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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壤歌:北一女三年記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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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光華 旦復旦兮

日月光華 旦復旦兮

我們很愛爬山,而且每次都想自己探險出一條新路。盧伯伯總拿根木棍在前頭開路,大汗淋漓中常意外的遞給我們幾顆長在茂盛草叢中不易發現的小紅草莓,我們把它拿來染嘴唇,盧伯伯總擦著眼鏡上的熱氣看著我們笑。
才坐定,圖書館工友就在查學生證了,我和卡洛只好出來,怎麼辦?九點半了,——等自助餐吧!雖然才剛吃過早點。兩人今天把醫學院獨獨兩棵枇杷樹給搜括殆盡,好歹來了也得有點收穫呀!
糊里糊塗的就畢業考了。今天一考完,我們三人,橘兒小靜我,就又跑到喜愛迪去聽鋼琴,看台北市的闌珊燈火,我們都不說話了。
杜鵑已凋謝,在綠園中的日子所剩不多,在離別前夕我想告訴妳一些話,不管你我將來是否有緣再相聚,希望妳不忘我們所共同編造的歌聲、歡樂。
怎麼辦,好久沒看書了,課本的書。成天就睡,一睡又十個小時,卻又活得快快樂樂的以為自己一定會進臺大,騎四年單車。
活得像泰山刻石驚濤裂岸的第一筆
這會兒可要發誓嗎?——不了,十線道的寬敞大路正向著我,金黃的陽光灑在上頭,而且有風,有風!想到曇花開的夜晚,歲月變得好悠遠,爺爺啜口酒對我說,李世民十八歲就打了天下。我亦要回答爺爺,風起的時候,我就要做那隻大鵬鳥,凌空一飛,飛到那九萬里的高空裡,與天父守著我的海棠葉,其翼,若垂天之雲。
以後我常看到盧伯伯。他和心岱阿姨也搬進我們的村裡住,我們總愛跑到他們家。冬天時,坐在被子堆裡逗貓咪波波;夏天時,小屋子又悶又熱,我們就擠在那個媽媽說是蠅量級的小電扇前搶風吹。
晚上蓋媽媽新製的緞面小被子睡,半夜卻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冷冷的,我坐直起來,愣愣的念道,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唸完倒頭就睡,好像一個夢,一個涼涼遠遠的事。
今天是三月十二日, 國父的逝世五十一周年紀念日,也是我十八歲的生日。
馬蹄成了蝴蝶
還沒等到十點,我們就急猴猴的在餐廳外頭等吃了,果然吃到了雞腿。吃完逛了逛校園,又偷拔綠枇杷吃,天涼涼,怎麼!三月就要這般過完了?
晚安,天父,爸爸,媽媽。
坐在公車上,對面有兩個也是考生模樣的女孩,閒閒的坐在那兒玩指甲聊天。我卻緊張了,昨晚半夜快四點了才睡,今天眼睛澀澀的,可是仍然沒命的在翻書,妹妹在一旁勸我:「好了,不要那麼緊張,隨便考考就沒事了。」我知道的,昨晚媽媽才曉得我老早就放棄了數學,她和爸爸在樓下書房咕咕嘰嘰講了一晚上,盡是嘆氣急躁的聲音,——我看她能隨便掛上一個學校念念就算不錯了,這句話說得很大聲,我聽得很清楚,但也不驚,當時還想瀟灑的揮揮衣袖,想到溫瑞安的詩,「黃河」中的一段:
而春山是愛笑
回到家,小瀚、宜陽已經到了,還有大舅舅帶了蛋糕來,吵吵鬧鬧一晚上,我就一人靜靜的上得樓去。想,十八歲,可該有些驚天動地的事才對。我端坐在書桌前和 國父面對面聊天,我一直相信我們有一點是一樣的,不是宜陽笑說的「呼畢爾罕」,愛,和國家,我怔怔的看著 國父說我要為我的國家畢生努力到死,如同你一樣,我希望將來天父能給我個歷練,讓我撇開愛情,然後堅堅實實的跟 國父一樣,把畢生獻給國家,但願這樣的祈求不是血氣,不是一種對我的海棠葉概念的思念,我原是可以做些事的,可以的。
明天是母親節了,放了學去洛洛買那隻老早就打算好要送媽媽的大獅子!那隻獅子是很可愛的,趴著的姿勢,粗粗的腿爪子攏得笨笨翹翹的,臉上金黃蓬鬆的毛把兩個笑嘻嘻的眼睛都給藏起來了,像隻鬆獅狗,不過舌頭是粉紅色的,淘氣的伸出來,真是調皮搗蛋。媽媽一定會愛得不得了的,媽媽那麼大的人了,還是愛洋娃娃和玩具毛毛狗,每每買些送給我們當生日禮物,最後一定都會全在媽媽的床上了。
快停課了,最近班上在送老師紀念品,奇怪每一個老師都提到婚姻,「等你們將來結婚時,不要忘記請——」「等你們將來結婚時,老師一定戴著這條項鍊去。」我們送給紅小姐一條琥珀項鍊,紅色的。在想,我一直忙著愛我的海棠葉和英雄古人們,怎麼會有時間談戀愛!
晚上去台映看電影,一是「春暉處處」,一是「仁愛」,後面這部片子極好,描述非洲賴索托國內一個黑人小孩和白人小孩的故事,此刻我極想回頭去做小孩,小孩天真無邪,小孩的眼睛比誰都漂亮。
爺爺現在每星期六都與我們講易經。先時我只要聽人說易是一占卜之書,總會無端的生起氣來,可是聽了爺爺說占卜之後才懂得這無與有的陰陽變化,處處都開向著未知,處處都是生死成敗之機,連是非善惡亦都是疑問,若要占卜,何時都該卜一卜。爺爺說占卜:
看得我眼淚直流,貓咪是我最用心、最最用過情的朋友,可是現在我們竟客氣得連陌生人都不如,為什麼我從小就最會闖禍、最會打破東西呢?我總壞事情。——不過這會兒我不要哭了,我要去想小鬼寫給我的話,——久仰妳山洪暴發式的衣櫃,不知哪一天能親臨現場觀看盛景,還有可憐的鴨蛋,在講台上辛苦了半天,也沒法把你從夢中喚醒。你總是說我是小鬼,太純了,不讓我看「那種」書,每次都把我氣死了。是了,我一輩子都不讓小鬼看「那種」書,我是個頑劣小兒,我要小鬼這個小天使來帶我好好好好走向上的路。
也想英文老師,那總叫人怦然心動,想著我走出光復樓二〇四時,他利利深深的眼睛。想到他很老師的回信。想,——若有一個戰事,——我們將在大草原上相會,像齊瓦哥醫生和娜拉,我也將以解人的笑來化開他的保護層,當然他有家的,然而我當然愛他的妻,和子,——有人在寫小說了,我且就停筆了罷。
舉:僧問雲門禪師:樹凋葉落時如何?
It isn't easy but I'll try.

