條狀的麥糊。」
「如果她有,她不會愛,因為她不曾有父母的愛。」
「她在那裏,你打算帶她什麼時候來?」
又過了兩年,一九九九年的感恩節,我接到他的電話。
那天下午我便開車去找他,我終於找到一楝年代頗久的紅磚房,房前的草地上開遍了燦黃的水仙。
「你是劉克用。」
「潘渡娜很好嗎?」
那時,夕陽完全沉沒,只剩下一片淒艷的晚霞。
「不是,我沒有父母。」
「好吧,我不相信你不著迷,大仁,她的背景很單純,她沒有父母,她隨時可以走入你的家,她受過持家和育嬰的訓練,我知道她該得到你的愛,我知道,我是她的監護人。」

「要!」我大聲地說,大聲得連眼淚都掉出來了和圖書
「她會有的,她一定會。我們造她的時候,既然給了她檢驗合格的證書,她就能,如果不能,那是你不能——其實她不必生孩子,那太麻煩,我們可以另外造——但目前我們先要她生,我們要證實一下。作為以後的參考。」
「好吧,大仁,讓我告訴你吧,潘渡娜並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造的,聽著,她無父無母,她是我造的,她是從試管裏合成的生命,那些試管就是懷孕她的子宮。我是造她的,你是用她的,好了,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這是那一位畫家的手筆?」他用英文問我。
「但我偶然看到了,大仁,我就想流淚了,大仁,你看,那像不像一個罪人,在教堂裏懺悔,連抬頭望天都不敢。」

「我倒想起另外一則故事,一則托爾斯泰寫的小故事,他說,從前有一個快樂的小村莊,大家都用手工作,大家都很快活,但有一天,魔鬼來了,魔鬼說:『為什麼你們不用腦子工作呀?』」
「再拖幾天吧!我要交一批貨。」
她像我櫃子裏的那些罐頭食物,說不上是美味,但也挑不出什麼眼兒。
「瘋了就等於死。」
有一天晚上潘渡娜剛回去,電話就響了。
「是我。」
什麼都好,讓人想起那篇形容古美人的賦,真是所謂「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
於是他又祈禱,祈禱完,他就按了一下講臺旁邊的暗鈕,立時音樂就響起來了,我和潘渡娜就踏著音樂走了出來,瘦牧師依然站在教堂中,等我們上了車,他就伸手去按另一個鈕,音樂便停止了。
「潘渡娜,你不能想想嗎?你小時候的事,你一樣都想不起來了嗎?」
「我照了一張相片,」他說,「很有意思的,帶來給畫家看看。」
「胡說,你只是不曉得你的父母在那裏,人人都有父母的。」
「誰曉得,」他說,「他在瘋人院裏。」
我不會忘記,他那天曾以那樣黑黝黝的眼睛望著我。
「他們是誰,你從前沒有提起過。」
也許是藥物發生了作用,他慚漸平息下來。
「因為,」他黯然地望著我,「事實上差不多就等於老父嫁女了。」
然後我們留在那裏看表演,那時候我才很吃驚地發現,雖然在紐約住了十年,我所知道的卻只限於從公寓到廣告社之間的那條街,夜總會的節目竟翻新得叫人咋舌。第一個節目是三個身上除了油漆外什麼也沒有的男女的合舞,兩個女人,一個漆成豹,一個漆成老虎,那個男人則漆成胸前有V字紋的灰熊。當他們扭舞的時候,侍者就給每人一隻水槍,裏面裝著不知是什麼的液體,大伙兒瘋了一樣地去射她們,水槍射及之處,油漆便軟溶溶地化了,臺上不再有野獸,臺上表演者的胴體愈來愈分明。相反地,臺下的都成了野獸,大廳之中,吊燈之下,到處是野獸的喘息聲,吶喊的聲音聽來有一種原始的恐怖。而侍者說,這只是開鑼戲,下面一個比一個刺|激。
