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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壤歌:北一女三年記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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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千里清秋

楚天千里清秋

放學坐欣欣26,車過羅斯福路,又想到小童,奇怪每次經過這兒,總就會想到他,曾往路邊每一個行人身上找他的影子。可是公館一過,就什麼都沒有了。夏天才剛剛開始呀!怎麼我卻覺得什麼都沒了呢?是不是因為這個夏天我要只想數學補考,只想考大學,不去梨山幫叔叔摘蘋果了。我是最喜歡夏天的,夏天是個叫人縱情的時候,可是喬、貓咪,卻愈來愈模糊了,雖然我依然天天在光復樓看見她們,但是總不一樣,不一樣了。
祂使過犯離我,遠似東離西,
白兔在遊玩。
打個大呵欠,淚水朦朧中看著他們上公車,我揮了揮手道再見,回身慢慢走。仰起頭,路燈是個七彩炫人的光團,然而這真是一個累人的世界。
早上起來,陽光艷艷,山上的樹木搖得起勁,正是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
這愛長闊高深,一視皆同仁,
高二下學期來的每個月末的星期一,我總不自覺的會早早盪回家,因為小瀚宜陽總會往這一天來,也許唱一晚上的歌,也許扯一晚上有顏色的笑話,或許他們辯論辯得把我從瞌睡中鬧醒,都沒關係的,我就愛乖乖的坐著看我的好朋友們生活。
高一剛開始時,我們尚不太清楚學校的勢力範圍有多大,成天盡揀省事的泡東方書局,看第N次的亞森羅蘋、福爾摩斯。隔壁的老大昌在兩點半時會出一爐熱牛角麵包,我們總當第一個顧客,一人吃上兩三個,邊吃邊看「布列塔尼半島上的奇巖城」。後來上地理讀法國讀到牧草豐美、盛產肉牛的布列塔尼半島,我老擰不過來,那裡該是個豐富熱鬧盛產熱法國麵包的地方呀,橘兒也稱是。那種日子真真永恆。
我一直高興我的童年是在眷村裡度過的,那是紗門一刻不停碎碎的響,正午小火車道上的黏土戰,讓人昏昏欲睡的喧天蟬聲,所以我一直喜歡「梅岡城故事」,想到那夏日南方寂靜慵懶的小鎮街道,我是倔強好奇的絲葛,而小三是那處處讓我的哥哥吉姆。我也愛李冰的「磨房往事」,林海音的「城南舊事」和爸爸的「哭之過程」。每天清晨我都要揣著一片土司麵包到後院的小花磚牆去與螞蟻打交道,我把麵包撕得碎碎的灑一地,看他們頭上鬚鬚快速的舞著,我也與他們一齊開心的笑起來。有時看得累,就幫他們搬,想著我也能跟天父一般偉大呢。林海音穿著厚棉褲蹲在冬日庭院中,看醜醜的駱駝們慢吞吞嚼乾草,那是永恆。「哭之過程」則讓我要吸吸被凍酸的鼻子,縮著頸子,搓搓手,天地真是一片淒迷,有青石板路的光滑,有西伯利亞初秋的蕭索。
有個好消息,小靜轉回社會組了,而且又回到班上來了。我和橘兒兩人興奮得什麼似的,兩地相思的日子可以結束了,我們都愛三人行的日子。
我和喬曾經躺在草地上唱過這首歌的。喬指著天邊晚霞,那是艘通紅的兩洞六,小蝦則記得,那抹金黃是上甲板,那片瓷藍是坦克艙。飄呀,飄呀,飄向西天。
一直到妹妹會走路了,我才回我們家,學國語學得好吃力,我歪著頭看正在對鏡子梳頭的媽媽說:「媽咪妳的頭髮好烏呀。」媽媽笑著糾正我,我則羞得躲到大衣櫃後頭去。以後進了小學,老師選我當班長,我是很兇狠的,成天拿根竹子打男生,他們也怕我,放學回家我坐在廣場上等交通車接爸爸,我向爸爸說:「畫小ㄌㄣˊ。」我的門牙在床舖底下,說著話總是漏風,但是我寫在國語簿上時總寫得很好,我這樣寫,ㄒ一ㄠˇㄖㄣˊ。吃過夜飯後,爸爸就在小黑板上畫小人,我和媽媽、姊姊和小妹妹都排排坐在小板凳上笑瘋了。小人是由一個圓圈圈和五根直線組成的,會做各種動作,小人會抓癢,會跳舞,會巴巴,會與女小人親嘴嘴。
大山可以挪開,小山可遷移,
今天跟平班的班長去見校長,關於換英文老師的事。平班班長鄭是學校班聯會主席,很能幹的一個人,她同校長說起話來就像跟朋友聊天一樣的能侃侃自如,我卻覺得很緊張,能主持這樣一個大學校的人,畢竟還有她自己一種威嚴的。我記得一次結業典禮上,大家正興奮得鬧得不可開交,校長突然對著麥克風吼道:「你們怎麼這樣不守婦道!」頓時大家都愣住了。這會兒我才明白再愛孩子的父母也有罵道:「怎麼教養出你這麼一個畜生!」的時候。
早上起晚了,匆匆走過介壽公園,想,那種「怎麼這一輩子都沒得好覺睡!」的日子又要開始了。可是背著書包,拖著老皮鞋大步走在蟬聲喧天的介壽路上的日子還是好的。
聽著唱著我不禁抬起頭來對天父笑,——我總算回來了。
晚安了,天父。
一覺起來,四周都靜靜的,我連忙樓上樓下的跑一遭,沒一個人影兒,陽光艷艷,我卻要打起寒顫來,想李伯大夢的事。我怕黑,怕得一塌糊塗,可是更怕光天化日下的空房子,那才是虛幻。
晚上院子裡的曇花開了,香蓬蓬的五朵。我和爸爸索了把手電筒去欣賞。真是月下美人啊!每朵都各有各的姿,看看她們已是千年歲月了,而我和爸爸啜口酒,我們約是在宋代吧,東坡在吟,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我從小就怕熱鬧,現在也依然,因為熱鬧之後必有冷清,它們格外的會令我感到人生如夢。就像去年的中秋,今晚的原班人馬都到爸爸的一個學生家去玩,大夥兒喝醉了笑醉了,就上公墓山去,上到白崇禧將軍的墓前去聽秋墳鬼唱詩。後來大夥兒再轉移陣地到我們家,三更半夜我們卻一路吆喝回家,沿路都是墳墓,但是從來沒有一回像那晚一樣,叫人直想寫詩。滿天都是漢唐的秋香色,月亮近得我是嫦娥。回得家後,點點飢,再幾聲談笑,一會兒大夥兒就東倒西歪了,看著狼藉的屋子,真是荒涼得恐怖。
中午下了課又到學校後頭吃冰,依然到那家可以任意在冰上澆好多「紅紅的」的冰店。半個月沒見了,大家都好像神色依舊,小鬼說我邋里邋遢的,一副高三學生的樣子,我朝她咧嘴笑了笑,天空藍藍,我最喜歡的天氣,我們一群十七歲女孩坐在這艷陽天的涼涼陰影裡。我又捏著冰玩將起來,不管鄧又要說我發瘋了。今天本是沒風的。我總記得去年冬天的埔心露營,我和橘兒、小靜凍了一夜,第二天中午三人各裹條軍毯跑到山坡上的草地上躺著曬太陽。我們把大衣帽子拉到眼睛上,身上暖酥酥的,營地的擴音機正播著懶懶的情調音樂,附近有男孩女孩嘻笑玩鬧的聲音,此刻我覺得一睜開眼,就會看到迎風招搖的大王椰,橘兒在毛毯下夢囈一般的喃喃道,你看我們像不像在夏威夷的威奇奇海灘上。啊!青春真是無限靜好。
又高一美術課上課外寫生。我和橘兒、小靜、鄧寫生到公園號、老大昌去了。四人並肩坐在暖暖冬陽的新公園裡,不知什麼名目的紫色小花落得一地,人像在做夢,我們是在北京城裡,而那繽紛的小紫花是馬蹄達達青石路上的馬纓花。
今天實在是個喪氣的日子。我和橘兒無聊的依在樹幹上。福利社不開門,沒有霜淇淋,橄欖樹沒有結橄欖。和橘兒在一起時最喜歡做這些事,一手拿一個霜淇淋,在大風中走著吃,又忙又要笑,狼狽得好過癮。青橄欖則是只有我一人敢吃。新公園有棵橄欖樹,冬末春初時會結實纍纍落得一地,橘兒不喜歡那硬硬澀澀的味道,但她總陪我一個黃昏又一個黃昏的坐在樹下等,常常冷風灌得我們張不了口,但是我們還是等,把我的書包和肚子填得鼓鼓時。我常笑我們兩人很堅毅的坐在樹下愣等那種模樣是「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我和橘兒兩人一向愛胡謅。

