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擊壤歌:北一女三年記

作者:朱天文
擊壤歌:北一女三年記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綠兮衣兮

綠兮衣兮

今天是聖誕節,天氣冷冷乾乾的,大概窗子都關著吧,同學的臉都悶得紅紅的。我們在每一科老師的桌上都放張聖誕卡,真喜歡看他們打開卡片時候的神情,我想到小高一時的慶祝方法。是在每一個老師才踏進教室時,就全班一起唱英文老師Miss蕭教我們的歌:
最後一堂課老師開會,我就和小靜去盪。先到金陵一口氣吃了四個熱起司,剛剛出爐的。然後再逛城中市場。我最喜歡到市場了,從小就喜歡,看菜攤上種種刺|激犯沖的色彩,翠綠的白菜叫紫油油的茄子配著,正綠的空心菜旁是一堆紅艷艷的辣椒,不過到底是大自然的色,看著也不會要人想去當色盲。我也最喜歡站在小吃攤旁看店主人忙得熱鬧,每到市場裡,才會真覺著什麼是和樂昇平。走過新東陽,兩人又站在門口聞了好一會兒炒肉鬆,今天還是那個愛穿短裙的小姐鎮守在櫃台上,所以小靜也不能重施故技:「小姐這肉鬆是鹹的還是甜的?」然後抓一小撮嘗嘗。
院子裡有玫瑰花香,有「馬賽曲」,想到拿破崙和遙遠的馬賽,想跟宜陽說,他卻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們要沉默一段日子,到聯考,好不好?我趕緊點點頭,這原是我但願的,因為我是個好女孩,我也喜歡當個好女孩,所以我不要傷任何人,日子再下去,我會傷人的,一定會。宜陽總是讓人難過,不過我要天父保守我做個乖寶寶,如同一向的。
放了學,和卡洛兩人去植物園一帶看準備明天閱兵的坦克車。南海路上停得長長沒盡頭的一列,不過很多都罩了大帆布,也不讓人攝影。可是我和卡洛兩人仍然興奮得沒完,路邊有衛兵,也有好多只著件汗濕了的綠汗衫在忙著的兵兵,我抓空偷偷摸著那兩個灰綠堅硬的大東西,會想哭。小時候,我常常做反攻大陸的夢,過程亂亂的記不清,結果就只記得是一個天地清明的中午,我蹲在滔滔漫天的黃河邊玩黃泥巴,跟我皮膚一樣黃的泥巴,也不知要玩到什麼個時候。就這樣罷,我想,有些事,有些感覺,若一生中有那麼一次,雖然僅僅一次,也就夠了。
補完習在興隆路等47,月亮很大,風又大,我想起了高中聯考剛過的那個夏天,在後出崗上對著自己的影子唱,「Fly Me to the Moon」時的情景,其中有句——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這會兒我則要吟一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後天是中秋了,地上的年歲,其實也差不多。不知天父可愛吃最沒文化的鳳梨月餅?
走出醫院就順便去了小靜家玩。其實小靜的家在苗栗,這裡是她和幾個一起從苗栗來的同學合租的,空空亂亂的,我是頭一次來,不曉得嬌嬌貴貴的小靜是怎麼度過這兩年的。我翻了翻小靜的書桌,到處都是英文字典,人的小的,尤其是袖珍字典更是多,原來小靜每一發誓用功就買字典。跟小靜同房間的是芳吟,平班的,是小靜在苗栗建台中學時的好朋友,我一直也很喜歡她,白白的臉,很甜的笑,像個柔柔靜靜的日本女孩,她此刻正在書桌上忙,我知道她是個很用功的女孩,就叫小靜小聲些說話,可是一會兒芳吟也跟我們搭話,還拿剛才正在忙著的東西給我看,是好多個娃娃像呢,我吃了一驚,原一直以為她在默書,或者畫螺線。她說,那是她妹妹寫信來要她畫的新娘子。芳吟又甜甜的笑著,像個小小的女孩兒,她是個有妹妹的人哪!

媽媽常跟我說,我們是中國人,我們的老家在山洞(山東),我不太懂的,我知道到阿婆家時火車要過好幾個山洞,我們的老家難道就在那黑漆漆的山洞裡嗎?
從陰陽到男女,現在的女權運動高張,我想到呂秀蓮的新書「為何我空手而回」,那是一本糟糕的書,看完後,叫人替呂秀蓮著急,妳到底要做什麼?到底基本是因著什麼?像現在的高梓、趙麗蓮,她們一生沒有提過一次女權,但是她們真是做出了女性最好的懿範,不由得每一個人都會去敬愛她們——每一個人,不管男性還是女性。薇薇夫人和何懷碩都曾經評過呂秀蓮的書和文章,但話都說不清,只有爺爺的話最打得準,——現在爭著說要擴張女權,青年變得男女中性化,這乃是生物進化史的倒退。原始生物無性別,亦能繁殖。進化了才有性別,是先有雌。有幾種低等生物只有雌,沒有雄,但是亦能生殖。再進化才出現了雄,其始是雌大雄小,如白蟻雌的身體比雄的大六十倍,——可是雄有變異力,發展得快,進化到禽獸,譬如雄雞,體格毛羽威儀都追過雌雞。到了人類,更是要由男人來開創天下了。照這一段歷史看來,有雌雄並非為了生殖,而是為了變異,生物的進化是繫於發展個性的變異能力。雄的任務是變異力大,能促進子孫的優良化與創造性。所以各民族的祖先都尊男卑女,譬如說天尊地卑,父母是尊親屬,小孩是卑親屬,並無權利觀念在內。
晚上看長片,「雨中行」,褒曼和安東尼昆的,奇怪安東尼昆給我的感覺好像是宜陽,尤其那種深摯解人的笑,看了會難過,是個有著涼涼太陽的春日,然而我想起那圓桌武士藍思洛對亞瑟王皇后唱的歌,依稀是這樣,總有一天我得離開你,不能在明媚的春日,也不能在夜鶯啼叫的夏夜,不能在蕭索的秋天,更不能在寒冷的冬日——,宜陽叫我感傷。
家裡沒人在,進了黑黑的客廳,半天也摸不著電燈開關,黑漆漆的好可怕。我想到這個十七歲生日時橘兒寫給我的信,「好快啊!我們一個接一個,都邁上了十七大關,天心也十七歲了。想想真擔心,日子過得那麼快,我們也老得很快啊!其實老了也沒關係,我們再一起去養老院聊天,談橄欖、牛角、楓葉、士林的吃,說不定我們那時都很有錢可去吃個痛快。——領了稿費別忘了龍泉街的牛肉麵。永遠都別忘了我們相處的這一串日子裡的點點滴滴哦——P.S另外要找個好男孩,好好的用情。把橘兒這片楓葉送給他。」橘兒信裡附寄了一片暗紫的楓葉,約莫是去年冬天我們在陽明山上拾的,用個洛韶山莊的信封裝著,信封背後是洛韶山莊之歌:
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髮叢找航路
一早就被訓導處急召去了,召的人是負責學生出席紀錄的齊老師,她有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讓人一聽就先覺理虧,很嚇人的,不過這回是我的不對。「妳個區隊長是怎麼當的!這樣子包庇同學,我就不信還有哪個班級跟你們班上一樣天天全勤!」原來我請假和遲到昏頭了,升旗點名什麼的壓根給忘光光了,我只好據實說了。
今天補習只補到七點就下課了,因為明天成功的要月考,他們要求提早回家KK書。我和小靜也不想回家,坐坐〇南,中途又在臺大下了車,晃晃蕩蕩進得校園,兩人也不說話,但是椰子樹嘩啦啦的響著,我知道小靜也在想些什麼,於梨華的「燄」裡頭,莫迪看著夜晚椰林道對修慧說:「發誓我一輩子都愛死這個學校!」

正想打道回府,小靜噓了一聲,張大了眼睛說,剛剛有個身影閃過去,橘兒也急急的說老早就聽到過有開門關門的聲音,然後突的四人轉頭就跑,沒命的跑,要命我殿後!
晚上,躺在床上想,想,那藍色瀲灩的海,那寶藍色地中海的夜晚,我想,無論如何將來我一定要去馬賽的,不是誓言不是夢,不是愛上拿破崙時打定的主意,因為,冥冥中,那似乎才是我的root,我心底深處老是渺渺不可及的東西。好亂!好亂!睜開眼睛,窗外也是寶藍的星空,那麼穩穩實實,中國的天空,我的國家,可是我更愛藍色瀲灩的海,地中海的夜晚,那是一個遙遠的國度,天父啊,快快告訴我,我是哪裡來的小孩兒,哪裡來的?該去哪裡?去那兒做什麼?
最讓人高興的是鄧在乙組裡是全校第32名,貓咪84、我是53,小靜、橘兒都沒考好。53,大約是不錯的,因為有同學對我說恭喜,我也沒什麼概念,糊里糊塗的考,糊里糊塗的看成績,可是看了貓咪和橘兒、小靜,我總是會畏怯羞慚,對貓咪是覺得我沖犯了她什麼,因為她一直高高直直的領著我前面走,我是要仰望她的,而且頂多走到她的左後方,可是這會兒是僭越!對於橘兒、小靜,我以前就想過了的,因為自己的讀書方法一向是時間用得極少,但是專心,我常以為高三的生活時間分配是這樣,十分之九的時間主要在培養好心境好情緒,十分之一的時間再去讀書,可是橘兒、小靜跟我又不太一樣,所以我不當成天拉著她們一淘吃吃盪盪的,可是每每又壓不住自己,她們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新年糊里糊塗的過了,每天都一樣,晚上家裡總是高朋滿座,眾人舉杯,我也趁亂喝酒,喝上兩汽水杯的高粱,然後飄飄的飛到後山,星子涼涼的灑人一頭一身,躺在草地上,願風浪就此止息,冰冰的寶藍緞面天空蓋住了我,想到東坡,想到赤壁泛舟,想到宜陽最喜歡的那兩句,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也不知道電影好不好,因為中途打瞌睡打打睡著了。最近人老是累累的,不禁有些擔心自己身體,我的肝不太好,這兩天開始吃藥,糟糕這藥的副作用就是想睡,再加上寡人有疾——見了床就睡,搞不好高三這一年就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了。卡洛的身體更糟,小毛病特別多,胃不好,頭到了每天下午就要有偏頭痛,而且卡洛的皮膚是書裡說的吹彈得破,常常從教室門口走到座位上,手就給桌角打掉一塊皮,也不見血,卡洛還說,好好玩。
晚上草草看完書,就躺在沙發上聽爸爸吹簫,吹的是陽關三疊,真是牽牽密密的無了時,一會兒宜陽打電話來,爸爸接的,我想到陽關三疊的回回返返,也好不可怕,就裝睡,爸爸掛上電話,說,宜陽問妳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含義,——睏了,累了。
星期六是個陽光的日子,可是最後一堂數學先生考排列組合考得我難過死了,一下對自己又好沒信心了。
前兩天寫信干擾了陣小瀚,小瀚回信來說,既然我們都不能理智的各奔他方,所以就乾脆來組織一個「三劍客」的小會,三劍客者,一筆逞英豪,三筆壟斷天下也。
放學後和卡洛、小靜去學校後頭的綠牆裡吃冰,剛考完試,風又大,總覺得該有些什麼事發生才對的。走到紅磚路的盡頭,看到宜陽,他遞給我一封信和一本愁予的詩集,天很清明,小靜在一旁鬼鬼的笑,我想到中秋晚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而我也但願它是很久以前的事,因為我要一人爽爽朗朗的活著,除了小靜、卡洛、橘兒、鄧、貓咪、小蘇、小鬼。
聊聊,我想到「巨人」裡年輕的泰勒,想到前些時電影裡老醜的泰勒,想到那天看完「春回情斷」後的感覺,我突然的跟宜陽說,婚姻這樁事是太殘酷可怕了。宜陽急急的說,千萬不要對感情失望,再大的彩虹可有露珠的飽滿渾圓?沒有了愛,可如何過冬?宜陽也有張薄薄的唇,笑起來嘴角尖尖的,我甩甩頭髮,仰起臉,大大圓圓的月亮正是中天,照得整個小山崗亮亮清清的,是秋天了,秋天大大的涼風還要起好一陣子,我可管不得冬天的,冬天時候,我只要一床暖被子,一本好書,爸爸媽媽,天父,和我的中國,我管不得其他事的。但是宜陽,我是但願天父愛他,因為他是那麼那麼的好,是宜蘭的陽光,遠遠暖暖的籠著人。然而我會想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未嘗瓦的後頭就沒有從絢爛歸於平淡的玉,或許發起瘋,我會憧憬那綠色無垠的蘭陽平原。或許罷——
晚飯是在喜愛迪吃的,吃完要走,才發現樓上有鋼琴聲,於是死黨又班師上去了。樓上黑呼呼的,沒點燈,卻在天花板上裝了好多白的紅的小燈,我們沉靠在厚厚軟軟的沙發裡,頭倚在靠背上,根本就是在看星星!窗邊有幾盆棕櫚樹,在夜風中微微晃動著,窗外是台北市閃爍的霓虹燈,也好。滿室的「Autumn Leaves」,是我點的曲子,彈鋼琴的人技巧顯然不很高明,但是也好。下星期模擬考,也好。我就一輩子在這星光下做夢好了,也沒跟橘兒、小靜、鄧發誓,太累了,而且未必真。
我從海上來
晚上臨睡前看了一下香港的明報月刊,看了都哭了,A 1 policy,一個美國記者寫的。其實看看題目也約莫知道是在說些什麼,但看完了才知人一迷失了心就會變得有多壞!我躲在被窩裡哭,哭個不停,而且好委屈,把睡衣也給弄得爛濕,我在想自己哭得顫抖的臉,我要復仇的!終究我要復仇的!哭完了猛打顫,這還是不夠的,爬起床找了張白紙條,重重的寫下,勿忘A 1 policy,把它夾在檯燈下的鏡框裡,我要為這個讀好書,做大事,讓人不敢再提這種昧良心事,就這樣罷,我要讀書了,經,史,子,集。