快到中山南路的一條巷子裡,有一家庭院大大的樹枝子伸出牆頭,全都是粗幹幹,沒有一根細枝葉,很怪異的,卡洛問我那是什麼樹,我亦不知道,只記得夏天放學到中央黨部搭車經過這兒時,會有一樹的黃心白花,地上也落的是,我總撿幾朵帶回家,想那約是張愛玲「連環套」裡說的雞蛋花罷,「是雞蛋花。」卡洛說哪有這種草草的名字,不過她是相信我的。我跟卡洛說,夏天,這個夏天它會開一樹,到時我們再來看好不好?卡洛笑了。我在想,這個夏天不知是個什麼樣的,鳳凰花可也紅?
陰陰涼涼光陰無盡的至善樓裡,我在寫紀念冊,我的朋友啊!永遠不忘記鄧的真,小鬼的純,和小蘇的怡然自樂。至於貓咪呢,我只能說,令我心儀的女孩,讓我再叫你一聲,死小孩我的貓。卡洛呢?今天我們又打了勾勾發了個誓,她仍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劍橋,我密蘇里,發完了誓才又覺到悵悵然,想到白先勇小說裡的人世滄桑,其實真的不敢想大學畢業後的日子是如何,但願是反攻大陸。
後來有了君君,盧伯伯扛著他還是要搶前鋒,可是心岱阿姨怕長長的割人蘆草會傷到君君的嫩臉頰,盧伯伯就走後頭,路由爸爸來開。
彎弓射箭,走過綠林
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考區在弘道國中。我們在中央黨部下車,我仍邊走邊沒命的翻書,妹妹在旁攙著走,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來洛陽是為求看——十字路紅燈一亮,妹妹一把拽住了我,放下書喘口氣,才發覺陽光像每一個日子一樣那麼亮,絳紅色的總統府正挺挺的對著我。像很多很多個早晨一樣,然而我好久沒有當那偉大的小兵丁,看著青天白日滿地紅飄飄上藍空了。
這是鄧拓在獄裡自殺前留下的詩句。這幾天「寒流」正演到「燕山夜話」,鄧拓、吳(日+含)、廖沫沙。前兩天演的是海瑞罷官,田漢的「謝瑤環」。我想到以前看過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的一段對話,真是完蛋至極,我常不明白人的變化怎麼會那樣大,想到我的一直想讀史,可該如何看人呢?爺爺說,其史是要能通天人之際,窮古今之變,與一代江山有知音。王者能對一代人是知音,而是史亦能聞弦歌而知雅意,——舊戲裡演正史演稗史皆有中國文明的真實,此即是成為良史的基本條件。而一喜萬人喜,一悲萬人悲,劇中人與觀眾可以是這樣的知音,一代人的好惡感懷,有性之所同然,情之所同然,理之所同然,此則便是天下大一統之所在。至於史學呢?爺爺說,中國史學前人已有那樣好的成就,但我們還可以有新史學,新史學並不在於發明,去發明歷史,那麼史即成了有永遠發明不盡的陰暗部分,且連那發明的部分亦到底不能算數。新史學是寫古時的事亦只如寫的現在,寫自己,因為人是生於一個時代而同時亦生於許多個時代。吳季札觀樂,我們不但從他的話裡曉得了諸國的前朝後代事,而且更看見了吳季札本人。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都最喜歡「三國演義」的開頭,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昨天是小蘇的生日,今天補過。中午放了學,先到遠東公司地下室採購吃的。小鬼鬧著要味全草莓冰淇淋,我和小靜要杜老爺巧克力的,橘兒和鄧要瑞士巧克力,貓咪是隨便都好,一時冷凍箱旁的火藥味頗濃烈。最後還是小蘇先笑了,小蘇是壽星,但是胃不好,什麼冰淇淋都不能吃的。
終宵未睡,讀地理,這才又真慌起來!七十四天了,看吧,爸爸媽媽我要為你們讀好書,我對著總統府發誓,可是天是藍的,一跟橘兒、小靜、鄧盪到中山北路上又忘了回家了。四人又跑到喜愛迪去聽鋼琴,還是那個破破的琴師,可是我們是星空下的老朋友的。我說,一輩子就在星星下做夢了。不過想到夏天的雷雨也快來了,雷雨後的夏日午後,該有個長長涼涼綠綠的紅磚路,讓我走個沒完,風再起,叫我一路立大志下去。也不愁。
今天是爺爺在我們家的第一餐中飯,只見爺爺飄飄長袍一身,吃著飯就與我們閒閒的講起學問,我喜歡看爺爺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隨意的畫,那真是叫人要端然,一代江山就盡在其中了,想到唐魏徵的詩,述懷:
挽絕你小小的消瘦
小蝦:
明天我的路更遠
民國六十六年(一九七七)陰曆三月三日
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日記就記到這裡,想到黛絲蕾在加冕為瑞典皇后前夕日記上的最後一段話,——我無法再寫下去了,爸爸,法國公民克萊雷.幽靜妮.黛絲蕾的故事就此結束,明天是另一個新日子了。晚安,爸爸。——那日記本是在她十六歲生日時父親送給她的,她的父親說,寫下一個法國公民的故事。現在我也無法寫下去了,但願我能跟她一樣,果決真確的這樣覺到,但是今後我會做些該做的事的。
今天是高三的最後一天了,也是高中三年的最後一天。一整天,我都蹺課躲在圖書館裡,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抓些空讀書,還是我希望不要有最後一課的感傷,我願意什麼都如常,以後回想起時,也不會有什麼結束的感覺。
晚上整理照片,放在卡洛送給我的相本裡,高中生活是值得永遠懷念的,翻開它,真是一逕的陽光和藍天,看了會很想哭,想,或許將來我會是個孤獨的強人,但是在夜深人靜時,我不會忘記啜口茶,躺在搖椅上想著,年輕的時候!
我問爺爺,若是印度佛教的答該是如何呢?爺爺說,印度佛教的答該是「寂滅為樂」,而禪宗答:「體露金風」,那完全是中國的。「舊約」裡也有太初洪水退落後方舟裡出來的挪亞,他就是樹凋葉落時體露金風,而新世界是如此開始。文明生於人對大自然的感。若是浴湯都不能以手試知溫度,而必要用寒暑表來量,這就是人體與大自然隔絕,一切建設亦都成為不親切,不能成為文明的了。從來貧寒之家的子弟多有志氣,志氣是生在薄衣儉食,肌體對於大自然的星月風露的感激,詩裡有花時輕寒,暑氣荷風,立秋與冬至,於人體皆感覺得親,但是現代人住在冷暖氣溫度調節的室內,先就肌體與時令節氣隔絕了。現在人們也不看月亮了。史上開國之人皆是體露金風。大英雄是貴氣喜氣他都有,而常不免衣食之憂。他與當代的志士們自然聞風相悅,而亦必定受到小人的侮辱。他是露出在大自然的意志與息裡,所以感知歷史的氣運,會無因由的感知天幸。
最近和爺爺下五子棋,每下必輸,但是爺爺仍說,聰明,我亦老下不厭。爺爺時時都在講學問,昨天中飯說維摩詰,今天晚飯說東坡,說東坡的被謫黃州,被謫黃州與海南島,他的文章才像一枝好花的滿滿開了,這裡超過了人事的成敗,因為「時人見此一枝花,如夢相似!」英雄美人都是萬民的親人,所以是冤家,在一淘時便這樣那樣都不對,要凌|辱他,不在一淘時,又別人不想單想他。史上的英雄美人都是千載後被人想他也想不完。他在時是世人對他,像對一枝花,如夢相似。「詩經」裡寫美人,「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英雄美人你何以見了他當下便覺得親?因為你見了他就是見了天地萬物,而且就是見了你自己。你對於這個自己可不知要怎樣才好,如此就懊惱起來了。這不是在夢中嗎?你要敲打出響聲來聽聽,你要咬你自己的手臂看痛與不痛。這就是屈原的何以遭放逐,王昭君的何以不得不出塞了。
今天出了太陽,這種天最最好了,乾乾涼涼的,有太陽有藍天,鄧和小蘇、小鬼竟拿紀念冊來找我寫了。中午趕忙拉小靜、橘兒到操場散步,走走三人竟唏噓不已,我看看橘兒愁苦的眉臉,可不要老掉啊橘兒!我記得認識橘兒還是因為高一上家事課,我們兩個被分到共用一個縫紉機,初看橘兒,會以為她不知有多精m.hetubook.com.com明,不過兩堂課下來才知道她也是瞎能,一架好好的縫紉機被我們弄得七零八落,看透了她後,才更愛她那眼皮深深有自來笑的大眼睛,和彈簧一樣捲捲怪誕的笑聲。

