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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壤歌:北一女三年記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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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夢遠 南國正芳春

閒夢遠 南國正芳春

每回雨天在總統府前等著過馬路時,看著眼前來來去去的車子,我總會想到對面該有個男孩在大叫道「I love you!」像「昨天再見」裡那個男孩一樣,或許我會不顧一切的向他奔去。
進度快要結束了。各科先生也開始忙著趕著期考前給我們小考。
「哼,就知道。現在下令妳來學校讀書,九點半以前要到知不知道。帶國文和化學,後天要考的。」
今天是星期六,高二的最後一個週末了。橘兒她們都要留在學校讀,我跟橘兒說回家自己念,她說,真的,一定要讀喲。我跟她道再見,忽然又覺捨不得。每次都是這樣,放學的時候,看見橘兒的頭髮在風中揚起,我總激動得直說傻話,發些誓,讓她笑,一面笑一面打我:「好噁心欸。」但是我知道她懂我。
下午天悶悶的,問小靜要不要騎單車,小靜說隨便。從鄰居那兒借了一輛紅跑車給她,小靜適合紅色,但是她喜歡黃色。
記得去年教到夏濟安先生的「舊文化與新小說」,我覺得這篇文章很好,可以講很多我們不清楚而一直想知道的東西,尤其是其中夏濟安先生對五四小說家的批評「熱情的要求社會改革的小說家,難免要把他們的作品化為宣傳:剷除舊的,迎接新的。——拋開舊社會的善惡不談,它究竟對於形成中國人的性格、想像、生活態度,以及生活方式,起些什麼樣的作用?這些問題,熱情的小說家是忽略不顧的。更大的危險是:他們煽動起對於未來的十全十美的新社會的嚮往。這種浪漫的幻想,無疑有助於共產主義宣傳的推行。即使寫那些小說的人,本身並不信共產主義,巴金就是無政府主義者。」這段雖說的是小說家,但身為一個知識分子,是不是也該有同樣的注意?我們會覺得奇怪,像郭沫若那樣一位學貫中西多才多藝的人,最後也會唱出肉麻的「史達林,你是親愛的鋼!是永恆的太陽!」但是近些的於梨華,在臺灣過了二十幾年的生活後,她居然也能在去過中國大陸後發表一些令人難信的言論,我相信這當不是她分辨是非的能力不夠,更不是那種淺薄的尼克森訪問大陸後遺症、趨炎附勢的小人。這給我們個警惕,知識分子切不當被自己那種自以為是悲天憫人的熱情給遮瞎了眼、沖昏了頭。
「還要拍續集哦。」橘兒揚著眉說。
現在,我又拿不定主意了。雖然跟卡洛兩人發過誓將來要讀新聞,可是我剛學會吉他,我想當「劫後英雄傳」裡雲遊四方的吟遊詩人艾凡荷,我將永遠盪在日落的那一邊,不過我常想到數學,想到反攻大陸,想到反攻大陸時我也要上戰場,而且這世界似乎已沒有苔綠了。

But guess who cried come First of May.
我笑了。我們愛揀個艷陽天,留下我們的青春。上上星期六才走到上島,柯達二十張的正好照完,所以橘兒說要繼續拍下面的路程,我們的Cat shop!我們的Captain's table!
我總傷心的看著貓咪,她曾經那麼疼過我。高一的時候,我愛叛逆,突然拿起天父來批判,貓咪總是不顧一切急急的跟我傳道,我最愛閒閒的看她盡自著急。知道她是個最守規矩的學生,卻也故意挑個最嚴的公民課時拿話撩她,她果然又是紙條又是結巴的說,看嘛,就是這樣嘛,對不對?結果兩人被公民老師罵了聲無恥。
一個充滿了紫丁香郁郁的仲夏夜。我和他依然像很多個晚上一樣,在庭院裡漫步著,我說,聽,他們在奏「馬賽曲」。他停下步來,鄭重的看著我,蒼白的臉愈發顯得蒼白:
我常常會想起去年冬天,那個又濕又長又冷的冬天。每次星期二練完唱,我們總是硬拉大蘇跟我們走,大步大步的走著,四個人唱三部,從「Jane」開始,這首本是白雪溜冰團最有情調的一支舞曲,我們卻把它唱成進行曲一般。聲音冷得直打顫,我們卻重重的仰臉呵著氣,熱氣在燈下成了一片霧氣,我們在向這個冷冷的夜晚挑戰。臺北冬天的雨真是又綿又冷,我們總忘記帶傘,或許是傘收好了在書包,懶得拿出來。總之等到越過總統府廣場到重慶南路上後,大都已經全濕了,可是我們唱得更起勁,唱:「Battle Hymn of the Republic」,歌聲響遍整條街,路上行人都回過頭來向我們笑,我們真是一群力挽狂瀾的救世軍。
我覺得我該開始讀些書了,就逕自到鋼琴室去,不去教室找橘兒,怕兩人見面少不得又要海吃海喝一天。我最喜歡假日時的光復樓,寂靜古老的走廊真是春秋,窗外的綠樹卻又正搖得青春。我大剌剌的走將起來,讓老皮鞋驚起伏在案上的人,和睡在地上的陽光。
看看今天的課表,英數化護,倒是有三堂課都要考試。第二節下課,和橘兒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鄧從座位上拉起來,去明德樓找小靜。
小女孩的時候,我作過一首歌,是關於小三的,最後一句歌詞是套爸爸剛教過我們的「長恨歌」裡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自己常常唱,對著月亮。到了我們都長大,不一起玩了,我搬家後,我也還是常常唱,只是什麼感覺都沒有。一直到看了「兩小無猜」後,學會那首BEE GEES唱的,「First of May」,我忽然想到小三,想到現在我們都比聖誕樹高了,但是我竟不知他在做什麼,他亦不知我在何處。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此刻我只想唱歌給小三聽:
中午全班到音樂教室,由Miss蕭從頭到尾帶我們唱「一〇一首名歌」。
五點多進動物園最好,那時遊客幾乎走光了,入口快關門,管理員也少了,我們就翻過欄杆,親手拔地上的青草塞進駱駝們滿是黃牙和白唾沫的嘴裡,牠們真正是不打算刷牙了。我們還摸小驢子,牠則是個乖寶寶。跟猴子握手,牠們的手又涼又軟,甚至比很多人的手部細滑,你知道牠們的眼神,在講著話的,告訴你滄海桑田前天父兒女們的老故事。我們曾經趴一個黃昏的欄杆,呆看駝鳥又肥又壯的大腿,想著老天祿的滷雞腿。
早上把書桌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坐定下後,隨便拿起一本課本攤在桌上,窗外的陽光綠蔭映在光潔的桌上,不禁讓我生起一股大志來,覺得眼前有個大世界,要我來開創。我本是個連日常抹抹桌椅,亦可以覺得是在掃蕩群魔的孩兒。
國文先生走過我的桌邊,大概是看我這回沒發愣而且居然在默書,摸了摸我的頭:「這樣才是好孩子。」我抬起頭,看先生正笑得合不攏嘴,滿意的點著頭。我忽然想到遜清宮中老捋著白鬍子,對宣統滿意的笑著說「王雖小而元子哉!」的陳寶琛。我笑了笑低下頭。好難過,其實我是敬他的,但是這兩年來我卻這般叛逆的沖犯他。先生畢竟是有他自己一套的,我,只不過是初生之犢。我是敬他的,在這一剎那間,他教會了我好多事,好多可能我這一生都學不好的東西。我是敬他的,不管將來我多老,變得多如何時。

「嗯。圓環那兒。」
是合唱團最後一次練唱了。貓咪說:「奎然兄近來又增添了不少。」的確,先生今天穿了件奶黃套頭衫,咖啡色長褲,真真是塊可口的紅葉巧克力鮮奶油蛋糕。
看過「麥克阿瑟將軍傳」後,我又決定我得當個將軍,在下一場戰事中。我不定是要成功的,然而我定是孤獨和悲劇的,我將寫下美麗憂愁的詩篇,世人也將不瞭解我,但是我是依然要向這個世界說,老兵不死!
光復樓這兩天盡是一片「歸來吧!蘇瀾多」的歌聲琴聲。期末音樂考試,總也是一樁不大不小的事,比主科考試輕鬆,卻又不能瀟灑的扔開,很煩神的。

高二我離國文愈來愈遠,可是現在又覺得後悔了,國文課本裡還是有諸多可讀的,東坡子長和詩選不說,袁子才「祭妹文」裡的很些個地方也讓人覺到他是個有才情的人,雖然也有陸稼書的文章!課本上的作者介紹說他是「——不苟言笑——平生不屑為詩詞古文」,真是要命,那麼不是中國人!
我愛跟小童談我的每一個偶像。我很會為自己製造偶像,因為感情太優裕了,不過所幸都是理性的製造,一個個偶像的幻滅,並沒有帶給我多大的痛苦。初中的時候,我瘋狂的喜歡一個男老師,幻想著我們的婚姻生活會是哪般。後來在大街上看到他趿著拖鞋拾條魚,我就決定喜歡巨人隊的沈清文。後來從報上知道沈清文要小上我三個月,我就想吳建國算了——這可保險得多。
小童不瞭解為什麼我不肯參加他的畢業舞會。我也不瞭解,並不是我不願破高中不參加舞會的紀錄,也不是怕舞會是真如人們說的那麼可怕。我怕為難的事,也怕有話講不清,我只是想把什麼事都條理得清清楚楚。我總不忘記看到貓咪時的心情,更不忘記和橘兒、小靜的誓言,我只是想過個不會令我費神的生活。
可是我又怨不得什麼,我們還是好好的,好得心酸。坐在光復樓的長櫃子上唱歌,一首一首的從一〇一到合唱團到我們只會哼的歌,冬陽暖暖的睡在我們蓋著踡起腳的黑裙子上。我想到「往日情懷」中的一景,一艘白帆船斜斜的航行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懶懶的陽光有著好現在的充實,卻也有中世紀古堡上一抹殘陽的滄桑,哈勃飲著酒對傑傑道,Do you remember?——然後兩人仰臉大笑,啊,真真是滄桑!
我的朋友中,只有橘兒跟我處得最平。從來不曾覺得她比我大,或比我強,我也不會。平起平坐,就是這樣。她的性子是少見的強,可是有張甜美很女孩氣的臉蛋,深深雙眼皮的眼睛的自來笑,還有張驚人容量的小薄嘴。
喬,喬,我們誰也不欠誰的。
風起的時候,我一定要來體育場,一人坐在整個空空灰灰的石階上。風會揚起我的短髮,黑裙子,和地上的紙屑。我坐一下午,或想事情或不,或哭或笑或不,都沒關係,走出體育場後,依然又是太陽底下無新事,風已吹乾了我的淚和笑。
我正縫製家鄉式的冬裝,便於你的張望
有個男孩子直在我們面前晃,我想他一定在等個令人頭痛心疼的女孩。他晃得我們快發昏時,女孩來了。果然,小小個子,紅格格的娃娃裝,圓圓臉,頭髮亂蓬蓬的,翹翹亮亮的紅唇,一看就是生來要磨折人的。
欲|仙|欲|死,原就是這般的感覺。
後來我們脫了外套書包賽跑暖身。喬是學校有名的短跑選手,可是她故意跑得很吃力,等著我與她並肩,跑跑,喬喘著氣笑道:「妳看我們像不像風景畫片裡沙灘上的男女情侶。」當下我不敢看她,繼續跑著。我不相信世間有真正美好持久的事,所以我不敢正視它。
卡洛有張像嬰孩潔淨的臉,七分側面時又有些卡露貝克的倔強味。她能與我在任何方面談得頗攏。一提到小童的話,卡洛不禁又大大的罵了番,我明白她跟我一樣在情感方面很有點潔癖,女孩兒是水,男孩兒是泥,我們都不願意迷迷糊糊的蹚渾水。
看風看雲看夕陽,想朋友想稻垣想天父,想我海棠葉上的斑斑點點。
我和卡洛到「美的」去吃咖哩牛肉麵,兩人吃著也不說話。店裡正流著一首,「Laughter in the Rain」,我一直很喜歡這首歌,那碎碎的貝斯鼓聲老會讓人想到是雨打芭蕉,然後該是一個涼涼綠綠的五月天。小童乾乾淨淨走出我的世界。

民國二十五年全國童子軍大檢閱時,東北已淪陷了五年。當稀稀落落的東三省童子軍代表通過司令臺時,他悄悄的拭了淚。這件事給我的撞擊一直很大,不只是為了英雄淚是特別的引人慨歎,而是,而是我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他並不僅僅只是我自小課本上所熟知的歷史偉人——東征、北伐、剿匪、抗日、反共的英雄——最重要的,他跟我們同樣都是血脈相連著的中國人,他也有著和我們一樣的懷鄉與憂國,只是我們是安穩的在過著太平歲月,懷鄉只是父親那一代中秋月明的哀愁,憂國也只是年輕這一代對那片海棠葉概念的關切,然而,他卻背負了整個時代的十字架,承擔著這一世紀流離失所的中國人的希冀,怎樣一種沉重的懷鄉和憂國啊!