寒假了,可是要上輔導課,和第一次模擬考。我和小靜、橘兒也不管,照過我們的日子,小靜剛從苗栗過年回來,帶了一大袋甘草水醃的生橄欖,青綠青綠的看著就要叫人冒口水,我和卡洛都愛吃,又忍不到下課,就趁著歷史課吃將起來。歷史先生的課是真的古老,我是說他常讓我想到私塾生活,不過他長得不似觀念中的私塾先生,他有一個很好的相貌,真的是像三國裡的人物,身長六呎,聲似宏鐘,面如重棗,還有重重的絡腮鬍,不過已經刮得青青的了。他講課最是多稗官野史,歷史在他口裡真是鮮活極了。不過打從高一時,我就奇怪一個讀歷史那麼多年的人怎麼會那樣功利,他說的做人處事國家政治無不是從功利觀念出發的,我想過,或許他是認為在我們這樣幼稚時應該讓我們早早懂得些人情世故,但是宜陽說得更對,應該讓人先學了好的,再讓他知道還有惡的。此時他正來來回回的在講台上講,龍泉街的牛肉麵。到了高三,也只有歷史一科仍是輕輕慢慢照它自己的腳步走,明天要月考,進度還沒趕完,歷史先生照說他的,圓環的——,台北橋下的——,成都路的——,還撫著微腆的肚子滿意的笑著,我們亦安然。
石頭是我在小高一第一次郊遊時認識的,大我一屆,沉沉靜靜穩穩的,或許也不,因為我們面對面一共就講過三句話,發展得就像是老式的高中生筆友,他寫寫信給我,我也回,偶爾比著矜持,拖些時日才回。有時想起會悚然心驚,覺得自己做樁莫名其妙的事,過過日子,就寫些話,投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可是又想,在這段年少的日子裡,最瞭解我的不是父母,不是小靜、橘兒,不是宜陽、小瀚,也不是我,是石頭,常常寫著信,約莫我是在說夢話,或是跟天父聊天,好可怕,這世界的某一個角落裡竟有個不知名的人瞭解你,只有他,多荒唐!但我還是喜歡石頭,雖然猜了三年也沒猜對他的血型。有次和死黨有彆扭,我傷心的寫信問石頭朋友之道,他回信說,他問了他的一個好朋友,那朋友答,若一個女孩問你朋友之道,那一定是個傻女孩。不過石頭附了句,一笑!我果然展顏笑了笑,和死黨沒頭沒腦的又好了,可是的確我原是個傻女孩呀,不是嗎?
放學和小靜、卡洛、阿桂、政宏去國賓看「教父」下集。也很好,不過我還是喜歡上集,大概是馬龍白蘭度的演技太奪人了罷。奇怪電影在中國為什麼老成不了「藝術」呢?常聽爸爸講抗戰中和剛結束時的中國電影是真有不少好東西的,怎麼現在變成這樣慘不忍睹呢?或許該怪邵氏兄弟罷。
一個傍晚,只見丁庭宇熱烈的與爸爸談政治、談國家、談青年人在為國家做著的事,我是很喜歡他那種有志氣和愛國狂熱,不過聽聽他的話,丁庭宇跟我一樣還要多多用功的,他讓我想到一個說文章是小道不足為而人稱他是個很有才華的男孩子,那個男孩能把當今美蘇日中共間的微妙關係分析得極清楚,他也能如數家珍的把匪俄邊境現在的佈軍情形和其間勢力的消長記得一清二楚,但是聽完也就完了,是爺爺說的,「如今的社會人只知條件,他們講的機會與時機的機亦其實只是條件。機是在於陰陽之氣之動,而條件則只是物質的。對於機是要靠感覺,而對於條件則只要蒐集並處理情報,用電子計算機亦可就這些條件判斷形勢。但現在最不明白天下大勢的是美國人與蘇俄共黨。西洋史上,羅馬帝國一旦被毀滅於僅僅數萬野蠻民族的入侵,事後就當時的條件來解說,是到底亦不能解說得確切的。」這樣並不是說不要蒐集處理情報,用電腦來整理,而是,凡事都該知其白守其黑,世事若真用電腦就可計算得清楚,這個生活我可是不要過的了,連對於未知的一點意味都沒有!
兩人好不容易熬到下午,頭也昏沉沉的了,拿張報紙找電影廣告,一會兒,我和小靜很有默契的頂著大風雨跑去國賓看「嚇破膽」。看完電影,兩人都很悽惶,想到背後老是有一雙看似坦白純潔的撒旦的眼睛。小靜不敢單獨一人回永和,我更不敢,因為家對面的山上都是佳城。兩人又原班人馬的殺回家了。
十月的時候,學校附近一片生氣,到處都是一片旗海和牌樓,連那一向安安靜靜絳紅色的總統府也在正當中打了幾個大金字,中華民國萬歲,太陽光中閃閃亮著。今年要閱兵,氣象更是不同,我抬頭看看他,今天的天空藍藍清清的,沒有滾滾的雲,他應當是坐在夏日午後微風中的籐椅上看我們罷,笑著的。
祂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上午遊手好閒的盪了半天,因為下午要註冊了,定不下心,日子怎麼過得這麼快呢!頭髮剪了五次才通過,也不煩,這可是高中最後一次的註冊,有紀念性的。
紗門一重又一重,乒乒乓乓不知有幾百年,終於跑到外頭的太陽地上了,四人相顧大笑起來,還喘著氣,臉頰都紅暈暈的。啊!有一天我一定要寫下一篇冬陽下的故事,起頭要這樣,那年冬天——
臨離開士林的時候,我在路口買糖地瓜,那是爸爸愛吃的。背後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轉過頭去看,一個長長頭髮的男孩,也不說話,只是衝著我直笑。「糟糕我不知道你是誰。」他把頭歪了歪,一笑,陽光灑在他臉上,是,是小童——
這學期的註冊依然嚴,當然也還是頭髮和裙子。我的頭髮複檢了四次才通過,不過也不像往常一樣抱怨教官,從來不知道自己為了當個高三學生能這麼不計一切。班上頭髮複檢紀錄最高的據說是八次。

帶貓咪去逛海港,帶她到那個兩洞六停過的碼頭,還有政教樓,還有黃崇憲的家。黃崇憲是我們那期海戰營裡唯一的北部男孩,他讀的是附中,一上船就和喬兩人大唱搖籃曲,不過我喜歡黃昏海面波光粼粼時,他依著船欄告訴我,他們國中時候是如何的蹺課,蹺到哪兒去玩,再指指遠遠的山邊,那是他的老家,真實房子已經看不到了,兩邊都起了高樓。我和貓咪邊走邊唱歌,我還偶爾客串幾首口哨,一會兒,下起毛毛雨,到處都是和圖書一片模糊,奇怪,我一向不喜歡雨,卻老是在雨中走路,走個沒完。

除了淺薄的時代進步說以外,學校的先生們與學生們的科學的觀念上、民主的觀念上,與歷史學的觀念上,不能接受 國父的思想。至今學校教的是十九世紀的科學觀念,如物質不滅論與力學的秩序論,物質不滅則不生。然則 國父怎麼說是生命的宇宙觀呢?天體的秩序為萬有引力所維持,然則共產黨動不動說諸力關係豈不是對了? 國父又怎說是王道呢?但這皆是十九世紀的舊科學知識,今世紀的物理學可是從素粒子的世界的諸現象,發見了物質是生滅的。又則今世紀五十年代的天文學,發見了天體的秩序乃是大自然的意志在維持,而諸力關係則惟是其結果的一部分表現。 國父的思想是與十九世紀觀念相衝突,然而為二十世紀物理學上的與天文學上的發表所證明了。
晚上全家到張永祥叔叔家吃火鍋,有弦叔叔橋橋阿姨,伯武叔叔小曼阿姨,葉珊和少聰。要是宜陽在多好,他最喜歡葉珊的散文的,他曾經念過好幾回「德惠街日記」給我聽。今天我也喝了些酒,大半瓶的慕尼黑啤酒。伯武叔叔則又是微醺,依然激動的在談音樂,像那段還在打光棍常跑我們家喝酒聊天時一樣,從冼星海、聶耳聊到顧家輝,我好喜歡聽和看伯武叔叔唱上兩句歌,然後嘩的眼淚流一臉,看他吃完螃蟹就把腥糟糟的手往西裝褲上一抹,要我是小曼阿姨,我是不嫁伯武叔叔的,因為我怎麼比得上他的音樂和中國!
回到家倒頭就睡,今天沒下雨,天氣卻涼涼的,等車看了會兒月亮,想東坡。今天是該死高三的第一日。
我們又走了一次中山北路的紅磚路,還是發誓,我最多,最願意。
石頭來信,也沒說什麼,寄了張臺大校園的照片,杜鵑花正開得繽繽紛紛的,我把它放在「勿忘A 1 policy」紙條的旁邊,這學期應該能用功的,因為有這些個東西在鼓勵我,又和死黨多人發過誓,訂下不少國際雙邊條約,該拚得起來的。
呂秀蓮要看看易經與禮記,其中有說男女乃陰陽之理和室家儀範,世界上他無其比。因為「世界上各民族多說女人是罪惡,不潔的,惟獨禮記與日本的古事記裡沒有女人罪惡不潔,而惟獨說要男先女後。本來是男女有別才好,男人是光,女人是顏色。」呂秀蓮跟我一樣,也要好好好好的用功一番。
在想,天氣暖時,我是會真讀書的,這兩天除了趕電影和覺得累外,還算讀得不錯,尤其複習正中英文時倒看起了課外的The Count of Monte Christo的劇本來了,唸唸,學美國腔,最明顯的就是不發母音R的音,很好玩的,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個拿根手杖的英國人,內向又孤立。

九號了,今天是個亮麗清明的日子,一個上午直升機就在吵鬨鬨的吊著明天要閱兵的大砲凌空而過。窗外飄著一天的國旗,大夥兒鬧著數學老師帶我們出去看高一高二練排字,數學先生也不說話,放下粉筆,只管站在講台上笑笑寵寵的看我們吵,看我們擁在窗邊望藍天下的直升機。氣象局邊的芒果樹在陽光下翻攪,我要永遠不忘記這個清平的日子!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
爺爺講機講得最好,禪宗「碧巖錄」的第三十一則「麻谷振錫遶床」最是見得,第三十一則的原文如下:
「你讀得怎麼樣?」「很好。」大約不是謊話罷,我答得很快。
晚上到台映看了兩片子,一是「軍法大審判」,另一部是「孤星淚」。「軍」不如何,很可惜蘇珊娜玉沒能發揮,我記得剛看過她和喬治史谷特的「忘年之愛」(簡愛)時好喜歡她,她長得真的不美,下唇厚厚翹翹的,給人很知性又幼稚的感覺,像茱麗克麗斯汀。「孤星淚」是從小就讀得爛熟的故事,現在看了也覺得滿好,不過,想,到底是外國人的感情,不知為什麼。
今年年初的時候,我和喬才跑過一趟台中,還由我們認識的兩個男孩帶去台中公園划船,台中公園的晚上最是叫人要做夢,整個城市的燈光都在墨黑的水面上晃蕩著,想到威尼斯的夜晚,想到歲月在那個地方是沒有時間的,但是這一切我是不會對正坐在我面前划著槳的張說,我只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哼著「霍夫曼船歌」,豎琴奏的。
小瀚說,秋天了,上山去吧,我們就上山。是個有著好奢侈的藍的艷陽天,我們坐在陽明山的後山公園的老樹蔭下,看晴天飄雨,聽隆隆水聲,小瀚和宜陽正在辯人的真假。慢慢的,眼皮好重好重,四周有濛濛涼涼的霧氣,這裡是神仙洞府,飄飄忽忽間,我看到有三個少年圍坐在一塊巨石旁,兩個男孩是在濠水邊的莊周、惠施,女孩呢,或許是蝴蝶罷。
傍晚坐47回家,真鮮,火車站那兒竟有濃濃甜甜的玫瑰花香。車過信義路,伸手摘了片人行道上的翠綠樟腦樹葉,有個國中小男孩在笑我,我也笑了,想到張愛玲在「天才夢」裡的最後一段話,「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籐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顛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囓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然而我亦不擔心,我是肖狗,合該生來就該是有一身跳蚤的。
「我們把它解放出來好不好?」卡洛指著一朵卡在鐵絲網格子裡的粉色杜鵑花,我說好,輕輕的把托住,往外拉拉,沒想到花兒整個掉在我手心裡了,哎呀,過分自由了,我真是個粗人!想到橘兒、小靜最近的清掃工作總很詩意,她們負責的是至善樓後頭的小庭院,最近花開得都盛,也謝得兇,每天中飯後,只見橘兒、小靜閒閒的下得樓去,「我們葬花去了。」我卻在教室裡掃地,掃得灰塵漫漫的刺迷了眼,合該我生來也就是該做這類工作的。
歷史觀亦然。學校今在教的仍是以西洋史的為正統,從而政治學、經濟學等皆以西洋的為正宗,然而 國父的思想是以中國史為正統,以中國的政治與產業的道德與性情為出發點的,學校的先生們與學生們又如何能接受呢?可是今世紀考古學上發見的史料證明 國父的是對的,世界史的正統在中國。
好可惜,台北某些地方的排水太良好了,從家裡到學校竟然找不到一個水坑踩踩。走在介壽路上時,就已看到紛紛回家的同學,但是我仍繼續往前走,我記得學校大門口一定得擺些磚頭墊腳的。遠遠就看到小靜,她正一人愣愣的在仰臉看颱風,小小的嘴微微張開,死黨裡數小靜最孩子氣,有時大夥兒好端端的走在黃昏的路上,她會猛的向前衝兩步頓一下腳,把路上停著的麻雀給嘩的嚇回電線上去。
明天是卡洛的生日,揀著今天剛考完試逛了一個傍晚。最後在金金買了一塊大理石嵌銅的紙鎮,但願卡洛永遠不要忘記她的十八歲,好好的一年。或許這學期和卡洛坐一起的關係罷,和她親得多了,尤其每每兩人一起讀三民主義,更是覺得士不可不弘毅,任重道遠。我喜歡卡洛,但怕橘兒在一旁的眼光,我知道橘兒的佔有慾一向強,她不希望任何一個死黨會脫出向心力切線出去,但是我是不會的,我不敢看橘兒的眼光,我只是要朋友啊!好好好好的朋友,卡洛。

我和小靜算是共過「患難」的朋友呢。
今天是中秋了,白天卻依然是熱燥燥的。中午放學的時候,我和橘兒、小靜走過敬學堂斜前頭的洗手池又好好冰了一番。洗完膀子還是忍不住順手撈了一把水朝橘兒的頸子灌去。「好啊!看我怎麼弄妳!」橘兒一邊笑著罵著一邊壓緊水龍頭口朝我噴水,濺得我衣服裙子都濕了,小靜在一旁只管叫停戰,橘兒要歇手了,我卻是捨不得,因為發覺自己好久沒這麼年輕過了。
這則公案用一個例子來說最是明白。當初 國父聯俄容共,有人拿來說話的,這是說的人不是。後之故總統蔣公反共抗俄,你若以 國父的聯俄容共來駁,是你的不對, 國父的聯俄容共和蔣公的反共抗俄是如懷暉禪師和南泉禪師,都是對的,而你若以現今匪俄的作惡來批評 國父或學五四後左傾的文化人來說蔣公,都是你錯,因為風力所成,終成敗壞,羅馬帝國就是這般的,是與錯是生於行動的機端,所謂風力所致。若脫離此機端,即無論是與錯,皆歸於敗壞。爺爺說,原來的佛經講是非皆幻,與是非不二。禪宗卻說有是有錯。佛教是否定動,中國的禪宗則肯定動,是與錯是從行動而來。
回家換了睡衣上床,才想到今天是這個秋天裡我第一次到體育場去,也沒覺著什麼。奇怪起過了秋風的呀!可是我竟沒像年年秋天一樣,迫切的要去體育場,去看秋天,去找找我的根,或許這一季秋天裡還有一點什麼罷,一點其他不一樣的東西。
赤道是一痕潤紅的線,你笑時不見
排了新座位,我左手邊是卡洛,右邊是愛笑的小蘇,看看她們也要激動,因為她們即將是我共患難的好夥伴啊。新的英文老師來了,黑黑實實的,一雙眼睛又深又利,一看就把人給看穿了。我傳張小紙條給卡洛,看他像不像薛尼鮑迪?卡洛點點頭笑了。我很喜歡薛尼鮑迪。
電影果然跟預料的一樣糟,我和小靜怏怏的走出東南亞,外頭已是天黑了。兩人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就走罷,向前走。我又想到那個和卡洛看完「畸戀」的夏日雷雨午後,想到要摒開一切去生活,過那種吃飯、睡覺、愛情、陽光的生活,過她們十七歲女孩該過的生活,不過我更想到有漢唐秋香的華岡山上,爺爺啜口茶對我說:「李世民十八歲就打了天下。」