P.S.但願來日於傅園中相會,我願和妳再揚起 When I was just a little girl——
沒看書就睡了,看「寒流」,現在愈演愈好,一點都沒有平常這類東西的八股氣息,很難得的。
一瓢飲你小小的豐|滿
真的,仔細想來,現在固然拋不開諸多牽絆的事,但是在大學裡,接觸到個更廣更大的新世界時,我將會那樣做的,深深的打下像又一樣的基礎,碰到愛情的事是無可避免的,只願天父給我個歷練,讓我能撇開它,走我該走的路,我相信呼畢爾罕,生在 國父死的那天的中國孩子當是,定是不平凡。
模擬考考得亂七八糟,考完三人敢死隊似的趕到老山東去吃家常麵,然後我和小靜去東南亞看「夕陽」,不管明天還要考三科。
一回很喪氣的掛上電話走出客廳,正在院子裡鬆土的盧伯伯突然一抬頭問聲:「今天怎麼這麼快?」他的鏡片被熱氣薰得白濛濛的,竟是一片蒼茫的氣象。隨後他又笑了笑,繼續低頭做活去了,我一時只覺得他是「教父」裡那個在女兒婚禮上落寞的老父親。
一九七六、四、九
水裡的絕筆,天光裡的遺容
還沒行過畢業典禮,就老覺得有什麼事情沒個了結,讀讀書,心一點都靜不下來。我和橘兒約了到學校圖書館讀,而且她在二樓,我一樓,天人兩隔,免得一聊起天來又一發不可收拾。可是橘兒還是藉故拿幾顆糖下來給我吃,我也拿一朵早上在介壽公園摘的羊蹄甲花給她,橘兒漂亮,適合粉紅色。兩人跑累了,就一起到福利社聊天,要不早早回家。一個人時也讀不下書,想東想西,想傍晚的圓山橋動物園,中山北路,想金山露營,想喜愛迪裡碎碎散散的鋼琴,想和卡洛約定了的夏天到國父紀念館前廣場放風箏,不知可有大鵬鳥的風箏。烈日,汗水,五月的雷雨,涼涼綠綠長長的紅磚路,想小童,奇怪一到這種天我就會想他,或許那是小童乾乾淨淨走出我的世界的季節罷。
第一眼見到妳時,我就告訴自己,我想和這個娃娃臉上有兩顆慧黠眼睛的女孩做朋友,初識時,我曾為妳的天真、樂觀所吸引,妳是個有才華的女孩,妳的理想與抱負是不同於他人的。日子漸從快樂笑聲中過去了,我對妳有了更多的認識,我喜歡妳真心對別人時,如天使般可愛的笑容,但我總感到妳對我的友情是如此的不真實,我不希冀甜如蜜的小人之交,共願擁有一份平凡而真實的友情,每當我想到自己以真誠來對待妳時,又不禁想到妳對我只不過是以一種泛泛的態度,我就好難過,真的,假如我對妳不曾喜歡過,我就不必如此,我覺得我所付出的竟是投桃報李,高二那段日子,我多矛盾、多痛苦!我認為還是讓我們的友情慢慢褪淡的好,這是我一直都沒有告訴妳的,我總以為朋友相處總應以誠相待,這才是最珍貴的友情,妳說呢?但我願告訴妳,I'm still fond of you,真的,我想,我會永遠記得敬學堂楓香的日子,光復樓長箱上的暖陽和歌聲,杜鵑城中籃球艷陽下的青春時日,和我們心靈中許多小默契。窗外那棵芒果樹已快結果了,讓我告訴妳。
第二次模擬考公佈成績了,真是滑稽,班上數學是全校最後,六科總分卻是第一,實在也奇怪,班上打從高一起就是散得出名,高二為了爭學校班級合唱代表權,進而全省合唱優等,忙得功課也不顧,全班成天就快快樂樂的唱個沒了時,直叫導師替我們這些業餘學生擔憂。可是升得高三後,又爆出冷門,功課一下就搶到前頭去了,不過氣氛也還是散散的,尤其前些時週會,莫名其妙的得了個秩序冠軍獎,我們正由詫異到狐疑到高高興興的把錦旗掛在教室的成績欄上,第二堂下課訓導處就廣播要高三和班把秩序冠軍錦旗繳回去,因為週會報導錯誤,高三和是最後第一名,不是從前頭數起第一。班上笑得比得獎還快樂,其實也散得好,讓我想到江山代有異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今天導師替我們複習地理,她在黑板上畫了一幅大大的南歐地圖,最令人頭大的。中間一大片空白是地中海,是透藍透藍波光瀲灩的海,前天蹺課去日新看第三遍的「金玉盟」,才發覺白天的地中海也是那麼藍,雖然卡洛說那是佈景,但是我卻是不信的,春江花朝秋月夜,每一個馬賽寶藍的夏夜都在我心底。
後來他們搬到街上的公寓房子去。盧伯伯說是愛吃媽媽做的菜,所以他們總在星期天傍晚來,心岱阿姨騎輛亮亮綠綠的迷你車,盧伯伯騎輛吱牙牙響的老爺車,說是兩百塊錢從舊車場買來的,那讓我們偷偷的笑了一晚上。
蹺課在家,讀書讀得慌慌的,卻又吃了十包五香乖乖,先後抱了小藍、歸歸、帽帽、單單、毛毛、奴奴、甜甜。乖乖是吃傷了。