我看過爺爺的書,卻還沒有見過爺爺的人,不過那該是不打緊的。讀爺爺的書,只覺得天地都與你平起平坐起來,長江黃河在我的血脈中砰砰的跳,而我又要臨風一飛,飛到那高高的天山上,南山烈烈,飄風弗弗,中國啊中國!
船上有棵桂花樹,
最近好會做夢,昨天又夢了好多,阿公替我配了四副軟性隱形眼鏡,可是都跟茶盤一般大,怎麼都戴不進眼睛裡去。後來有大地震,好可怕,因為台北地下有活動斷層。逃得好沒命,結果宜陽和小瀚來,正高興風雨故人來,可是他們竟開口問我有沒有船票,要給他們的妻子逃命。夢!
阿蘭最是愛晚上抱我出去串門子,從長長的鎮這一頭到那一頭。外公家在鎮上是望族,我又乖,人們就愛擺佈我,叫我笑給他們看,我頰上有個淺淺的酒窩。他們最愛的還是問我:「伊是哪兒人?」我總習慣的答道:「長衫仔。」然後他們哄笑成一堆,燈火昏昏,夜晚真是悠遠不盡。

被壓傷的蘆葦,祂總不折斷。
這會兒我趕忙把在院子裡曬著太陽的貓兒、狗兒都喊進屋來,與我一起坐在沙發上,這才安心了些。打開報紙,才知道今天是高中聯考的日子,爸爸、媽媽、姊姊大約是都陪妹妹考試去了。此刻我要快快祈禱,願天父讓妹妹能按著自己的實力得成績。不過想想又覺不妥,若真按她的實力,怕前三個學校都上不了,還是再祈禱天父讓她幸運幾分罷。
後來我寫了篇小說,關於天父的一個孩兒,他自認為是孤獨飄泊的,他不知道天父一直在守著他,可是有一天他也跟小蝦一樣詫笑起https://m•hetubook.com.com來。如此寫了「方舟上的日子」。方舟上的日子是動蕩不定,是孤獨的,但是天父與他們同行。而終有一天,鴿子會銜回一片翠綠的橄欖嫩葉,挪亞爹爹說,我們著陸了!然後天父對我們說:「你們要生養眾多,遍滿了地,在地上昌盛繁茂。」天父與我們立虹為永約之記。但是珊瑚沒看過虹,很多人們也沒看過,他們只相信自己看過的東西,他們知道自己也是天父的孩兒。這我是要好好的為他們祈禱的。
高一第一次郊遊時,認識了珊瑚,他是一個很標準的現代青年,長得很像胡適之,穩穩的,很好看的。他與我談宗教,談到耶穌的誕生,當下我才發覺自己這一向竟是如此的幼稚,竟然在相信那麼一個看不見也說不出理的東西,那麼不合乎科學啊,我跟鄉下廟裡成天敬香跪拜的鄉夫愚婦有什麼不同呢?我不禁訥訥的加了句:「你知道,我雖是基督徒,但我是只明瞭那個道理,不去太信的。」當下珊瑚稱是,我才安心,不怕他笑我落伍了。
那日我們四個都帶張白紙回學校,肚裡灌滿了酸梅湯牛角麵包冬風。我們心中自有一幅綺麗不朽的畫。
一早起來,一片金色的陽光,我就興致致的跑到南昌街上找補習班。我按著橘兒跟我講過的幾個老師找,發覺不是功課太重就是太貴了。我對補習這些事一直沒什麼概念,這會兒只好在街上盪起來。一會兒看見一個蔣老師的家教班,我知道小靜在那兒補過,但凡小靜做的事都是好的,我就上樓去。一看蔣老師就決定補了,也不管他在一旁講著些細節。他長得像小三,像兒時老在一角守著我的小三,就是補習數學這樁事,我亦需要小三這個男孩的安定感。
我一直很怕鄧,不光是因為她是嚴肅的O型,而是她比貓咪對我的要求還嚴,我偷看過她寫心事的小記事本,回家寒心了一晚上,她把我看得竟比一個最最淺薄的偽君子還不如。可是日子過著,我還是喜歡她,她有一對睫毛長長,黑黑濛濛,長長飛飛的漂亮眼睛,我每每總央她把眼鏡摘下來,「鄧,人家要看你的狐狸眼睛。」她總是摀著臉笑,跺著腳躲我,這種時候我一點都不怕她。可是對我最有信心的也是她,有時天一陰,我就忍不住要胡言亂語,擔心世界,擔心國家,擔心自己前途,擔心數學,鄧卻是靜靜在一旁也不多話:「不會這樣的,你一定行的。」記憶中,只有姊姊對我一直有這樣執著的信心。

後院的金盞花和虎皮菊開了,在陽光中迎風招搖著,讓我想到「齊瓦哥醫生」裡瓦里奇諾的夏日,我也學奧瑪雪瑞夫一般彎下身在田畝中除草,或摸摸泥土,然後是二弦琴嘩啦啦的響起。我摘了朵金盞夾在信裡寄去苗栗向小靜問安,帶給她幾許西伯利亞初夏的陽光。
下午一人抱著史努比看傳記文學。看著累了,就看電視上做蛋糕,戚風蛋糕,要用很多雞蛋,只要蛋清不要蛋黃。是那種冷清的下午,我最怕的。