我發誓要成為一個畫家,並且要畫一張她的像,這或許是我後來有機會到美國以後選擇了藝術系的真正原因,但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終於沒有畫她的像,也沒有成為一個畫家。
潘渡娜躺在床上,我走進去的時候,她正開心地吃著桃子餅。
「我們就來接你,潘渡娜開始痛了。」
我和劉克用的感情,大概就是在那種古老語言的魅力下培養出來的。
「劉,你太過份了,什麼鬼思想把你迷住了,我告訴你,你可以有你的解釋,但我仍記得我的母親,永生永世都記得。春天的早晨她坐在窗前編柳條籃,編好了,就拉著我的手走到溪邊,在那裏,我玩著清淺的溪水,而她,什麼也不做,只怔怔地望著我。」
回到公寓,走進有八卦圖的門,我舒了一口氣。
「這裏有一位客人要見你。」
「不,他自己住在一個安靜的別墅裏,他的機關有特別護士照應他!可能是很重要的人物吧!」
「我覺得我的存在是不真實的,」她嘆了一口氣,「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麼東西?」
「潘渡娜?你是說她是中國人嗎?」
牧師的白領已經很黃很舊了,頭髮也花斑斑地很不乾淨,他的北歐腔的英語聽來叫人難受。
沿著大街走回來,我的心緒紊亂到有如撲簾的弱絮。廿一世紀的第一個春天,在還沒有綻放的時候,已被這些莫明其妙的事踐踏了。
突然間,煙火像爆米花一樣地在廣大的天空裏炸開了,那些詭譎的彩色胡亂地跳躍著,撒向十二月沉黑的夜。潘渡娜裸體的身軀上也落滿那光影,使她看來有一種恐怖的意味。
「他在幾號病房?」
我還能說她什麼,潘渡娜,她不曾使我吃一點苦,不曾花我一分錢,她漂亮而貞節,她不懂得發脾氣,她只知道工作。所有好妻子的條件她都具備,所有屬於人性的弱點她都沒有。
重新說中國話的感覺是很奇妙的,好像是在某一種感觸之下,忽然想起了一首兒時唱過的歌,並且從頭唱到尾以後,胸中所鼓蕩起的那種甜蜜溫馨的感覺。
我沒有想到劉當面就這樣說話,「是的,」我很不自在,「的確是讓人動心的人物。」
「對不起,你能說中國話嗎?」
「她這樣說嗎?」他霍地站起身來,「她竟記得那麼清楚嗎?」
「我也開頭就告訴你了,」他提高了嗓門,「你不是,你是一個藝術家,藝術家就是藝術家吧,藝術家可以去擦皮鞋,但他還是一個藝術家。」
「她不是。」
「去吧,大仁,回到潘渡娜那裏去,我們的試管每年度都要推出更進化的人種,遍滿地面,將來的世界上充塞著你們的子孫和耶和華的子孫,你們的子孫強健而美麗,不入就要吞吃他們的,去吧,大仁,你是眾生之父,而我,是寂寞的上帝。」
「和真的女人不同?她有很多說不上來的與人不同的地方,但她並不是假女人,為什麼要和真女人不同?」
「當然,我們可以另造一個男人,讓他們結合,但我們不能以兩個假設的人互證,那是不台邏輯的,我們選擇了你,那個夏夜,當我去看你的時候,潘渡娜已經是一個女嬰了。她是一個很美的女嬰,各種成分都照份量配合得很正確。那時候我們仍然沒有把握,直到去年感恩節,我發現他們的合作已經把潘渡娜塑成一個美麗動人的人物了,他們利用她的潛意識,把她每一分智慧都放在學習上了,他們利用『學習階次』的秘訣,那就是說,一個嬰孩可能在第五天的上午學眨眼最有效,可能在十天的下午學揮動手腳最有效,可能在一百七十六天到一百七十九天學語言單音最有效,可能在二百天到二百十九天學長句最有效,他們一秒鐘也沒有浪費。」
「是美國的中國油漆匠刷的。」
我默默垂首,黑色的夜已經挪近,而何處是我的歸程?