兩人各買了兩大包的七珍梅和山楂果一路吃回去,沒吃完,就到教室找貓咪請她吃,沒想到教室有那麼多人,有心心、有佳玲、文英、翠敏和郁秀那群我一向喜歡的可愛好女孩,也有黃玫的那群死黨,明惠、小麗、慧玲、汪汪。清音是回南部念書去了。黃玫她們是緊接著我們這群死黨後頭坐的另群死黨,平常我最喜歡靜靜的在前頭聽她們談話,黃玫是她們都寵的寶寶,慧玲像媽媽,總叮囑她們這個那個,但沒一絲婦人氣,清音就是成天笑個沒完,汪汪是班上最嗲最甜的女孩,長得很媚。最可愛的是明惠,不知怎麼我一直記得很清楚她是獅子座的,大概是她一暴躁起來就跟頭小獅子一樣,但是她的暴躁絕對都是出於她的正直坦白和正義感,所以當了幾任的風紀股長都能當得最嚴而不得罪人,也長得很好看的,有些像嬌嬌張琍敏,不過又還要明艷清爽得多。
今天依然和卡洛到醫學院讀,兩人先約了到學校後頭綠牆裡去吃早點,燒餅油條和鹹豆漿。卡洛說,豆豆今晨回家了,豆豆是去年夏天我送給她的男貓咪,今年開春不知流落到哪去了,我笑說豆豆八成昨天在人家家裡聽到「寒流」裡林豆豆的名字,才夜深忽夢少年事!
小靜回苗栗了。晚上一連打了兩個長途電話去,一是叫她好好用功讀書別亂跑,一是叫她聽我彈剛找出和弦的「金玉盟」的主題曲,我也學片中的海倫海絲,把個裝飾音彈得笨笨拙拙的,讓小靜在電話那頭笑沒停。好小靜。