我一直喜歡看陽光中的總統府,四月以後則不然,我更喜歡風雲中的總統府,那會令我不自覺的抬頭看他,他正一身民國二十五年童軍大檢閱時的戎裝,騎在高駿的馬上,在雲端上遨遊,時而俯瞰著他的子民,帶著如常的微笑,因為他知道,他的國家是站得起來的。
大約中午的時候,有人在砰砰的敲門,我趿著皮鞋急忙去開門。果然是橘兒,我們的默契真好。
士林大吃一場,再走長長的中山北路回臺北,是我們的老把戲。不知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死黨總愛抓空往士林跑,「我家」的蜜豆冰,市場裡不加牡蠣的蚵仔煎,大餅包小餅,筒仔米糕,然後買包辣得人直喊的豆乾,背著裝滿糧食的書包,邊走邊吃的盪一下午。

他像發狂了般。我怕。我想告訴他,我不在乎你只是個炮兵上尉,只是個科西嘉流亡分子。皇冠、法國、全世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僅僅是你啊,拿破崙!
剛下得樓,就迎面撞上喬。
我一直最喜歡小舅舅,他老帶我們上山下海,認植物講故事唱歌。我認識他有十多年了,可是他還是跟我第一次記得他時一樣,白襯衫,卡其褲,一雙大布鞋,高高的鼻子,寬寬的額頭,眼睛一轉就一個笑話。他每次總喜歡叫小洋鬼子來與他說話,因為每回我學得幾個英文單字,就愛夾七夾八的跟他講。
我愛他,就是這句話。因為他是個要叫我仰臉瞻望的巨人,就是這句話。孩提、幼稚園、小學、初中,他對我就像「反攻大陸」這句口號一樣的熟,也一樣的沒什麼切身的感覺,一直到爸爸跟我講過那樁事。
等雨停,車修好後已經四點多了,我們還是繼續騎,騎過基隆路,不知不覺又向臺大跑了。剛轉進羅斯福路,煞車失靈了,我又忘掉每次車淋了雨都會這樣,好在兩人膽子大,沒給嚇著。
很小的時候,我就對媽媽說,我的愛情必是要建立在一見鍾情上的,因為那是驚艷,是緣。我的丈夫則必是要能讓我崇拜至死的。媽媽剁著菜看我一眼,笑笑的說了很多話。細水長流?我好驚異,我一直不曉得當初和爸爸私奔成家的媽媽也會講細水長流。我不懂得的,我以為感情當是一樁讓人欲|仙|欲|死的事情。
五點多了,孟姊姊才回來。她是個高挑個,一隻手摟一個的把我和小靜往宿舍拖,一會兒我就覺出她是個熱情真實的人,並不是因為她的親熱舉動和高昂的語調,有人也是這樣的,可是只要缺點兒真,就顯得很官場、很虛,差很多的。
這會兒她在講臺上指揮,司琴的是她現在帶的高一同學。不知道是下午還有一堂考試還是怎的,同學唱得很沒勁兒,只有Miss蕭一人在前頭賣力的帶大家唱,讓我想到一些狂熱得讓人害怕的教會。我靠在教室後頭的牆上,很難過,就這樣嗎?就這樣嗎?我是不願就這樣跟一〇一歌聲的日子告別的,那個歌聲hetubook.com.com裡有太多太多的東西,太多太多我最珍貴的東西了。
到了第三宿舍,孟姊姊還沒回來,我們就在會客室等。看著一個一個的女孩進進出出,她們的頭髮長長裙裾飄飄,我不禁端坐起來,她們真真是大人啊。
小童是個常會令人想念起的男孩,他聰明,又漂亮。但是一回聽他講到如何在舞會完後,以一擋十打發走一群小混混們,我看他說得神采飛揚不免插嘴問他,若考不上大學,重考的一年可要如何?小童聳聳肩,瀟灑的一笑:「跳舞跳一年嘛。」不曉得他是不是因為對正經的事情總也要不正經。但是我一向不喜歡沒有志氣的人。我自己常常會無端的生起些無名的豪氣,想要這樣要那樣,冷靜下來後,想到我的數學,我的不愛讀書,赫塞在「車輪下」書中的一句話,「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初戀的青年:實踐著偉大英雄的行為,卻沒有能力履行日常的無聊乏趣的功課。」但是這些絲毫不曾折我一分豪氣。因為我以為但凡人只要有志氣,不論在世間的眼光來衡量他是得志與否,他都一定會成事的,一定會的。
假期結束時,也是他們要回國的時候了。最後一天我們央著媽媽帶我們去看他們。媽媽和稻垣講日本話,我們聽不懂,只急切的仰頭看著他,他那麼高那麼高,講些話,就蝦個腰,聲音好好聽。又是滿天滾動的雲。他握了握我們很髒很髒的小手,再揉揉我們的頭髮就走了,消失在那個紅霞滾滾的西天裡。

妹妹正在最緊張的初三時候,卻是見了書就打盹,也不是個讀書料。我每次看完電視上樓,總見她穿著制服在床上睡成了個大字形,開著大亮的燈,和一室的平安夜。她功課本不太好,升了三年級更加退步了,後來從她導師那兒才知道她認識了個同學校的男孩子。一次晚上爸爸跟她聊得很晚,她支著額頭哭得肩膀抖抖的,我立在門口都愣住了。我記得上一次她哭的時候是小學時,我們兩個騎著新單車上街,碰到兩個野男孩癟車,我們是一向很有家教的,到底被他們的無理取鬧給弄火了,打了一架,我的腳踝淌著血一拐一拐的走,妹妹推著龍頭給撞得七歪八扭的新車,眼淚爬了一臉。這會兒我都不認識她了,整整一年,她忙,我忙,爸爸忙,媽媽忙,姊姊也忙,我從來不知道她有這麼多的心事,這麼大的委屈。
高一開學了一個多月,坐在我旁邊的她才對我說第一句話:「教我唱擒兇記的主題曲好不好?」那是Miss蕭上一堂才剛教我們唱的。我很緊張,唱著唱著聲音直抖。好久才唱完,抬起頭看她,她正衝我一笑,眼珠是褐色的,睫毛又長又翹。
我只能慢慢把信收進書包。仁至義盡,這本該是我對整樁事情僅能說的一句話。的確,為了喬,我發過了多少從沒發過的誓,為了喬,我曾哭過一次又一次,為了喬,小靜、橘兒都不理我了,為了喬,我受過好可怕的惡語。那是剛升高二時,喬才上任學校班聯會副主席,就被學校要求辭職。因為喬在高一時曾替建青拍過幾張照片,本是沒什麼的事,但是經過一些人的嚷嚷,大家一喧騰,喬成眾矢之的了。那陣子喬是有些喪氣,成天被訓導處叫去,同學們也都替她急。
坐在47路公車上,看臺北灰灰的雨天,好不可怕,一時又想到那本「十五歲的遺書」。灰色的雨天常會讓我想到自殺之類的事,有時煩心事實在太多時就會想想死的方式,我可是絕不找那種要窒息的方法。吃安眠藥可能要舒服些,但一次買那麼多藥似乎又還得有什麼醫生處方之類的,太麻煩!就算了。
回家的時候,我們裝作一對丟了車票和錢的小可憐,濕淋淋的站在淡水鎮中心的街上揮手搭便車。好不容易上了一輛吉普車,開車的軍人道:「北一女的學生都在讀書噢?」我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兩人偷偷的相視一笑。車進得市區,喬蹺起了腿,甩甩頭髮,眼光又讓我不認識了。我心痛的在想我的喬,我的大風雨中在海邊對天吼歌的喬。
高二時,小靜轉成了自然組。知道她分組測驗通過時,我只覺得悵然,直擔心她會慢慢的跟我們生疏,因為小靜人總是閒閒的,跟每一個人都很容易處得好,她在路上碰到一個幾年沒見的老朋友,就像跟一個第二次見面的人一樣,笑笑的,可是又寧人,叫人無從怪罪起她。可是現在我卻要怪起自己的多事了,因為我一向相信緣,尤其是朋友的事,更當順其自然的,然而我竟這樣無端的擔憂起來了。
最後一支是我最愛的「田納西華爾滋」,由小喇叭吹的,不是蓓蒂佩姬的低嗓子,但那才真是有情調。很晚了,開始飄些細雨,遠處的燈火點點,和平東路嘈雜的車喇叭聲依稀可聞。我們慢慢的晃著,一二三,一二三,一時我在二十世紀初年的密西西比的夜航中,那個可愛又可悲的歲月!不知為什麼會這樣想。眼睛又花花的了,眨眨眼,告訴自己,是雨,燈火變得一團團,整個世界突的光燦起來了。忽然覺得好幸福好甜,近乎有些酸楚。雨,是更大了。
常聽人家嫌父母管得緊,壓力太大,卻沒想到若父母一絲都不管,壓力更是無限的大。我的爸爸媽媽十分信任我們,什麼事情都完全讓我們自主。這樣的父母,大多數的時間對我們來說是好的,不過到了覺得快駕馭不住自己時,就要怨起他們平時為什麼不多管些我們,為什麼要給我們這麼大一份自己能力跟不上的權利。當然他們常叮囑我們:「不要濫用爸爸媽媽對你們的信任。」可是做慣了快樂女孩,我竟不知要如何拉下臉問些問題,好在問題擺幾天差不多也忘掉了,只是心有時會空空的,例如他們從來不向我要成績單看。所以我很愛被橘兒管、被貓咪管。她們忠告起人都煞是好聽,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對我來說是不然的。放學的時候,橘兒會說,明天要歷史小考,還有你要補繳化學作業知不知道,回家不要看完電視就賴床懂不懂。我總是笑著撥開她那故意皺著的眉,連聲點頭答應。高一上盪昏了頭,寒假裡拿到成績單後惶惶的問貓咪,下學期開始用功還來不來得及?貓咪想了一下:「我看是沒救了。」愣住了,我原是希望她安慰我:「傻小蝦,這還用說!」現在想來不知道她是不是用激將法,不過顯然是激錯了人,我驚了兩天,就和小靜、橘兒上埔心露營去,把什麼事都扔在灰灰冬天的臺北市。
聊聊天,貓咪常突的冒出話:「我就是喜歡妳現在這個天真樣!」我會突的臉紅,想,無論如何要想法抓住這一刻的天真,永遠現給貓咪看。她一次說:「妳做我的妹妹好不好?」每每氣氛一正經我就要不對,我寫紙條問道,「Wet or dry?」但是往後她仍然說:「妳是個小孩兒,我最會照顧孩子的。」貓咪是老大,她有四個妹妹,但她從不講家裡的事。
出得門來,街上正是一片艷陽天,我忽然想到瀛臺中的光緒帝,想到晨曦中的北京城,那個冷得不見冰雪都知人們正在畫九九消寒圖的時代。
我曉得這樣很難,因為sex原就不同於人體其他任何一方面的生理,貞操的觀念又已經那麼根深蒂固了,可如何能使人將這樣的受創視做平平呢?我還是喜歡我的老老中國的洞房花燭夜。那該是紅燭燒得整個世界都紅通通的,新郎新娘兩人隔著老遠正襟危坐得抖抖顫顫。那好像真是遙遠,鳳冠霞帔大紅花轎,似乎都理所當然該在外雙溪的故宮博物院裡頭。
最後一次上語言課,最後一次聽「American Short Stories」了,會很懷念那女孩黏黏的甜嗓子,男孩冒失唐突的聲音,溫馨得讓人睡去的音樂,和我們的「羅」先生。語言教室的英文先生長得十分漂亮,老是敞著領口的時髦襯衫,撇著嘴角的笑,和一雙老帶著嘲謔笑意的眼睛,我們私下叫他保羅紐曼。一回放學回家和橘兒在路上盪,迎面正好碰上他,我匆匆的向他道了聲:「羅老師再見!」當下橘兒和老師都愣住了,一會兒我才想起先生姓夏,不姓保羅的羅。我和橘兒足足笑了一條街。
姊姊和妹妹都各有兩次轟轟烈烈的羅曼史。我愛趴在床上央妹妹講給我聽。那的確是一樁很不凡的事,比數學還要複雜、還要偉大。我常聽著聽著會跳起來,呆瓜,為什麼一定要那樣?這樣這樣不是很好?妹妹總笑道:「哪兒是這樣,妳不懂的。」我說,啊!
柏油路上已半濕半乾了,風涼涼的灌著人,我們跟在雲上一樣。我忽然想起吹黃玫的歌,By the Time I Get to Phoenix,我的口哨吹得奇破,主要因為音域太窄了。可是吹著吹著,整個校園都變成了鳳凰城。我跟小靜說:「妳看鳳凰樹。」