有人交朋友可以一段日子裡有一種朋友,清清爽爽的,卻不冷情,我卻沒辦法,總是牽扯不完,罪過還是在我,因為總要我的每一個朋友跟我一起成長,我硬要他們的生活方式跟我理想的一樣,可是我總忘記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每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路。日後一旦我發覺朋友跟我的生活方式不同,我會好傷心,躲在床上想我過去的一切都已雲消霧散了,真個人生如夢。
此刻我想再振振我一年前的責任感,準備與阿哥大大的講述些道理,阿哥只淡淡的笑了笑,搶過話:「我知道你們功課忙,沒關係的,改天妳聯考完,長大了,再陪阿哥好了。」
此刻我看媽媽正興高采烈的說下星期要去台中賽軟網的事,我不禁也興致勃勃的插一句:「下個月我要補考數學哪。」媽媽仍興致致的繼續她的話,娃娃臉紅撲撲的。我曉得媽媽對我們的學業一向沒什麼概念,她若能記得清三個孩子各在讀幾年級就很不錯了。媽媽在新竹女中玩了六年,大學聯考因為數學零分而沒能進得了大學,我常拿這做把柄為自己的數學找藉口,此時我仍不減興,興致致的再添一句:「補考不過可要留級。」「啊!」總算有些反應了。「還沒有啦,是補考。」「哈,那就好。」媽媽鬆了一口氣,接下去唱著「茶花女」中的「飲酒歌」。
傍晚,帶著狗兒們上後山丘上看晚霞,看看卻颳起了溫吞風,五月天裡老催人打瞌睡的溫吞風,夏天過了的呀!好不可怕。
三人濕淋淋的走在重慶南路上,誰也沒說話。四點才出熱麵包?真鬼它的頭!今天真是個叫人滄桑的日子,才一年呀,怎麼一切都人事全非了。老遠還沒走近那家藝品店,我們就不禁很有默契的笑了笑。重慶南路的木頭人,這是我給數學老師取的外號,這家藝品店門口立著一尊木雕像,是一個裸體的非洲女人,特別誇張突出的額頭、下巴、胸脯和肚子,構成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曲線。數學老師也有個很大很邋遢的肚子,高一才開學時,我們還高興可以沾數學老師的光等個產假,沒想到過了一年半載,她的肚子還是原封不動,雖然如此,她長得還是很好看的,尤其上半身,所以我們最喜歡看她站在講桌後頭的時候,削削的肩,細細的腰身,「紅樓夢」中描述寶釵的猿背蜂腰,不過她是最常側身站著講課,肚子挺得高高的,腿也彎彎,整個人像一把弓,喬說像是函數拋物線。
下午正一人留在教室讀英文,別班的拿了一張我們班上手續還沒辦全的減免學雜費申請單,還差家長蓋章,看看,是鄧的,我就替她收下了。我知道鄧的父親是在市議會後對面的消防總局做事,就頂著太陽跑去找鄧的父親了。
八月的天,卻像是秋天了,天空寶藍得乾乾淨淨,這種天候原總要讓我想到漢唐,想到東坡,總要讓我憧憬和一個男孩走在風中走在月亮中。可是這會兒,我更想找一個我心愛的男孩,對他說:「反攻大陸以後,我再嫁給你好嗎?」亂世歲月後,我再脫去一身戎裝,穿件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兒衣服,中國啊中國!
運氣好的時候,可以找到一節結實的好樹幹,一個撐跳上得樹,我愛迎空盪著腳,我和我親愛的吉姆哥哥住在那高高樹屋上,我從來不愁夏日會如何瞌睡走,毛毛蟲可以喊醒我,或是奴奴在吠小蟋蟀。
出得電影院,兩人都浮浮的不說話,盡在紅磚路上盪,盪盪又恨起南昌街的事兒來。
高二上,一回我一個人看了晚場電影回家,是冬夜冷冷綿綿的細雨。按了半天鈴也沒人應門,我想爸爸、媽媽、妹妹是去國藝中心看平劇了,可是等到十二點時又覺得不對了,約莫他們已經不知怎的死在門的那一邊的家裡了,然後十七年親親愛愛的生活不過春夢一場,我想或許我會跟著自殺,多年以後,人們會像談一顆耀眼的彗星一樣提起我們的家庭,我坐在濕濕的門廊上嚶嚶的哭著叫奴奴,奴奴也隔著門在院子裡抓著地應我。我哭著要問天父,我這孤兒和奴奴單單冬冬小豹們可要怎麼辦。一直哭到爸爸、媽媽坐的計程車停在我的跟前,車燈亮得我張不開,我才閉著眼睛笑著大聲哭起來。
「豆兒來了!」小鬼的位子在靠走廊的窗邊,她總替吵鬧成一團的我們把風。「英文豆還是化學豆?」然後死黨笑得東倒西歪。那樣的日子裡,快樂真是沒個完。社會組讀化學,真也是樂趣無窮,小考時候,「老師,要不要抄題?」「要!」「工本費呢?」「三十分!」一回做化學習題,化學老師人在台上講乏了,忽然興起叫同學上台寫,結果也驢,那同學興致一來,寫得滿黑板不可收拾。化學豆兒撫著下巴,面色凝重點著頭,指著黑板上千奇百怪的式子道:「嗯——,這其中有很深的涵義。」
我尤其喜歡英文豆兒和化學豆兒的雄姿英發,看了他們,才明白為什麼古來英雄偉人總是矮個子的多。
三個半鐘頭,卻也一點都不覺得長,原來賽因扣賽因也不是個如何了不得的傢伙。進補習班的時候,艷陽高照,出來時也一樣,只是天候涼得多,馬路上將乾未乾的,約是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吧。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呢,但是此刻心中卻滿滿的。
將殘滅的燈火,祂總不吹熄;
晚上正躺在床上睡昏死,宜陽和小瀚來了。「高三」了,大家都無精打采多了。聊聊一晚上,我問起毛毛,聽說毛毛也要開始備戰了,毛毛也是我們的好朋友,他寫得一手鬆鬆散散叫人迷惘的好小說,可是讀的是一點兒都不像他該讀的甲組。
下午忽然苦苦思索起我的前途來了,正想得累,宜陽和小瀚來。我連忙搬張小板凳和他們在柳樹下聊將起來。
班上醞釀要換英文老師已經很久了,其實英文老師很不錯,學問不說,教學態度是難得的熱忱又認真,他是不久前才由成功高中調來的,開口閉口總是貴校貴校,自尊心總又強得很,有些附中男孩的味兒,偏偏我們班又特別皮,有陣瘋起來打橋牌,就上課也在下頭one spade two heart的玩不完,弄得他紅著臉,一人悶聲不響的氣著。可是或許他的教法適合平時,而不是聯考當前的戰時,所以同學也只得狠下心要求換老師了,好可惜,人說好青年都被聯考給壓死了,殊不知好老師又何嘗不是呢?
今天學校開始上輔導課了,也是我做班長新官上任的第一天。
我喜歡夏天的金山,讓人想到南太平洋的一些慵懶的島嶼,太陽把人曬得又紅又懶。夜晚時候,尤其我們的帳篷邊有幾個僑生在玩吉他,其中一人還曾經在雅加https://www.hetubook.com.com達的Bar彈過十年,我和六合輪番上陣,但是我更喜歡趴在沙上聽她唱,她有一極似黑人的身段和嗓子,個子高高瘦瘦卻又蛇一樣的圓滑,嗓子也是又亮又野,唱道:「Yesterday is dead and gone and tomorror is out of sight——And it's sad to be alone.Help me make it through the night!」吉他聲琮琮,火光在她臉上跳得紅艷艷的,我相信自己現在也是很漂亮的。海風又柔又暖,遠處嘩嘩嘩的也不知道是松濤還是海浪。
兩人盪到臺大的傅鐘旁坐下。記得曾經有一個臺大地質研究所的男孩告訴我,以前他在高中時,他也愛成天騎單車往臺大逛,後來他聽人說,人都有一定的運,你天生注定該在這地方待多久,就只能待多久,所以若成天往這兒跑,會提早把該待在這兒的時日跑完,將來無論如何都進不來。我想這多半是他要勸我別成天東逛西盪的一種方法吧,可是我管不得這麼多。
藍藍天空銀河裡,
教我們的四個男老師,國文和歷史先生是又高又壯,英文和化學老師則是短小精悍,我和鄧替他們兩人取了個外號,豆兒。爸爸的山東鄉話形容人能幹,這人能得像個豆兒。
日頭照耀好人,也照耀歹人,
媽媽有時比我們還小,看她比手畫腳急著笑著與我說話,真真是幼稚!她會一邊剁著肉一邊唱「輕騎兵」,炒菜時再換個拍子慢些的歌。她會說:「今天啊,我跟奴奴單單三個人坐在山上唱了一下午的歌。」奴奴和單單是家裡最受寵愛的兩隻狗。
每每我們經過這個木頭人,總要向她道聲老師再見。這會兒也不例外,道過再見後又覺得悵悵然的。木頭人教了我們高一高二,現在說分手就分手,怎麼好像也沒個了結。我想到最近數學堂上同學們引頸看新數學先生的專注模樣,不知她們會不曾偶爾想念木頭人,想念她從來都一絲不苟絕口不提數學課外的事。其實她很年輕,長我們不了幾歲,一回我們央她聊些別的事,她紅了半天臉,然後訥訥的說她家的傭人又走了,這幾天忙得什麼似的,小孩也沒人帶——,一時氣氛怪怪的,大家不好笑又不好繼續鬧,也不知怎麼就下課了。以後每回我們不想上課鬧她聊天時,她總說傭人如何如何,小孩如何如何,我們聽著亦安然。高一下學期,一回上課好半天了她才匆匆趕來,我們敬完禮坐下後,她氣喘吁吁的說:「對不起!我的——」「傭人走了。」貓咪接過話,頓時全班哄堂大笑,笑了好久好久。我多愛貓咪,也多愛木頭人,雖然偶爾煩起來的時候,我也會喊喊,木頭人誤我!但是我還是常常想念她的,很多年很多年後,我會想起,在綠園,曾經有個好可愛好可愛的——
中午自己正在弄吃的,接到阿哥的電話,他這會兒休假到了台北,晚上有朋友為他開舞會,他要請他的小朋友小蝦去當舞伴。阿哥是去年參加海上戰鬥營時認識的,他有著高高個兒,漂亮的風度,金絲眼鏡,一副玩家的樣子,可是他活得很真實,而且也是眷村長大的孩子,我不免也隨人叫起他阿哥了。他懂人事,卻又不老,他很成熟,卻也有小男孩的幼稚。清晨船開時,他用麥管摺了個小星星給我,我們站在船尾看海。出得港後,才發現海水並不像人們所描述那般藍,它是濃濃重重的鐵灰色,只有船剛過的地方,才被刮起一片翠綠。阿哥談起瓊瑤正在連載中的小說「浪花」,老天那真是個叫人沒法忍受的話題,但是由浪漫的阿哥說來竟然也能叫人正起容來聽。聽著聽著我還是忍不住刺他一句,阿哥也不在意,慢條斯理的聳聳肩:「反正我會長大的!」真是不負責任又真切的話。他比我要大上三四歲,但是這會兒我卻像個姊姊在照管頑劣小兒了。
高一時,碰到小四一群人,我開始努力的學院派起來,相形之下,八剛真叫我要歎聲扶不起的阿斗。漢高祖帝國成後殺功臣,最基本原因該是受不得當初跟他一起中原逐鹿的大老粗們,在他坐在御座上後還是大哥二哥麻子哥的沒個收檢。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也只有面對面站在八剛跟前時,我會有好強的自卑感,我羞於開口說卡繆沙特卡夫卡,說不出因為什麼,冥冥中總有些我很不如她們了,總有一些,可是我還是喜歡見她們,尤其在八月末陽光的海灘上。八剛是我的根,跟她們一塊兒時,我總想起當我是個小女孩的時候——
初中時,正是情緒最莫名其妙的青春期,我成天就在日記上批判爸爸媽媽,當著面也要處處沖犯他們,看了他們傷心我也傷心。同樣的,兩年來,我也日日批判天父,貓咪的話對我是刀槍不入的,她氣極沒話時我也難過。但是每晚熄掉床頭燈時,我仍拉上被單與天父道晚安。一夜我突然詫笑起來,天父我的父!他是一身白袍留著落腮鬍,拿根拐杖正坐在木柵欄上望著我哪,我遠遠的從草原這端向他飛奔過去。