爺爺就是這般的慷慨志猶存,杖策謁天子。爺爺今天講的是塘沽協定,陳英士、黃膺白、蔣介石、張群。我以前看過黃夫人沈亦雲女士著的「黃膺白先生家傳」,當時只覺得黃郛先生人好,可是爺爺講講,我更覺得與他有一分親了,就像我在大陸上的大伯父二伯父,我沒見過他們的,但是理當我們是在一塊兒和*圖*書的。爺爺要我讀「亦雲回憶」,是本很好的書,我又要焦急了,不光是手頭上沒有這本書,還想到爺爺說過的,學問要靠仙緣,還有一個時字,縱然用功,學問卻像花朵的要踏正了時辰才忽然的開放。碰到爺爺是我做學問的仙緣,時呢?怎麼我感到時不我予了呢!

May God Bless you!
就是愛情和失戀
一早到學校就看到我抽屜裡貓咪的信。
船到河中央時,突然顛簸得厲害,猛下沉,再又突的向上一掀,我一向有些神經質,這會兒覺得自己是死透了,又活過來了,我抓緊著船沿,尤其感謝的看著依然亮亮的陽光。爺爺說,這些些個像是渡漢水,當下我就呆住了,那原是我夢想過很多回的,可是這會兒不正是嗎?不遼闊的水面上,可以清楚的聽到午後的岸那邊遠遠農家的雞啼,和婦人說話的聲音,真是如在日月山川裡聽不盡的漁樵閒話。我們問船夫這渡船的船費可如何算,船夫正色的答道,一人三元錢,然後仍娓娓道來今年的河水怎樣比往年急些,什麼什麼莊稼今年的收成不好,也沒一點抱怨牢騷的意思,我們亦端坐,靜靜的聽他。在想,我對這江山不也是時人對此一枝花,如夢相似!
最近心好浮,約是天暖了,尤其三民主義、英文和歷史堂上總是聽不進,只托著下巴看先生們,其中我最喜歡英文老師的眼睛,真是銳利,像尤伯連納的,不過他很容易靦腆,我想到媽媽說的,日本人現在有一個新詞,Romantic grey,是指那種四、五十歲年紀的中年人,有相當的事業基礎,社會經驗也是,人又穩,而且富有,他們的頭髮多開始灰白了,另有一種丰采,現在的年輕女孩都喜歡的灰,Romantic grey,可是我不該是那麼隨俗的呀!索性不想這個,想Fanny,想我是Fanny,馬賽那種春江花月夜的日子已經遠去,但是在心底的深處,我仍在想念著,我喜歡這種思念,會讓我覺得一切都真已去了,但卻曾經有過,所以會不再,因為已經夠了,那個水波瀲灩的藍色海洋,馬賽是我遙遙遠遠的事,不過我都會把它們埋在年輕的心底,走我該走的路,再講一次,生在 國父死的那天的中國孩子當會是不凡的,好了,要讀書了,別老裝作沒看到教室前頭牆上的 國父在對你皺眉頭!
無緣無故又蹺課,躲在圖書館裡本想看看英文,可是到底還是忍不住掏出昨天爸爸才買的「溥儀.愛新覺羅自傳」。這本書真是好,不僅是本傳記裡的翹楚,而且它是文學的,聽說這是老舍為溥儀執筆的,難怪!不過最近報人有人在罵這本書,說其中又有毒素云云,看了好生氣,難道好作品就都要栽在這些整天說這個毒素那個反動的人的口裡嗎?我想到同樣遭到禁書命運的「天讎」,其實這本書無論在哪方面都不比張愛玲的「秧歌」和陳若曦的「尹縣長」遜色,但是也有人批評這本書有毒素,而且似乎就是指書一開始時,凌耿的晏起,操俄語逗小貓,吃牛奶麵包夾雞蛋,若認為這樣真就能打倒我們的反共信心,讀者不是太淺薄幼稚,就是我們要懷疑他們的居心了。「天讎」最高最高的是它超越了反共,超越了反共並不是不要反共或反對反共,凌耿呈現了一個比反共更高的東西,這是一般時下的反共八股文章都沒有的,這個東西我說不出也講不清,但凡只要看完這本書後,你就不得不、不能不決定這個共產黨是一定要反的、要打倒的,因為海的那邊有那麼多與我們一般大,膚色與我們一樣黃,脈搏跳動的是與我們一般熱的血的年輕人,他們也有理想,也有感情,卻是都在一片鬱悶得荒唐之氣下痿死了,那麼不甘!
看看她倚在門邊的模樣,不禁叫人很憐惜起來,小蘇是更瘦了,雖然她一直是少見的瘦得很好看的女孩。她和班上的小凌都是漂亮的瘦姑娘,小凌還要瘦,腰只有可憐兮兮的一捻,臉蛋白白清清的,細細的微血管都看得見。我和橘兒都很喜歡她,尤其她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的模樣,很可愛的,我總願意把小凌想成一個純情柔馴的小女孩,因為她也愛對事事反諷一番,也不是不好,這樣對事情也許容易看得清些,但也使她少掉不少可能是世間難有的好東西。
莫道書生空議論,
第一次見到盧伯伯,我五歲。媽媽帶我們去景美的一個教堂玩,盧伯伯一身黑黑的袍子,掛著一條亮亮的十字架鍊子,走過聖壇前總跪下去在胸前畫個十字。我的棒棒糖掉了,他也跪下去幫我拾起來,吹吹上頭的灰塵,遞給我。
That would soar a thousand feet hogh.
畢業考的最後一天。第一堂考完,有個小高一的來傳話,說英文老師中午在光復樓二〇四導師休息室等我。下一堂地理考,惶惶的讀不下,只有卡洛放下書本問我怎麼樣。什麼怎麼樣?一直只有卡洛知道我對英文老師的心情。