現在我則打算活到四十歲,不定長些。除了想到要陪爸媽老去,萬一不小心結了婚的話,那必是有一份牽絆的,而且我還要等回我們的山東老家,除了看看黃淮平原外,再要走在無限的日月山川裡聽不盡的漁樵閒話。就是到了現在,我也從不認為高一時的那種想法是否是幼稚,或悲觀。爺爺曾經說過日本有一個很轟動的事情,一個十八歲的女孩自殺,為的是面對這樣一個大好的青春世界,她不知該如何來過,我想我是很瞭解她那種不是厭世而自殺的心境的,她的死亦是在一片燦爛無盡的陽光中!
有位好朋友的爸爸像極了卡萊葛倫,他是我覺得僅次於畢蘭卡斯特最好看的男演員。我就寫了一篇「儷人行」的小說,寫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穿露背裝的女孩,在一個冬日裡駕車到墾丁公園的事。因為南國冬陽下的椰樹老讓我浪漫得想哭。故事寫到女孩在墾丁賓館裡叫Sherry酒時就寫不下去了,想到女孩在冬日裡穿露背裝,而且他們是精神戀愛,不能有什麼肉體關係,凡此諸般不是,就停筆了。
I watch the apples falling one by one.
剛熟起來的時候,喬愛與我談尼采,談叔本華。我卻是最討厭這些,以為他們都是些吃飽撐了的人,無聊,不切實際,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世人刷牙的還不是依然刷牙,吃飯的也還不是依然吃飯。我和喬在書店裡吵了一下午,最後她氣得狠狠的朝書架上一指:「好,妳要實際,妳去看這種書好了!」跺跺腳轉身走了。我看看書架,是邱永漢教人賺錢之類的書,就笑了。
我也會難過,例如考數學時,我總覺得格外的孤獨,像是失業了,看著同學埋頭的寫,我竟沒法下筆,因為不知道什麼是賽因扣賽因。
我一看到人家在弄功課就會覺得自卑。雖然高一的時候,我常愛以平時不讀書,考前幾小時翻書來證明自己的小聰明。高二,我總故意沒睡意的躺在床上,看書包一人兀自在桌燈下冷清,想,憑什麼要將我最珍貴的三年來反覆只讀這幾本書,真是謀殺青春!但是每次考試的時候我又空虛得想哭。後來想想,大概無論什麼樣的人都該先做好他該做的事,我是學生,該先讀讀書的,本分?或許吧。
此刻他們兩人並坐在沙發上,女孩神采飛揚在講著話,男孩看起來穩穩的,只是笑著聽,握著她的手。我一直好喜歡男孩大大厚厚的手握著女孩的小手,那會讓我也想來談戀愛,想到自己是陽光下在風中招搖的花,該有人來欣賞的。不過戀愛似乎是樁挺麻煩的事,姊姊為它哭,妹妹也為它哭。夜飯桌上,姊姊講著他會臉紅,妹妹則說:「那死鬼啊。」我們全家一起笑。想來孤家寡人該有些冷清,不過不愁,我有爸媽天父和秋海棠。
橘兒、小靜、鄧和我,不知為什麼高一才沒開學多久就緊緊密密的黏成一團,連大熱天的午睡時,四人也要親親熱熱的擠做一堆。鄧愛文學,我和她滿有得聊。跟橘兒則是天南地北。小靜又不然,和她幾乎說不上幾句,但我們總是好好。每天下午第一堂課時就已經開始傳紙條討論放學後的節目。總是我和橘兒先發難,公園號、雜冰、蜜豆冰、老大昌、城中市場——,我和橘兒自然是沒問題,小靜是隨便,鄧則一定是不去,然後三人一起勸鄧,勸三堂課,小紙條換了又換塗得黑鴉鴉的。最後是浴著夕陽,四人一齊跑在總統府前十線道的大馬路上,趕金陵第一爐的熱起司。
以後在一起我們都不談意見會相左的話題,沒想到也就真沒話說了。只是我們依然到處閒盪,一星期盪三次淡海。第一次去的時候正是颱風天,我和喬蹺了半天課去的,走到沙灘時已經一身濕了。淡海有無盡頭的沙灘,黃滾滾的浪像要漫天了。我突然想到喬是江邊送別李白的汪倫,「黯然銷魂,別而已矣!」我呢,約莫要到水的那一方去了。我看了一眼喬,她正挺挺的站在海中對天吼歌。一會兒轉過身來笑,真是真得一塌糊塗。
像宋濂,我對他的文章沒什麼感覺,不過看到課本說他是:「濂文神思飄逸,詞情典瞻,惟才高辭富,不忍修剪,故其文或不免繁蕪之累。」我又覺得他很可愛,是個有滿肚子話急著要說的小孩兒,所以我一直比較喜歡王禎和而不是黃春明,因為王禎和的文章就是有那麼一點蕪累,不過正是才高辭富,不忍修剪。喜歡汪中,則是因為他「專治經術,宗漢學;治古不法韓歐,而以漢魏六朝為則」。不知道為什麼,只要看到有人不法韓歐,我就要來歡呼幾聲,大概是我的愛離經叛道。
喬愛海,愛海軍。她日日都與我談她的英雄們,這種時候我都不認識她了,我只能淡淡的笑著聽,想著我的喬,不是眼前的。有一天我突然驚奇的發覺到我付出去的竟這麼多,而喬依然在辦公事,在談她的英雄們。我就開始裝冷漠,成天只跟橘兒、卡洛在一起,她們本是我的星星。我的恆星,我需要一些穩固不動的東西,這種日子是好的,雖然不像跟喬一起時那樣瘋狂,穿著睡衣拖鞋坐末班公車,在大雨中跳探戈華爾滋,走羅斯福路一秒不停的運球回家,依在臺大的尤加利樹下閉眼看那自稱申東坡的附中男孩射籃。
然而功課對於我似乎一點意義都沒有了。今天早上走過班上的佈告欄,我雖然沒這次月考的總分單,但還是瞄了一眼排名表,最後一名還多上我兩分。我繼續的走著,到廁所洗了個手,再回來,坐到位子上依然看我的「瓦德西拳亂筆記」。
吃完便當,拿起地理課本,一會兒又開始打瞌睡了。以後是不停的疲於奔命於書桌和床舖之間。天亮雞啼時,正好看了兩章地理,真真丟臉。
這會兒突然想到聯考,那真是一樁好遙遠的事。我愛在臺大的椰林大道上騎單車,覺得就這麼騎罷,騎上一輩子。可是想來我竟還沒立過這一類的誓啊,沒立過誓要考臺大,騎四年單車,對呀,我怎麼沒發過誓,下回跟橘兒來時可要記著。
很多很多年後,我還是要對喬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今天人依然到不齊,還是慵懶的氣氛。我和大蘇兩人依然共看一份譜,雖然我們常都帶了譜,貓咪則又是從儀隊蹺來這裡唱二部。我環視著四周,真是一切如常,其實這樣是好的,將來在我的記憶中,合唱團的歌聲將好像是沒有停止過一樣。
往後只要一看到貓咪,我就會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用功,想再回到教室,趴在天父的腳前。可是我太懶了,我每天只愛和橘兒橫度大漠去找小靜,愛在紅磚路上盪,看風看雲看星星月亮和路燈。我想到我跟貓咪在一起是不快樂的,再下去我會淹死在傷心裡。決定了我就退,退,退過一個寒假,貓咪也不理我了。可是一看到她在排球場上練球我又難過,她那在陽光下橘紅的頭髮老是翹翹的掛在腦後,鄧在場邊笑得好開心:「你們看死小孩!」這話原該是我說的呀!
太陽無端的給雲遮起來了,風涼涼的,把我胸口又灌得滿滿的,我說,「我們來發個誓——」,「小蝦又在發瘋了!」鄧是O型,難怪她在最浪漫的時候依然能冷靜的知悉我。我笑看她一眼,繼續我的語無倫次。橘兒只是低著頭笑,她有一張少見的甜美的臉,此刻我知道只有她最瞭解我。我跟她發過千百個誓,打過萬千個勾勾,在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時候,黃昏絳紅色的紅磚路上,正午熱熱擠擠的衡陽路上,大風中的淡海沙灘,羅斯福路的木棉花下,碎碎貝斯鼓聲的「我家」冰果店裡,雖然我從記不清我們的誓言。
坐在路邊吃乾麵,一會兒竟有陣過堂風。我看看身旁火焰熊熊的鍋爐,陣陣白煙拂過我,忽然以為我是個遊俠,列傳裡的遊俠,無盡的玩在日月山川裡。羽扇綸巾談笑間,或許吧。
八歲的時候,我覺得我該去當炮兵,一個勇敢的軍人,因為附近的孩子沒有一個人敢跟我一樣玩不拉長鬚鬚的大龍炮。小學快畢業時,則是受了許金木的影響,我要到威廉波特去!大些時,就改了,當個新聞記者要好些,像盛竹如、楊楚光,我可以愛跟楊清瓏說話我就跟他說,除了像傅小波報摔角外,我還可以報溜冰對抗賽,像傅達仁油嘴滑舌一般的謅,一丈青扈三娘。
「還好。只有傍晚和小靜騎了會兒車。」
從國賓震得昏頭昏腦出來,一抬頭,大世界正是「傾國傾城」。我一向不會想去看國片的,因為只要看點電影介紹裡的預告片就夠了。國片幾乎用一個字來說就夠了,濫!可是我和卡洛互望一眼,兩人沒一句話就朝戲院走,或許剛從科技文明走出來,想發發思古之幽情。
高二下開學,兩人都鬼使神差的坐在一起,一句「我覺得——」「我覺得——」,從此兩人成了凡有奇文皆共賞的好朋友。她愛赫塞的,尤其是「徬徨少年時」,我嫌太濃太緊密,但兩人都一起看羅麗泰,最後一場電影,D.H.勞倫斯的查泰萊,偶爾很有默契的抬起頭來看一眼臺上,捧數學先生的場,然後相視笑笑,她說,我好喜歡那首歌:「By the Time I Get to Phoenix」。
我信得過自己,卻怕橘兒、小靜,她們長得都漂亮,成天就有人干擾。朋友,朋友,是我最大最珍貴的財富,除非有一天她們不要我,我是不打算離開她們的了,宜陽說我固執,他說:「如果大家夠好,那一天來臨又怎樣,也許會不再有那時死心塌地的天真,但世事曲曲折折的美麗就是如此,也許你一旦迎向它們時,你會另有一番心境,只要你不要先入為主,你會更好。」我知道的呀,「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啊,多麼傻,人那麼小的。可是世間只有少年人敢、能無視天意,所以我不管那麼多,我就是要!
多半我把自己想成瑞典皇后黛絲蕾。
一回到教室就想睡。光復樓不管是大晴天或黃梅天,總是那樣陰陰涼涼的,像個神仙洞府,世上千年在這兒只是一日。這裡的味道常使我想到白先勇的世界,不過光復樓又要明亮乾淨得多多。
先等小靜進教室,然後我和橘兒再慢慢的晃。操場上又捲起了小小的鬼風,沙子弄得人要流眼淚。近午的陽光把我們的影子縮得短短團團的。
小靜說要去找孟姊姊,圖館三的,噢,有這種系。我們並騎在椰林大道,風涼涼的。「小靜你將來要讀哪一系?」「不知道,也許我會轉回文組吧,」我敞開臉笑。「你呢?」「外文吧,或許歷史,地理也好。」「鬼你頭,臺大文學院哪兒來的地理系。」噢,這樣的呀。
我尤其喜歡正午時候的圓山,那裡的天空特別的藍,人行道旁有曲曲折折的石階通到山上的房子。張愛玲先生說過法蘭西這三個字會令地想到微雨初晴的天空,英格蘭則是藍天下的小紅磚房子,她的母親是個美麗而且實際的女人,她告訴女兒,這兩國的氣候卻恰恰與你的想法相反。但她仍擰不過這個印象。此刻我也要說,正午的圓山天下,是一片英格蘭的景緻呢。
整個夏天我們都在比矜持,但是我真恨她,因為喬即若是在恨人或愛人,也都是那般的漫不經心,然而我更恨自己的專注。雖然表面上我們誰也不欠誰,但是我知道我是輸了,多不甘、多不願啊!
我們並著肩默默的走著。紅磚路剛被雨水沖刷成乾乾淨淨的紅色,高大的相思樹和尤加利,把整條路給遮得涼涼綠綠的,是一種很好喝的空氣。