如霧起時
今天和小靜約了到學校讀書,讀數學,讀得昏昏沉沉的,滿腦縈繞的都是盤算中飯要吃煎包還是韭菜盒,要不跑遠些到國賓後頭的老山東吃家常麵也可以,新聲對面商場二樓的溫州大餛飩也好久沒去了,小靜看著我癡癡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了,我才發現我的數學計算紙上正塗滿了這些吃的名目,我看我是沒救了,真個是腦滿腸肥。高二根本沒接觸過數學,這會兒也提不起勁去讀,放棄掉算了,專心讀些別的,像英文,我很喜歡英文的,讀讀英文我會對自己有信心得多。哎呀不管了。
又起晚了,不去上課了。這兩天都是這樣,曠課也不管,成天跟爸爸坐在電暖爐邊,爸爸寫稿,我則坐在小板凳上抱小藍玩,小藍是最近家裡新收養的小白貓咪,有對冰盈盈神經質的藍眼睛。我很喜歡這樣的日子,像回到小孩子時候,我和爸爸這樣坐在爐火邊,爸爸翻開一本書,念給我聽,說的是女媧補天的事,所以至今我仍喜歡撿石頭摸泥土玩,因為我摸的是天空也不定,而且我可以就是那女媧。媽媽更常陪著我們過冬,念爸爸的小說「鎖殼門」和「狼」,到現在我還常常想到那一片淒迷的黃沙,因為爸爸這樣寫到:

做完禮拜就去學校念書。外頭的操場熱鬧得要命,校慶快到了,她們大約是在練大隊接力吧,操場上跑道的白線好鮮明,我突然放下書,跑到光復樓二樓那個我和貓咪的「往日情懷」的窗口去看,依然什麼都沒變,可是我卻沒什麼感覺了,大約天候太冷了罷。
今晚的星星都凍在天空上打哆嗦,宜陽指給我看獵人和參星,宜陽最喜歡獵人的,他還曾經寫過一首詩,「獵戶星」,但是我更喜歡他的另一首,「信約」,宜陽認為不好。
張是夏天時在海上認識的,也是第一個帶我跳華爾滋的男孩子,我雖不是個純純情情的小女孩,但是這一點我是永遠不忘記的。真實我是很喜歡聽張說話的,他的眼睛又太又黑,嘴唇薄薄的,還有一個高高的鼻子和寬寬的高額頭,相貌很好;雖然他說的東西都是我老早就知道的,但是我還是愛聽,愛聽他真真實實的說那些他從打架悟得的道理。有時他正說得神采飛揚,會突然收住口,咧嘴笑,嘴角尖尖的,覺得我是個好乖好純的小孩子,他也這樣覺得,因為他總揉揉我的頭髮:「不說了,說了妳不懂的。」那天晚上,張牽著我的手盪了大半個台中市,我只安靜的聽他說話,等他時速九十公里的摩托車載我回省議會喬的親戚家時,我也沒說一句話,沒說我想了整晚的「霍夫曼船歌」,因為他是真的不會懂,真的不能懂。省議會有高高挺挺的椰子樹,迎著夜風沙沙的作響,我看著張跨上摩托車,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知道他是真的走了,像我們去年夏天在兩洞六上老愛瀟灑的說著的話,我是海上過客——
明天是校慶了,所以一整天大家都瘋瘋癲癲浮得很。
考慮了好些天,今天和橘兒決定去配軟性隱形眼鏡。我近視度數有七百度,卻是不喜歡也不常戴,因為我的鼻梁不高,重重的眼鏡愛往下滑,滑到鼻頭才勒馬,成個老婆婆的模樣好不可怕。其實不戴眼鏡的近視日子也滿好的,天天都像在夢裡,而那大專聯考也變成個白白糊糊的大門,朽朽鬆鬆的,亦妨不著我的路,姊姊則說拿下眼鏡會想到宦海浮沉。
今天無來由的想蹺課,也不覺得罪惡,就蹺了。躲在光復樓的練琴室裡看英文,卻是心浮浮的,書讀不下,琴也不想碰,對著窗子發了半天癡,才發覺是秋天了,很涼很乾又有太陽,高一高二的就在窗外的總統府廣場上練排字,彩色板子的生活像才不遠,我又要興奮了,激動得要站起來踱幾個方步,我最喜歡十月了,那是一個只有中國人會真正瞭解的感覺。

晚上正在看電視長片,「巨人」,真可惜泰勒那時的臉蛋還沒圓起來,看著沒那種奪人的艷。妹妹說,後山上有人在唱「燕子」,我快快跑到後院門口張望,小山崗上有一點紅火星,有人在抽菸,是——是宜陽。
貓咪是儀隊,我們擁在場邊叫她,她趁著變隊形時對我們皺了一下鼻子,但是人笑得不很開朗,我知道這是她們最後一次的表演了,以後就要交給高二的,是會悵悵的,連我都會。我記得貓咪第一次穿上儀隊制服時是去機場歡迎賴索托總理夫人,去年十二月六日,貓咪穿得挺挺的,很好看,我笑說要送丈夫上戰場,貓咪說她要唱「年輕的兵」,兩人匆匆亂笑了一場,貓咪就走了,亮亮的白色靴子卡卡的敲響在光復樓的長廊上,我倚在教室門口看她,真覺得自己是個年輕的妻子。
下午正在看長片,喬和魏哥哥和丁庭宇來。魏哥哥就是前些時騙我要用功,不要常跑臺大玩,免得會把原該在臺大待的數給提早用盡的,但我是很喜歡他,不光是他的儒雅溫文,和一副生來就該被人叫魏哥哥的模樣,他對學問很有一種死啃的心,很好的。
史上凡新出現的大思想,皆是獨自把來完成的,與時俗一般人的想法不合,所以要經過一段時間才為世人所承認。大抵科學上的新思想是經過少則五年,多則十年二十年,得到了天體現象的證明,或實驗室裡的證明後,即可得科學家的承認,於是大眾亦隨之而承認。但是哲學上的新思想不可能像科學的證明,往往要經過百年乃至三四百年始為世人所承認。孔子的與釋迦的思想都是如此。但是我們要使國人就在自今起到反攻大陸前夕瞭解 國父的思想。而先是要教導學校的先生們與學生能從學問上去接受 國父的政治論。
五四運動與北伐的潮時一過,文人學者亦有靜下來做學問的,但他們做的是西洋學院派的學問,凡百觀念是十九世紀歐洲的,與 國父的新思想新學問合不來。他們以為 國父的思想不夠深刻,不以之為對手。這批人是今時教育界學術方面的代表者,他們抑或發表時論,都是些極淺薄的民主云云,淺薄得與他們的地位不相稱。
晚上我們去中華體育館看西班牙孤兒馬戲團表演,我們的位子是在場子裡,看是比誰都看得清楚,人卻也給貝斯鼓聲震昏了頭,可是氣氛是真好,熱鬧又緊湊。最後他們每一個團員都拿一朵紅玫瑰獻給觀眾,有兩個男孩也走向前遞了朵給我和卡洛,我很喜歡他們的相貌,有人曾經說過西班牙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人種,我不知道,只覺得西方人但凡是黑髮黑眼的都好看,女明星裡的伊麗沙白泰勒、娜妲麗華、安瑪格麗特就是。
「寒假我帶棗子給你們吃好不好?我家果園的。」在前頭讀書的雪雲,被我們吵得無可奈何的放下課本轉過頭來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葡萄汁流了我一手,雪雲一向跟我們不熟,圓圓臉蛋,乖乖甜甜,很可愛的一個女孩子。但是這會兒我知道她懂,我也懂,因為我們都不說話,笑了。
一大早起了好大的霧,白濛濛的卻又乾淨,像夏天早晨一樣。車子開得慢,我又忙著在東門就下車,一路貪看霧,又遲到了。今天教官興致也高,罰遲到的人跑,高一跑操場三圈,高二兩圈,高三一圈。跑著跑著竟無來由笑起來,大約是第一次發現高三學生也有些許特權罷,不過我只想快快找個漂亮的女孩兒,像小靜,就對她念道:
那陣子中西名畫展正是熱門話題,我最記得是蔣老師撇著嘴笑道:「這個張大千根本是胡扯!溥儒才是真的。」不過我是真的喜歡他。
「不說就不說,反正我也聽到你們在說什麼,什麼打氣的。」大家嘩的哄笑成一堆,只留小鬼一人傻愣愣的站在門口,眨著黑眼睛茫茫然的看著我們。
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

我在想橘兒的話,要找個好男孩,好好的用情,把橘兒這片楓葉送給他。拍達一聲按到開關了,室內豁然大亮,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在,只有我一個,一個男兒在。拿起報紙,我要把橘兒的話給忘掉,雖然她是真愛我。
魏哥哥知道我愛看電影,今天就請我去景美戲院看一部以前我沒看過的好片子,「男歡女愛」,A man and A woman。魏哥哥現正念地質研究所,這回是當了助教第一次領薪水。去之前,魏哥哥一定要去替我借件外套,因為我剛從學校下課趕來,還穿著制服,可是應該沒關係的呀!我說。進了戲院才知道真有關係,放眼望去,滿院全是男的,沒見一個女孩,大約是這部電影的名字譯得太引人遐思,而且這部片子之前還有一部略黃的片子,裘林諾傑馬的,我一向知道裘林諾傑馬不好,但沒想到他會淪落到這個地步,都替他難過了。
跟小靜坐零南,小靜才剛在公館下車,就有個男孩逕朝這兒走來,直直站在我跟前,我沒戴眼鏡,想,這人真是放肆!好半天,噢——是宜陽,拿了樂譜和詩。宜陽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才走。看了他的詩,也在想最近想的一些問題,好像我又要有那種逃開的傾向了,實在怕人家走近一點。
一個晚上閻都在講群,群是一個建中高三的男孩子,閻對他的佩服真正可說是五體投地,可是閻又老不甘心自己在那人前頭矮一截。群是一https://m•hetubook•com.com八幾的個子。閻不停的說他的功課有多好,腦子有多聰明,他們星期天晚上是如何騎單車到松山機場前頭看彩色噴泉——,聽著聽著我不禁氣憤起來,因為突然間我是不要眼前的閻了,我要的閻是跟我海闊天空的聊天的閻,我多不願意發現我的朋友有一天也開始他啊他的,她們終是要走的,不過不要這麼快,也不能這麼快。
宜陽說,大考完後,三人一塊兒去宜蘭走一遭,尤其是夏天星空下田間小路的單車漫遊,真是鐵馬卡卡響,銀河步步近。我只去過一次宜蘭,是去年夏天和貓咪去的,因為我們的好朋友瑞芬住在那兒。我常常想,宜蘭的人們該有哪樣一種胸襟啊!東邊望去,是一片無垠綠色的蘭陽平原,向西看,則又是層層高聳入雲的中央山脈。我常想起去年夏天宜蘭的金盈瀑布,山下有個大果園,小小的桂圓落得一地,瑞芬的媽媽說這種不起眼的小桂圓卻是最甜的,我們就兜著裙子撿,大大涼涼的風中,貓咪的紅頭髮飄得一天都是,褐色的眼珠閃呀閃,紅嘴唇也被桂圓汁染得晶亮晶亮的,我都呆住了,卻也不敢盯著她看。陰陰涼涼的桂圓樹下,我想到世上千年在這兒只是一日,一個午後,一聲劃破天空的長長蟬鳴。
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晚上去台映看試片,「基督山恩仇記」,很不好,不光是我一向討厭李察張伯倫,這是個太老式的電影了。另一部是彼德奧圖的,Murphy's War,要表達的東西是不錯,就是表現太糟了,看得我和妹妹懨懨的,兩人大吃一場去做補償,我吃了三碗的蚵仔麵線,今天不知怎麼會這麼累,想,或許是天暖暖的,有些五月天的味道,或許是因為昨天宜陽信裡的那句話,好女孩,好久沒有人叫我好女孩了,我連興奮也不記得是怎麼一件事了。
下午的體育課是上土風舞,依然是我和喬教。卡羅素的音樂一響起,我簡直是手足無措了,我對土風舞真是,不敢出門望月,怕它勾我相思,偏偏月進窗來,害我相思一夜!可是唱片裡的男女正愉悅的唱道:「We have a lot of fun!」是的,We have a lot of fun!喬把我輕輕一帶,我的裙子凌空一旋,一個下沉舞步,我自己都知道我們兩個的身姿有多漂亮,可是我還是不敢抬頭看喬盯著人似失了神的眼睛,也抓不住她汗濕了滑滑的肩,怎麼會!土風舞的日子裡,我曾一次次在日記上天人交戰,好難受,很痛很痛,可是痛到心底又泛出一絲甜蜜來了,喬,喬,喬,我沒要你們去得那麼乾淨那麼快,真恨理智啊,真恨,說服自己,我多願做個茫然無知的小女孩,不要名,不要利,只要生生世世在喬的手中轉出一個又一個陽光的夏天。
傍晚和卡洛和她的弟弟政宏去新聲看「牢獄風雲」。政宏我已經看過幾回,建中高一的學生,長得此卡洛要秀氣,總是靜靜不說話,後來想想,大約是卡洛家的女權太囂張了,卡洛家的女孩不是讀法就是攻政,而且個個都是獨斷獨行的O型,不過我相信政宏還是個很能掌握自己的男孩,看得出的。
我慢慢的闔上眼睛,笑了。夢裡,天父白衣飄飄的帶我凌空一飛,飛到那高高闊闊的寶藍星空裡去了。
下午要註冊了,一個上午忙得很快樂,大概覺得自己即將名分確立了罷。
舉:麻谷持錫到章敬寺懷暉禪師處,遶禪床三匝,振錫一下,卓然而立。
與媽媽一起看電視,「阿爾卑斯山征服記」。山上飄雪弗弗,山腰上的美國登山隊紮營紮了老半天,媽媽一個盹醒,說,怎麼,他們回來了?——真是南柯一夢啊,我很喜歡南柯一夢這個詞,很可怕很美,就像一度喜歡覺得自己是江郎才盡了,每一蹺課在路上晃蕩時,就覺得自己好似那江淹,不過好歹也是有才過——所以可怕。
註完冊,先陪小靜去橘兒家拿畫,然後再去師大旁的龍泉街吃伍仁圓仔冰。
今世紀初三十年代這一段,真是人類知性的輝煌時代,量子論與相對論引導出了原子核與素粒子的發見,西南亞細亞的地下考古證言了世界文明史的正統是在中國,而 國父的政治論則是為現代世界的政治與產業開了一條路。三者之中,量子論與相對論最收了成功,世人無論知與不知皆對之敬仰。至西南亞細亞的地下發掘,是至今尚閉鎖在考古學者的專門框子內,尚未一般化到足以影響現在以西洋史為世界的正統的錯誤與觀念。而惟有 國父的政治思想至今尚極少人真正能從學問上去接受。
趕去機場送爺爺,晚了一步,但這樣的結果也好,我沒看到爺爺走,也不難過,而且機場的落日真是好,有涼涼的晚風,還有輕輕的人聲車聲,三劍客並肩走在寬寬的紅磚路上,我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宜陽唱起當晚霞滿天——,在想,我一定要死守三劍客的友情,如同死守對小靜、橘兒、卡洛的友情。