我是低著頭進二〇四的,也是低著頭出來的,因為他的眼睛太深太利,我不敢看。也不記得英文老師說了些什麼,可能第一個問題約是問我讀得怎麼樣了,我只管低著頭,意外發現自己的白皮鞋不很髒,大約是前天放學時的那場大雨洗的。迷迷濛濛的拿著英文老師的回信走出光復樓二〇四,帶上門,我不會忘記的,不會忘記少年時候曾有那麼一個會叫人臉紅心跳的人。
既傷千里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
使我一首詩又一詩
我們把蜜餞打開都分了吃,一時氣氛好好,大家都放下書來吃著聊著,我看著她們一張張年輕飛揚的臉,外頭的陽光一寸寸的爬進百葉窗來,還有涼涼軟軟的風,氣象局的那個男的又及時的連打了兩個噴嚏,威力不減當年,我們都笑了,我想我們是很親的,聯考真的把我們不分彼此的湊成一堆共患難的朋友,我將永遠珍惜這段緣的。
To sir with love.

媽媽每回從榮總回來,總是告訴我盧伯伯現在是如何如何的瘦了,我總愛說現在高三功課忙,還是下星期日再去看盧伯伯罷。回到書房又覺得難過,盧伯伯的書房正對著我的窗前,他們陽台上的爬牆藤已經只剩幾件枯紅枯紅的葉子了。我總是不去想媽媽所描述的病容,在我的心底,盧伯伯永遠是屹立在山崗上的,雖然喘著氣,可是肩上是扛著個君君的。
還有我們也與爺爺一淘玩耍,我們到碧潭的上游去,沿著河堤走一陣子,我們都走在堤防上,看藍藍的天下高高低低的紅磚房子,房子頂的紅瓦上有老貓咪在曬沒完的太陽,有不按牌理出牌亂長的綠草,還有破銅爛鐵,和小人的下門牙,我想。我們還坐渡船過河到對岸,昨天一場雷雨,今天的河水混混滾滾的,船夫猛朝遠遠的上游撐去,我們要到河正對岸呀——原來這就是高二時老師日日說m.hetubook.com.com的三角測量,我想船夫未必如我一樣約約知道賽因扣賽因,但是他做得又熟又好,真是 父說的,不知亦能行。
易經的卜卦,是凡好卦都有其不可安心之爻,而凡不好的卦,又都有可以轉機的爻。這裡的骨子仍是在於天地人三爻,有了人的因素在內,遂一切不可逆轉的亦皆是可以逆轉的了。譬如說,困難是損害志氣的,而易經卻說,「困,君子以遂志」。這並非所謂征服困難,而是對困難也發生了歡喜。凡好事都是從災患才生出來的,如因雨雪而發明了傘笠,有了傘笠乃是可以與雨雪遊戲了。

盧伯伯去得很平靜,相信他在天上的生活必也是這般的,迎風站立得高挺挺的,好偉大!我想君君長大以後一定會瞭解的。
一整天都在學校,少不得熱鬧一場。死黨們送的禮物塞得我一抽屜都是。中午,我、橘兒、小靜、貓咪、鄧、小蘇、小鬼、阿桂先到福利社大吃,再一人拿一根冰棒到操場上閒盪,也不管高二糾察隊死瞪我們的眼光,學校規定東西一定得在福利社裡吃完,防人亂丟紙屑。

中飯吃了去臺大校本部逛,吃霜淇淋,兩人各吃四個,然後到活動中心看總統蔣公逝世周年紀念影片,看得心沉沉的。四點多,吃了幾包七珍梅,撿了幾顆綠橄欖吃,再站在羅斯福路上看看木棉花,就回家了。
聯考愈近好像也愈不真實了,偶爾一焦急起來,就扔得一床書,要不打長途電話到苗栗聽小靜輕輕的笑聲,要不畫時間分配表,結果畫得一抽屜不實行也不慚愧。有時抱狗抱貓晃蕩太久,爸爸也會用商酌的語氣說:「去讀讀書怎樣?」其實我也有讀書的,讀阿輝的「拒絕聯考的小子」和紅樓夢。阿輝是和姊姊同屆一淘玩過的,他書中的維維即是姊姊最要好的同學,看完了這書,覺得阿輝做得沒錯,但是我更想去撩一撩大專聯考了。
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鬱紆陟高岫,出沒望平原,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
Those schoolgirl days of telling tales and biting nails are gone,
爺爺從日本回來了,這次要住上個半年,隔壁心岱阿姨正好搬到永和,房子空著的,爺爺就要住進來,我們也好有個照應。爺爺在日本住了二十多年,生活得閒雲野鶴,而且盡與湯川秀樹和岡潔等物理數學家一起做學問。中日斷交時,爺爺應曉峰先生與晴嵐先生之邀,毅然回國教書,是覺得家中有故,浪蕩子要回來看看了。
只剩十八天了,和橘兒兩人約定好好開始過種新日子。果然,今天一早八點就到學校圖書館,卻是都沒吃早點,餓昏了,我一時饞起來又想吃七珍梅和山楂果,橘兒奈不過我,也只好想吃,兩人就千里迢迢跑到遠東百貨去買,卻是公司十點才開門,地下超級市場也得九點半,兩人只好坐在紅磚路邊等,也不聊天了,我想到真的這種日子馬上就要沒了,我是說放學背著書包和小靜、橘兒一起晃蕩回家的日子,而且小靜把中部學校填在前頭,離家近,我和橘兒又都沒填台北以外的學校,尤其橘兒是臺大圖書館第一志願,然後師大,再跳到輔大淡江,我則是臺大除圖館哲學外都填,然後政大,政大完了就淡江,因為我一向對輔大印象不好,橘兒則是很討厭政大,陳明事件使不少同學捨政大不填呢。