記得不久前我告訴黃玫將來我要老死異鄉,自己也說不清是為哪般。後來看「功夫」,甘千辛萬苦的找著他的親人們後,卻深深的鞠躬道別,繼續他的雲遊四方,我想我就是那般心境,愁予的句子:

校慶的時候,操場上畫起了一道道白線,一場晨雨後,跑道上的黑土襯著白線更是鮮明。貓咪說,看那像不像「往日情懷」裡的校園?當下我就愣了,金綠的楓香遮著窗口的一角,的確,好像遠處當有個鐘樓,常春藤爬滿著的,人們在陽光下的嘻鬧聲。可是整個景致卻是框在光復樓的窗戶裡,一幅鑲了框的畫,多老的故事,油漆都斑駁了。
喬有個少見的長手長腳長個子,嘴唇薄薄的,說什麼怨人的話都可以說得不加思索。要是一年前我聽到她這番話會如何?——不知道啊。一年前我還在每一個男孩子身上找喬的影子。我常懷疑自己是否生存能力太強了,為什麼那麼快我就能適應環境,能站立起來了呢!站立得那麼直!這雖是我一向喜歡且希望的,但是碰到喬後就不然了。在喬面前,我是但願自己卑微軟弱得像株細藤葛,而喬是那高大挺直的松樹。

我說:「你可曾想過歷史上任何一個偉人,都有一個女性襯扮著?」我的聲音發著顫,我才十六歲啊!
半夜三點起來K地理。先在冰箱摸弄了半天,實在找不著吃的,就打開明天的便當來吃,順手拿起沙林傑的「麥田捕手」。我好喜歡這本書,說不上來的,或許一直覺得我一定比任何人都瞭解荷頓。我記得高二上學期時最喜歡做的事,是每晚穿著件大大的藍色絨睡衣,盤腿坐在床上彈吉他唱歌,唱唱再縮到被窩裡想事情。十一月的明朗星空有東坡的眼睛,月光睡在我腳頭,我總抱著沙林傑,或許是打開熱熱鬧鬧的「杜月笙傳」,看看上海十里洋場的白相人。有時瞪著黑漆漆的夜晚,我想他們必定都在那兒飄著,俯視著我。想到這些,會覺得死生著實本沒什麼差別的,死了的日子不也很好嗎?我可以跟 國父、拿破崙,和我的很多古人們一起羽扇綸巾,一起煮酒論英雄,不過又想到做鬼的生活未必是那般的閒,可能也有黑社會惡勢力什麼的,就睡了。
我很愛發誓,就如同我的從小愛立志。五歲的時候,我坐在媽媽的膝前仰頭跟她鄭重的說,我長大了要當個農夫,為的是農夫們老在黃昏裡悠哉的乘著牛車,蹄踏蹄踏囂張的過馬路。可是媽媽說我太懶,要睡到日頭曬屁股的女孩是不可以當農夫的。後來我要當旅客,也就是車掌小姐的意思,她們總是穿戴整齊的站在車門口收票撕票,好好玩的。
摘了一片蝴蝶葉和一朵車棚旁的七里香給橘兒,然後又口齒不清的在講我的新東西,講得又急又要笑。橘兒桌上攤著數學筆記靜靜的聽著,也只有她會這般。每回上課我在謄稿,她就一張一張的接去看,中午寫迷了心,她就把自己的飯盒拿來給我,我的多半在上午就已陸陸續續的吃光了。我知道橘兒並不以為我的東西有什麼了不得之處,而且她常淡淡的潑你N加侖冷水,但是我知道也只有她相信她的好朋友是偉大的。
我覺得爸爸勸得很有理,整樁事情也很可以理解,但是她為什麼這樣固執不通?我不禁想起爸爸以前說過的,感情是非理性的,可是,總該可以用得上些須個理智的,總該可以的呀!我這般對妹妹說。她抬起頭,一眼的愁怨,妳不懂的!我不禁打個顫,想,不管這件事她處理得如何,我相信她已經長大了,大了好多,不僅只是個子高上我十公分,大大的眼睛,柔柔的微笑,是個大姑娘了。
是的,我將在遙遙遠遠的天那一方陪伴爸媽,不過我常想到反攻大陸,所以我心不會盪得無影無蹤。我會隨時回去,或許當第一個烈士,淒麗我的秋海棠,畢竟我是誕生在黃埔軍校的門前,我愛南國艷紅的鳳凰花,更愛浩浩蕩蕩的革命軍。
喬活得很累,我曉得。因為她太活,她有太多面,她必須在每一面裡都切實扮好人們要她扮的角色。她自己也說她是屬於大眾的,所以她永遠沒有真朋友。有時我真累了,就狠下心和貓咪坐在光復樓的長箱上曬太陽,她看了又嚷:「哼,小蝦成天只和丈夫一起,都不理你的情夫了。」我看著喬,那熟悉的模樣,總還是止不住的要驚心。真的什麼都可以不要,我與小童交朋友,原也只等她帶酸意的一句話:「紅粉知己!」
沒想到國文先生一拿起這篇文章,就先狠狠的砍上幾刀,夏濟安先生說:「從反對舊社會的立場而寫的小說,五四運動以來,已經出產了不知多少部。這些書曾經產生過很大的影響,但它們的文學價值恐怕不如它們的歷史價值。它們主要的缺點,是它們不夠真實。」國文先生卻說:「既是歷史小說,怎又可能不夠真實呢?」一句話把我驚得目瞪口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站起來駁了幾句,卻是口才一向不好,一激動更是語無倫次,這個那個的虛字一大堆,面紅耳赤的坐下之後,看先生還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好在喬又舉手繼續起來講,喬的表達能力好,一下就把事情條理得清清楚楚,看著她和先生努力解釋,不禁安心,卻又生起一絲難過。就是到現在,絕大部分的人們還是視小說為純玩玩的,更甚是種「玩物喪志」的東西。可是我總篤信爺爺的話「詩歌文章是民族的花苞在節氣中開拆的聲音」,一個大時代的興起,必是在文事一片蓬勃之時,所以當有一回我聽到一個別人公認很有才華抱負的男孩說,文章這些都是小道不足為,唯有治國平天下,當下我就瞧不起他,瞧不起他的目光短淺!
她們送我們到校門口就走了。椰子樹在路燈下顯得翠翠的。小靜繼續的在講著丙組的事,我要恨起她來了。
「好啊!喬一天不找小蝦,小蝦就一天不跟喬說話。看看人家對妳多好,妳卻對我那麼壞!」喬遞個熱包子給我,我默默的接過來又發呆了。
總記得四五月裡的時候,我常愛瞪著降了半旗的總統府發呆,滿心的溫暖,因為我知道天父和他在上頭,在那高高的天庭裡。雲滾動著,是他座騎的馬蹄所揚起的煙塵;風呼呼的吼,則是他披風帶起的波湧。他正在永恆無羈的馳騁在天上,馳騁著。
家裡只有三個女孩子,我常會問爸爸覺不覺到遺憾,爸爸說還是會,不過就因為人是萬物之靈,所以人必能超越血統之傳而傳道統,爸爸引爺爺的話,我懂得的,所以我要做很多事。
他們加冕了一個名叫拿破崙.彭納巴的人為法國皇帝。再會了,我馬賽時候年輕的戀人,那個人也叫拿破崙,但他會陪我在籬邊賽跑,他只有一身破爛的軍裝,但他會跟我一起為歌德書中的少年維特掬淚。
打了三個呵欠,臺上的先生是愈來愈模糊了。風涼涼的撩著人,臺灣真是四季如常,五月天也會起秋風。如此又睡了一堂課。
李翰祥到底還是個有才情的人。有些文章,有些電影,只要看上幾句,看上幾景,看看作者抓的東西,馬上就可以感到作者是不是個有才情的人。就是這樣,「傾國傾城」中,我最喜歡的是一開始的時候,文武百官在北京城的晨霧中上朝的一幕,雖說只是短短的一個小吏太監們從榻舖上紛紛起身的鏡頭,卻叫人不禁要吸一口氣,這真是一個連沒落都沒落得很盛壯的朝代啊!
我又想去那個地方了,那是一輩子都沒有人會瞭解的,包括橘兒。雖然橘兒知道,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會變得口齒不清。
好不容易才捱到高三課間操的時間,我拉了橘兒,千里迢迢的橫度沙漠去明德樓找小靜。
我看了卡洛一眼,她正偏著頭,隔著欄杆望園裡的一切。我忽然有股無名的悲哀,卡洛的功課很好,在班上總是那幾個逐鹿中原的一個。我跟她還是在這高二下學期才熟起來的,我們一碰頭總不外談政治國事、兩人的抱負理想,她要讀政治,我則是新聞,我們曾經狠狠的發過誓。此刻我卻覺得她離我好遠,她是園子裡的那一群,是坐在草坪上看書的女孩,是走在椰林道上裙裾飄飄的大學生。