晚上我一人躺在床上讀書,讀讀卻哼起了「男歡女愛」的主題曲,這曲子我原先就會唱的,是安迪威廉唱過的,但他唱得出奇的香艷,不如原曲的輕靈好,但我還是要唱But yesterday came so suddenly with a warm and precious memories——
模擬考,考得昏天黑地,要命,發現這一向差用功還是太多了,像今天考的,有三分之一都是還沒來得及碰的,橘兒考得好像也很糟,兩人都喪氣得很,想去吃吃逛逛,可是卻下起了西北雨,回了也沒感覺,就無聊的在床上看「宦官秘史」。
晚上和小靜去中山堂聽台北市愛樂合唱團的演唱會,爸爸、姊姊、妹妹也去了,因為媽媽是愛樂的團員。節目分兩部分,前半是韓德爾的聖樂,後半則都是POP,我尤其喜歡看媽媽唱POP時,圓臉尖下巴的娃娃臉在眾人裡一點一笑的,臉頰紅撲撲的,怎麼都看不出媽媽的年齡是任一個團員的兩倍。媽媽愛唱歌,能參加一個好的合唱團一直是她的心願。今年夏天的時候,媽媽在報上看到愛樂招考新團員的消息,鼓了好大的勇氣才發狠心去,還拉我一起助陣去。考試的時候,媽媽老想打退堂鼓,因為,他們都那麼年輕!愛樂是幾個大專學生完全憑興趣創辦和苦心經營的,參加的人大都是還在念書的,還好我一直拽著媽媽沒讓她逃成。
祂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我和貓咪是搭凌晨四點的慢車離開宜蘭的,說是想看看海上的日出,可是兩人只顧著打瞌睡,再加上一個又一個長長黑黑的山洞,害得我們還昏頭昏腦不知外頭已是鮮亮的天光了。兩人不甘心,就中途在基隆下車,這個夏天我和喬已跑了很幾趟這裡來看我們的兩洞六,所以對海港一帶還滿熟。我當嚮導,要帶貓咪去廟口大吃一頓小吃,走著走著,路旁的有些Bar還閃著霓虹燈,有些洋鬼船員就摟著個旗袍開高杈的長髮中國女孩走在街上。那味道真是棒,讓我想到「蘇絲黃的世界」,那是個熱鬧的人世,我想對貓咪說,可是她眼睛竟流流離離的有些懼色,我就打住了。想到自己真是沒民族大義,黃春明為了這樁事還先後寫了「莎喲哪啦,再見」和「小寡婦」。貓咪穿著淡粉紅色衣裙,我則是運動衫牛仔褲,所以就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貓咪此刻是個要人保護著的小女孩呢!
兩人好不容易盪到南昌街,正倚在麵包店門口吃第三個鹹麵包,有個男孩在我面前來回晃蕩了兩次,我戴上眼鏡,打個照面,原來是李周!中橫的好夥伴。冬天的時候,我和喬走中橫去,一回中飯的時候,我想跳到小石牆上坐著休息,卻是身上衣服太厚,背包太重,跳了兩次人還在原地,這時李周走過來,一言不發的撐著我的膀子一舉,我就好好的坐在小石牆上了。就這般才認識李周,卻也不覺得他唐突,因為他的舉動很像哥哥,後來知道他果然有五個妹妹。在洛韶的時候,我們聊到很晚,大概是真覺得溪水洛洛,韶光易逝,李周聊的也都是爬山騎單車摘果子的事,但是他說起來又與小童不一樣,我很喜歡看他說話時候臉上的神采,真就是個健康的男孩,我要的那種哥哥。我在天祥的粉藍溪水上看過李周,在青梅樹下看過李周,在「拉丁美洲之夜」的舞步中也看過李周,但就是沒在灰灰悶悶的台北市,所以不想說話,只想跟他說聲再見。李周瘦了,李周也高三了,而且終究不是我哥哥。
體育課,上土風舞,張老師這會兒放的音樂是「星與花」,是個女孩兒要當陀螺的舞,喬記不清該如何帶,就讓張老師帶。一個轉完又一個轉,我瞥見喬在一旁的神色,想到一回我和小童走過重慶南路,正巧碰到在書店門口看書的喬,小童說,喬的神色正是斜柯西北眄。是不是當下我該語卿且勿眄呢?——不知道啊。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這會兒是鄧逗她。
國父是真的知了,所以能行。中國文明的造形與實行方備於禮經,而從來亦未有人能言禮經如 國父的。人皆知 國父之言「天下為公」是出於禮運篇,殊不知民權主義之言政權與治權,及建國大綱之言國民大會,其根柢是出在周禮王制的王官與王民。「建國大綱」裡的訓政,又是承傳尚書與王制的政治是教化的深意而來。柏拉圖的哲人政治的理想,而中國文明則真能有現實的知性政治的制度。
傳紙條給橘兒和小靜,叫她們今天放學和中飯時候,要「意外的」碰到閻,然後軟勸硬罵的把她說一頓,我知道閻那種感覺的,這種時候一定要有人把她猛敲一棒醒醒。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文化人有句淺薄的話是: 國父的三民主義等已是五十年前的東西了,現代世界天天在進步,這五十年來人家早已越過前面去了。但是這話不對。五十年前的量子論與相對論今天依然是新鮮的, 國父的思想亦如此。量子論與相對性理論今雖發見其是不完全,但在物理學上至今仍被應用。而 國父的思想則遠比量子論與相對論更偉大,沒有一點不完全。雖然有些地方是未成功,但未成功與不完全是不同的兩回事。
這學期我和小靜依然在蔣老師這裡補數學,真實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還要補,累了一天,就到這兒來打瞌睡,本來兩人都坐第一排,可是怕睡相給老師瞧得太清楚,就一回一回的偷偷搬家,搬到最後一排了,卻是每個盹醒,仍然看到蔣老師爍亮的眼睛。
媽媽說,一整個下午有人在後山崗上唱歌,大大的雨也不管。唱什麼歌?燕子。噢——我知道一定是宜陽,但是我不願意去想。再一次告訴自己,我是個男孩兒,一直就是,將來也還會是。

西洋史上沒有民間起兵出身的帝王,民國的文化人遂說劉邦與朱元璋是流氓,以前宋儒亦全然看不見漢高祖與唐太宗,但那是還有道學者尊於王者的成見在內。以孔孟比劉邦朱元璋是誰大,這似乎沒有得比,但亦不能一言斷定是孔孟更大。沒有王者,無以創始,而若沒有孔孟之學,則無以成之。創始者天,成之者地,還是王者為天,王者之師為地。而且學問亦是一礙,而惟王者能無學無礙。所以孔孟皆對王者有敬意,不如後世宋儒之以道學為自大。孔孟的偉大,是處在學問與非學問的邊緣。秦以前無民間起兵,或許孔孟作為王者而興亦未可知。所以後人稱孔子為素王,我想是很能合孔子的心意。然而史上真能兼學問與王者為一的,太古方伏羲,而其後三千年則惟周文王與國父。
貝蒂颱風來襲,但是一早我仍然整齊的穿著軍訓服去學校,外頭恁大的風雨,我想是會停課的,不過突然我極想重溫孩子時候在颱風天玩一遭後到學校,又知道撈了個意外假日的喜悅。
張老師是學校有名的體育老師,不知道是因為他的嚴,還是因為他的相貌。他的相貌很好的,像西方人,毛髮很濃,輪廓深,眼睛又黑又亮,不過他常給我種很奇怪的感覺,有時好像很深沉,有時又真真淺薄,因為他愛與班上同學鬥嘴,雖然大都是他有理,不過還是很不妥的。我想到寇監督的話,一個人的行事不與他的身分相稱,就是卑賤。但是張老師還是個很好的老師的,而且舞帶得也不錯。
你問我海上的事兒,我仰天笑了——
章敬云:是是。麻谷又到南泉禪師處,遶禪床三匝,振錫一下,卓然而立,泉云:不是,不是。麻谷當時云:章敬道是,和尚為什麼道不是?泉云:章敬即是。是汝不是。此是風力所轉,終成敗壞。
涼涼的晚上,爺爺的山上不知如何了,楓紅沒有卻可有些秋意?楓樹和白色的小洋屋,還有寬寬淨淨的路和藍眼睛,和天空上的東坡,我多想爺爺呀!
在宜蘭的日子真是奇怪,不單是它乾淨寬敞得讓人詫異的街道,不單是電影院的票價是分為小學、國中、高中和成人,也不單是閒閒的一個上午,我就把瑞芬家要吃一個夏天的整大瓶酸梅給吃個精光,而是,而是,總有一些什麼吧——
晚上天空晴起來了,有月亮和星星,今天的月亮像荷包蛋,周圍混混的不甚清明。
今天發了好些科這次月考的考卷,好難過,都比預料的少了好多,尤其數學差卡洛一差就是三十來分,突然又喪氣得很。或許上回月考拿了個全藍的成績單回家,自己又覺得比高一高二時用功得多了,就鬆懈掉了。還有那破數學,真不知要如何收拾這爛攤子,奇怪現在的數學先生和補習的蔣老師教得這麼好,我卻是愈發的不去讀,人任性了,以後還是該留在學校讀的,免得一回家就被家的溫情給纏死了。
第一次月考終於完了,真的感覺不出這次考得到底是好還是壞,不過這一個月來是真的用功了,每天回家都有看書,而且看得很快樂,這樣也就好了。
今天是橘兒的生日,一月十日,我們依舊照往常一樣去士林吃一遭,再走長長的中山北路回來。由於過兩天還有幾個複習考,不好找比較用功的鄧和貓咪,下午就橘兒、小靜和我三人了,也不孤單,因為今天的天空好藍,陽光也在一旁跳鬧著。今天我們終於發了那個誓,在「我家」冰果店裡,要考上臺大,而且在暑假教會橘兒單車,好叫三人一起在椰林道上飛四年。
三民主義課都在下午,正是微風吹得緊的時候,任三民主義先生的口才多好,同學個個都還是一副微醺的樣子。今天先生看不過了,清清嗓子鄭重大聲的說道:「二十世紀的中國是隻睡獅,各位同學,請你們千萬別當小獅子。」
爺爺後天要回日本了,今天抽空下山來我們家玩。喝喝酒,聊了一個小通宵,想起小瀚說過他最喜歡「巴山夜雨」的氣氛,是呀,人生千萬個夜能有幾次呢!聽爺爺說公案、說學問、說天下大勢,世間林林總總不過像翻開一頁老書,話說——。還有我定要記件大事,爺爺說看了我會想到史記高祖本紀裡子長描寫高祖的話,龍顏,因為我有一個高高的額和一對圓圓眼睛,若我是個男孩子我一定是高祖不是嗎?爺爺說,尤其中國的經史子集都要讀,我又要急了,因為才悚然發覺自己真是空費了十七年,急啊!我該怎麼好!
校慶,和天氣一樣的是金風淅淅,白露冷冷。
「你們在說什麼?說給人家聽。」小鬼甩著水從洗手間走出來。
而今我們要怎樣把來恢復革命精神呢?——我亦不知道,只覺到,但凡要做一件大事,一定得先有個大大的氣象。而且我依舊認為,一定會回去的,因為,因為,山川知故國,風露想遺民。
媽媽今天去韓國日本賽網球了,要去好些天,從今天起,我天天都要回家燒飯,不過也只能做蛋炒飯蛋花湯。我還得接媽媽的一切事,好讓爸爸沒有後顧之憂的寫文章看書。高三的生活什麼都好,除了不能放手寫東西,不能一天到晚待在家裡守爸爸媽媽。每每才中飯時候,就開始想家了,想到家裡的晚飯是如何如何,貓兒狗兒又是怎樣等我回家領他們爬山去。我常常想,一年的天倫重要,還是四年的鳳凰城。我的鳳凰城指的是臺大,因為我每愛在臺大的椰林道上次口哨,吹「當我到達鳳凰城時」,其實我對大學生活一直沒有什麼概念的,也許那是個可以自由自在的讀書,成天盪紅磚路,日日在家陪爸媽老死的日子罷。
今天公佈了模擬考成續,班上是全校第二名,輸給平班,但丁組榜首在我們班上,是江,這原就是預料中的事。我敬畏用功和功課好的同學,但是只有對江,還另有一種親的感覺,雖然我們同學兩年幾乎沒說過一句話,江長得很好看,人永遠靜靜笑笑的,總聽人說她很聰明,而我也是相信這點的,因為任考試火燒眉睫了,她還是一人拿著書坐在一個角落裡瀏覽,翻兩頁,再看看窗外,臉上永遠漾著笑,真是怡然自樂,我好喜歡的。
一會兒,眾說紛紜,鄧說他們在kiss,小蘇也贊成,因為她常常看到。
小鬼央著護士小姐送我們到三樓電梯門口,陽光艷艷的透過窗玻璃照在我們身上,小鬼的睡衣短短的,很夏天,露出一段長長勻勻的腿,我想到她躺在床上啃蘋果的模樣,她真是在度假啊,邁阿密的棕櫚泉海灘。電梯裡,死黨們不禁都開始在對自己的盲腸動腦筋了。
家裡只有宜陽一個客人,他和我們全家唱了一晚上的聖歌,爸爸是bass,媽媽和我是alto,姊姊和妹妹是soprano,宜陽則是唱tenor。然後爸媽在客廳裡聽音樂,我和宜陽到外頭院子看天空,像個老式的故事。
And happy new year.
升完旗後繳點名單時,看閻一個人呆呆的坐在籃球場邊的大樹下,我過去拍拍她的肩膀,才沒問她幾句話,只見她眼淚就嘩的爬了一臉,那麼大個子的人!閻是我初三剛轉到和平國中時認識的,人比我高上十來公分,可是兩人也真好,珠算課堂上在打子母和,我們兩個卻合趴在一張桌上睡昏了頭,惹得漂亮的珠算老師乾瞪著眼也拿我們沒法兒。閻一向照顧我,像照顧個骯髒調皮的小頑童,我常把她當做嘮叨的媽媽,有時也把她當個高高英俊的男朋友,可是這會兒她竟哭得跟個娃娃一樣,我只好一直摸她的頭髮,她有一頭蓬蓬髮鬍的黃黃頭髮。原來閻前一陣害了一場病,燒了幾天,現在老覺得自己變得很笨,讀著讀著就要自憐掉淚,因為醫生說這病不能再發,再發就要動手術了。閻愈說愈哭,原來是這樣啊,真虧她當了十八年的O型人,怎麼看事情看得那麼迷糊呢?儘管自己陷在裡頭打轉,勸了她好半天,上課號響,她快快的走回光復樓,我也快步跑回至善樓。
子午線是一串暗藍的珍珠
做完禮拜我陪姊姊去逛書店,走在大風中的紅磚路上,我總是習慣性的要時時護著姊姊,不讓她給行人撞到或是給路上的窪窪坑到。聽媽媽說,很小的時候,姊姊是個瘋丫頭而我不,可是只要在外頭玩,我總是時時要保護姊姊,不准人欺負她。現在的姊姊則不是瘋丫頭和_圖_書了,她長得極古典,白白的瓜子臉,眼睛大大黑黑的,微微往髮鬢飛去,小小紅紅的唇像菱角,她對人情世故最是無能,在人與人的場合裡,她簡直是個幼稚可憐的小孩子,要人一步一步的教和小心的呵護,但在學問和文學的領域裡,我又要趴著仰臉看她說話了,我喜歡聽她說話,雖然也是這個那個虛字一大堆,但是都說得對,說到顏元叔,顏老師的西洋文學造詣的確是現代中國的翹楚,但是顏老師那種以西洋文學為自己人生觀的本位則是不對的,因為我們是中國人,當站在中國的本位去學習吸收西洋文學知識,也就是爺爺說的,教青年學 國父遺教,同時更要教青年學 國父的治學方法。即是要學 國父的讀五經四書以為根本,而以分別的眼光去學西洋的知識,如此才能生出我們自己的新思想。這同樣不是指要摒棄西洋知識,而是我們是中國人,必須先得站定自己的本位,當然這不是就否定了顏先生的愛國心,但是顏先生以為必須深受西洋文學薰陶者亦算是能一窺文學之堂,這則不對了,顏先生當留意不要愛之適以害之也,愛中國不是光反共態度立場堅定就夠的,更要愛這個國家,尤其這國家的東西可能是世上最難得的珍寶。
噢——,好一會兒我都不記得他說了些什麼,依稀是我先說你頭髮好長,他說原更長的,到肩膀了。四周人好吵好擠,是星期六,週末,風好大,我來不及的拂開臉上的頭髮,想到「往日情懷」裡的最後一景,形色落魄卻仍然執著理想的芭芭拉史翠珊在冬天大風中街頭碰到勞勃瑞福,然後該是音樂響起,——可是這會兒該如何呢?落魄的是小童,我不是說我知道小童是個高四生。小童你現在還跳舞嗎?小童也沒說話,臉好瘦,我想他也許很用功的,因為他到底是個聰明的人。
當你思念時即為時間的分隔而滴落
至善樓左邊窗口的樓下是學校校工們的宿舍,小小的庭院卻什麼植物都有。在剛搬到至善樓時,我和卡洛就已注意到院子裡才採過的葡萄架上有一串苟延殘喘暗熟的綠葡萄,綠沉沉的都才只綠豆一般大。這兩天天一涼,葡萄們都顆顆渾圓晶瑩起來了,十一月了呢。今天計畫好了,放完學,我和卡洛、橘兒留在學校,等同學差不多走盡了,我們就要展開行動。
溪水洛洛,韶光年華,白璧無瑕。

