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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牆

作者:張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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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沒有,我們只能說沒有。」
我們互相注視了一會兒,現在我明白什麼是「恍如隔世」了。
「他們因此便仔細地解剖她,他們把她每一部份都作了詳盡的研討,但終於他們作了結論:她完全等於人,她直到死時,身體每一部份都健康正常,她雖然並沒懷過孩子,但如果假以時日,應該沒有有什麼困難——其實不懷孩子也沒有什麼,人類的女子不也常常不孕嗎?
那老婦人也許有重聽的毛病沒有理我便逕自走了。
「之後,我被他們搬到鄉下,他們仔細照顧我,以便有一天再起來領導他們造『人造人』。大仁,那時候幸虧我沒有痊癒,如果痊癒了,我們就要立刻動手生產潘渡娜二號,那麼當我看到她成長時,我將再神經錯亂一次。
「但我終於看出來了,我看出有些不對的地方,我自己到實驗室去,我看到、浸在大玻璃缸中的潘渡娜,大仁,人是出於土而歸於土的,但潘渡娜呢,她出於試管而歸於試管。
「我知道。」
「你不再關心人類了?你的同情呢?你不是說人類太軟弱嗎?你不是說舊有的製造辦法太落伍了嗎?你……」
「潘渡娜死了。」我說。
「大仁,這些年來,所有研究生化的人都夢想在試管裏造生命,大仁,當我們這樣嚷著的時候,我們並不覺得什麼,我們很快樂。但,大仁,當我們一步步接近造『人造人』的時候,我們就恐惶了;只是我們不曉得,我們看來很興奮。
「那天,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我們失敗在何處。最後我們承認,也許她自己說的很對——她厭倦了,其實我們也厭倦,和*圖*書但我們的擔子很神聖,我是說,在冥冥之中,我們對生命,對神奇之物的敬畏,使我們不敢斷然拒絕活下去的義務。
「而那時候,他們告訴我潘渡娜懷了孕,我就忽然更囂張了,但,大仁,當上帝是極苦的,我是說,不是上帝而當上帝是極苦的,你摔破皮的時候向誰叫『天哪!』,你憂傷的時候向誰說『主啊!』,你快樂的時候向誰唱『哈利路亞』?
「不幹了,退休金夠我吃好幾輩子的。」
「不久,她已成為一個女嬰,我多麼盼望她畸形;多麼盼望她死去。但是,沒有,她健康而美麗。大仁,沒有人知道,當她越來越成熟的時候,我痛苦到怎樣的地步。
(全書完)
「有那麼長一段時間,我渴望著『潘渡娜一號』能夠成功,但事實上,我並不懂得我正在做些什麼,在渴望著什麼。大仁,那是很奇怪的,我小的時候住在鄉下,我們的隔壁是一個雕刻神像的,每次他總是騙別人,說他雕的神像特別靈驗,他半夜起來的時候常看見那些關公,那些送子娘娘都在轉著眼珠子呢!但有一天,也許是他工作疲勞,他看見張飛的眼睛眨了幾下,他就立刻赤腳而逃,昏倒在院子裏,並且迷迷糊糊地嚷著:『他,他的眼珠子在動。』
「我們可不可以猜測——也許你不承認——那是靈魂。」
陳年的威士忌,廿世紀的。我們高興地舉杯。
「真的,我們好運氣。」
那時候我剛好得到一個短期的休假,遂決定去鄉間看看他。
「大仁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或許該寫本懺悔錄,不過後來想想也就罷了。大仁,上次你來以後我的病況就更重了,因為他們告訴我,潘渡娜懷了孕。大仁,他們多麼幼稚,他們竟以為我聽到那樣的消息便會痊癒。大仁,那一剎間多麼可怕,我竟完全崩潰,大仁,當你發現你掌握生命的主權,當你發現在你之上再沒有更高的力量,大仁,那是可怕的。生命是什麼,大仁,生命不是有點像愛波羅太陽神的日車嗎?輝煌而偉大,但沒有人可以代為執。大仁,沒有人,連他的兒子也不行。
「是因為潘渡娜的死嗎?」
「不知道,隨他們去吧!」
「大仁,有一天我將死,你們會給我怎樣的墓誌銘呢?其實,墓誌銘都差不多,因為人的故事都差不多,但我只渴望一句話——這裏躺著一個人,——我慶幸,我這一生最大的快樂和榮幸就是發現自己只是一個人。」
「大仁,我七歲那年曾把一些錢幣埋在後院裏,我渴望它長出一棵搖錢樹來,我每天去巴望。有一天,它真的發芽了,我忽然驚恐起來,我拔起那棵樹,發現那只是一株龍眼樹,而掘開土,我很高興地知道我的錢還在那裏,那時候,我便又失望又高興,大仁,我終於沒有得到搖錢樹,但我高興,高興這個世界有秩序,有法規。大仁,我們老是喜歡魔術,喜歡破壞秩序的東西。但事實上,我們更渴望的是一些萬年不變的平易的生活原則。
「他們由誰領導呢?」
我無聊地望了一陣火光,才猛然發現劉就在客廳裏,在離火較遠而光線也較黯https://www•hetubook•com.com淡的一個角落,他垂頭睡在一張很深很大的黑沙發裏,他的中國式的長袍是藍黑色的,一時很難分辨。
「他已經知道了嗎?」我問老婦人。
「你還當上帝嗎?」
「劉克用,」我走上前去搖他的肩膀,「劉,你不能醒醒嗎?」
「大仁,那天我出奇的冷靜,我默默地在那裏站了一個上午,然後我擦掉我的眼淚,然後我走出來。
「當你們結婚時,大仁,我又懷著一些希望,我多麼願意她是一個不能有性生活的女人。那天晚上我本來要回去,但在我裏面的另一個我卻要我留下,要我知道她在這方面是否等於一個女人。當你們悄無聲息地睡去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完全了,潘渡娜可以放在世人中而不被認出。大仁,那夜,我驅車走過廿世紀的新雪地,逕自駛向精神病院,我為我自己掛了號,我寫了自己的病名,我躺上自己的病床。
「大仁,你這和她生活過的,他究竟少了什麼,比之你我,她少了什麼?