今天小靜來教我數學,她人雖靜靜的,教起人來卻也沒什麼耐心,就是這樣嘛,就是這樣嘛,對不對?——嗯,嗯,我猛點頭,數學真真是偉大。我看她畫了一張又一張計算紙的三角形,又實在不好意思問她,先說賽因扣賽因到底是什麼東西,拿來幹嘛的?張了口:「我們出去曬太陽好不好?」小靜說隨便,我們就到屋後的小山頭上坐了一上午。
新聞記者的志向維持得較久,差不多一直到高中,雖然中途曾想過要當上帝,為的是「我要每一個人都永遠活在他最喜愛的時光裡」,初二時我哭著在日記上這般寫下。那時養了十年的老狗阿狼剛死,死在一個涼涼風裡的秋天,然而我總不忘記的是一個黃昏,他襯著紅霞趴在山上凸起的一塊大石頭上,鬣毛被晚風輕輕的揚起,他像個王,整個世界都臣服在他的腳下。
在媽媽的亞洲軟網比賽中,和妹妹認識了兩個日本選手,稻垣和山口。只記得他們都有張很紅很紅的娃娃臉,腿子好粗好多汗毛。幾天下來,我們混得很熟很好,雖然也只是他們衝我們做鬼臉,我們對他們笑,但是我知道我們真的很好,很好。爸爸笑著說我們是對小漢奸,但是不愁,告訴自己,超越國界的友誼是最值得珍惜的。
有回小蘇病假,我代她和貓咪做值日生,兩人守著教室,她們是上體育課去了。我覺得糗糗的,就跑到隔壁的琴室去亂奏,一會兒坐不住就回教室,一鼓氣問貓咪:「要不要聽我彈教父,自己找的和弦。」我狠狠的咧嘴笑了笑,笑後又直後悔,這笑豈不太假?
我喜歡到動物園去,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又是在伊甸園中赤身奔逐的夏娃。天父在上頭笑著看我。
正在看這期的「讀者文摘」,聽見國文先生說,小說家者流——,不禁趕忙將書放進抽屜裡,凝神斂容的聽他。我很喜歡聽先生們講些書本外的東西,尤其是對國文,我總希望自己能夠像隻章魚一樣張牙舞爪的抓取,不放過一點一滴,可是兩年來,失望了。國文先生是個很盡忠職守的人,他的教育宗旨似乎是以傳道——課本的道為主,其他則是小https://m.hetubook•com.com道不足觀。他還是會講課外,但總不出韓歐程朱的世界。國文先生與民國同大,是那種「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的典型。這本來是很好的,是種讀書人的志氣,但若太執著,就會變得板,正是好的,板則糟了。先生偶爾也會想到該架些五四文人的開放文風,他叫我們讀「官場現形記」、「二十年來目睹之怪現狀」,對於現代中國文學,他只說,瓊瑤的文字美,其他則是小說家者流了。
是誰說的,邱比特帶了愛之箭,卻忘了帶手錶。
But you and I,our love will never die,
And I recall the moment of them all,
我曾經聽過一男孩說,他們班上在考中國近代史時,曾有人哭著衝出教室,因為他實在寫不下去。但是我從來沒有這一類的感覺,因為中國是個鮮活熱鬧的民族,是個政治的民族,再怎樣動蕩悲戚的時代也都是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五百年」。
我總記得那年夏天我在正午燠熱的羅斯福路上打過一個冷顫。
And you don't ask the time of day,
在衡陽路上盪,正好碰到匆匆趕路的卡洛。打個招呼,原來她要趕十二點半的「大地震」,不知為什麼,卡洛一直給我一種「望道而有與謀」的感覺,或許我們兩人碰在一起就愛談政治,或許她是個老讓人不覺要肅然起敬的堅毅O型,總之每一跟她在一起,我總會生出一份責任感,要好好的重新正視自己。此刻我們在看電影上也是「賞心有侶,詠志有知」。
新合興的清冰真的是清冰,連一些顏色都沒有,喬咧咧薄薄的嘴朝我扮個鬼臉,笑笑,我真的愛她,真的愛,可是愛得不像,只會淡淡的笑,讓她說小蝦陰險;有時她對我說話太放肆,天知道我的性子又是那麼強,恨得她要死,但也只會笑,淡淡的,讓她說我茫然無知。
貓咪站在我身後,我兩手滿是冷汗,盡膩在鍵盤上,礙事得很。彈著彈著我想到孤單是在南歐陽光下的麥可。貓咪啊,貓咪,我該哭的。可是闔上琴蓋,我們竟不說話的走回教室。
我愛跟爸爸一起種花除草燒蟲子,我愛陪媽媽聊天照顧狗兒們,所以他們常會笑著對我說:「就留妳罷。」我說:「好呀。」可是只要風一起的時候,我又想飛出這個世界,而且我和橘兒小靜是有過誓言的,一次數學課,窗外的天空正藍,橘兒傳來張小紙條:「我去瑞士,你呢?」我答道,法國吧,不定斯德哥爾摩,我想看看王宮外綠色的馬拉湖。然後我們問小靜,小靜說隨便。
那天傍晚回家時,顛顛的28路車上,晃了我一衣襟的淚。車過松山,外頭是一片漆黑,只有遠遠基隆河畔的點點燈火,被淚水汪得模模糊糊,像團團的火球,一個個忙碌的飛過天邊,真的,什麼都是會去的,然而怎麼辦,我是那樣一個賴皮的人,我只要上帝,讓每一個人都能永遠停在他自己喜歡的時刻裡,我不要長大,不要阿狼死,不要稻垣走,不要回去面對可怕的學校、冷冷的世界!
眨眨眼睛,我覺著累了。西門町是一片Lobo的歌聲,但是我也曾聽過蟬鳴聲;中華路上是一片車子的廢氣,但是我也曾經嗅到過橘紅玫瑰的香甜。但是又怎麼樣呢?青春有時是件累人的事。
孟姊姊和白翎姊送我們出去時,已經天黑了。白翎姊讀的是植病,小靜在問她一些丙組的事。我也想來問問孟姊姊文學院的事,可是怕一開口又是臺大地理系什麼的要命糗事。我安靜的走著,想,這兩年來我究竟在做些什麼?發起狠來的時候,聲言要為爸爸媽媽用功,要為貓咪用功,可是就是這樣,日子過得還是一樣,我還是沒什麼概念,對未來。
曾經一個六月的晚上,我站在門廊上唱我自己作的歌,看著星星一顆又一顆的落下來,此刻我要告訴小三:「Our love will never die!」
我又一直以為我們這一輩絕大部分接觸現代文學的機會遠比接觸古典東西的機會多,所以自然國文先生在闔上國文課本後,有很大一份責任指點我們該看些什麼,一個看了三年瓊瑤小說和一個看了三年張愛玲小說的學生,其間會有怎樣大的一個差別?所以兩年國文課我一直好失望先生除了瓊瑤小說外,其他現代文學一概不提,傷心極!
初三時看了一場「深宮怨」,我總不忘記史帝華葛蘭傑那雙湛藍漂亮的眼睛。我幻想我是正當荳蔻年華叫他驚艷的小貝斯,而我立志我將是個伊莉沙白一世,我將和她一樣叱吒風雲半個世紀,然後一身黑衣站在大風的山崗上,挺挺的,看著臣民們向我歡呼,然而在我腦海的深處,則是我那親親愛愛的年輕戀人。


我們三人,橘兒、小靜、我,曾經發過誓,只要我們三人在一起的一天,就永遠不談別人,別人就是指我們三人中任一個會有危險的男孩。十年後不談,二十年後不談,三十年後也不談,就是三人將來一起去瑞士法國斯德哥爾摩時,也要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去。
橘兒問數學讀得如何,我盡是一臉笑意,原來悲極生樂也對。橘兒替我算了算數學成績,這學期的小考沒有一回上過四十分,三次月考平均正好是三十分,小蝦我看你是補考定了。我聽了還是沒什麼概念,補考和聯考一樣是樁沾不到我的遙遠事。我是管不得這許多的。
中午的時候接到一封信,是小童寫來的。小童說:「我怎麼能跟你的英雄古人們爭?」我啞然失笑,想到自己多半老跟他談拿破崙。我喜歡拿破崙,喜歡得自己也不曉得是為哪般。崇拜他的人,可以背出他的日記和每一句名言:愛他的人,可以清楚的數說他的每一個戰役和每一個情人的名字。我什麼都不行,只能偷偷的躲到一個角落裡,每一分每一秒的想他,想得心都痛了。
陳明的事曾經在同學間引起過一番波動。例如卡洛這個從小就立志要讀政治的女孩也不禁考慮要改念法律,來狠狠的把每一個犯強|奸罪的人都給判個吊刑。我想過這樁事的,像歷史老師說的盜竊者剁手,強|奸犯則叫他當宦官,這些都不是解決之道。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人們能將遭遇這種事的女孩,看做只是跌了一跤,那麼對受害人的心情和未來是否會有些助益?因為就目前看來,即使犯者被判了重刑,還是沒法彌補一絲受害人身心的創傷的。就是說,雖然有嚴重的刑罰,但這就是像平時我們把單車保養得好好的,技術練得純熟,可是依然有不小心摔著的時候,重要的是,我們就當把受害人視做是騎單車摔了跤,跌破了皮,洗洗雙氧水,塗上紅汞,再一塊OK繃,就沒事了。
講著講著,小鬼也探過頭來插嘴。
這兩天又起風了,乾乾爽爽的,天空又藍又高,真不實在。是秋天,是秋天。雖然七月都還沒來,但是心怦怦的在告訴我,是秋天。
後來我們很快就熟了,可能是我們同樣愛唱歌,她是虔誠的基督徒,我也是上帝的孩兒。有次她突然對我說:「剛開學時我覺得你很矜持、很假。」我說:「真的?」心頭一緊,假原是我最恨的東西,可是貓咪又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句句話都能說中我心的朋友,我就信了,而且懼得一塌糊塗,我是假的、我是虛偽的。以後在她面前我立意要做得真,做得極累,還是要做,我竟忽略了人在刻意做真的過程中就已是一種假了。凡此諸般不是,有時我跟橘兒、小靜嘻笑一陣回來,貓咪會說,你真會逢場作戲!大晴天時,看看天空我對貓咪說「I am so happy!」她眼睛盯著我,真的嗎?騙人!我恨她的自信,卻也對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了。沒想到這些都種下了我和貓咪後來分開的種子,天知道我一向是多麼恨假的!
琴室就在我們教室隔壁,音響效果之好自然是不用說的,只是常常課上到一半,先生還得張口結舌的等歌手把那句如怨如訴的「歸來吧!歸來!」的高音唱完,才繼續的說,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南歐的陽光,似乎也濺了幾許到光復樓中了。
於梨華的作品除了「雪地上的星星」十分糟糕外,其他都很有一種情調。我喜歡她書中每一個人那種成長的掙扎和世事變遷後能安於滄桑的勇氣。我總不忘記高一下剛看完她那本描述在臺大外文系四年生活的「燄」時那種心境,那時正是班上籃球隊在為班際比賽加緊練習時,每次在臺大練完球後,我愛一人在椰林大道上晃,晃累了就躺在椰樹下唱「Yesterday When I was young」。看著一天的紅霞映著黑黑搖動著的椰影,風涼涼的吹著,有男孩女孩輕笑的話語,有鳥兒振翅的聲音,我想到曾在這校園裡走過的莫迪、修慧、小湯,想到我只要青春!只要青春!我不要焰後的燭淚一片。等淚水把草地灌濕後才回家,我常想我只要那般的躺著,不要學校不要朋友不要爸媽,我只要扣緊草地,讓地球停止轉動,我只要這樣躺一輩子。
走過總統府前風大大的,我們還是吹著口哨。一會兒她問我,準備好了沒?我轉頭看她,她一雙褐色的眼睛滿是笑意,我想這次月考她也許能衝進前三名呢,我笑了,點點頭,貓咪又高興的笑了,我也好高興。風滿滿的灌著我的胸口。
晚上妹妹過生日,我們各自拿出了禮物,看到她好久沒現過的笑臉,大家都好高興,和和氣氣了一晚上。
我們走在貴陽街的紅磚道上,到桃源街吃乾麵。今天天很悶,一點風影子都沒有,可是我把國文已讀了大半本,心中滿得溢出來,人又要瘋上一瘋了。看「大地震」?好。去士林?好。動物園?好。走回來?好。我們在討論著考完後的節目。那真是今人興奮。
這使我想到小童,小童說道:「——有時乾脆我直接的對女孩說,我們來玩一種遊戲如何?這樣多省事,不願意的就走,願意的我們正好兩全其美。免得像一些迂迴了半天,兩人都不小心的栽進去,害了女孩不說,更害了自己。誤事!」當時我覺得對呀,這滿合乎科學的。可是往後想想,又覺得不對勁,說不出是不是因為以為這種事對高中生來說是嫌太早了,只是,只是這種沒有什麼感情的sex豈不是件太沉淪的事嗎?
我連聲答應,臉老是收不住笑。橘兒就是這樣,氣焰很盛,我曾經跟她鬥過幾次氣,結果都是我道的歉,雖然其中一次該是她不對。但是我喜歡她就是喜歡在這兒,她會管你,潑你冷水,但也和你一塊做夢,做得比誰都瘋。

可是橘兒一直不喜歡貓咪,說是她太嚴肅了。但是我想她是一個佔有慾很強的女孩,她可能怨貓咪曾經把我拉跑掉,現在則又拉遠了鄧。貓咪也不喜歡橘兒,說她太不用心,老正經不起來。這可能是真的,不過她們都是最好的人。
「大人的事,小孩管什麼管!」我故意兇她,她倒也真的氣得臉頰鼓鼓的轉回頭去。其實小鬼要比我大上一歲,可是只要一看到她的團團臉,一眨一眨的黑眼睛,總就忍不住又要撩她。小鬼是印尼僑生,她是個很有大家風範的女孩,跟她當了半年鄰居後,我也深受薰陶學會了好些事,例如該常常洗手,指甲才不會留月牙,裙褶不只是在開學註冊時才要有的,頭髮梳了跟沒梳還是有差別的。小鬼對什麼事的看法都很健康,我和黃玫在看查泰萊時,她也吵吵閒閒的要插一腳,其實照她這樣對sex也有很健康態度的女孩,是該由著她的,可是我還是要去兇她:「這也好看,小鬼快快長大了再說!」我一向希望自己是個乖乖靜靜的孩子,但是看了小鬼後又不然,我會更希望自己是個壞孩子,而這世界上有一個小鬼這樣的個小天使來帶我,那種向上的途程必定是種美好。