放學卡洛邀我走長沙街,看杜鵑花去,已經聽她說過好多回了,那條路上的杜鵑花最近開得很盛,發覺卡洛雖然是個很典型的O型人,但她卻意外的有情趣,很懂得如何享受生活的人,尤其兩人站在紅磚道上仰頭看楓葉和樹上的小鳥窩窩時,我總想發些誓之類的。奇怪跟橘兒、小靜一起晃蕩的時候最長最多,但是記憶最深的卻是那個看完A summer place和卡洛走長長涼涼綠綠的紅磚路的夏日雷雨午後,卡洛常會讓我遙想一些事,一些飄飄渺渺在我心底極深地方的事。
只有對卡洛才生得出高興來,卡洛在丁組裡的排名是八十八,我們兩個的分數卻差不多,或許我們真就是望道有與謀的朋友,到現在有事沒事時我們還常說,卡洛劍橋,小蝦密蘇里,雖然我已是不打算讀新聞了。一個下午,我和卡洛在聊,她聊劍橋,依然是神采飛揚,我也依然不忘記砍她一刀,「別忘了搧爐子!」搧爐子是我們兩人間的一個小典故,媽媽在新竹女中讀書時有個最要好的同學也是要讀政治,去英國,可是畢業幾年後,媽媽去看她,她正背著孩子蹲在簷下搧煤球爐。其實那也是好,不過我們這會兒是絕對不想婚姻的事,在這個如此年輕的午後。這幾天學校附近的樹都在競相發芽了,卡洛和我老看氣象局旁的那棵綠綠白白的樹,雖然沒什麼陽光,但真好。不知道將來還會不會有可以和我一起看樹走路的朋友。卡洛總說,嘿,將來你們文學院——,我也說,你到徐州街以後——,好不囂張,但是也好好。
下午全校要練校慶開幕式,中飯有兩個鐘頭空檔,小媛說要帶我們探險去。小媛是斗六來的外地生,性子剛烈,三天兩頭就見她搬家找房子,「又拆夥兒了」,她指的是和房東。小媛在班上一直是個很奇怪的角色,有人很煩她,不喜歡她,也有人能跟她處得好,瘋瘋癲癲的一淘玩,我是後者。每每只要一和她在一起,兩人就要止不住的耍寶,我也有煩她不過的時候,可是只要她叫聲朱小瞄,我又拿她不過了,小媛常說我像隻才睡醒的貓咪。她喜歡唱歌,而且唱得好,以前在中學時是學校合唱團的指揮,舞跳得也很好的,芭蕾舞,而且有一雙長長漂亮的腿。兩人糾纏了一年,結論是進了大學後一定都要參加國劇社,而且揀丑角演。
做完禮拜去和平東路吃牛肉麵和紅油抄手,真給辣壞了。
沒什麼事,最近很像大陸氣候,乾乾爽爽,早晚都涼得緊,中午卻有好舒服的太陽。卡洛和我也不約而同的戴圍巾了,而且兩人的圍巾都是同一個味道,毛呢子的,我的是暗混混的綠色灰色交雜,她的則是可口的咖啡奶黃一塊兒。卡洛送了我一張國慶前夕在南海路看坦克時照的相,是我躲在植物園的鐵欄裡替她拍的,卡洛神氣的站在坦克前,很有種兵氣,我很喜歡的,就像我的一條牛仔褲,後頭有些金屬環環什麼的,走起路來總是鏗鏗價響,讓人想到孫夫人房內設兵,而玄德心常凜凜。卡洛在相片背後寫了兩行字,To Missouri 小蝦From Cambridge 卡洛。我們發過誓的,我要讀新聞,她讀政治,而且卡洛很小就打定主意將來要讀劍橋,那麼自然我就讀密蘇里了,兩人將來要好好的為國家做些事。
小鬼一看到我們時還有些怯生生的,我沒見過她穿睡衣躺在床上的模樣,也算是、算是個素面相見罷。不過才沒過一會兒,她就不老實了,翻下床來搬這弄那的,還在床下的字紙桶裡半天摸弄出一團紗布,「猜是什麼?」打開來,黑糊糊的,「——」「我的盲腸。」眾人掩面,只剩下小鬼一人笑吟吟的。我記得小鬼一向是看到隻小蟲寶寶也會麻住的。
小高一時候,有事沒事我們就愛跑來打水仗,濕得淋淋漓漓也不管。一回和貓咪正大戰方酣,卻猛聽得在一旁等路過的兩個教官說道:「水有這麼好玩啊!」我和貓咪很不好意思的停了手,訥訥的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兩個教官也不多話,笑盈盈走過去了。那是第一次我覺到教官也是人,也是好人,而且是極親極好的人,像媽媽吧,雖然老要管我們,嘮叨沒完,可是她們是愛我們的,做到這樣的教官也是要有極大的福氣的。有些教官就不那麼幸運了,她們一開始就抱著學生是要跟她們搗蛋的,所以有時學生的無意小錯,她們卻會認為是學生處心積慮為對付她們而來的,這種日子過起來大家都很苦。我還記得一回早上我忘了夾髮夾上學,才剛進得校門被一個教官劈頭斥了句:「也不知道檢點!」那一整日我都過得很難過,甚至想到這個日子我是不要過了,因為我對不起爸爸媽媽,我枉負了他們教養我的這十多年。有的教官就很好,她不會像押解囚犯一樣的把人拘在一堆,講些傷人自尊心的話,她會說:「晚上還是別熬太晚,早點睡,第二天才做得了事呀!」那一天我會過得好快樂,覺得世上除了父母,還有一個人那麼疼你,那麼真要你好,而我發誓真的要做個好學生,如同一向要為爸爸媽媽做個好孩子。教官對學生的心是最最重要的了。
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晚上小瀚宜陽打電話來,他們也是今天剛註完冊,此刻兩人都在宜陽家。聊了一晚上,講了好多平常面對面時不敢說的話。宜陽的口氣好穩好令人快樂,小瀚則是像個好好的老朋友。我記得與小瀚剛認識時,他說話的語氣總是衝得令人難受,後來才知道他單是對我這樣子的,因為他在認識我之前聽過一些我的惡聞,多半是關於小童的罷。第一次驚覺好女孩的名聲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雖然一個外國神父曾經說過我是個nice girl,當時以為既是神父說的,那末小蝦當是品質保證,有正字標記的。
我雖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與我同在,的杖,的竿都安慰我。
我們正不知道該趕快爬進教室還是再接再厲時,底下被我們驚動了的校工已經一伸手摘下那串葡萄了。我氣急得喊不出話。卡洛早爬進教室,跑下樓幫我追去了。一會兒,卡洛捧著好大一串葡萄進來,校工送的,還洗過了,真是開心極了!好久沒有這麼高興過了。卡洛、橘兒怕酸,吃幾顆就算了,就剩我一人連皮和籽子也不吐的吞著,不知自己發了什麼饞癆瘋。
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然而今時學兼中西的學者乃至儒者們並不以 國父為有學問。譬如造橋,學問是施工時搭的棚架,橋造好了棚架就拆除,他們見沒有棚架,以為沒有學問。 國父是大學問者而不被學問所染者,身上沒有學問的標記。日本有一家售西洋書籍最大的店叫丸善,丸善書店曾統計過在亞洲的個人顧客第一位是 國父。
啊,今天真該是個普天同慶的日子,某人的數學考了個八十,不是蓋的,打從高一第一次月考及格過一次外,到今天為止,我的數學都是在二三十分左右打轉的。面對著高三,好像這會兒自己也生意盎然多了。
護理課,老師講男女交往和婚姻,問到「你將來選擇對象的條件是什麼?」問到黃玫,黃玫說要是個有才氣的男孩,瑋瑋別說要是個頂頂漂亮的男孩,全班全都笑起來了。瑋瑋是我們大家都喜歡的大娃娃,圓圓的臉,翹翹睫毛,一對廣東人特有的深眼睛,全班第二高的人,卻是長手長腳身子骨頭也軟,整個人就像個傀儡戲裡的娃娃一樣,她編得一手好壁報,也是學校跳高紀錄的保持人。我記得高一練籃球時,隊長看她個子高拉她來打中鋒,可是瑋瑋的田徑雖然樣樣行,籃球卻是沒怎麼玩過,所以剛上場,一個單手射籃,只見球兒一點弧度都沒有的直奔籃架後頭去了。當場把我們笑得要死,只有她一人恨恨的跑到樹下生悶氣。
明天是十一月十二日,放假,今晚就輕鬆的躺在床上隨手抓本書看,看的是「三面夏娃」,這部書拍成的電影我很早以前就看過,是珍妮華德演的,印象極深,這會兒看著看著,不禁悚然想到自己,我是否也是三面夏娃?在父母面前一個面貌,在橘兒死黨面前一個面貌,在男孩面前又一個面貌,卻是一點都不勉強的,就是那樣活得很分開,又怡然,好不可怕。這會兒在看書的又不知道是哪個我了,拿筆的呢?快快停住,你!
建國方略發表於民國七年,三民主義發表於民國十二年。而五四運動起於民國八年。五四是所謂對西洋文化的啟蒙運動,只聽得一片聲喧鬧說要科學民主,可是對於就在這前後出世的量子論與相對論以及 國父的政治論,當時都反為忽略了。而及至五四運動的喧鬧剛要告一段落,大家可以靜下來看看想想的時候,接著左傾思想上市了。彼時北伐將起,中國民族正進入一個大行動的時代,共產黨就教人只須判定左與右,革命與反革命,此外不必多研究,這恰恰適應了行動時代的文化人與青年的浮動心理,大家哪裡還肯細心去研究 國父的政治理論呢?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我從海上來,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趁著中午校門口混亂的時候,我和卡洛、小靜跑到校門外去看,真好真好,總統府上頭的天空那麼藍,人那麼多,鼓樂那麼喧天,四周那麼吵,風那麼大,陽光那麼亮,似乎一切前程好景都在眼前,中國中國你可叫我怎麼好?
晚上跟爸爸聊天,主要是聊妹妹。妹妹最近很痛苦,高中上了台北工專後,和以前國中的男孩分手了,現在和班上的另一個男孩很好,但男孩家裡是不大願意男孩這麼早就費心在這些事上,也不是條絕人的路啊,但妹妹就是想不開,天天沉醉在自造的悲劇英雄氣氛裡,覺得自己馬上要為一樁偉大的事犧牲,決定一晚上,哭一晚上,決定一晚上,再哭一晚上,每天就這樣昏昏癡癡的,妹妹的情感著實太優裕了,她太喜歡陷在一種自己造的氣氛裡,往往事情只有一分,她總會弄得看起來有十分似的,我很不喜歡這樣的,拿這些感情去讀書、去寫文章、去迷古人都好呀!爸爸答應了找個時間好好的跟妹妹談談,順帶問我一句,現在不要事事那麼理智有主張,留個後路看你將來碰到這些個事時如何?我說,不會的,將來我定要嫁給個外國人,或工商界人士,嫁給外國人是因為我認識的每一個中國男孩都太好了,可要如何取捨?嫁給工商界人士則是想到我心不會怎麼愛他的,既然一開始就沒什麼愛情,將來也不會有厭倦,不會離婚,為婚姻而婚姻也成。爸爸笑了,我也笑了,約是有人在說些什麼荒唐的話罷。還是睡覺是正經事,就去睡了。
波頓懊喪的神情讓我想到小童,不過波頓要骯髒得多,小童是個乾淨而且愛跳舞的男孩子。
禮拜完了跟爸媽去吃徐州啥鍋,吃完再和小靜、橘兒、鄧去植物園看中西畫展。大夥兒好久沒有為一個特定的目的去玩了,可惜下午是個小雨天,否則一個艷陽天又該替我們刻上怎樣的一幅十月心靈的版畫。去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們站在圓山橋上看再春游泳池旁的溜冰場,場子灰亮灰亮,而且寬寬敞敞的,整個天地也是,一個繫著條長至膝蓋的紅圍巾的男孩子在溜花式,旋著旋著,人就像根小火柴棒,點著了的,在黑暗中亮成一朵非洲鳳仙。圓山橋上的風拍拍作響,我只想摟緊在一旁跳著腳喊冷的小靜,一千年。
看!那邊綠樹青山風景宛如畫。