被山上的鳥兒們喳呼醒時已經十點多了。吃過早飯打開報紙,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今天已是七月一日,十萬人的大劫日,我還當今天是六月三十一,真是過糊塗了。
晚上家中又高朋滿座,大都是爸爸的學生,為的是要送兔子回金門,兔子是個不愛說話高高個兒的大男孩,被人逗急了時還會臉紅,但是他也喝酒,也醉,醉了則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喃喃自語,笑笑的,像他思鄉的散文一樣叫人悵悵然。

宜陽有寫詩的才情,他會寫令我畏懼的現代詩。小瀚則寫小說,但我更加喜歡他的散文,看著每覺得是秋天了。喬說過秋天是藍色的,她的朋友小蝦則說秋天是灰色的,體育場的灰,或許有夾雜些橘紅,網球場三合土的橘紅,陽明山楓林道上的楓紅,再添一點點,稻垣的笑。小瀚的散文總有添上那麼一些稻垣的笑,讓我眼睛熱熱的直想哭。小瀚是個有才氣的男孩,然而他看起來是冷情的,秋天的時候,我想與他說,小瀚,讓我做你的好夥伴,跟你一起在彩帶上奔馳,一起做飛月逝光少年夢好嗎?可是我很怕他,而且認識宜陽和小瀚才不過一個春天和夏天。
今天我依然坐在小板凳上,我得微仰些頭看他們,燈光裡,他們真是偉大。我捧著胃,真要痛死了,死了,軟軟的死在地上,死在泥土裡了。可是,可是他們怎麼短短時間就坐得那樣高高挺挺的,沒等我拍淨身上的塵土站起來。我該去哪兒?我該怎麼辦才好?