橘兒在長智齒,我好像也是,長長停停,痛得要命,可是橘兒那樂觀的本性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說,這樣也好,聯考前只要能增一些智都是好的。
貓咪
一整天沒什麼事,中午到活動中心吃冰棒,看小高一的練籃球,應該會想到喬和貓咪的,可是竟一點感覺都沒有,置身事外,大約罷。
早晨從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醒來,覺得人生真是可怕。
If you wanted the sky,
我總不忘記有次盧伯伯落後了很多,我們到了瀑布好半天才瞧他們遠遠小小的身影。吃過野餐,大夥都就地躺著曬太陽,君君要黏人,盧伯伯只好扛著他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我仰頭看著他們,瞧見盧伯伯在微微的喘著氣,山谷裡沒什麼風,但是我卻覺得盧伯伯是站在一個大風的山崗上,迎著天空站得高高挺挺的。不知道君君覺不覺到偉大,他那麼小!不過我想他無妨,反正他大了以後一定會懂的。
第二次見到盧伯伯,是在陽明山。盧伯伯把我扛在肩上打前鋒,一口氣衝到山腰,也不喘氣。我們在山頂上等其他人,我還騎在他肩上,風大大的吹著,看著山下小小的人們,覺得真是偉大。
杖策謁天子,驅馬出關門,請纓繫南粵,憑軾下東蕃,
But how do you thank someone who has taken you,
今天兒是七月一日,只有妹妹陪我去聯考。
早上又掙扎了好久,因為第一堂要考國文,要默隴岡阡表這一課,天知道我昨天回來太晚,又累,沒背一個字,可是還是上學去了,在車上背,到學校時正正好背完,結果考了九十九分,對自己的記憶力又信心大增。
留在家裡讀,十一點才起床,吃吃喝喝,今天又是個完蛋日。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開始放春假了,一早和卡洛約好到臺大醫學院的圖書館讀,其實主要是為著醫學院自助餐的蔥油雞腿。醫學院的芳草綠樹沒叫我怎的,倒是心如止水,或許是因為身旁的卡洛是個O型人,換是愛說瘋話的橘兒,我又不知要發什麼誓了。想來最近心情真是不太穩,亂七八糟的,又老出言不遜得罪人。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早上在床上掙扎了好久,還是起來了,今天是開學來第一次趕上升旗典禮,有紀念價值的呢。
決定不到學校讀了,在家雖然也閒,但是沒看到別的同學的緊張,自己也心安理得多。
媽媽果然好高興,抱著大獅子走前走後的給人看,炒著菜都捨不得放下來,我想到常聽外婆說的,嬰孩時候常常我一人在嬰兒車裡睡熟了,嬰兒車是停在外婆家東邊院牆的荔枝樹下,媽媽卻抱著貓咪窩在樓上看小說看入迷了。媽媽給大獅子取名叫婷婷,那是媽媽以前頂愛的一隻大老粗狗。我看媽媽抱著婷婷機哩呱啦的笑啊鬧的,覺得實在不像是我的媽媽。我常常有孤兒的感覺,不過也沒悲傷意味,像上學期我和橘兒常常晚上留在學校讀書,七點鐘時,橘兒一定要跑到校門口去,她爸爸替她送熱騰騰的飯盒來。九點鐘回家時,淒風苦雨,橘兒爸爸每每已等在校門口接她回家,只我一人慢慢走在空蕩蕩的總統府前,又冷又餓,像個小乞兒,不過我是讀書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那就想自己是宋濂,「送東陽馬生序」裡頭那個慘兮兮的宋濂。我常聽同學說當個高三生在家中的特權,例如不用洗碗,我也會來羨慕羨慕的,因為姊姊住校,妹妹在學校忙活動,就我一人在家,爸爸媽媽又常不記得我是高三學生,結果就我一人在,在支撐這個家,想想又有股悲劇英雄的意味。
有一個夢,忘不了的。
很早就睡了。
頭顱擲處血斑斑。
下課號角響了,外頭又吵吵鬧鬧的,我坐在圖書館二樓的窗邊,可以看到旁邊敬學堂呆呆的小高一在窗邊打板擦,不知她們可也像我們一樣愛那棵陽光中金綠的楓香。橘兒、小靜這會兒在做什麼呢?上一堂是英文,班上也不知有沒有乖乖的上完它,但願像平常一樣,然後英文老師在講台上抬起銳利深深的眼睛,無奈的笑笑,完全就是薛尼鮑迪的模樣,而我是那敬慕他的學生茱麗克麗斯汀嗎?我們一樣有個厚厚翹翹的下唇。我想到「吾愛吾師」片中的最後一景,茱麗跟薛尼鮑迪在畢業舞會上的一支舞,鏡頭故意運用得搖晃不定,茱麗的頭髮紮成兩個高高俏皮的馬尾,她看著她最喜歡的老師,女學生咬指甲說故事的日子馬上就要過去了。此刻我想也同露露一樣唱出對老師的敬愛,我拿起筆來,寫了一封信給英文老師,想著他深深利利的眼睛。我又抄了一份「吾愛吾師」的歌詞給他,我亦要唱給我最喜歡的老師聽:
天又藍了,敬學堂邊的楓香總不讓我們忘記年輕的事,橘兒又在一旁鬧著下下星期六要去陽明山看楓樹,蹺半天課去,穿制服出家門,背著裝滿野餐糖果的書包,小靜笑笑的說隨便,我也笑了,卻更想那廣大無邊的藍,不是天空的艷藍,是寶藍色,而且波光瀲灩的,那個好遙遠的海洋。
晚上和卡洛去台映看試片,一是The 14,一是「雪海冰上人」。The 14其實我已看過一回了,不過卡洛還沒看,就陪她再看一次,也值得的,難得一般西方人也正視了高華德在與詹森競選總統時提的現代三大惡,一、社會保險。二、國民總雇傭。三、膨脹經濟。我問過爺爺這三項其惡為何,爺爺三句話就說了清楚,社會保險是使人的肌體與自然的風霜雨雪隔絕了。總雇傭勞動是使人的生活與廣大的文化面隔絕了。膨脹經濟是使人與物的素面隔絕了。這讓我想到禪宗「碧巖錄」第二十七則,雲門體露金風,原文如下:
好無聊的畢業典禮,鬧鬧亂亂的,本來只有唱驪歌時有些動容,不過小高二樂隊吹奏得實在破,惹得大夥兒又破涕笑開了。只有我和小靜、橘兒總也覺得沒完,三人固執的去盪,盪到美加美吃冰淇淋聽電子琴。今天情緒不好,電子琴真是一個沒文化的東西!
有一句話我體驗最深,約是逯耀東先生說的:「難道反共還要註冊!」今天真正的中國人必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想打倒共產政權,重建一個每一個中國人都可以真正享受到的富強國家,但是你若只准人寫滿紙仇恨善惡截然的反共八股文章,便是寫爛了,也只能叫人得一概念,噢,我們要反共的。其他方面也是一樣呀!不光是文學,我們對中華民國政府有信心,惟願政府對我們亦當是。
等不到車,就回家算了。媽媽以為我還在放春假,也不管。抱著小藍晃蕩,晃到十二點吃中飯,遊蕩了好久,高三流浪的日子我是過怕了。想起來就伏在書桌上與天父聊聊,然後翻開「聖經」,是「詩篇」一一九篇六十五節,謙受耶和華命令者學習知識,看了不禁笑起來,連天父都要我讀書了!
I'd write write across the sky in letters,