清晨車上,聽到一個小男童唸道:「中國中國童子軍,美國美國橡皮筋,英國英國大老鷹,蘇俄蘇俄沒良心。」想想他很有意思,二次大戰後,不知出了多少有關的論著書籍,也不知花過多少政論家和史學家的心血,到頭來卻也不比小兒口中的話來得清楚又耐人尋味,爺爺說中國的漁樵閒話,「人多說中國人民的政治知識幼稚,又沒有團結心,事實不然。世界上的民族中惟獨中國人有漁樵閒話,打漁採樵之輩於山邊水邊工作休息之時,亦講述並慨歎前朝的英雄事蹟。——中國的一般百姓雖或缺少議會制度選舉投票一類的知識,但是關心天下事,真正曉得什麼是政治的。因為中國的百姓有周禮王制裡與王官一體為政的王民的經驗,還有後來歷朝民間起兵的經驗,而且現前辛亥革命、北伐與抗戰,皆是民間為主體。北伐與抗戰當年,街頭巷口的店夥與工人,與隴上路邊的農夫販子的講蔣總司令、蔣委員長、蔣總統,像講戲文裡的朱元璋一般,那種風光才是真的,可惜知識分子對他們不知音,而後來天安門那種人工製造的群眾對共匪頭子的鬧劇則不是中國。」
「男歡女愛」實在是真好,輕輕淡淡的卻不小氣,導演必是個有才情的人,我很想認識他,與他說話。不過這個片子是不能學的,世間最好與最壞的都是絕對的,不能學的,但此刻我極想學學它的味道來寫篇小說或散文,一定會寫得極糟,但糟得好。
小靜才一進教室,我就看到她紅紅的頰上一道傷痕,昨天沒有的,我問她怎麼了,她只管摀著小嘴笑個不停。老半天,還是橘兒接過了話,原來昨天放學後,橘兒在欣欣26路車上看到小靜在紅磚路上走,就把手伸出車窗送個飛吻喊再見,飛吻是死黨平時在分手時通用的動作,小靜正邊走邊熱情的拋個吻回橘兒,沒想到人就一頭撞到路邊的榕樹幹上去了,小小的事,我們可笑了好些天。
連下了幾天的雨終於停了,三民主義先生停了手裡搧個不停的報紙,穿了一身黑色西裝,裡頭是大翻領的花襯衫,還沒進教室,同學就開始起鬨了,還夾些口哨聲。三民主義先生只鎮定的在講台上笑著,好半天,顧左右而言他的道:「各位同學,天涼了。」三民主義先生姓江,名字的音同曹操的字一樣,他雖長得並不好看,卻也有三國人物的風流,和羽扇綸巾。我和卡洛總愛討論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很,很colorful,不過高級很多。
每一個老師總是在講台上傻兮兮的笑,唱完大家總也止不住的笑,也不知道為什麼,而且個個的臉頰上都紅撲撲的,我永遠不忘記陰暗的敬學堂裡那個美麗的時刻。鄧細心,也給以前的英文老師送了張聖誕卡,但願他能永遠好好的,因為他那麼好。
「這還是理由呢!看一看啊,你們班上這個22號,上星期居然遲到五次,另一天還是曠課!妳這做區隊長的也由著她!」呃,22號,「對不起齊老師,我就是那個22號。」齊老師氣得把我推到主任教官面前。弄了半天,據說要記一大過,其實也沒關係,記到我的糊塗帳上也好叫我以後振作精神來做班長,不過我不喜歡聽教官口口聲聲說包庇同學矇騙師長,那是個黑暗污穢的罪名,我不要的。終歸我還是不喜歡也不能當班長,婚喪喜慶都得跑不說,最要命的是我的辦事效率奇差,老把班上的事搞得一團糟。不過我也有我的理由的,畢竟我不是當區隊長的料。
我們先到南京東路的小蘇家去叨擾了一頓晚飯。小蘇家很漂亮,大大的,乾淨又整齊,像她的人一樣。吃過飯,下起小雨了,我們站在後院走廊上賞——賞夜晚吧。對樓的燈光恍惚,是一個男孩擁著女孩的身影,眾人只好糗糗的進得屋裡來。
一整天就歪在沙發上,昏天黑地的看了三個長片,「費城故事」、「金石情」、「陌生人之戀」,看了「陌」覺得很激動,亂昏昏的起個念頭,將來若被婚姻煩不過,乾脆就嫁個頭腦簡單粗枝大葉的人好了,現在實在太怕細細密密的東西,的人,我但願全天下的人都緘口不提人生,生命。今天真是個累壞人的日子了。
過一星期的高三生活,發覺生活並不如想像中的那樣可怕呆板。相反的,我們學會了珍惜生活中的一點一滴,橘兒常常帶一些糖果來,死黨一人一顆,握在手裡讓人心頭甜上半天,似乎聯考的壓力把我們不分彼此的湊成一堆患難與共的好夥伴。我喜歡這種生活,飽滿而充實!每天清晨,吃著麵包走紅磚路,無愧的看著總統府,國文課時,偶爾從孟子身邊跳脫會兒,聆聽游泳池畔小高一小高二的笑聲。數學課上,不妨從黑板上畫著的橢圓形遙想吳老師說的窗外的芒果樹,那一季的芒果該有多渾圓!那一季鳳凰木的艷紅不知該是如何囂張!我願意以全副的心力過好這一年,可能是最值得記憶的一年。
已經上床了,妹妹還沒忘記擰開凌晨主持的「平安夜」,最近兩人心都浮浮的,一定得聽音樂睡去。聽到「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就睡了。晚安,史特勞斯。
陰陽是先有陽,後有陰。陽是反,陰是陽之演繹,順以成正。物之初是反,世https://m•hetubook.com.com界文明人的祖先是不假素粒子的知識亦直感得之,故其歷史的開始,傳統多是因為叛天,如日本「古事記」是須佐男命反亂了日照大神的高天原,被放逐下來,卻開創了日本國的。而佛經裡阿修羅與天諍,與舊約創世紀裡夏娃叛了神的描寫,則漸漸有點忘失了本來的意義了。而把來理論學問化的則是老子的「反者道之動」。西遊記始於孫悟空的大鬧天宮,李太白是天上犯了規則的謫仙。中國歷史是從大反亂後女媧補天開始,秦漢以來,每個朝代皆是民間起兵;天下自反開始。
物理課,紅小姐又倚在講桌上發牢騷,說到現在的政府人事浪費,「你們看,像隔壁的氣象局養這麼多人,我真不知道他們成天在做什麼!」「打噴嚏。」我和小蘇默契之好的,全班笑成一堆,只有紅小姐一人在講台上茫茫然的看著我們。原來氣象局裡有一個男的一天到晚都在打噴嚏,而且一打就是連續兩個,動靜又大,不僅整棟氣象局驚天動地,至善樓也都聽得清清楚楚,有時一天沒聽到他的噴嚏聲,大夥兒還會頗掛念的呢。
草草吃過中飯,我和小媛、橘兒、小靜就大軍開拔了。正午冬陽下寂靜的院落,給我一種馬克吐溫筆下密西西比河童年的味道,此刻我要當那頑童湯姆沙耶呢。房子裡頭很大也很陰,客廳中間有個塑像,卻是奇怪,塑像的一部分還是很新很濕的呢,好像才有人做著匆匆的離開這兒一樣,我們不禁陣陣起著雞皮疙瘩,想到背後有雙純潔的眼睛——。再往裡走,有一間面向庭院的廊屋,外頭的庭院真是荒煙蔓草,一些牽牛花還鑽過窗縫爬進屋內的地板上了,還有白白的陽光也趴在地板上,真是靜,我發覺大家都故意的大聲的說話,說完也還是靜,更靜了,只剩下我們的呼吸聲。
最近迷上了吃國賓後頭老山東的家常麵。每天放學後我們都留在教室讀,橘兒教我數學,她不准我放棄,我教她英文,然後兩人一起教小靜讀史地,因為小靜高二讀的是自然組,這會兒才讀起史地來甚是頭大。天冷了,同學都愛一放學就往家裡跑。常常偌大的教室裡就只剩我們三個,卻是滿快樂的,邊讀邊想又熱又辣在冒著煙的家常麵,愈讀愈餓,最後三人一言不發的收了書包就跑,跑到學校後頭坐公車,坐到老山東去吃家常麵,這次要叫大碗的了。
天人交戰了一整天,放了學還是忍不住背起書包和橘兒、小靜去吃金陵,逛城中市場,且待明天留校讀書罷。不過逛著逛著我又想去那家中藥店了,還好橘兒曉以大義,明天還有好幾科要考呢,三人才怏怏的走到重慶南路等車去。
閻坐在窗邊讀,我跑到她後頭的空位坐下,傳張小紙條,問問她最近的情況。閻一曉得是我,趕忙回頭來哇啦啦的打開話匣子。原來經過一陣死黨的軟硬兼施,她現在感覺很正常了,想到前些時的杞人憂天,自己都覺好笑。
我喜歡陽光中看到他們,小瀚和宜陽,那是年輕,是真正的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不過這會兒我是不說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或許年老時,我會真找個男孩一起坐在爐火邊,因為我常常想起宜陽的話,沒有了愛,可如何過冬?不過那是年老時候的事,年老時候的事。
三人安安恬恬的盪了一下午,也不多話,好像都有種過了今天就要赴死去了的味道。每回看到師大,總會想起小高一第一次逛師大時,有一對男孩女孩赤著腳躺在圖書館前的綠草坪上看書,女孩的長髮在陽光中亮著,第一次我對長大投過羨慕的眼光,浮浮泛泛的就是。不過我不喜歡師大。雖然它沒有政大輔大的樹小牆新,卻是一個太侷促的學校了。
才一堂課,我和卡洛就把那一大袋橄欖給吃了個精光,牙齒也差不多倒了,軟軟的,碰到舌頭都疼,可是下午我們早已打算好了要去大吃的,因為今天是小靜生日,二月六號,我又拿了稿費。中午輔導課一下課,就殺到「上島」去,「上島」是我們在外頭看過不知多少回的地方,這次終於進來了。戰戰兢兢的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定下來,才發覺裡頭的佈置舊舊的,不是老,旁邊桌子的人很吵,而且都是很粗野的人。撥開窗簾,窗外頭是灰灰的天和台北市,我們一起用小銀匙小口小口的吃聖代,都不說話,我知道是難過,因為一回一回我們站在紅磚路上看「上島」紅白相間叫人覺得溫馨的遮陽棚,和迎風招搖著的椰子樹,總覺得那一扇厚重茶晶色的玻璃門裡是另一個國度,是我們一個陽光安謐的夢。快快的吃完東西,四人就趕將出來,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走吧,走罷,還好外頭還有綠樹和紅磚路,我們一會兒又笑笑鬧鬧起來。年輕,真讓我覺得,我呀,是個少年!
三月了,天有了些暖意。今天太陽一露臉,才發覺自己邋遢了好些時日,小靜說我蓬頭垢面,差不多,頭髮大約早上沒來得及梳,外套不僅髒,鈕子也都不知下落了。小媛則說我是Cheshire Cat,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那隻怪貓咪,我原來是隻可愛的朱小喵呀!看來今天回家要痛定思痛了。
爺爺的話就是這樣的處處打中要害,而且是中國的。記得剛看完鹿橋的「人子」那篇時,總覺得冥冥中有不對,卻百思不解。「人子」是講印度的一個小王子學道歸來,還要通過師父給他的試驗,他師父化為善惡二身,命他斬惡活善,小王子迷於辨別,不忍下手,而時機已過,他遂被師父一劍斬了。小王子是與其錯殺善人,寧可自己被殺,以此而得成道。爺爺則說,那是婆羅門的哲理,倘是漢民族的劉邦,他會當機立斷,一刀砍去,斬對了是天幸,斬錯了也是天意。這才是歷史的響亮。是非成毀繫於一髮之際,是可以一聲號令,拔趙幟易漢幟,大風吹歷史的洪波,使之改變流向的。

早上先躺在床上看了會兒「華學」,看得貼實,又看了國慶閱兵,只覺得自己是個胸襟闊大的賢良人了,因為我是個中國人。然而我要告訴爺爺,我要做隻大鵬鳥,下一次風起的時候,我可要凌風飛起,其翼,若垂天之雲。

焦急啊,我愛李世民,我愛那杖策謁天子的魏徵,我要做李世民,我要做魏徵。中國啊!中國!你可叫我把你怎麼好?
晚上去台映看試片,一部是國片「愛情長跑」,一部是泰勒演的「春回情斷」。「愛情長跑」在國片裡要算是還不落俗套的了,大概是張永祥和陳耀圻的功勞吧,氣氛滿好的,不過就是鄧光榮太糟太糟了,簡直有些醜人多作怪。「春回情斷」又讓我低迴不已,感情一定會淡掉的嗎?多可怕!爸媽的朋友裡,這個年齡的差不多婚姻都在鬧問題,好不可怕,他們當初原都是山盟海誓過來的呀!每每我聽過大人的紛紛紜紜後,總是忍不住打個寒噤跟媽媽說:「我決定我還是抱獨身的好。」要不緩和一點:「要是一旦發現對方對你的感情稍微淡了,我一定要快快離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媽媽總是急急的說:「要有信心呀,也不盡然對不對?」我曉得媽媽是指她和爸爸的婚姻,可是我想到媽媽近來說過她有「失業」的感覺,因為三個孩子都大了,有自己的世界,爸爸又忙。而且爸爸也勸媽媽,這該是個事業戀和兒女戀的年齡,人不可能再如年輕時對男女愛情的那般執著了,我都知道呀,所以才真覺得可怕。有時發奇想,我要不斷的離婚,不斷的結婚,永遠做人人都愛的新娘子。
夜深時,我們一家人唱唱和和的回家,且把山上的鬼兒都給吵醒罷。我也夾在妹妹的女高音中叫了聲,啊哈,吾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像平劇裡揮灑的花臉,其實我是很愛孔子的,而且也敬,不過我太喜歡頭一句了,吾本楚狂人!
小媛現在寄居在中山南路和信義路夾著的那個大村子,就是正打算建中正紀念堂的地方,房子快要拆了,小媛房東的隔壁是故副總統陳誠以前的家,是個已經荒廢了的大院落,小媛老早就說要帶我去探險的。
在我敵人面前,為我擺設筵席,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
體育課,考仰臥起坐,我可真丟臉極了,做了兩個就倒地不起,任橘兒在一旁急得跳腳,替我按腿的小蘇如何做手腳,我還依舊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如此就完了。
我們爬過窗子到外頭的小陽台上,先隨便找了根亂七八糟的竹子,撈啊撈的,連葡萄都碰不到。後來只好驚動隔壁樂班的同學,同她們借了一根擦天窗的長雞毛撣子,橘兒和卡洛抱著我,我探身去用它撈,這會兒碰到了,不過雞毛撣的桿子太細太軟,怎麼都使不上力。最後卡洛把班旗的旗桿拿來,撈了半天,又太重了,拿不住,三人忙得七手八腳,正停下來喘口氣休息,才發現對面整棟氣象局的所有職員都正在探頭睜眼的看著這裡,也不知看了多久,真羞煞人也!
或許是為鹹麵包來補的罷,我們在找理由。補習教室的對門有家麵包店,每天傍晚都會出香死人的熱麵包。我和小靜有一口氣吃了六個的紀錄,一人六個。或許是為蔣老師罷,我暗想。蔣老師有個很好的相貌和好聽的聲音,因為像小三,但是我最愛的是他畫滿黑板的什麼玫瑰線、心臟線、螺線後,還能笑笑閒閒的放下麥克風,傳本顏真卿的字帖給我們看。我不懂字。但知道它是好的,我不瞭解蔣老師,但也知道他是好的,不過他這會兒在講台上笑看我們,眼睛中有一些嘲諷,很好看的,我卻又認生。
小鬼帶了相機來,死黨一串人就到處照,真有些離別的味道了。照到法院前頭,有個賣棉花糖的小販,我們一人要一支,等著大家拿齊了一塊兒照相,可是風太大了,糖化得快,等最後貓咪也拿到時,我和小靜的棉花糖已被風吹成一支空棒子了。小鬼也哭喪著臉,她的棍子上頭只顫巍巍的掛著一小團灰棉絮了。照完相,我還是舔了舔,只覺到竹棒子的澀澀青青,糖汁都黏到手上去了,好不愁悵。
又開始蹺課了,才開學呀,不過一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每天活得都安然,理直氣壯。今天起晚了,在中央黨部下車時,已經九點快半了,第二堂課正在上著了罷。最近總統府附近紅磚路邊的花壇都換了花,這次是菊花,我頂不愛的,總會想到殯儀館和可怕的線香味。盪到黨部圖書資料出版部,看看,很可怕,到處都是高深學問的書,只有櫃台放了一些大張的畫像, 國父慈祥的看著我,眉頭微蹙,在責備我蹺課,蹺了十七年沒做點事, 國父的眼睛最是好看,深深的,在說好多話。我向櫃台小姐說要買一張,小姐一面替我捲起來包裝,一面笑笑的問我:「你們班上要掛的啊?」「——」臉一燙,我相信這會兒自己的臉蛋必是紅紅的,想到寇監督說過的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每聽到耶穌這兩個字,總會臉紅心跳,像年輕時一聽到人家說她丈夫的名字一樣,此刻我也是這樣,只紅著臉不說話,把它帶回家,釘在我書桌前的牆壁上,從此我要與 國父一塊生活,共同努力我們的革命事業。——要讀書了,再不用功, 國父要對我皺眉頭了。
日子在流著了,而我真喜歡生活。上上課,頭髮一甩,正好跟橘兒打個照面,她用眼睛朝外勾勾,我知道,教室的左邊窗外,是氣象局的白色木頭房子,綠色的小草地,就那麼一個窗子一框,我們每每說道那景致根本是北歐,夏天的北歐罷,至善樓也是神仙洞府,可是又脆又亮,朗朗的是張騫的冷槎直到天上的銀河的,而我們自己就是那在銀河浣紗的織女星嗎?