愈來愈怕人了,怕和我成天嬉笑如常的人說是我虛偽的人。午夜夢迴,怕我生在一個吃人的世界,怎麼身邊的朋友都不見了呢?真是件荒涼的事!
下午去南昌街補習。這是平生第一遭,我又剛看過一篇關於補習班內幕的文章,所以在樓梯口直嚥了好半天的口水。
曇花開的時候,歲月變得好悠遠,爸爸啜口酒,頭髮銀白銀白的。那個多雨的夏日午後,我和爸爸蹲在小水溝邊放紙船,那時爸爸有一頭墨黑墨黑的頭髮,然而我是一直相信,小紙船終會開進那浩浩瀚瀚無邊的大海洋去的。
中午放學的時候,鬼使神差的和貓咪走一起。走出光復樓,看到嫩綠的樹正在風中嘩嘩的刷著陽光,我指給貓咪看,貓咪說:「我看過了,這樹一年是要落兩次葉子的。」貓咪,我多想哭呀!我以為妳永遠不會再去注意窗外的世界,我們的樹、我們的天空、我們的「往日情懷」窗口,可是轉過頭去看看你,妳還是那種理智冷靜得叫人不敢唐突的樣子。妳發覺我在看妳,就揚起睫毛問我:「妳——妳的補考準備得怎樣?」貓咪,不管怎麼樣,我永遠不忘記這時妳大大褐色的眼睛曾在陽光中閃過一絲什麼,但是我一定守信,我會努力快快長大,可是有時請你們等等我,等等我,在我沒能長大前,請待我像個你幼稚可憐的小妹妹,我怕黑,更怕陌生冷然的世界。貓咪。
我有人來瘋,順口說這臉白是害了肝炎,害得他們兩個急著告訴我治肝病的法子,誰叫他們都是缺乏幽默感的O型人呢。小童也是O型,他則不按規矩來,一回他撫著下巴邪門的說:「妳的臉蛋兒是紅梨子。」我顧不得他的輕薄,急急問可有紅梨子這種東西,我只聽過人家用紅蘋果形容的。小童說:「妳的臉頰上有雀斑呢。」
看看媽媽,看著看著不禁笑起來了。想到史記列傳中的張儀。張儀被楚相誣以盜璧之名而挨了一頓笞,回得家中,被他的妻子怨道:「嘻!子毋讀書遊說,安得此辱乎?」但是張儀謂其妻:「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張儀的妻子是深深寵愛她的丈夫的,而司馬子長是個極有閒情的人。此刻我也笑起來了,高高興興的上著樓梯,覺著自己可似那張儀。總有一些東西留著,總有一些東西留著值得我笑著過日子的。
下午班師到士林,大吃一頓不說,晃晃蕩蕩回得台北後,又想殺到公館去,我和小靜想再看一次東南亞的「坦克大決戰」。O南車上,看到一個建中男孩的側面,眼睛眨呀眨的看電影廣告,我忽然想笑,想到女孩子一多什麼事都做得出。每每上下學的公車上,總見一兩個女孩特別天真無邪的在看著電影廣告,大大亮亮不戴眼鏡的眼睛,她們原是要叫男孩欣賞的花兒。啊!我的十五歲。
要補考了,雖然橘兒盯了我一個月,可是我還是迷迷糊糊的沒什麼概念,考就考罷。
好半天https://m.hetubook.com•com還是宜陽先開口,這回他講的是雪雪的事。宜陽最愛說三件事,他的故鄉宜蘭、詩音樂和雪雪。雪雪曾經是他很愛的一個女孩,也是貓咪初中時的好朋友,我曾經匆匆的見過她,在淡海,很可愛的,是個小香墜兒型的女娃娃。宜陽常常浪漫得比我還B型,弄得我和小瀚兩人糗糗的,不知該如何接話。今天約莫天空很藍,聽著聽著我也不禁進入情況傷心起來。感情是樁大人的事嗎?宜陽講著雪雪的時候,我都不認得了。他大概是個大人,我不認識的。
我愛爸爸媽媽都在時的家,但是我也愛爸爸不在時的家,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男孩兒,一隻手頂著家,一隻手安頓好家中的事情,再逗媽媽笑,笑得跟爸爸在家時一樣的快樂。我總很喜歡家庭中的老二,不光是因為偏愛「小婦人」書中的老二,喬。而更重要的,老二是個古怪聰明的傢伙,他頂會罵人發脾氣,但是最護家的也是他,他會在冷冷清清的星期日下午,一人坐在寂靜的屋中發誓,我要一輩子守住這個家,我要讓家中的每一個人都過得好好的。雖然他也有自憐的時候,世上沒有人瞭解我的用心,世界何其大,但沒有我可容身之處。他會哭,然後擦乾眼淚,自覺像個悲劇的英雄。
晚上接到阿貴的電話,說好明天八剛要去金山露營。阿貴是我從小學到國中的又好又老的朋友,包括我們兩個在內的八剛則是國中一起打壘球時的好夥伴。每當五月天的時候,我總會想到那段苦練爭學校代表隊的壘球日子。傍晚時,球場邊總有濃得發甜的七里香。空氣是燥燥熱熱得讓人迷醉。投手六合一宣佈收工後,大夥兒就拾起球棒和一身的汗臭和太陽味,高聲唱著歌的走。夕陽把我們八個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到天邊了。我們並肩大步走著,像一群蓋世英雄豪傑,影子最長的是李珍,她有著要命的長手長腳長個子。她守一壘,神得很,我們一接著打擊出來的球只要閉著眼狠狠的約略往一壘擲去就沒錯。影子最小的是守游擊最會扮車子臉的阿短。走過訓導處旁的小花壇,總不忘記冒險的摘幾朵風鈴花,吸一吸淡淡甜甜的花蜜,那真是全天下最棒的東西。街上的小冰店,是我們群居終日言不及義的地方。Simy跟我聊文學,阿貴和我談理想,六合則跟我說些有顏色的笑話,阿潘只會瞪著大眼睛笑,她是個頂漂亮的女孩兒,老馬會跟老成的告訴我些人情世故,李珍則不說話,只是揉揉我的頭,撇著薄薄的嘴笑,那真是一個世上感情用得最奢侈的日子。
下午去補習,蔣老師今天說了好多,禪。我真是很喜歡聽他說話,很多說法對我來說都很新鮮,雖然其中有些不免偏激,卻是無論如何,又多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人。
認識宜陽和小瀚,才知道男孩們原都有一肚子的道理。他們縱使看了篇短短小小的雜文,都能口齒清晰的講出一番心得,洋洋灑灑的寫篇評論。我卻糟了,看了一本好書,我只能跟金聖歎一樣叫聲好,其餘則是激動得說些沒人懂得的話。

班上只有我和小麗補考,都是數學,這也原是意料中的事,因為每回月考正好都和小麗當鄰居,兩人可也找到同病相憐的夥伴了。小麗一張短短圓圓的臉,柔柔很女孩的性子,瘦瘦的身子,有人說她是孤芳自賞,也有人說她是空谷幽蘭,不管怎麼樣,我很喜歡她,尤其喜歡小高一時她那種頭髮乖乖旁分,青青澀澀的模樣。小麗愛看小說,文學程度滿好,每每數學考試堂上,就我們最無聊,轉轉筆,看看窗外,打個照面,再苦笑一下。
橘兒卡洛現在好用功,不能落人呀!一起加油,看鄧讀得很快樂,替她高興,倒是貓咪,成天都頹喪得很,不過不替她擔心,她有天父。
想想去年這時候我最大的心願是什麼?——戴大草帽騎單車,穿大圓裙跳卡羅索。現在呢?大夥兒一起去士林大吃一頓,動物園逛逛,再走長長的中山北路,看我們的綠楓樹,在滿天通紅的晚霞裡。跟姊姊說,她答,你返璞歸真了。想了好久好久,真的嗎?真的嗎?
有隻小白船,
下午橘兒電話急召,要我到南昌街去找家補習班弄數學。因為這會兒東南亞在演「拿破崙情史」,而我又答應過要請橘兒的,就在這炎炎午日頂著日頭跑出來。
槳兒,槳兒看不見,
趴在灶台上與媽媽聊天的時日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長大以後,我愛叛逆,便是與媽媽都這般。偏偏我又遺傳了媽媽的火爆性子,急起來時,我竟會說:「哎呀,你可是跟我講講理啊!」氣得媽媽摔下鍋鏟哭著找爸爸告狀去,我還不識相的追著去:「你看嘛,你看嘛!」但是最愛媽媽的也是我,我常注意台北市哪家西點店的泡福最好吃,媽媽頂愛泡福的。我們還一起坐在陽光的樹下替小狗小貓抓跳蚤,歲月真是悠長。
一向討厭自憐的人,可是最近自己有些這個傾向了,真是叫人不能忍受!常常一人胡想,愈想愈覺著委屈,很多事,然後會哭呢,哭,哭,哭,真不知中了什麼邪。
外公是個典型的美國西部拓荒的創業男人,他在家中開了醫院,他對病人是兇暴出了名的,鎮上沒有一個人不怕他。可是他對外婆則不然,外婆是從小孩到做婦人時都沒吃過一點苦的小姐,所以至今外公還叫她girl,但是外婆也禁得起叫,她有著薄薄紅紅的唇,尖尖的下巴,她的衣服比我的小衫裙都要花稍。清晨起床我陪她在園中看露珠,她問我:「阿心喜歡媽媽家還是阿婆家?」我眼睛一轉,答道當然是外婆家。外婆總是笑瞇了眼的喊我一聲小人精,然後帶我到樓上的臥室,櫃子裡有好多吃不盡的糕餅呢。外婆老當著眾人數說小人說多精就有多精,我這才發現大人們明知道受騙時仍會傻哈哈的笑。
這電影看著已是第四次了,我卻不厭,也不知到底想在其中看得什麼、聽得什麼,或許就跟看第三次時一樣,閉著眼。聽!他們在奏「馬賽曲」。
野地生的小花,妝飾多美麗。