潘渡娜不說話,只是小聲地向醫生要了另外一種蘋果餅。


「好吧,倒看是誰不人道,我要控告你們,你們這批下流的東西,你們設下這樣的騙局,我不會干休的,呸。」
「這不是很好嗎?」我說,「我並不想要這個孩子,不過我抱歉讓你們失望了。」
必是她的哭泣裏有些什麼,使我無端地想起中國,想起江南,想起我早逝的母親。
我們又喝了酸辣湯,並且最後還來了一道甜得嚇人的八寶飯。
「什麼訂貨單?」
m.hetubook.com.com惜我們沒有一座瓜棚,不然我們就可以竊聽遙遠的情話。
我取過來,遞在她的手裏,她把它貼在她頰邊磨擦著,她的眼睛裏流出可憐的依戀之情。
我感到寒冷。
然後他叫過潘渡娜,吻了她。
「她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女人!你憑什麼不信,大仁,你可以殺我,但她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女人,至少比夏娃好,比耶和華上帝造的那個女人高明。」
「唔,並不是隨時可以來,星期一到星期五,我要上班,下午一點鐘才回家,聖誕節快到了,我們很忙呢!」
那天工作很閒,我提早回家,準備到郊外去畫一幅寫生,好幾天前我就把我的顏料瓶都洗乾淨了,許多年沒有畫,所有的瓶瓶罐罐都髒成一團。
但我八歲的那年,她就死了。

漸漸地,我聽到她滿意的低叫,我的肌肉也漸漸鬆弛下來,就在那時候,我聽到教堂的鐘響,那樣震澈天地的,沉沉的世紀之憧。廿世紀結束了,新的世紀悄然移入。
「聽著,大仁,你如果一定要拒絕幸運,我也沒有辦法,潘渡娜還不至於找不到丈夫。」
而此刻,頭上是淺湖色的二月天空,雪已化盡,空氣中,有嫩生生的青草氣息。我迷惘地坐著,我是什麼人?我從那裏來,我要往何處去?
而當我醒來時,我混身皆濕,原始的恐懼抓住我,使我悸怖得像一個十歲的男童。
長長的一個夏天,我不知道劉到那裏去了。我當然並不十分想他,但悶得發慌的時候就想起他那次一見如故的初晤,想起那些特別觸動人某些情感的中國話,想起彼此咒罵自己的生活,想起他那張很奇怪的臉。
我俯下身去,她已閉上雙目,我拉過她的手,那裏已沒有脈動。她的眉際仍停留著那個問號:「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麼東西?」
「我能。」
但真正糟糕的地方也許就在這裏,她並沒有像金屬那樣觸手成冷,我也就沒有立刻伸回我的手。
「她當然住在一個地方;但我不能告訴你,除非你對她有興趣。」
「護士小姐,」我說,「他需要打針嗎?」
「啊!」我立刻聽到歡呼,「當然,延幾天也好,潘渡娜也需要準備進備。」
「你知道我今天來做什麼?」
「眾生之父?」我淒然地笑了,「告訴你吧,劉,你可以當上帝,但我並沒有做眾生之父的榮幸,我是我的母親生的,我是在子宮中生長的。我是由乳|房的汁水一滴滴養大的,我仍是耶和華的子孫,我仍是用最土最原始的法子造的,我需要二、三十年才能長成,我很脆弱,我容易有傷痕,我原有罪,我必須和自己掙扎,但使我驕傲而自豪的,就是這些苦難的傷痕,就是這些掙扎的汗水。」
「你冷靜點,大仁,」他慢騰騰地扣上被我拉開的鈕扣,「你想你究竟損失了什麼,潘渡娜是一個女人,一點沒錯的女人,跟夏娃的後裔沒有什麼不同,如果我不說,你一輩子也不知道。」
「你不是說愛很荒謬嗎?如果母愛是由於一種腺體作怪,男女的愛不也是另一種腺體作怪嗎?她何必有人愛,她那麼完全,她獨來獨往,她何必多我這個附屬品。」
我們於是在驚人的混亂中離開了,我們婚後的第一個節目便告結束。
「你忘了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談過彼此的職業,你說你的工作祗要機器便可以操縱了。我說,如今世上剩下來只有人才能做的事也不多了,你說,大概就剩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那件事吧!」
我們一起走下來,此刻又恢復是炎熱的六月,直射的陽光好像忘記剛才下冰雹的那回事了。
「正是,你就是拿腦子去工作的。」
我們開始彼此探索,為什麼男人和女人認識總是藉著黑暗,而不是光亮?