我和貓咪真正的怪起來時是在高二上的秋天,正好剛看過「往日情懷」的時候,偏偏那首「The Way We Were」又是貓咪以前抄給我詞,教我唱的。我常上著課朝她發起癡來,看著她跟坐一起的鄧是愈來愈好,想她們兩人都是O型,同文同種,這學期又坐在一塊兒,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我們並排坐在走廊邊的小石牆上,多半是橘兒一個人講,暴風半徑頗大的比畫著,好笑處,一陣驚天動地,三人又趕忙紅著臉互相噓著示意安靜,別過頭去顧左右而言他,避開窗內一雙雙朝這兒看的眼睛。
可是冷漠久了竟也成真了,我可以看著她絲毫不動心,讓喬一封信一封信的怨道:「蝦,我們真是試探了老長的一段日子。覺得事情有點像那種連續劇老湊合不上的老套。也覺得自己遭受了你寫的那篇青春行的愚弄。也許蝦對喬的一些情已是過眼雲煙了。喬總認為對蝦是很仁至義盡的,也許蝦受不了喬的AB型的自我意識,喬又何嘗習慣B型的冷冷清清呢?朋友之屬,非緣即孽。還是覺得出超好大,蝦可以一個禮拜不理喬,自顧的在前頭打情罵俏(口氣多像個嫉妒的丈夫),喬卻很沒出息的。——也許整個都不是理由,理由是喬不是丈夫只是情夫,而卡門務起正務來,情夫該走了。——蝦怎麼說?  喬」
我和卡洛都高估了對方的荷包,兩人站在櫃臺前面掏空了口袋,正好是just make,可是小費卻付不出了,兩人正糗糗的站著,經理來說學生算了,我們就稱謝走了。
好不容易捱到總統府降旗大家才走。我陪貓咪理書包,看她真是偉大。走到走廊上她忽然吹起了口哨,吹的是「A Summer Place」我也跟著她吹,有回音,走廊空空的,有些爛爛的陽光掉進來,這真是一個連地球都很冷清的時候。
認識喬,是在一片華爾滋的樂聲中。高一剛開學的土風舞課,喬擔任小老師。音樂一響,是最最羅曼蒂克的「學生王子」,這是我後來才曉得的。喬向大家說,找好你們的白馬王子,然後大大步逕自到我跟前,深深一鞠躬,優雅瀟灑得像個圓桌武士,我什麼都不會,臉紅紅的被喬推拉了一首舞。以後只要一聽到圓舞曲的華爾滋拍子,我總是會臉頰又紅又燙,心頭悶得難受,想著喬,想到她長長的腿,和周旋在眾人中的談笑丰采。

這一切使我想起了小四。小四有回講一個乖女孩和一個不乖男孩的事。講完後,拍拍膝慨歎道:「唉,我原當她是個多貞潔的女孩!」當下我不禁愣住了,我只想反問小四,有沒想過那個乖女孩是真喜歡那個不乖男孩的呢?若果是,又該怎麼說呢?小四接著又說:「我還是喜歡純度較高的女孩。」我不禁答道:「你娶個嬰孩好了!」小四是個有才氣的男孩,他有那種在初識人的短短數分鐘內,把對方懾得頗為自卑的功夫,因為他會講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三島由紀夫,及他們N多的巨書,我是個不讀書的懶人,所以我很怕小四。但是我也有瞧不起小四的時候,我瞧不起他成天談如何在醉夢溪畔溫馬子,談完再嘆口氣:「我還是喜歡純度——」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上hetubook.com.com次月考也是在末末,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就是不碰書,就是不甘心老老實實的拿起書來,然後到了考試那一天再翻,緊張的,不要命的,連抬著便當箱也要邊走邊翻從來沒打開過的狄克森,我最討厭這種人的!
騎馬是件累人的事,立志也是件累人的事,不過我還是不擔心,風起的時候,我自又會有番大志的。
她那麼強那麼強,是顆天上耀眼的星星,我也是那麼好強,強烈的野心常把我弄得覺得自己是個陰險的王莽。理智要我強過她,要和她分庭抗禮,要,要恨她,可是喬卻把我弄得迷迷離離,讓我在日記上寫她的名字,躺在床上想她的每一句話,趴在窗前看月亮,想她的一顰一笑。我的感情要我做個柔柔順順的小女孩,仰望她,一如她是個強者,永遠繞著她走,一如她是顆守護星。但是喬只是喬,她是眾人的,是顆流離不定的流星,稍縱即逝。所以第二天到學校,我又是個對什麼都很漠然的女孩,我又把自己壓得好緊好漂亮,喬,算什麼!
一八〇四年,巴黎。
數學、地理考得一團糟,不過終歸是考完了。小靜要趕十二點的對號快回苗栗,橘兒家裡有事,老鄧、貓咪、小蘇更是個個分散。好難過,我一人拖著書包死站在校門口的圓環不走,任憑橘兒百般逼我我亦不理,只覺滿腹委屈,怎麼我老是常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感覺呢?好像生來與什麼東西都叛逆不和,好累人的。
我一直不忘記十二月裡夜晚的重慶南路,每一家書店都溫暖光燦得今人好舒服,有聖誕鈴聲,也有聖誕老人,還有我聖誕襪子的孩子夢。
走過大同工學院外的楓林道,就是我們的「上島」了。我們曾經發過萬千個誓,要到裡頭待一輩子。可是我們走過它萬千次,還是只在遠遠的路邊打量它。它有七棵南國的椰子樹,紅白相間好溫馨的遮陽棚。我們愣愣的看著,總以為自己是在香榭大道旁的咖啡座,迎風招搖的椰子樹是法國梧桐,我們則是香車美人。
今天是個大好天。一早被鳥兒從夢中喚醒,晴空艷陽,這種天最是叫人手足無措,好像該寫些詩的,要不到海邊或山裡去,要不坐在後院的柳樹下看創世紀,總該有些美麗事情的!但是面對這樣一個好天,我反而會窩在床上,想,該如何消受這一天,結果總是就如此的在家躺上一天。同樣的,面對這大好的一個青春,日日都覺著該有一些轟轟烈烈的大事才對的,因為青春是如此的好,可是過著過著就兩年,什麼事情都沒有,我也安然。
其實我是很喜歡國文的,不過這完全是要自己來。像列傳描述荊軻,「荊軻遊於邯鄲,魯勾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勾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會。」書本上注釋「嘿」乃古「默」字,我卻以為嘿就是現在的嘿,荊軻這個調皮的人,我寧願相信他是跟魯勾踐扮個鬼臉,咧著嘴長笑而去的。讀讀列傳,好後悔自己這兩年來跟國文叛逆,把一直想讀史記的心也叛掉了。我喜歡司馬遷,雖然他定是個O型人,不過他卻極有情調,尤其比起班固來。
他扶了扶我的肩頭,仰著臉向天空說:「幽靜妮,妳放心,我會把后冠戴在妳可愛的黑髮上的,妳將住在玫瑰花香的楓丹白露宮。法國、歐洲、全世界,都是我們的!」
朋友們都健康,祇是我想流浪——
高一的時候,國文先生出一個作文,題目是「假使時光可以倒流」,我毫不猶疑的寫道:
其實光復樓的情調最好。一邊窗戶外是株老被陽光搧得金黃狂舞的楓香,另一面則是高闊的藍天,天下是高高低低的建築物,真真是一種城市的味道。
有回我和橘兒、小靜請路人幫我們照一張相。我們跑到幾級階梯高的小山腰上,倚著小石牆向下看。照片洗出來,我們的身邊是一片沉藍的天空和墨綠的九重葛,花崗岩的石牆是中世紀的古堡,我們則是三位在井邊刺繡的美麗公主。
貓咪的體育樣樣行,籃球班隊裡她是打前鋒,我則是後補,成天跟著她瞎混。練球的小週末,她常到我們家吃午飯,跟爸爸談談宗教的問題。然後我騎車載她去臺大。車過熙熙攘攘的羅斯福路,我們大聲的喊歌,也不管身上是綠制服和白熱褲。行人都回身向我們笑,連那路邊的老榕樹也投來羨慕的眼光,道,我也年輕過的!然後我和貓咪唱「Yesterday Once more」,用雷康尼夫的唱法,節拍快些,是種很愉悅的回憶。
黃玫看史坦貝克的「大地的象徵」,我則在看臺北市,這兩天的臺北市顯得很有深度、文化的樣子,因為雲層厚厚滾滾的,天下又光亮乾淨,景致尤其俐落清楚——我和黃玫真是兩個業餘學生!
一個不留神,坐上了右轉的〇南,卡洛是要回後車站的家,我則要去武昌街的金金替妹妹挑生日禮物,我們趕忙拉鈴在臺大下車,兩人氣急敗壞的跺著腳,卻又直忍不住的要笑。
李察昆的電影也都不如何,但是為了「蘇絲黃的世界」的開頭,我也要認為他是有些情調的人。「蘇絲黃的世界」也是個賣弄東方色彩的電影,可是片頭華麗熱鬧的音樂一響,香港碼頭裡出出進進的船隻,真是「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我和卡洛同看了兩年的電影,一向是她帶手帕,而我等在一邊取笑她,沒想到這回電影一開始,座中泣下誰最多的,竟是——
喬等欣欣21路,我坐3路,在這一岸——這是我們參加過海上戰鬥營後的特別用語——十點多,起風了,涼涼的。喬的車來了,她照例誇張的飛了個吻,路燈下,喬濕濕的頭髮貼在臉頰上,像「第凡內早餐」裡的赫本,她很漂亮,真的真的,她是很漂亮的,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忽然覺得隔在我們中間的不是和平東路,是個好大好黑的深淵。我也揮揮手,飛個吻,再見了!喬。
到了高二和小蘇坐在一起後,才想到姓蘇的人是不是都那麼愛笑。大蘇是因為練合唱才認識的,我們兩個同是唱第三部,尤其喜歡玩看譜唱歌的遊戲,卻是藝高人膽大,音常常會出軌,然後兩人大笑,笑掉一整首歌。小蘇也愛笑,她是個纖細個子靜靜的女孩,一笑起來卻是猛跺腳,直直亮亮的頭髮披到頰上,很炫人!和她做了一年鄰居,話卻沒講過幾回,但或許笑本來就是我們的諾言,我們默契之好的,常常眾人中一件小事,一個小動作,只有我們兩個會同時笑得喘不過氣來。
仰視秋天的雲像春天的樹一樣向高空生長
其實我跟小靜算不上是很能談心的朋友,兩人一起時,我少說話她更少,但是默契之好,走過公園,猛的我說:「妳看那——」「鳳凰樹。」然後兩人繼續默默的走,心中滿滿的。
今天小蘇教了我一個小玩頭,讓我度過了無聊的數國公英。她教我如何找丈夫,把對方和自己的名字筆畫加起來除以四,餘一的是無緣,餘二的是朋友,餘三的是情人,整除則是夫妻,我拿出通訊錄來找丈夫,一個上午找得了九個情人,其餘皆是無緣或朋友。我不禁擔心起來了,我想過婚姻的事,那該是年老時候的事,少年的我,雖自有一番打算,不過終究我是要結婚的呀!
我一直以為喬是個展翅待飛的大鵬,班聯會對她來說實在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她的能力才華是不會被些些個這種小事所挫的,我對她有這種信心。幾日後,我接到一封班上同學寫的匿名信,說是我對喬的事情幸災樂禍,中間還有很多唾棄、厭惡之類的字眼。雖說平常我一直認為不要管你所不重視的人的批評,但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罵自己的信還是心驚的,而且很傷心,因為我恨假,我怕人們說我虛偽。但是想想那人必是一樣一心為喬。為喬,我受得住的。
看到棒球場,想到沈清文,想到徐生明,想到我的英雄們,忽然有種回了老家的感覺。繞過黑黑的看臺底,一踏上球場時的感覺簡直祥和得說不出,有幾個黑黑的人影正背著落日在球場上揮棒、跑壘,跟皮影戲一樣,偶爾摻雜些童稚的笑鬧聲。我走到外野的草坪上,躺下來,細細的小草搔著我的頸子,讓我想起白先勇那篇「畢業」裡的「余燕翼頸後茸茸的汗毛」。
Miss蕭是我們高一的導師兼英文老師,她的個性打扮是很特別的,她也有她自己一套獨特的教法,她會使程度好的同學更好,程度糟的同學更糟。看到她來,不禁使我想到好老師是有兩種的,一種就是很努力的教,一種是很努力的在做個好老師,兩人的熱忱都差不多,可是前者給學生的感覺往往要好得多。這使我想起爺爺說過的:「慾望是有目的的,志氣則是無名目的大志。」我認為Miss蕭是屬於後面那種老師,她一直太努力去做一個好老師的形象,以至於忽略掉很多學生真正需要的。
小靜乖乖的出來,笑笑,四人也不說話,沿著操場慢慢的晃。我知道鄧很在乎化學小考,我也知道小靜今天可能還有好幾場硬仗,可是我更高興我們四個不論什麼時候,不論什麼地方都能登高一呼,四方響應。
他的靈柩由聖赫勒那島運回。經過凱旋門時,我將一束紫丁香拋去。還能說什麼?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想到於梨華又不禁難過,她和劉大任曾經是我很喜歡的兩個作家。尤其是劉大任的「大落袋」比林懷民同樣寫青年人的「蟬」要廣大深厚得多多。他的「落日照大旗」寫那種遺老的味道則又比白先勇要冷靜得多,人說白先勇是以一種很冷很靜的眼光俯視這世界,我卻以為他一直過分沉醉在自己那種浪漫悲劇感的氣氛裡,尤其以「思舊賦」最是糟糕。劉大任曾嘲笑臺北是一個新興潦草的都市,看到這句話時,我本以為我很瞭解他那種寂寥的感覺,卻沒想到他會坐上中共聯合國代表中的一席,這曾讓我好痛心,讓我不禁更深深的警惕自己在下一場戰爭中要如何謹慎的把持自己。
依然是我和貓咪、喬一起走,不過少了個大蘇,她大約是趕車去了。我們默默的走著,總統府前的大道上是一片刺眼的車燈,交通警察依然在比畫著我們看了兩年仍然沒看懂的手勢。
「放學門口見?」
遠遠的看到店舖了,小靜的車卻又脫了鏈,兩人真是狼狽,弄了一手黑油也扯不回去,只好慢慢的滑車,滑到店舖的騎廊下等雨停再找車行。
我常常想念五月裡的下雨天,把世界刷得涼涼綠綠的。小童走進我乾乾淨淨的世界,也乾乾淨淨的走出我的世界。我常常想念小童,一個那麼愛跳舞披長髮的漂亮男孩,一個講起抓麻雀騎單車時會更漂亮的男孩。
我一直好懷念高二下半年的數學課。
這兩天大家都忙,橘兒在忙著提數學,鄧和貓咪更是,下星期三就要期考,連小靜我都不敢去找了。
你該相信我的騎術吧!獵人!
那年幾個連著教師節的假日,我和妹妹每天都陪媽媽到臺北市立體育場賽網球。有天抽空去青康看了場喬治史谷特的「忘年之愛」。總忘不了那天傍晚踏出青康時的情景,天上盡是一波波滾動著的紅雲。我哭得一塌糊塗,說不出是不是為簡愛,或桑堡大火後的廢墟,或瞎了眼踽踽獨行的羅契斯特。反正就是哭,整整的哭濕了一條紅磚路。
大後,每每看到男孩子,我都不自覺的要拿他們跟小三比一比。小三是我童年時候最愛的一個男孩。我們一起瘋過好多個夏天,可是我仍然記不清他的模樣,因為我總不敢看他,看他一眼就要驚心動魄。孩子群裡,他像個大哥哥,他很尊重女孩子,但是從不婆婆媽媽的體貼人,他總只在遠遠的一角盯著人瞧。以後看「戰爭與和平」,每看到皮耶,我就會想到小三,那是一種好溫馨的感覺,好像不管這世界怎麼變,你怎麼變,都有一個人好深知你,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小三就是那樣的男孩。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句話我只給爺爺,和小三。
啊,我曾經迤邐過怎樣一條又一條紅磚路的少年淚。
突然又興起要到總統府前看升旗,可是還是給趕脫了早班車,到的時候,國旗已迎風飄飄在空中了。只好拿著地理課本在學校附近盪盪。我最喜歡介壽公園裡如海濤一般的蝴蝶樹,亮亮翠翠的綠,還有些白石墫子和紅雕欄,不知怎麼的總讓我想到北海公園,不是實質的,味道吧,都很有些六朝金粉的帝王氣象,會想到那個風雲際會的五四,熱鬧新鮮又活潑,真真是一個時代。
一八三九年,巴黎。
藝術家們常愛取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孤單一人坐在空蕩蕩的體育場裡。我常想穿綠衫的女孩托著腮坐在那裡會是個什麼樣子,慘綠少年?——卻道天涼好個秋。這種時日真是好,恣意的賴在母親懷裡,笑可以笑得好傷心,哭可以哭得好快樂。
貓咪,事情真真是一場夢!我累了,想睡。