迎人的編貝,嗔人的晚雲
我們正寵寵的笑著瑋瑋,老師就叫班長起來答這個問題。糗糗的,我不想說我可是不結婚的,可是看護理老師的娃娃臉滿是笑意的歪著頭在等答案,她是個至心至意的心,我就答道:「那個人一定要能讓我至死崇拜的。」這是有一度我之想當拿破崙的妻或情婦的理由。護理老師眨眨眼,委婉的說:「這是錯誤的觀念。」原來她把這個崇拜解釋做拜金了,這本不能怪她會錯意,這個條件著實不是條件,條件是理性的,崇拜卻完全是非理性的。
離補習班的時間還早,兩人又繼續亂盪,盪到一家中藥店。我一向最喜歡到中藥店,不光是因為它總有一股陰涼澀香的味道,我喜歡看看小海馬乾,咖啡色的靈芝草,藥酒裡頭的全蛇,快成人精了的人參,截成薄片片的鹿茸。到了中藥店總不怕東問西問這是什麼那又是什麼,然後負著手,踱著方步慢慢的看,中藥店的老闆脾氣都特別好,大概時間到了這裡都躡著腳尖走罷。
葛里翰佈道的氣氛真是好,我們坐在爛泥堆中,淋著雨,也管不得其他了,根本不會管。濛濛的雨絲在水銀燈下飄著,人們的雨傘在搖盪著,詩班在獻詩,那種眾人敬慕專一的歌音升到極高極高的天庭去了。我仰起臉,天空被水銀燈映得紫沉沉的,真的是天鵝絨的。雨水落在睫毛上,變成了很多很多的色彩,是虹,是天父與我們立永約之誓的虹。我抓緊了小靜,別過頭去,貓咪唱著詩對我一笑,我都呆了,都是好多年沒再見過的笑,沉到人的心底去了。眼睛熱燥燥,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只見到佈道台後幾個白底紅色的大字,耶穌說:我是道路、真理、生命。
傍晚去東南亞看「鳳凰谷」,其實看了卡斯脫後就實在不看也罷,又是脫埃唐納荷的,國語片裡的鄧光榮罷。可是我和小靜還是一心一意的去看,還買站票,兩人再一塊兒坐在樓上的階梯上看,吃著花生糖。
我仰天笑了——
貓咪我背一首太白的詩給你聽,「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貓咪,我們是十七歲。
八點台映有試片,我就先留在學校看書。跑到鋼琴教室去,讀讀卻又覺得不對,因為自己的影子浮在窗玻璃上,窗外的台北市一時不知哪兒去了。想著想著覺得背後有雙純潔的眼睛,不過是撒旦的。真該死,自從那個颱風天和小靜看了「嚇破膽」後,一到晚上就覺得可怕,看到門就覺得可怕,一身冷汗跑到晚間自習忠班教室去,裡頭的人就多了,我喘口氣,看著大亮的日光燈下在伏案念書的同學,真覺得恍如隔世。
看完「創世紀」,想約瑟大約是A型。
回到家,接到李周寄來的一片楓葉,不大,紅通通的很完整,我把它迎著日光燈看,想它在陽光下的樣子,寫完日記,把玫瑰和楓葉都給夾進去,關上一個濃濃愁愁的,的夢。
小瀚說,今天是三劍客認識一周年紀念,看到他那在陽光中笑得飛揚的臉,正好感動他的細心,卻是黃燈一亮,他們兩人一個箭步已經過了十字路口在對街了,我一人在這一岸急急的踩著腳,小瀚、宜陽兩人也在對面窘窘的笑,有些幽明兩隔的感覺,但是我真喜歡在陽光中看他們。
放學和橘兒、小靜去新聲看「春江花月夜」(Fanny),整場電影就讓人哭哭笑笑好多回,自己也弄不清了,怎麼會那麼好!世上總有那麼兩件事會叫我哭,愛和國家,怎麼辦呢?只能再告訴自己,永遠都不要忘記,生活!
傍晚,我們走長長的中山北路回家,路上我仍然不多話,只看小瀚說:他媽的這是一條走國際路線的路!我亦不難過,也不想解釋,走過上島,我知道那七棵迎風招搖的椰子樹裡有我和橘兒、小靜,君知否南國的遙遠的夢,走在長長沒盡頭的紅磚路上,我知道每一塊紅色的方磚裡有我們如何如何的誓言。
朋友們,齊歡樂,這是青年之家。
在殘冬的風季裡,狂風就會不分晝夜的呼嘯,黃渾渾的土霧遮去日月和星辰,天和地就迷失了——
要走了,小童也不說話,只是笑,只是笑。一會兒,我們就各自回頭走了,也不難過,不知道是因為今天是個太好的天,橘兒的生日,大風大太陽的天,還是世事原都是好的,雖然曲曲折折。
我的土風舞是喬一手帶出來的。我們曾在搖盪不安的兩洞六甲板上晃過「田納西華爾滋」,霏霏細雨潮聲中,美的事物是在夢中的。我們在淡海風雨的沙灘上跳過一曲「風流寡婦」,喬帶我轉一拍一旋的華爾滋,弄得我暈忽忽的笑倒在沙堆上。我們還在大雨滂沱的師大籃球場上跳探戈華爾滋,弄得師大土風舞社急著送我們精神獎和熱薑湯,不過我們最引人的還是卡羅索,拉丁美洲之夜,田納西華爾滋,巴康之歌,和新方形探戈的最後一個下沉舞姿。我尤其喜歡探戈的音樂,不光是其中有南歐的陽光,亞歷山大的帝王氣和七弦琴的樂聲,它有一定的公式的,可是我卻也百聽不厭,音樂開始總是一個鬱悶陰沉的午後,天空蓄勢風暴,一對男子正在為他們的情人決鬥,整個劍拔弩張的氣氛提高到頂點時,就突的天地一片豁然開朗,陽光無盡的亮著,到處都是一片流麗的風情,顧不及關心那兩個男子決鬥的結果。
你問我海上的事兒
好冷!
考試的自選曲媽媽選的是「嘉陵江上」,「那一天,敵人打到了我的故鄉,我便失去了我的家園、家人和牛羊。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我彷彿聞到故鄉泥土的芳香——」音起低了,媽媽閉著眼專注的唱著,是種沉吟的味道,我看了很想哭。媽媽的童年是在台灣日據時代,孩子時候無知,最惡毒的罵人話不外是,你是羅斯福!你是宋美齡!可是這樣的環境出來的媽媽,她那種對國家的愛心和信心常讓我都汗顏。媽媽的愛心信心是無名目的,她可能背不清五院院長的名字,十大建設的每一項,但是她總說,我們山東老家這樣我們山東老家那樣。每回一家人走在陽光的路上去做禮拜時,媽媽總會走兩步蹦一步的說,將來反攻大陸回去後,我們也要這樣子帶爺爺奶奶做禮拜去,做完禮拜再去大吃一場,媽媽從來不想爺爺奶奶已經九十多歲了。四月的時候,看過那麼多悼念他的文章,我最喜歡魏德邁將軍的和曉風的「黑紗」。魏德邁將軍的是悠悠人世裡的英雄相惜,讓我想到爺爺的話,中國詩句裡有「霸圖殘照中」,其實英雄事蹟正是那悠悠殘照中永遠存在著,不死不朽。因為最真的存在是像夢。「黑紗」的感情也是無名目,說不出也理不清的,那不單是對一位東征、北伐、抗日、剿匪的偉人,而是一種親,一種對天父父母的親,父死母死,我們的哭絕不只是因著他們的養育之恩或是功成名就,我們永遠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愛他們,但也就是這些難言的情才是最動人心底的了。
早上一家人去做禮拜,在車站碰到小瀚,就拉他一道去。再禱告一次,願天父保守小瀚,他是十分十分需要您的人。
金盈瀑布快近源頭的地方,有個長長陡陡的通天橋,是架在兩面直的峭壁間的,走在橋上,會被水霧籠得一頭一身,也不知道是瀑布濺的,還是太陽雨。到處都是白濛濛涼颼颼的,我們好像是下凡一遊的仙人。
晚上去台映看試片,「奇蹟」和「雌雄大盜」。「奇蹟」真是爛透了,都是羅傑m.hetubook.com.com摩爾害的,他實在太自戀狂了,把整個片子的氣氛搞得糟極。「雌雄大盜」卻是真好,Bonnie and Clyde,雖然描述三十年代初期美利堅的混亂時候,但卻也是一個大的新氣象,讓我想到蔣夫人在一篇文章裡說,約略是這樣——當我還是個女學生的時候,我很喜歡美利堅這個國家,因為初抵這個國度,到處的人們都是愛好正義自由,一切的事物也都在健康蓬勃的發展著——
最後我和小靜、橘兒又不忘記走了趟重慶南路,年年重慶南路上的聖誕氣氛都最好最純潔了,整個店都通亮通亮的,整條街也迴響著聖誕鈴聲輕盈的樂聲。從街這頭盪到那頭,我只買了一束銀色薄錫絲絲,爸爸該在家裡佈置聖誕樹了。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
月亮升得高高圓圓時,小瀚、宜陽、小蝦三人坐在法院旁庭園花壇邊聊天。桂花冷冷香香的,月色亮亮白白,我沒戴眼鏡,但看得見宜陽浴在月光裡的黑影,他們真是少年啊!我想到徐錫麟的夜騎危牆觀星象,那真是一個絕對的美好。
晚上宜陽打電話來,聊了兩個鐘頭的雪萊。放下電話,只覺得好奇怪、好認生,他們好像是大人,大人的事情小蝦都不懂。宜陽是歌德、是雪萊、是拜倫,我只是個玩躲貓貓的小孩,忽然好像和他離得好遠好遠,好冷清可怕。我怕宜陽。
爸爸媽媽給我的聖誕禮物是一本很漂亮的聖經,爸爸在扉頁上寫道,信、望、愛,其中最大的是愛。靜靜的深夜裡,我打開聖經,從創世紀開始,看亞當夏娃,看該隱亞伯,亞伯拉罕,兒時趴在媽媽膝上聽馬槽聖嬰的日子好像又出現,我趕忙趴到床邊的窗上禱告,願天父保守我們一家貓兒狗兒,我的海棠葉,天下千千萬萬的世人——,月光籠在我的身上,我闔上眼睛,相信自己現在是一如馬槽裡的聖嬰一樣的純潔的,山風微微的吹起來,軟軟涼涼的,我不敢睜開眼,怕驚破這世界的祥和,天父白白長袍的衣襬正拂著我的臉頰,我一動也不敢動,笑了,只等著天父帶我凌空一飛,飛到那寶藍的星空裡去,這回不是夢了。

但是不是O型人都是這樣呢?閻也是O型,一回我和她走在馬路上,後頭猛的一聲車喇叭,分明很近了,閻這個大個子卻是快快一跳就躲到路邊了,留我一人立在馬路中悶著頭閉上眼睛不敢動,等司機急煞了車,再勾頭出來罵人。事後我說閻是小學課本裡那個自私的獵人,一看到熊就只顧自己先逃命,閻也不以為忤,只是笑,還笑!那天我們兩人各抱著一本厚厚大大的東華牛津字典,正等著車,雨點就沒頭沒腦的下了,我趕快把字典頂在頭上擋雨,昨天才洗的頭,掉過頭去,閻才剛把字典給嚴嚴密密的藏在懷裡免得雨淋,兩人看了相互的動作不禁相視大笑起來,他們O型人就是這樣——
山川知故國,風露想遺民。

下午在校門口會了小靜、橘兒,本來我們準備今天殺到陽明山趕看楓紅的,可是天變了,而且飄些雨,三人就改去活動中心看青商會主辦的民謠歌曲比賽。我一直堅持等到完了才走,不光是因為我愛聽他們唱,我尤其喜歡女孩甜甜懶懶的嗓子、長長飄飄的頭髮,兩手閒閒的插在牛仔裙的口袋裡,男孩在一旁抱著吉他,閉著眼,會想到三劍客,小瀚和宜陽,而且想到小瀚的話,眼前自是一片好景!告訴小靜,大學裡,我一定要狠狠的談它幾樁戀愛。