每天黃昏開六點這班47路的都是一個好年輕的司機,我常常坐包廂,有事沒事都看他開車,那真是一件叫人肅然的事,我是說,他那種認真鄭重的模樣,總讓我相信他是在做一樁很偉大的事。臨下車時,我寫了一張小卡片遞給他,告訴他,我好喜歡你的敬業精神,但願你永遠快樂。願天父保守天下每一個可愛的人。
我才剛學著要說話時,妹妹就又趕來了。才二十四歲的媽媽一時照顧不了我們三個,就把我送到外公家,所以才剛學會的幾句簡單國語就夭折了。我跟外公家的傭人阿蘭學客家話,與她一塊兒坐在灶下唱起客家兒歌,爐火總熏迷了我的眼睛,阿蘭多雀斑的臉蛋則被映得通紅。
發覺我這個班長做得糊塗又糟糕,暑期輔導都過了一半,我還沒帶頭弄複習考,數學老師給的講義解答一張也沒貼,亂七八糟的都沒個下落了。我想到德意志,在那個國度,B型人是不能當到軍官以上的,我們是否也該來效法一番,B型人不能做班長,也不能當風紀股長,因為臉軟。我看活該B型只有當康樂或體育股長一途了。
小瀚說我臉色蒼白多了,他原是個較細心的男孩,雖然宜陽跟他一樣也是O型,但是每每三人一塊兒,收拾爛攤子的總是小瀚,只怪他老有一副嚴肅的面孔。可是我亦喜歡兩手托著腮等看他的笑,他笑起來眉毛揚著,是小男孩K彈珠贏了的神情。
爺爺說,孩子的時候,坐在陰涼的屋子裡,看下午的陽光落在柴門上,白白昏昏的,真是永恆。我的則是帶著奴奴單單毛毛冬冬小豹泥鰍娃娃坐在陽光的山頭上丟石子。
一直不覺得補考是件如何的事,但是今天去考,看別人那種嬉笑作弊的模樣,我竟好羞恥的想,自己怎麼會,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呢?考完小麗也很激動的跑來反覆的對我說:「我覺得根本不是屬於她們這群的!根本不是!」我們快快的離開考場,敬學堂二〇一,我們高一時候的教室,窗外有棵搖啊搖的楓香,在大風雨中。
臨走時候,我送他們到車站。穿一件我最喜歡的紅白格格娃娃裝,滿心肅穆的走著,真覺得風瀟瀟兮易水寒——我們三人緊緊的打個小拇指勾勾,還用大拇指印了章,三人要好好讀書,好好考,誰也不要把頭輸給誰,下次再見面時,是要聯考完以後了,那該是個長長慵懶夏天的開始,可是我真乏了,想不及那麼多。
我是外婆這一大家唯一的一個第三代,所以大家都拿我這小人當玩具了。他們叫我蜘蛛心,因為我的兩隻眼睛骨轆轆的,圓圓的。又因為我走路總是張著四肢晃呀晃的,我不|穿拖板,個兒又小,人家還沒看到我,我就不聲不響的出現了,就像是走在牆上的蜘蛛那樣。外婆問我想不想回媽媽家,我搖頭,然後外婆把她額上戴著的七彩玻璃珠項鍊掛在我身上,我個子小,珠串一到我身上就垂地了。我愛穿著拖板上樓梯,上一步,珠子就拖拉在地上,我的小拖板總把它們踩得閣嗤閣嗤響,我愛看它們碎得更七彩,外婆也不管我,她什麼都由著我。有時我玩了一天,累了,渾身黑漆墨黑的坐在小門廊下打瞌睡,外婆就喚我小野鬼,然後顧不得骯髒的摟著我坐在藤椅上,拍著扇子哄我,告訴我,我沒有爸爸媽媽的,我是那高高山上的大石頭裡爆出來的。我聽了自己的身世也不擔心,只管瞌睡懵懂的靜靜聽著,廚房灶裡燒木柴的火劈叭的響,麻雀在黃昏的屋簷下聒噪著叫,我聽到外公牽著狼狗莎莎走過花園小碎石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路的聲音,我從外婆懷中仰起臉來對她說:「莎莎。」
早上與爸爸、媽媽、姊姊去做禮拜,寇世遠長老講「免於犯罪的真自由」,聽聽再唱聖詩,唱的是「大山可以挪開」,我們唱道:

胃又痛了。趴在床上緊緊的壓著,大概是這幾天中飯沒正經吃,盡吃冰,胃癌怎麼好?——也沒關係,那會死得跟我親親愛愛的拿破崙一樣。
臨睡前躺在床上看陳星吟的「花謝葉猶青」,想到貓咪,想到喬,然後很多很多。月光又睡在我的腳頭了。
天陰陰的,起晚了,狠狠心,做個阿爾薩斯的小男童,「最後一課」裡那個愛陽光不愛背動靜詞的逃學男孩。

晚上看試片,「故夢」,法國片,每一個取景都像浪漫派油畫的味道,可惜整部片子有些文勝於質。不過也許我們這一代的孩子都太早熟了,這該是個讓人浪漫不已的年齡,我們卻對任何事都要來反諷一番,甚至有些最真實的東西。我最喜歡片子的結尾,深秋的庭院,孩童們歡娛的笑鬧聲,真是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欄杆。有一點感想,美到了極點時,總帶有一份無常的可怕。
明年的這一日這一刻我該是如何呢?——不知道啊。或許還沒有資格進考場吧,因為橘兒N次警告我,補考只有兩回,過不了的話就請小蝦省一年的書錢。我是不願留級的,沒有橘兒小靜小蘇貓咪鄧的日子,可怎麼打發?
一進教室,正在考試中的同學都紛紛抬起頭來,此刻真覺得身上的制服好重。我已經晚了幾次,他們約是在考上周講的。蔣老師遞了張考卷給我,看看真呆住了,一個個六邊形,然後是一堆堆符號,我想約莫是這學期常常聽到的賽因扣賽因罷。正糗著,卻瞥見蔣老師站定在我跟前,似乎要等著看我表演,我曉得的,穿上這身制服的女孩都當是出手不凡,此刻我也只好硬著頭皮誇張的打開書包,拿出鉛筆盒,打開,準備好了紅筆藍筆,關上,再找把尺,幾張計算紙,是一副準備大顯身手的模樣,自己都暗自好笑。磨了半天,從考卷頭打量到卷尾,再從卷尾回溯到卷首,依然是下不了手,蔣老師也依然站在我跟前,不過這會兒他發話了:「喲,我們的新同學怎麼一題都不會呀!」噯呀!君子不以小道試之,君子不以小道試之——念著念著,臉頰還是火辣辣的滾燙起來了。
很多星期以後,對面的憲兵不再對我吹哨子了,我想那可能不是他了,雖然他們看起來都是跟總統府附近的衛兵一個樣子,高高個兒,短短的長褲,露出嶄亮的短靴。我甚至連他的面孔都不知道。但是我亦不惆悵,看到花兒開得這麼好時,我要向天父多為一個軍人祝福。

校長沒答應,我和鄭出得門來,她也不沮喪,只是轉個眼睛又生一計,叫兩班同學回家找各個家長寫同意書再蓋章。但是班上不少同學反對,認為這樣做又太絕,尤其是鄧,我知道她一向喜歡英文老師。後來又有建議找汪汪的父親去同校長談,她父親是汪敬熙,噢,這樣的啊——。也搞不清結局如何,總之,老師是換成了,然而我總記得英文老師上最後一堂課時的神情,第一次看他坐著上課,拿著課本念幾句,看看窗外,臉一紅,講些語無倫次的話,像喝醉了一樣,弄得大家好害怕。他原不是這樣的呀!他也不能這樣呀!