有位叔叔長得像喬治史谷特,那麼他是桑堡的男主人,我則是簡愛,蒼白而謙卑。半年後他結婚了。婚宴上,我和姊姊舉起酒杯向叔叔和新娘敬酒,我笑吟吟的飲下芒果果汁,我篤信我們的柏拉圖式愛情呀!我在日記上寫道。
大家都很有默契的唱得特別晚,把這一年來的歌都統統再唱一次。我們這合唱團真是有史以來最可憐的一屆,由於從今年起每年春季的全國音樂比賽改成以班級為單位參加,所以我們的地位忽然一落千丈了,在學校跟儀隊樂隊一比,更像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好在唱歌本來是興趣的事,合唱團就靠幾個熱忱的同學在慘澹經營著。
貓咪的功課也很好,跟卡洛一樣在班上總是爭前幾名。我的功課則是顛三倒四,險險的升得高二後,看她和鄧兩人一起用功,我也想來讀讀,免得向隅。一回月考前跟貓咪一起留在學校看書,她們在討論數學,談吐真是不凡,我自卑的躲到角落裡看英文,英文是我頂愛的。貓咪一直在跟她們講解,她真真是個大人呀!我卻離她愈來愈遠了。
一早就被電話給吵醒了,瞌睡懵懂的講了幾句話,聽那頭正笑得厲害,不用想就知道是誰,笑聲捲捲的老是止不住,像彈簧。想來剛才我多半是講了些夢話。
一七九六年,馬賽。
一早到學校,本想問問卡洛坐標旋轉約莫是怎麼一回事,沒想到講兩句話,就扯到小童去了。主要是因為我們討論到前幾天貓咪給我們做的一個性向測驗,測驗是這樣的,「以前,在一個大森林裡,大河的西岸住著三個男孩B、S、H和一個漂亮多情的女孩L,河的東岸是住著一個男孩M。四個男孩都同時熱愛著女孩L,而女孩心許的卻是河對岸孤伶伶一人的M。一次M得了重病,女孩L急著要去看他,但是她一人無法渡河,只得求助於鄰居B、S、H,B和H都不願幫助L見到情敵,只有S肯,但是有一個苛刻的要求,他要L的貞操做為幫她渡河的條件,L在滿心焦急下只得答應了。L過了河見到M後,M為她的犧牲很感動,但是基於心中的某種感覺卻無法接納她。整樁事過後,B毅然的拋下兒女情隻身到他鄉去謀發展,S仍然吊兒郎當的若即若離,只有H是不顧一切,誠心娶了L為他的妻。」這項測驗是把讀者對這五個人的喜憎按次序排下來,M代表道德(www•hetubook•com.comMoral),L代表愛情(Love),B代表事業(Business),S代表性(Sex),H代表家庭(Home)。這樣可約略看出個人所重視的是如何。由於我是BSHLM,卡洛的則是S在最末,M在最前,她就不禁很理直氣壯的嘲笑我起來了。
我和卡洛剛看完東南亞的「畸戀」,出得電影院,竟是陽光鬱鬱,地上半濕半乾的已經下過一場雨了。
進了琴室,我把頭髮給夾得清清爽爽的,裙勾勾鬆開,鞋襪也脫下,一種「備戰狀態」中坐定下來,打開國文課本。
「小靜你看——」「紅螞蟻。」我們相視笑了笑。
剛考完國文。我拎著化學課本正想一個人到車棚那兒的樹叢去逛。每每考試一激烈時,我就會想一個人縮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裡去啃指甲。我不敢去找我的好朋友們傾訴空虛,因為我一向怕活著是個累贅。
是秋天啊,旅人想回家的日子。我下了〇東,踏上我熟悉的紅磚道。走幾步,停一下,聆聽自己的老皮鞋敲在紅磚路上的聲音。沒錯沒錯,我笑得收不住臉,風的日子,艷陽的日子,又是讓人心驚的秋天了。
蹬快了單車,迎風甩甩頭髮,我把小靜、夜和臺大拋在身後,遠遠的。
做了一個噩夢。爸爸媽媽是吸血鬼,全世界都是。媽媽要吸我的血,爸爸較理智,不許,雖然他也很饞,但是最後媽媽乾死了,爸爸也不知怎的沒有了,只剩下我,和一片晴朗的天空。我不會圓夢,不懂得它的含義,怕是我也要變成「狂人日記」裡的狂人了,這是一個吃人的世界!
Now we are tall and X'mas trees are small,
小童是大後唯一載過我騎單車的男孩。他有一種大哥哥的模樣,跟我講釣魚爬樹偷果子的事,講得神采飛揚。可是他也愛玩,玩些我不懂的大人事,那種時候我總怕他,不認識他,也不想再認識他。我喜歡小童一種時候,他告訴人:「一開始手會很痛,然後會生硬皮,會起繭,以後就沒感覺了。很可怕是不是?不過不要怕,你會知道邊彈邊唱有多暢快。好好學喲。」小童說的是練吉他的事。後來我就買了把吉他,我很聰明,學很快,一會兒就能盤著腿坐在床上自彈自唱,唱他教我的第一首歌「A Place in the Sun」。

像貓咪,正在我身旁唱二部的貓咪,我不忍心再看她,那個我曾經好熟知的女孩。我可以想像得到此刻她那玫瑰紅的嘴唇是怎樣的在開著閉著,她那紅褐色的頭髮是如何鸚鵡一樣的翹在腦後。貓咪是怎樣一個讓我愛過敬過畏過又恨過的朋友啊!
練籃球的日子裡,我著一身白衣裙走在清晨鳥鳴的羅斯福路上,喬吸口氣:「小蝦真是小鳥依人!我見猶憐。」我不在意的瞟她一眼,看到她正男孩氣的大步走著,真是驚心動魄!