今天果真留在學校讀書,效果之好的,八點就回家了,下了47,看到一天閃爍的星星,想到前兩天才在讀者文摘看到的一篇文章,說十二月的夜空是最璀璨的。這時忽然好希望宜陽在身邊,他會認好多星星的,指給我看,喏,那是獵戶星,獵人腳頭的那顆挺亮的是天狼星,天犬星座的α星,再過來點是雙子星,那團濛濛淡淡的則是七仙女——,我也要指給宜陽看,那頭大大亮亮的七顆是北斗,由天上迤迤邐邐到我們家後院的柳樹上了。
體育課上畢,走出活動中心地下廳,我又是一個好堅強好堅強的人了。瞇起眼睛,太陽底下無新事,可是日月山川天天都給我一番新風景。
宜蘭!宜蘭!——。明天要考數學,高三的第一場大仗。
最近好容易累,因為患了B2,過兩天要模擬考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是頭一次模擬考,我打定主意要好好的考,考得好的話會對自己的信心很有幫助的。因為雖然這學期三次月考我在班上的排名約都是十五名左右,可是到底是新功課,一點點的課程,我的記憶力又很好,不能算數的。可是這會兒要一口氣讀三年的書,我真是緊張了,書桌上堆得高高的,都是新新的書,本本裡頭也都空空的沒畫半點重點,因為高一高二對聯考沒什麼概念,過完一學期就扔一學期的課本,這些書是高三開始要複習考時才新買來的,卻是每次複習考都匆匆讀過,重點也沒來得及畫。我極容易無端的緊張,一緊張起來就暴躁得跟獅子一樣,兩手把頭髮給抓得亂蓬蓬的,書扔得一床一桌,人都倒在椅子上發呆,不過還好一下樓吃飯,跟媽媽替毛毛抓狗蚤子,就又什麼都忘了。
過幾天要考壘球擲遠,卡洛老是使不上勁,擲不遠,放了學我們就換上黑燈籠褲練,練到天黑看不到球時才走。我好喜歡夜晚的學校,尤其至善樓前有個游泳池,情調更是棒,有著七里花香的空氣,燈光倒映在水面晃蕩晃蕩著,我總喜歡倚在涼涼的石欄上,閉起眼睛,耳旁會響起好多柔柔的情調音樂,碎碎懶懶的鋼琴,華麗迷人的小喇叭。我想起那個和卡洛走過臺大旁的夏日雷雨午後,校園內裙裾飄飄的女孩兒,那是個遙遠的事,像夏天藍空下艷紅的鳳凰木,我沒見過的,但是我會想,想它迎風對我招搖著——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著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和使我不敢輕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區
這是今早詩班所獻的詩,舊約詩篇第二十三篇,大衛的詩。早上一家人去基督之家做禮拜,迎著十月的陽光,覺得家中又生氣蓬勃了,經過那麼多的挫折困頓後,感謝天父對我們的一切造就,還有很多很多。寇監督講安得烈主日,腓力真是個糊塗可愛的B型鬼。不是嗎?我當摒棄那些頑固虛榮,唯有在天父懷中我才是真正聰明美麗的。
小鬼昨天沒來上課,今天也沒來。放了學死黨趕忙打電話去她家,是她祖父接的,原來小鬼昨天上午急性盲腸炎,下午送到醫院,晚上就動好手術了,現在人還在中興醫院。小鬼沒有事了,平靜的生活中這也算是個小刺|激,大夥兒不禁興匆匆的殺到永和去看小鬼。
死黨中,我最喜歡和小靜一起盪,因為不管我怎麼提議,小靜總說隨便,然後什麼都由著我。有時才進了補習教室,瞧瞧外頭的天色太好,就又背起書包吭登吭登的走下四層樓,小靜也不多問,兩人一起到植物園看荷花,靜靜的看一下午,也許打瞌睡,要不到植物園後頭的狗鳥店去。鳥店有隻愛說話的八哥,不過說的都是閩南語,我們也聽不懂。我和小靜都喜歡狼狗和牧羊犬,碰到狗店正巧有的話,我們又要玩上好半天。其實我和小靜真正熟起來是在高一下剛開學的時候,那幾天奇冷,報上說七星山下雪了,招兵買馬了一上午,只有我和小靜揀著那天是星期三小週末,兩人死活不顧的殺上山去。我們沒到過七星山,所以只好跟著路上的人群走,兩人的衣服都單,臉給凍得紅撲撲的,這才突然發現小靜人很好看,像邵氏的何莉莉。一路上,老碰到下山的人們,都叫我們回頭,因為真要上去的話一定是天黑了。可是我們也不管,兩人很有默契的埋頭趕路,只是碰到下山的車子時會急得跺腳叫。因為但凡大大小小的車頂上都堆著笑嘻嘻的雪人,他們怎麼可以這樣拿我們的雪!最後雪是看到了,而且兩人都抱了一大袋,等車回台北的人多,我們抱著雪直打顫,打了一晚上,心中只想著回家給爸爸看,爸爸好多年沒看到雪了。
傍晚正跟爸爸在院子裡鋸養蘭花的蛇木,宜陽打電話來。奇怪,一向穩穩的宜陽今天的話很是語無倫次,想,是中秋了罷,是個詩人撈月的日子。電話中隱隱聽得到小喇叭的樂聲,問問宜陽,原來他正在聽「霍夫曼船歌」,難怪他也要激動。
今天看的電影是「偶然」,蘇菲亞羅蘭和波頓的,奇怪,他們的感情怎麼會那麼不美,猥瑣?不是一樣是愛情嗎?我不懂了,也不想懂。

一個晚上我都乖乖托著下巴看他們談文學,談杜斯妥也夫斯基、談川端,我也不聽,只一次次的心底發誓,士為知己者死,我不那麼偉大堅毅的,我只是要一直守著我的朋友們,直到他們一個個的離去。
我們都叫物理老師紅小姐,因為她愛紅色,愛穿得一身紅,紅色的衣服不說,紅短靴,紅皮包,紅寶石戒指,紅髮夾,連那手指甲也漆成了紅色,真是能紅的地方都紅了。我們都喜歡上她的課,聽她漫漫的從南京老家講起,然後一會兒就把我們帶進一個奇妙偉大的世界裡去,讓人一下就和牛頓、愛因斯坦平起平坐起來。不過紅小姐今天講的是宗教,對神和宗教詆毀得很厲害,可是她的理由也很淺陋,完全是因教會和教會中人給她的一些惡劣印象。我想到孔子尚且說不以人廢言,我們怎麼能以人廢神呢?世上的宗教可以有很多,但神是只有一個的,而耶穌基督是直引我們到天父腳邊的一條路。紅小姐也有她的很多話,放了學,我們還在走廊上辯,從宗教到經濟到政治到我們的國家。人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國父說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辛亥革命恁大的事業成了, 國父尚說革命未成功,我們就當瞭解, 國父要革的豈止是滿清一朝專政,只是泛泛的野對朝, 國父要革的乃是天命,是世界潮流,真的光按物質來說,我們差敵人是差多了,可是要知道發揚辛亥革命精神和黃埔革命精神乃至重慶革命精神不是隨便說說的,唯有革命精神才可以扭轉時勢潮流,可以打破因果律,可以做到一切不可能的事,才能完成反共復國的大業。我們讀三民主義都會知道如何答這個問題,革命一詞最早現於我國何書?易經。但是不多同學用心想過 國父為什麼那麼重用革命這個字,易經是一本教人動的書,在險中,卻仍能大亨貞,處處見生機,處處能不受因果律的束縛。現在我們都能滾瓜爛熟的說 國父的這句話,革命戰爭的成敗,精神力量居其九,物質力量只居其一。教科書和八股文章上也處處提革命,革命精神,革命戰爭,但革命一詞在社會中僵化的僵化掉了,諱言提及的人仍諱言(因為共黨工一直利用革命戰爭之名在各個國家做顛覆戰爭之實),我們今天真辜負了 國父的一片苦心,其實何止是這一端呢?每每讀 國父的三民主義,總會很想哭,想 國父在那時的孤單和不被瞭解,而且到現在也還是,也許除了爺爺吧,爺爺這樣說過:
拿了方舟的稿費,答應請宜陽、小瀚看電影的,我們去豪華看「慾望街車」,費雯麗的,這劇本我原是看過的,當時也沒覺得如何,不過現在卻看得我渾身不舒服。費雯麗還是偉大的,能演也敢演,「亂世佳人」是她最漂亮的時,我沒看過,只看了她老醜以後的「愚人船」和這部,卻怎麼兩部片子都看得人沉沉的。
晚上楊逵先生來,他這次北上是為人家盜印他的書來打官司的。「鵝媽媽出嫁」我才剛讀過,看到他好高興,同時也想起窮困一生的鍾理和,想到一般批評家扔給他們的帽子,鄉土文學。說真的,到現在我還不太懂這詞的定義,但按一般批評家劃分給我們的感覺,毋寧就是方言文學,或農村文學,若真是這般的話,豈不是對這些勤勤懇懇的老前輩作家是一種大不敬嗎?因為他們的作品何止於這些呢?我最討厭的批評家就是這些懶惰不負責的,才看看東西就隨便給人扔上一頂帽子,要不就是自己先握了一把尺,用這把尺不變應萬變的來量作品,實在量不進去的就是不對不好。舉個例,不少人愛拿佛洛伊德這把尺,這量量那量量,白居易的「梨花一枝春帶雨」就是一個性的表現,性不是好好,但在作者的文章有一貫的高超氣勢時,這樣憑空挖一句來極盡牽強之能事,就太不好了,還有像平劇裡的「汾河灣」,薛仁貴在外戎馬多年,一次回家途中見一老虎銜著一人,仁貴大驚,拉了弓就射,可是虎沒射著卻射到了人,虎仍銜人逃入山中了,仁貴返家,因其多年未歸,妻不識,仁貴便佯裝其僚友來對其妻百般調戲欲試其貞潔,最初對其妻無疑了,夫妻相認進得屋後,仁貴發現床下有一雙男人的鞋,乃持鞋質其妻,妻笑道,我的夫呀,你離家多年可知你的兒如今有多大了?仁貴釋疑,後來又知方才射被虎銜之人乃是其子云云,我很喜歡這齣戲,有人世的明亮,尤其仁貴妻一直不惱仁貴的百般無禮,自始至終都端然,讓人想到太白的「春歌」,「秦地羅敷女,采桑綠水邊;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蠶飢妾欲去,五馬莫留連。」看了但覺春光爛漫,人世洋溢著喜悅。可是用了佛洛伊德這把尺的一上來就戀母情結啊什麼的弄得一團烏煙瘴氣。像「露滴牡丹開」這句詞,我們看了全文就都知道是在說性,可是那麼美,好吧,再用佛洛伊德量吧,量盡了,說盡了,是性!可是又怎麼樣?作品是有機體呀,這樣把它當機器來拆拆弄弄的,僅能壞了文章,即使批評家對它是譽多於毀,而且批評家本身的文章也不是創作了,對這些壞批評家,送他們一首詩最恰當,「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笑未休,爾曹名與身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做了個夢,我在一個乾涼淡綠淡紫的世界裡,先是宜陽、小瀚和我坐在陽光的草地上野餐,是個英格蘭的春日,然後他們賽馬去,我的丈夫,是個很強很強的人,他在看個紅衣服的女孩,後來我一人在池邊悵悵的唱起一首小夜曲,Like a golden dream——,一會兒他還是回來了,騎在一匹高高的白馬上,彎下身來環住我的肩,像白瑞德一樣。
有時亂的時代是比治的時代要來得偉大和應當的。讀歷史的時候,常常會有這種想法,只是理不出頭緒。後來讀到爺爺說到大自然的五大基本法則中間的陰陽變化法則時,方才突然明瞭,爺爺是這般說的:
放了學和小靜去蔣老師那兒補數學,順便要把宜陽上回借我的「最後一場電影」還他。走在南昌街上,小靜吵著要看這本書,奈她不過,就翻了幾個精采的地方給她看。小靜也不看路,直捧著書看,害我只好攙著她走。走到公賣局時,正好毛毛站在那兒等台北客運,他看了看我們走著的模樣和小靜捧的書,搖搖頭笑道:「也不知道裝純潔點!」
下面呢?且不念了,也不當念,留著晚上做個飛上青天的夢罷。

一眼看不到邊際的黃沙,天連接著地,地連接著天,寸草不生。覆蓋在這巨大的旱湖上的雲天也顯得異常的低沉。老黃河曾經衝進這片旱湖,打這片土地上掠走了不知多少人畜和莊稼。年代被遺忘了,老黃河流下的黃沙,埋葬了土地和土地上的生命,一切的生機似已放棄再跟災害爭戰,千古萬世自絕的黃沙,埋葬了土地和土地上的生命,一切的生機似已放棄再跟災害爭戰,千古萬世自絕的隱入地層的深處。
今天不去補習了,因為我們要去體育場聽葛里翰牧師的講道。死黨裡,就我和貓咪、小靜是基督徒,貓咪蒙天父大恩,是個好好乖乖自自然然的女孩,處處都在替天父做見證,小靜也滿好,我就差了,往往人家一曉得我是基督徒時,總會張大著嘴和眼睛:「什麼!你是!」我總是窘極了,在天國裡,我大約是個成天打破杯盤闖禍倒毛的頑童。
車停在東門國小,哇啦啦的一群男童打著笑著鬧下車,口中卻都念著,「中國中國童子軍,美國美國橡皮——」聽得我一陣陣的起雞皮疙瘩,想到爺爺說古來天下凡有大亂大變將來時,會有個緋衣小兒從熒惑星下凡到人間,唱著口訣,然後全天下的小孩也都跟緋衣小兒一齊唱,唱得荒郊野外的野風中也飄著他們細細純淨的歌聲,每每我聽到這兒,總是止不住的要站起身來踱幾個步舒口氣,也唯有中國有這種鬼魅得卻依然有人的無限清意,真是大啊!數大就是美,我卻一直以為,大的東西不一定美,但凡美的東西卻一定都有個大意在裡頭的。
小瀚、宜陽陪我等47,三人累慘慘的倚在牆上。車來了,小瀚拍拍我的肩,我懂得那意思的,因為他們說過,男孩子給男孩子打氣時就是這般不說話的單拍拍肩膀。我上車了,車上燈光混混黃黃的,面前還有好長一段日子等著過哪,然而我亦不驚心,只搶了個司機旁邊的包廂坐,坐定了下來,車引擎吭啊啊的響著,又要上路了。
國父的知難行易學說是從「大學」的格物致知而來,更承孟子之先知先覺,以為喚起民眾之革命。宋儒言性理之學,不知性理之學亦可見於革命,真是二千年來從未有人能言性理如 國父的。孟子言義利之別,而 國父以之見於民生主義,孟子言王霸之別,而 國父即以之見於民族主義,聖賢之道亦可以如此的行於今世紀的現實世界。
這幾天早上都在金甌商職下,慢慢的盪在信義路上,我真的喜歡在這種天氣走在紅磚路上,太陽懶一些沒關係,有樹就好,高高的樹,風一起,嘩啦啦,大大的墨綠葉子,像梧桐,想的。香榭大道旁的法國梧桐。這是一個值得活的世界,十八世紀中的,法國的,拿破崙懷中的。
天冷得氣死人了!但願太陽早早出來,讓我好好的生活、讀書。

明天要考英文介系詞的講義,我拉了小靜回家好順便逼自己念念。可是兩人沿路採購零食回家後,又忍不住趴在樓上的窗台上看後山上的颱風,漫山的相思林子給大風掀得一滾一滾的,是個可怕的綠色海洋。
放了學,也不急著回家,和橘兒、小靜去長沙街周至柔將軍的寓邸門前看楓樹。這棵楓是我看遍了台北市後公推最漂亮的一棵楓,它不像別人由綠轉紅時會立即變得枯焦焦的,它總是完完整整的紅到底,很好看的。這棵是卡洛發現的,發現的第二天就硬把我拖來看,兩人也就靜靜的在樹下癡癡的看,好半天,路邊聚了些路人也在仰頭看,可是看看就走,多半不曉得要看些什麼,現代人的悲哀嗎?啊,沒想到我要反諷了,不大好。卡洛說我們是三朝元老,的確不差,47路都過了三班車了,47一向最難等的,最快也得半個小時才有一班車。
看完電影,和爸爸一路吃回來,吃完了整條漢口街二段還不夠,到隔條街去。開封街也是死黨常來的地方,魷魚羹啊魚酥羹什麼的也老吃不膩。十點半多了,我兩手插在黑外套口袋裡和爸爸盪在燈火闌珊的中華路上。火車要來了,平交道上叮叮噹噹的警戒鈴聲,過堂風一吹,還是冷。我和爸爸打了個寒顫。我們都在想正在日本賽球的媽媽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