「大仁,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死,他們說她沒有死因,他們說她忽然之間一切都停止了,停止思想,停止循環,停止呼吸……他們又說她臨死時講過一句話,她說:『究竟我少了什麼?』」
「你們到底有沒有找出來,她所少的東西?」
「潘渡娜屬於她自己,她有權利遺棄自己,而我們,我們似乎屬於一種更高的轄制,我們被雨水和陽光呵護,我們被青山和綠水怡悅,我們無權遺棄自己。」
「我一生的成果在此,她,潘渡娜,我曾希望她是一宗禮物,我曾希望她是一個渡者,但她什麼都不是,隔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玻璃,隔著藥水,我們彼此相視,她已經不復昔日的容顏了,她的身體被液體的折光律弄得變了形——但不知她是否也在看我,她有沒有發現我也在變形。
「慶祝你的失敗。」我站起來拿酒,「也慶祝我的鰥居。」
「多年來對於上帝我一直有『彼可取而代之』的輕心,但,大仁,取代是容易的,取代了以後又怎麼樣呢?
他站起身來,縮著頭子搓手,完全一副老人的樣子,慢慢地他走到窗口,又慢慢地,他走向爐邊。當他點燃他的煙斗的時候,我知道他有一段長話要說了:
「那麼,她為什麼死了呢?大仁,她為什麼在健康情況最好的時候,無疾而終呢?幸虧她在法律上還沒有取得人的地位,否則我們如何簽發她的死亡證書呢?
「對潘渡娜,我也是如此,當我為她的成長而快樂發狂的時候,大仁,我就同時驚惶。同時悲哀。
「哎,」他打著哈欠說,「我早就想著你該來的。」
「我不知道,我只能說我不知道。」
「可惜,大仁,我們竟不知道。
「後來,潘渡娜就死了。大仁,可笑他們還不敢告訴我,這是我唯一得救的機會,我唯一可以重拾人的生活的路,但他們竟瞞看我。
應門的是一個老婦人,我放了大半個心,如果是從前那位護士就麻煩了。
他說著便激動地哭了,我也哭了起來。
十二月,我接到劉的聖誕卡,他已經搬了家。
「也可以這麼說。」
「大仁啊,當潘渡娜造成的時候,我是說,當她只是一個受精卵的時候,我已經就嚐到那些苦果了,我在街上亂撞,我離開我豪華舒服的住宅?想隨便找一處地方住和圖書下;我找到你,但我畢竟捨不得擺脫這一切,我的半生都消耗在試管裏,我要知道潘渡娜是否可以成功,我每天注視著她的發展,大仁,我就同時受快樂與痛苦的衝擊。
「讓一切照本來的樣子下去,讓男人和女人受苦,讓受精的卵子在字宮裏生長,讓小小的嬰兒把母親的青春吮盡,讓青年人老,讓老年人死。大仁,這一切並不可怕,它們美麗,神聖而莊嚴,大仁,真的,它們美麗,神聖而又莊嚴。」
「大仁,」他轉過身喝住我,「你忘了,那是我什麼時候說的話了。」
「不當了。」他苦笑了一下。
風從積雪的林間穿過,像一個極巨大的人的極輕柔的低語,火光跳躍,松香不斷,白色的熱氣嬝升自粗陶的茶盅。
冬天的爐火把屋子塗成溫暖的橘紅色,松脂的香息撲人衣襟。而窗外,雪片落著,那樣輕柔地,像是存心要覆蓋某些傷痛的回憶。
「喂,」我說,「你已經洗手不幹了嗎?」
停一下他說:
屋子裏沒有暖氣設備,客廳中畢畢剝剝地燒著松枝,小小的爆裂聲要多麼古典就有多麼古典。
「我一清醒便立刻召集了一個全體的檢討會,所有的部門都沒有錯誤,九千多科學家中的科學家密切地合作,造出了份量上那麼正確的潘渡娜。但,潘渡娜死了,這個使我們奉上我們一生心血時間的女人。大仁,她死了,我們好像一群辦家家酒的小孩子,在我們自己的遊戲裏拜堂,煮飯,請客,哄娃娃睡覺,儼然是一群大人,但母親一嚷,我們便清醒過來,回家洗手,吃飯又恢復為一個小孩子。
他慢慢地揉著眼睛醒過來,看見是我的時候竟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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