我不禁想到妹妹說過的,她覺得姊姊的生命每一格都是滿滿實實的,她自己也是,不過模糊些,她的二姊則是空白幾格滿一格。初一初二時就是這般,初三時搬家轉到和平國中,我對初三的生活依然沒什麼概念,每天回家擦單車,到新居附近當探險家。後來遇到了一個好老師,我的導師張美香,她讓我做自己的主人,對自己有信心,讓我過得很單純,卻一點都不孤獨,我一直好喜歡那時的自己。初三開學沒多久就開始複習考了,考考才發覺初一初二的課本都沒有留,因為我對聯考一直沒什麼概念,每一學期結束,我就賣掉一學期的課本。這會兒呢?我不禁懷疑高一高二課本可留了幾本,我知道起碼數學是扔盡了,歷史、地理、英文呢?不知道啊,我的天,真真什麼都是一片空白。
下了公車時已經十點多了,我照例到學校後頭的小店買了兩包蜜餞。吃著走著,看總統府亮亮的浴在陽光中。不禁感到有些心虛。小高一的時候,我天天總坐早班車上學,站在總統府前看升旗,唱升旗歌。我站得挺挺的,是個偉大的小兵丁。最近突然發懶了,好久沒有看過晨曦中的總統府,好久沒在它面前立海棠葉的誓。面對它的時候,我總有一種面對天父的感覺。最近真是對什麼東西都疏遠了。
每看到漂亮女孩時,我就想當個男孩,我可以像欣賞一朵花兒一樣欣賞她,我的花兒們啊!小靜就是這樣的女孩,每次看到她,就希望自己是個男孩子,娶她回家,給她一個小花園。
小童抽菸,小童不懂。就像一回他陪我等車回家,我們並肩坐在紅磚路上,他聊兒時鄉下的生活,我笑得好開心。那天月亮又圓又大,他說以後都陪你等車回家好不好?當下我說不好,臉上的笑意都還在。我最喜歡的時刻是放學後和橘兒、小靜誰也不陪誰的三人一塊兒走長長的路。可是小童不懂。再找好一點的理由拒絕,他說。那晚的月亮好漂亮,可是我更喜歡星星,橘兒小靜鄧貓咪小蘇都是我的星星。
「昨天讀得好不好?」橘兒這妞兒有時真沒人情味。
上課的號角響了,我們依然不動。
卡洛不說話,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知道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樣,電影不好,而且是很不好,外國畢竟還是有跟國片一樣糟糕的片子的,可是那一幕幕的陽光、藍海——,真叫人想丟開一切,過個他們十七歲女孩子過的生活,讀自己喜歡讀的書,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吃飯,睡覺,戀愛,生活——
看看天上的紅霞,想好多好多的事,其實那年才初二,卻覺得什麼都去得那麼快。那陣子家裡處了十年的老狗阿狼剛死,兒時的好夥伴老二搬了家,我在學校孤獨,又老看灰灰的白先勇小說,總覺得自己好老好老,淒涼冷清得像個沒有比賽時的體育場。
喬是個很可以靈和體分開的人,她的心從不讓任何人插|進一腳,但是她的人卻是永遠屬於大眾的。她結交朋友就像在辦公事,成天跑東跑西對什麼人都一樣。然而我一向是驕矜的孩子,從小我愛手槍不愛洋娃娃,但是睡著覺,我定要摟個厚實的枕頭。可是喬什麼都不是,她不是橘兒、小靜,在我最需要她們的時候她們會在身邊,她只是顆閃爍不定的鑽石,是個流星,眨眨眼就消失,連許個願都來不及。跟喬在一起的時候,我才第一次瞭解浮生若夢的意思,原來世間最珍貴的東西,往往都是那樣虛幻不定的。
看著書的時候,我愛與古人們熱鬧成一堆,替他們猜血型。像曹植,雖說他是任性而行,不事修飾,飲酒不節,看著是B型,但是他有「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哀怨,而且他會因為曹丕對他的動見猜防而抑鬱發疾而終,他是A型的。荊軻則一定是B型,因為刺秦這樣一樁大事,他也可以壯烈得那樣糊塗。徐錫麟也是B型,因為他有些是無頭蒼蠅,東弄弄西跑跑,但是我好喜歡他的夜騎危牆觀星象,真真是個少年啊。本來我是很怕太炎先生的,想他是個從沒有青春過的人,不過他既然能欣賞得了徐錫麟的浪漫,想來他還是位可愛親人的老先生。韓愈必是O型,因為他上表諫迎佛骨入宮,因為他不恤生死以斥佛老,因為他以發揚聖學為己任。歐陽修則是B型的異類。孔子是B型,聖之任者伊尹是O型,聖之和者柳下惠是A型,聖之清者伯夷是AB型。東坡該是B型的,不知怎的卻是O型。爺爺很喜歡東坡,有回講蘇維埃,衝口竟說成蘇東坡。
高一的時候我只打算活到三十歲,因為正值青春活蹦的時候,然而我又對它卻步,怕的是熱鬧過後的冷清,就像孩子時候一直怕看新年過後的一地鞭炮紙花。我曾在除夕夜偷偷的把電鐘插頭拔下來過,九歲的我自有一番想法,我是寧可不過巴望老久的新年,也不要年初二初三初四,聽起來愈稀疏的炮竹聲。高一時國文先生出一個「無題」,還記得我寫的中間有幾句話:「——年輕人轟轟烈烈的抱負,是一場洛陽三月花如錦的繁盛。然而,花兒終究是要謝得滿山滿谷的,成就的人們是些晚熟的花兒,雖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的矗立枝頭,但終不免有些許孤單冷清,和惘然,而且還是要落。」結論是,既是富貴榮華原一夢,我是連過程都不想要了。
女孩的宿舍真是壯觀。我和小靜坐在床上愣愣的打量著四周,孟姊姊正忙著弄這弄那,臉頰老漾著笑。一會兒進來一個女孩,氣質好好,很靜的樣子,她也來問了聲安,我們便閒聊幾句,想不到竟扯出一大票熟人來了,她認識小舅和表舅,我則認識他們團契的一些人。小舅是神父,跟大專團契的都很熟,表舅則也是臺大合唱團的。這個女孩我原是曉得的,她名叫林白翎,是合唱團指揮,小舅曾說過我長得像她,我不禁仔細看了看她,她長得比我細緻得多,也比我堅毅、比我溫柔。不過顯然我們都一樣內向,見了生人會臉紅。
我是頂愛大太陽天和起風的日子的。大太陽天是像去年夏天,每天下午我都跨上單車騎過熙熙攘攘的羅斯福路去金門街找橘兒。也不知為什麼,一吃過中飯後就有那種執意,抓頂草帽拎著單車就走,蹬快著車,太陽在後頭追逐,大車也叭叭的在後頭追趕,汗水刺得人眼睛好痛,整個世界變成了酒精燈上的晶亮試管,我是個小分子在管子裡蠕動著,險險的,太陽再熱上萬分之一度我就會蒸發不見,一向如此,將來也如此,庸庸碌碌?——反正我還年輕,管不得這許多的事!
真是要命,剛騎出隧道就雷聲大作,一會兒雨也叭達叭達的砸將下來,偏是這一路都是人行道和安全島,我們只好快快的騎。其實我是很喜歡淋這種晴天落白雨的,打在身上都會痛,比綿綿雨好,那種雨最是噁心。可是小靜是嬌嬌的姑娘,得找個地方躲雨。
再過兩個星期就要大專聯考了,不知道小童還跳不跳舞。他有長長的頭髮,很漂亮的。現在想起來我們認識是一樁莫名其妙的事,分開來更是一樁莫名其妙的事。那是五月裡,小童說好在公園等我。橘兒要我別去,我笑道,收集寫作資料去。橘兒說,要收集資料找別的路。我叫她放心,我自有一番打算的。可是走著走著竟下起大雨了,我突然惶惶然的想念起橘兒。
「頗為壯觀。」橘兒笑著打量我一身的邋遢。
一早無端的從迷濛中醒來,到門廊口看天色,卻見一天滿滿是跑動著的雲,是種世界末日的味道,卻又讓我覺得胸襟好大,好像世間只有我一人瞭解天意。真是當今之世,捨我其誰!叫人不禁又著生起一番大志,看看日曆,正是六月六日斷腸時。
黃玫有那種少見的坦白、正直、熱情,而且很聰明,當初我卻沒能見到。我一向嫉惡如仇,而且愛憎極強,她更是,偏偏兩人中間一直有層誤解,以致高一一年、高二半年下來,她在後頭恨我,我在前頭跟橘兒傳紙條說,覺得黃玫老在後頭虎視耽耽,好不可怕!
一到明德樓,氣氛都不一樣了。整條走廊沒什麼人,教室裡卻都是人,拿著書的,伏在桌上的。我和橘兒又開始不好意思了,每次來找小靜,總得打擾好些個人從窗邊傳話過去。然後再看她躡手躡腳的出來。社會組的高二還是高一,自然組的高二卻已經像是高三了,一股戰雲密佈的味兒。
國文堂上周考,今天要默白居易的「琵琶行」,也是高中以來我繼「桃花源記」後第二次背課文。我的國文分數總也很糟,尤其高一時最是愛叛逆,先生規定作文定要寫足兩張,我卻以為文章當不是這樣的,就故意繳了一篇寫得很精短,只有一頁半的作文,先生批了個零分。後來又寫過一篇只有兩行的,記得題目是「我為什麼選擇了社會組」,結果得五十分。後來想想似乎是我的不對,而且每次大考小考我都不默書,國文成績真是岌岌可危,我想到中國人的國文要補考是件可笑的事,就安分的寫起八股文章來,可是課我就不願意老老實實的去聽了,默書也是,我以為是,浪費青春!
爸爸告訴我,只可他無情,不可我無義,我明白這是爸爸一向待朋友的態度。所以我不當有怨氣的,而且我也不可能有怨氣,從喬那兒,我學了好多好多的事,知道了我一向企慕的一些東西。然而我總不忘記的是一個黃昏,我和喬去師大土風舞會玩,是一個紅霞滾滾的黃昏,我穿著條青綠色的大圓裙,迎著晚風張得大大圓圓的,覺得自己是片西子湖裡的荷葉,那個緋紅緋紅的年代。想唱「當晚霞滿天」,但是老唱不全,只會唱了第一句,就哼哼唧唧的唱到了「我愛,我愛——」,但是我真喜歡,當晚霞滿天。
「幽靜妮,妳相信命運嗎?我,生就是個創造歷史、改變歷史的人,我十分十分的確信。」
剛升高二的時候,我們幾個人稱死黨的朋友突然七零八落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小靜的轉自然組,我的彆扭,和鄧跟貓咪的日益親密。總之,就見她一個人忙。剛開學,她就在到處奔走,十四號是鄧生日,請諸位千萬不要「不小心」忘記了。十月的時候,她又在忙,二十二號是——。她會隨時告訴死黨,小靜這次月考考糟了,你們要給她打氣。鄧最近陰陽怪氣,少惹她。小蝦這次有筆小收入,各位準備好你們的竹槓。
The apple trees that grew for you and me,
我們愛走中山北路。雖然人們說那是一條洋奴街,街上則是走國際路線的人們。但是我們還是走,每一塊紅磚裡都有我們的誓言和夢想。秋天的時候,我們立在道上仰臉等楓紅。冬天,我們縮著頸子拾地上的落葉。春天夏天,我們則又走在綠葉的風裡蔭裡,快樂得想哭。年輕是和朋友們快樂的一起哭在一個藍天下。
她向我問候了小舅,我說小舅前些時日才去英國南部度假。小舅是臺中一中畢業的,本是保送臺大醫科,不過他把名額讓給另一位家境貧困的同學,他自己來。臺大醫科七年畢業後,他決定了一生從事聖工,服完兵役就讀神學、法文和拉丁文。現在則到英國念書,去年正式升得神父。
整個熱熱的空氣都像在灌人喝酒弄得人迷迷醉醉的。華爾滋的樂聲一響起,真迷惘了,自己真真是「飄」裡的郝思嘉,戰事已老死在老棉田的紅土裡。我的世界,只有一片和樂昇平,男孩,華爾滋,和旋轉,旋轉。
要是有個哥哥該多好。他一定三下兩下就把車鏈給裝回去,然後繼續領著我在雨中飛。或許他載我,載到遠遠的大街上買乖乖,也許是去看他跟隔村的男孩?ㄅㄧㄚˋ籃球,他的外線奇準。或許他不載我,嫌小毛頭吃得跟條小豬一樣重,他要載女朋友,他讓她坐在前面的車槓槓上,她們的頭髮香香的,綠野香波,不是小毛頭的一蓬汗酸。他會教我跳舞,跳吉魯巴,甩得我頭暈暈的,揉揉我的頭髮:「小Q,這聰的。」他教我玩橋牌,說:「笨死了,你!」但是教完了自然制又教我精準制。他愛爸爸媽媽,穿著條破兮兮牛仔褲,我會跟人家說:「我哥是建中的欸。」或許說:「我哥是強恕的,給學校記過兩個大過,他最那個了!」好歹哥哥就是那樣一個讓人驕傲的東西。
The day I kiss your cheek and you were g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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