放學回家,才知道盧伯伯昨天夜裡去世了,是胃癌。我趴到臥室窗台上看盧伯伯的家,他們陽台上又是碧綠一片了,爬牆藤又盛得跟每個春天一樣,凝神聆聽,又彷彿可以聽到盧伯伯在用那濃濃的浙江口音教君君唱小兒歌。我的盧伯伯!
又到小蘇家鬧一場,吃飽了喝足了,相照完了,大夥兒就東倒西歪的賴在小蘇床上看小說聊天。我看小蘇鬱鬱的,知道她一定是在想功課的事。小蘇的父親是臺大農化研究所的教授,本來壓力就大,前年哥哥沒考好,現在她更是覺得有雙重壓力,雖然除了笑,我和小蘇沒怎麼聊過話,但是知道她是很在乎功課的,可是也是個不怎麼用功得起來的人。
But in my mind I know they will still living on and on,
吃過中飯就回家了,還是該在家裡讀的,比較靜得下心?其實也不,一回家就抓人昏天黑地的下五子棋,下到傍晚天是緋色的,我就抱小雙雙到院子裡看花,小雙雙是單單在我畢業典禮那天生的一個漂亮的小姑娘,白白長長的鬈毛,眼睛鼻子跟單單一樣的黑亮。我把她認作我的小外甥女,奴奴是我哥哥,單單是我妹妹,奴奴是小雙雙的舅舅。我常覺得無父無母無姊妹,姊姊好像從沒比我大過,總是我的同輩的朋友,雙胞胎都不夠,因為變得太厲害也不像是我的姊姊了。所以我都管奴奴叫哥哥,他帶我走捷徑上小山崗,我拿小石子當投手,他從來都沒漏接過,即使我是大暴投。
下午和橘兒、卡洛去看朱銘木雕,意外的碰到宜陽、毛毛和老五。朱銘是真的大,而且中國,處處都見無限意。晚上到國賓看「飛行世紀」,很小的時候就看過了的,還記得那時笑倒在媽媽懷裡,這會兒依然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忽然好想媽媽,好想家,看完電影就快快回家了。
後來我們兩家又一塊兒到景美做鄰居。那時家裡還沒有電話,常常有男孩子打電話到盧伯伯家,每次去接的時候,盧伯伯即使本來正好好的在客廳裡看書寫稿,也會假裝到院子裡去澆澆花拔拔草,免得我不自在。我常常想跟孩子時候一樣的跟他說些話,可是總怕這種刻意的談話反而會顯得見外,而且年輕的世界裡有太多的新鮮事情讓我分心,我總是掛上電話,跟盧伯伯笑笑就走了。

雲門云:體露金風。
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軒,縱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

放了學和小靜趕去東南亞看「巴頓將軍」。看完了又趕回家看孟子,過兩天要第二次模擬考了。累得一塌糊塗,匆匆跟老孟道晚安就上床了。

From crayon to perfume.
放學在校門口等死黨,半天,攔截到小靜一人,也好,兩人一塊兒去東南亞看「深宮怨」。記得初三時看過一次,叫我滿腦子一星期都揮不掉史帝華葛蘭傑的湛藍眼睛,以為這回起碼也會流些淚,可能長大吧,竟沒怎樣,但是我仍然喜歡結尾那一段,——她從來不提他的名字,因為他依然活在她心底的深處——,我喜歡看她迎風屹立著接受她的子民們的歡呼,那是我所願的,但願有一天我也能夠迎風站立在這世界上,心底的深處埋藏著我那親親愛愛的年輕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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