明天,明天回得家後,我一定不對灰灰的台北市發牢騷,像半年前從中橫剛回來下火車時一樣:「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襟。」也不記得是不是板橋的詩句,總之,我要過一個好好好好的日子,讓鄧再叫我一聲:「丫頭。」
橘兒和小靜在走廊等我,看了她們焦急的神色,只覺得好抱歉,卻怎麼都找不到話說,心底涼涼的。
飄呀,飄呀,
晚上看電視長片「浩劫餘生」,講地球人類文明毀滅後的世界,我常喜歡發奇想或許上一個文明的主宰不是人類,而是現在某種普通的動物,所以我們苦苦的找尋百萬年前的人骨頭,想從其中發現些什麼是沒什麼用的,有時想得頭腦都昏昏的了。不過無論怎麼樣,我都愛翻開「創世紀」。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神說,諸水之間要有——
數學老師說,開學典禮那天要考數學,考這整個暑假講的。這次大家似乎都頗有興頭,畢竟是高三的第一個戰役呀。我也想趁這兩天來好好讀讀,看看自己是否到底還是有幾粒數學細胞。碰到和差化積,積化和差的公式,這是我以前從沒見過的。這次算是素面相見,背著背著,想到Cos是個B型鬼,任性又邋遢,盡著製造爛攤子給Sin收,因為Sin是A型,活該生來就拿Cos沒法兒的。我跟橘兒這般說,橘兒道:「妳瞎說點什麼!」這句是從張愛玲的「桂花蒸阿小悲秋」中學來的嗔人話,煞好聽的,可以想見的吳儂軟語。我和橘兒兩人都笑了。
金盞和虎皮菊是我種了兩三個月才正式開將起來的,其中包括很多次被家中的巴游們——剛長牙的小狗們連根扯掉的。花種則是我一次一次的在總統府前的圓花壇裡採來的。一回我正小心翼翼的採著,遠遠隔著馬路有個憲兵朝我嗶嗶吹哨子,我圈起手掌急著大聲向他解釋,我只採種子不採花,他好像也沒聽清,只揮了揮手,我向他喊聲再見就走。以後放學後,這都成了我們的例行公事,他看到我就會故意吹幾響哨子,我則會想起又該播一次種了,採足了花種再喊聲再見。
船上也沒帆,
我對曇花有很深的印象,很小的時候,我住在外公家,半夜裡被外婆從床上喊醒,瞌睡懵懂的由外婆擺佈著穿上件小背心,然後踉踉蹌蹌的下得樓去池邊的花棚下看曇花。外公多半已經拿著手電筒在那兒等了老久,此時他會用少見的溫柔語調告訴我曇花的種種。我總戰戰兢兢的聽著,看到那與我頭般大的花兒,也不禁要清醒起來,端然的立著。
先背著書包在中山南路上小盪一番,想起早飯還沒吃,就盪到店裡買麵包。找錢的時候,乍一看到櫥窗裡拿破崙派上映著的自己的黃學號,不禁嚇了一大跳,高二冬天的日子好像又回來了。那陣子不知怎麼的,常常下意識就愛磨,一早從暖被窩到刷牙洗臉到車站,已經八九點了,怕媽媽知道我逃學,就只好硬著頭皮在外頭盪。盪盪人也迷糊了,功課不管了不說,別的書也不想看了,家也不回,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街上盪,看到櫥窗裡自己的影子又恨,可是真的不知道要怎麼才好,——每天渾噩的活著,我真恨生活!然而看起來我依然活得怡然自得。總得改變一下,總得。
聊聊三人又談到了功課。小瀚和宜陽因為整個高二都在忙著編校刊,所以功課也破破爛爛,不過這個夏天他們已找定了補習老師。我也湊熱鬧講數學補考,講著講著自己先無來由的笑起來。小瀚又嚴肅了,偏著頭,皺皺眉:「我看你還是該讀點數學的。」當下我答好呀,大約太爽快了,他們沒得話勸,三人又沒話說了。
小瀚和宜陽是我最要好的男孩朋友。他們在我為喬最痛苦時把我拉起來,他們是我新世界裡的第一個朋友,所以跟他們在一起就像坐在春天裡。
我很斬釘截鐵的拒絕參加舞會,也不知道這麼堅決是為哪般。或許是聯想到K了吧。K也是在海上認識的,因為船上六天他總穿件有個大K字的運動衫,我和喬就這樣稱他。去年夏天,和喬糊里糊塗的上了兩洞六後,才知道那一期學員除了我們兩個是北部人外,其他全是來自中南部的,因此自然他們總有些好奇的問我們些事情。一回我正倚在船欄邊看黃昏,K走過來劈頭就問:「聽說你們北部女孩都很開。」知道他也是山東人,我不免柔聲答道:「怎麼說?」「聽說你們有很多女孩都是大著肚子上學的!」看他說得這樣理直氣壯,我的信心都減了幾分:「這樣啊?我想該沒有吧,就我所知道的是沒有。」他偏偏頭:「妳別誑我,我才不信呢。」他說得如此果決,我不禁目瞪口呆著了忙了,好像忽然全北部女孩貞潔與否的責任都落到我身上了,我想我該惡狠狠的辯明的,可是夕陽被海水映得暈暈的,天邊微微緋紅,有些晚霞影子,我就搖搖晃晃的走過甲板回艙去了。
回到學校,已經四點多了,看看書,吹吹風,看窗外的楓香的綠又深一層,想,夏天要過啦,但是卻不懊悔,因為這個夏天好滿好滿,不知道是因著什麼。我又好想寫那篇一直想著的小說,起頭一句一定是這樣,「那年夏天,我才戀愛——」
此刻小三和小童都該在考場吧!小童該是什麼模樣?咬著牙皺著眉他媽的嗎?實在很難想像他這副模樣是如何,都只怪他成天跳舞。不如怎麼,忽然想到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想著想著不禁笑起來了。
我總是讀到總統府降旗的軍樂聲響完後才回家,在暮色蒼茫中慢慢走過總統府,憲兵們正在換班,整齊又漂亮,然後我要為中華民國所有的好軍人向天父禱告。日子,真好!
還沒進校門,就看見橘兒遠遠的等在那兒,歪著頭邪邪的笑著,一副促狹的模樣,看看也約莫知道些端倪了。果然學校公佈了補考名單,有某人的大名在上頭,看著看著自己也要來笑上一笑,進了學校兩年,名字還沒上過什麼公佈欄,這樣也好,出名要趁早呀!張愛玲語。
阿蘭是什麼人都要去看,她帶我到病重的人的房間,那真是個不見天日的地方,牆角的尿桶騷得薰人,婦人躺在黑漆漆的老眠床上絮絮的與阿蘭講話,阿蘭總哭和圖書得稀裡糊塗,搖著頭:「冤枉呀,冤枉。」我常疲倦的打著呵欠,淚水模糊中的那些無盡的黑夜真是寂靜怪異,而我是小舅舅送我的聖誕卡上光著身子的小天使,戴著個小光圈,展著翅膀在空中,高高的,看老眠床上無盡的死死生生。
華岡的風好大好大,爺爺堅持要送我們到車站。走著走著,天氣涼涼乾乾,山下台北盆地的燈火閃閃爍爍的,我們回身向爺爺揮手道別,爺爺的長袍飄得一天都是,我不禁抽了口氣,正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以除了小三,我要把這句給爺爺。是的,爺爺談了一個晚上的中國,世界,乃至下一個冰河期,我都要理不過來了,只好嘩的一聲打開車窗,一股股涼風灌進來,我是一心一意的想乘著大大的風飛起來,像逍遙遊那隻大鵬鳥,怒而飛——,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
今天我們終於要上山看爺爺去了。

飄向西天。
但神對人大愛,永遠不更易;
妮娜颱風登陸,強烈的,好久沒有這種風雨中的溫馨感,一家人安安詳詳的窩在家裡,或許晚上還停電點蠟燭。

到消防總局時,鄧的父親才剛從消防車下來,一頭臉的汗水。我一直很喜歡鄧的父親,他那種正直和中國人有了家室後的嚴肅老成,常會讓我想到爸爸口中海那邊的爺爺、大伯父、二伯父。記得高一剛跟鄧認識時,我問到她父親是做什麼的時,她遲疑了一下:「警察。」「真的啊!那他辦案子嗎?」鄧也不說話。後來偷看到她記事本上的交戰,她講到一次遠遠看到市郊的火燒山林,她想到爸爸又在做著好危險的事,字裡行間,她是那麼熱愛和崇拜她的父親,可是也不知為什麼她又老沒法開口跟同學說爸爸的職業。闔上本子後,我也難過了好久,想到我一向最怕成長途中時時發現爸媽的大人也是有很多不大人的地方,我總好喜歡孩提時候對爸媽那種綿綿完全的孺慕,就像對天父一樣,我永遠不希望有發現他們跟我們一樣也同樣是人的時候,所以我一直不要長大。
但願萬人得救,不忍一沉淪。
一早從夢中醒來,惶惶的,好不可怕。我是一個穿著破爛歪戴法國帽的流浪小頑童,置身在一個地方,我想是法國吧,米勒「拾穗」畫中的那種溫暖色裡,不過不是金黃色,而是橘紅,一逕的橘紅,茂盛樹木是紅色,土地農舍是紅色,那天空也是一片通紅。我立在小十字路上,不知該何去何從。後來有地主追趕來,因為我摘他們野地上的黑莓吃,我拔腿沒命的跑著,飛快的跳過好多的紅色灌木,像隻羚羊一樣。最後跑到一片蔥綠的大路邊,看到海和亮麗的陽光,就醒了。