潘渡娜換了一件紫紅色的晚禮服,鬆鬆地搭著一條狐裘披肩。
他是一個生化學家,我從來還沒有這麼體面的朋友呢!
胡亂地走著,我的心情意外的亂。
「是的,不過,我以前也是上帝,只是我到後來才發現罷了。」
那時候,我住在紐約離市區不太遠的公寓裏,那棟樓裏住著好幾百戶人家,各色人等都有,活像一個種族博覽會。我在我自己的門上用橘紅色油漆刷了一幅八卦圖——不然我就找不到自己的房子,我沒有看門牌的習慣,有時候我甚至也記不得自己的門牌,我老是走錯。
「你可以走了。」護士冷冷地望著我,「這是他睡覺的時間。」
「潘渡娜,你真荒謬,你不要這樣,你再這樣,我就要帶你去看心理醫師了。」
她顯然受過很好的教養,她端茶的樣子,她聽別人說話時溫和的笑容。她臨時表演的調雞尾酒,處處顯得她能幹又可親。
「像我這種工作,」我說「倒也不一定要『人』來做」。
他說著,忽然激動起來,深凹的眼眶裏貯滿了淚水,他便不住的拿手絹去擦淚,而他擦淚的手竟抖得不能自抑。
她的確很適合做立體的衣架子,她有那麼標準的身段。
「大仁,你決定了嗎?」
「謝謝你們,」她用一種不十分自然的腔調說著中國話。
路邊有一處酒店,我就走進去。
那是一張放大的半身像,在實驗室照的,事實上看得很清楚的部份只有半個臉,他的頭俯下去,正在看一列試管,因此眉毛以下的部份全部都看不見,只有一個突出的額頭,像帽簷似的把什麼都遮住了。
「是的,我剛聽說了,但以前,在你還沒當上帝以前,你是劉克用,是嗎?」
那是一九九九年的最後一夜,那是我和潘渡娜的第一夜。我們躺著,黑暗把我們包裏起來,我忽然想起晚餐後的那些節目,人和獸的分野在那裏?
「好了,劉,如果只是介紹女朋友,你就逕自帶來好了,這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二〇〇〇年,六月九日。
「喜歡,你能吹嗎?」
而當我迷迷糊糊地躺著,我又聽見嘔吐的聲音。我仍然在吐嗎?我並沒有吃晚飯,我究竟要吐多少?
「我想起來了,」她說,「我的生命便是這樣來的,那裏有很多很多玻璃管子,我被倒來倒去,我被加熱,我被合成,我被分解。大仁,我就是這樣來的。」
「我要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很漂亮的。」
剛說完,我就後悔了,我這樣說等於承認了。
他們把我和潘渡娜放在一個車子裏,打算把我們送回去。
「他們從前不准我說,所以我沒說。」

但是,我一想起她來,就覺得糢糊,她簡直沒有特徵,沒有屬於自己的什麼,我對她既不討厭也不喜歡。
凌晨五點,我真正地醒了,我又聽見嘔吐聲。走入洗手間,是潘渡娜在那裏。
「不是真的留遺言吧?」

「劉,你為什麼要這樣想呢?創造生命明明是不可能的。」
那天我請他到房間裏面坐坐——結果我們談了一下午,並且一起吃了火腿三明治的晚饗,而他的決定是不租房子了,反正他原來的意思也只是想偶然休假的時候,找個離實驗室遠一點的地方休息一下,現在既然跟我這麼相契,以後儘管來搭個臨時的床就算了。
我啞然地望著他。
「我不過就是腦袋大罷了。我並不比別人多有腦子。」
「我和你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和潘渡娜有關。」
暮色一旦注入空氣,就越來越濃。我忽然想起那闋曲子:「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沒關係,上班時間我不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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