開始上課的第一天,什麼都沒安頓好,我們臨時跟平班湊在同一間教室上數學課。數學先生是學校有名的老資格,出言的確不凡,這會兒他人在講台上分析這次大專聯考的數學試題,大家又擠又伸著脖子凝神聽,我沒有座位,一人站在後頭,細細打量這屋裡頭的一個個人,竟覺得自己真是個局外人了,就是我熟知的橘兒小靜卡洛貓咪鄧看起來都不認識了,或許她們全都真是高三學生了,而面對我的可能是補考——留級——我只是個未定數。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並不很欣賞這種人,這種人會讓人覺得陰險又小器,可是我喜歡世上最好的東西,我喜歡做世上最好的人。此刻我是班上的班長,然而我所想到的是,我也是班上的最後一名,不一定過幾天她們還得重新再選個班長。

「老大昌?」橘兒首先發難,我和小靜也不說話。好久沒吃老大昌的熱牛角麵包了,亞森羅蘋、布列塔尼半島——。自從去年夏天老大昌麵包和公園號的酸梅湯都漲價後,我們就發過誓,再也不去了。真的,那是一種好難過惆悵的感覺,不是指錢的問題,而是,而是就好像你一向以為的好朋友突然不認你了一樣。一年了,沒想到三個意志一向不堅定的B型鬼居然也熬過來了,還不忘記去年我們發誓時,還開玩笑唱了兩句歌「I can't live if living is without you!I can't live if living is without you!」

我忽然想到高一時,鄧叫我的外號,黃毛丫頭,多半也不是因為我的頭黃燥燥的沒個樣。鄧常說:「你最該叫丫頭的。丫頭。」那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然而那時我是真相信她是喜歡我的。黃毛丫頭,丫頭,丫頭!我的鄧。

今天宜陽菸抽多了,只好由我拿出吉他來唱些小品歌,看著晚霞的時候,我會彈「Tom Dooley」,想,那該是如何一種心境,如何一個時代?——這些我都不管了。我只要看著夕陽中的宜陽和小瀚,再唱一首歌:
是個大假日,橘兒帶了照相機,中午我們就在學校附近的「勢力範圍」內照了些相,很有些離別的味道了。法院前是非照不可,因為這兒是我們常「調戲」男孩兒的地方,常常放學有一兩個建中男孩孤伶伶的經過這裡,我們見了總是齊聲大唱「飄零的落花」。不記得是哪個男孩說過,女孩一多什麼事都做得出。然後總統府、新公園、公園號——,死黨好久沒有這樣笑笑鬧鬧的亂逛了。
男孩臉一偏,竟是毛毛。打了招呼,兩人糗糗的聊了聊,他說:「聽說你和他們訣別了。」毛毛說的是小瀚和宜陽。——車過羅斯福路,木棉花只剩下綠葉子了。
我怕富貴榮華原一夢,更怕仍愛此夢太分明。
很小的時候,我從一本書上學了好些各國的咒語,有事沒事總是念著玩玩。到後來只記得一句,是西藏的,這樣念,克姆馬尼巴多滅弗姆。遇到麻煩事情,我就念它個三遍,此時天父成了西藏人了,穿襲露著一個肩頭的長袍褂,還是落腮長鬍鬚,他站在高高大風的青康藏高原上,也不怕冷,我與他講著西藏話呢。
天上飛的麻雀,一個不忘記,
看到媽媽一人在廚房裡忙,我又不禁做那好久沒做的事,門裡門外的跟著媽媽打轉,兩人同時搶話說,誰也沒聽誰。
剛認識小四那票人時感覺又不同,我忽然自卑起來,終宵抱著小四借與我的「厚黑學」和小小字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們」。說著話,我也要學學些學院派的用語。假日的時候,則翻出爸爸書櫃裡的沙特卡夫卡貝克特,看得頭昏腦脹。直到卡繆的「黑死病」看到一半時,忽然想到我寫文章原可以勝得過他們的呀。白先勇的小說原是我愛的,但那是高中前就已經揚棄了的。瓊瑤小說我原也讀的,但那是小學四年級時就也揚棄了的呀。有些東西,我該狠狠的丟棄。爺爺說登山,你只要知道世界上有一座最好最高的山,那麼縱使周圍都是小丘陵,也可怡性。我懂得的,如今我還不知道那大山,所以我不當如此早就耽遊在小丘陵中。我自有一番打算。
大概是西北雨罷,雨珠大顆大顆的,還隱隱有些雷聲,我們三人跑在總統府前的大廣場上,我不禁哼起了「Laughter in the rain」,貝斯鼓聲砰砰的敲到人心裡頭去了,那是大雨打在夏天芭蕉葉上的聲音。小童,小童。雨是愈來愈大,我眼睛都睜不開了。
祂將慈愛臨我,高如天離地。
放下電話。悵悵然,不知是不是為了沒發揮自己的意見。想想又覺得自己好好玩,不參加舞會就是乖、就是貞潔嗎?是嗎?——這些都是想著累人的事,我且不管了,只想想阿哥在每封信信尾的話,祝小蝦頑皮!
每回四人一淘時,我和他總一國,因為我們倆都是B型,同文同種,理當的。然而我是真喜歡與他一塊兒的,人會變得好小好小,五六歲的,兩人排排坐在門廊口,我握一朵黃雛菊,著綠色的點點背心裙,毛毛則唱著一首小孩兒歌,剛從媽媽口裡學來的。
喜歡半天的輔導課,上午很盡興的上完四堂課,中午大夥兒笑笑鬧鬧的到學校後頭吃竹山地瓜冰,灑很多紅紅的,聊聊天,大風大太陽中,光復樓中小憩一番,然後看一下午的書,有時還做做數學講義呢。有時一場西北雨後,外交部對面的賓館後頭就會慢慢升起一圈大彩虹,最後橫過空中了,這會兒我才知道彩虹本是個大圓圈,另外半圈永遠在天那邊。我想到宜陽告訴我的話:「一個再大再漂亮的彩虹也沒有一顆露珠的飽滿完美。」但是不管怎麼說,我是寧願當那人人仰起頭都看得見的綺麗彩虹的。
今天校園裡盡是些陪考的人們,我和橘兒一會兒又盪出去,盪到校園書房去買筆記本。看了手中這些打開一頁頁都是雪白空曠的本子,好生又有一股大志。今晚回去我可要好好的訂一個計畫,這是個長長藍天的夏日,然而我不打算上梨山去替叔叔打工摘蘋果了,我要到書堆裡去,橘兒說好呀。大約今天是太熱了,我們也沒發誓。
爸爸去清大帶這一期的暑期文藝營了,又留媽媽一人獨守空閨。吃過晚飯,拿起吉他和妹妹很有默契的先從聖詩唱起,唱完了,兩人就捏起嗓子,鬼腔鬼調的吼著熱門音樂,讓媽媽一人笑倒在沙發上:「討厭——討厭——」有時媽媽真像我們的小妹妹。
降雨賜給義人,也給不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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