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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壤歌:北一女三年記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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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且遊獵篇

行行且遊獵篇

讀了此話大慟,想到比如李陵的無可奈何,我真真是最見不得英雄豪傑有此種委曲蒙塵,這伍子胥絕不是我一向所喜歡的那種,但對他是牽掛又牽掛,是李白詩的「我如浮雲滯吳越」。耀德便也是飛在我那人生邊際上的一隻流螢,飛飛或就要不見了。
還是先來交代一下讀擊壤歌的朋友們問了又問的死黨們的現況好了。橘兒小靜那年聯考都沒考上,這也是所以會寫擊壤歌的一大原因。橘兒重考一年,上淡江歷史,小靜是那年考夜間部,上興大社會,現都還在學校。笑說與我最要好的兩個男孩子朋友一樣,宜陽也是臺大歷史,小瀚是臺大社會,我們三人的頭都沒輸給誰。宜陽是後來一起辦三三的謝材俊,小瀚是三三的幼瀚,拓跋瑞,林瑞,老端端,最原來的名字是林端。老端端今年畢業後即在中國論壇當編輯,身邊已有一紅粉佳人,就是阿丁小羊筆下絕妙了的呂艾艾,呂艾艾也寫得一手好文章,跟老端端是一馬雙騎走天涯。
擊壤歌剛寫好「閒夢遠,南國正芳春」那部份時,便趕快拿了給他看。圖書館裡阿丁看著,我站一旁也跟著再看,看到寫喬的那段時,正好看到喬那頭進得即便是圖書館,也是左一聲嗨右一個擁抱的在眾人中周旋,阿丁說,你看她又在辦公了。兩人笑起來,然我心中真的是無事,不像阿丁,真的是那些歲月啊,就是整個託付給唐了。
爺爺是讀了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方知待愛玲有錯,我是讀了李白詩方驚覺自己這幾年的蒙塵。——流光欺人忽蹉跎,君起舞,日西夕,當年意氣不肯傾,白髮如絲歎何益——我這裡百般這比那比,完全只為得說給耀德一人聽的。
不知怎的,我從不多跟同學甚或是死黨講三三,只想打造一個好世代給她們,不要她們做事做粗了手——心底更大的恐懼是怕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
卻說那日剛剛把三三的新書庫打掃乾淨,就在家的斜對門,出得門來見馬路空曠清爽,那月光又明,忍不住凌空躍起幾個舞姿,由於近日跟著妹妹勤練平劇壓腿,身子尤其矯健,光見地上的影子便知好看,雖然我跳的是「西城故事」裡的幾個劇照的舞姿呢!——才一個收定身,見不遠處慢慢行來一個人,哪敢多看,趕忙奪門回了家,但還是知道那人是住對面的一個老單身漢,且臉上有著笑!喘息未定,我這廂也竊竊笑起來了,見自家身上穿的是套pajama,就是「羅馬假期」裡奧德麗赫本一心想穿的那種寬大的睡衣睡褲,但這一舞起來豈不狼狽,遂回到現實裡,上樓校稿去也。院子裡的桂花好香,是秋香。
稿子都寫好後,萊西老闆帶去淺水灣海釣,癡迷起來,從早上十點曬到下午三點,瘋狂到家!回來後幾天不得好好睡一覺,全身沒一處可碰。每天醒來後四人皆各自躺著以撕皮為業,阿丁那廂不耐起來,鬼哭神號開始Glen Camball的歌,唱了滿意的歎起氣來,唉,我這付嗓子生在美國就好了!不等三人喊打,先搶了機先嗨嗨的咳兩聲不好意思起來,那不好意思是有上文的「諸位真是過獎了過獎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這其間有個李二筠。二筠那時讀臺南女中二年級,亦如喬一樣是個學生界裡的風頭人物,她的鋒芒更是不弱喬的亮得人睜不開眼,也一直只有喬和二筠現在無論何時何種心情見了我都是長長喊一聲「蝦——」可是這二筠又完全讓人放心得不得了,小小年紀氣魄大,但完全是古城出來的古風,見了面先驚奇她北方大妞的厚樸深處,講講話又更喜歡她的行禮如儀。人世燦爛風光的一面她已全有,但深沉長遠的一面她比什麼人都能擔當。
死黨是大學時仍時時聚首,尤其是任一人過生日時更是必到得全。鄧死後淒涼,好像少掉了好大一塊什麼。相聚的時候都是去陪鄧媽媽,心情自又不一似了。但也不悲哀嘆息,我仍是一如昔年那個小哥兒一樣,護惜女hetubook.com.com孩兒到家了。今夏鳳英結婚,是三三第一個出嫁的姑娘,我無來由的極傷痛,把一個珍藏的七寶燒墜子贈了她,跟定她天涯海角的去。那婚宴後我一人從圓山飯店走中山北路到臺北車站,那風日景緻皆如故,唯路旁楓樹是更大更綠更惹我。走走眼睛一陣濕過一陣,想那橘兒小靜果然不能再一樣了,但對世事我完全無憾無悔無怨尤。
那年冬天——,那年冬天阿丁是有極多故事的,我唯一定要記下的事卻是一樁紀錄,吃東西的事罷了,是一個秋末的下午,四人大風裡走福和橋到了永和,後來老端要趕回學校上課,四人不甘心走原路回,就走下橋去打算涉水過,福和橋下的蘆花高過人,蘆花雪白雪白是全台北最好看的,我們在裡頭漫漫穿梭,那秋光遼遠,使人便不管它的只管走呀走,全忘了原先要怎的。
今年夏天又開了一次同學會,我第一熱心的跑了去,班上共五十六個同學,到了有二三十個人,死黨一個都沒去,我卻也不心冷寂寞,反而忽的耍起寶來,周圍一堆人笑個痛快,雖然那些是同窗三年但非熟相識的。大家果是不一樣了,座中除了幾人,其他皆是要出國的,且有一半在暑假裡就要走,去讀的都是一流大學,非純為趕留學熱潮的。也有幾人已做事,中一個是現在最大的建築托辣斯的「臺北房屋」總經理的女秘書,打扮得風華絕代。我這廂頭髮梳做兩條辮子盤在頭上,身著布衣,繫條邋遢顏色的印度裙子,西餐麵包吃完吃別人的仍喊餓,毫無長進。
爺爺書裡寫過:「再過幾年,朱天心在北一女的那些同學都就職的就職,結婚的結婚了,又若干年後開起同學會來,見了面個個變得俗氣與漠然,像紅樓夢八十回後有一章是『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昔日的姑娘都嫁的嫁了,死的死了。這時你對變得這樣庸庸碌碌的昔年同學,你又將如何寫法?這不是一句往事如夢可以了得。以前你曾與她們是同生同死的,現在她們不同了,而你還是昔日的你,你今是拿旁觀者的態度看她們嗎?但她們雖變得漠然了,她們的身上亦還有著你自己。你是如同神,看著現實的她們,也看著你自己嗎?以前你與她們一道時其實你也是有著高過她們的,現在你真高過她們了,依然是儕輩啊!方舟上的日子與擊壤歌是永生的,但今你已不能再像從前的與她們玩了,昔年的男孩子也是一樣,他們也不能再與你玩了。以前是大家都年紀小,大家都與天同在,與神同在,所以你與那些女孩子男孩子如同一人,而今是離開了神,只有你與這些人們,以前你是不知不覺都是寫的神的示現,神的言語,而現在你是用的什麼語言,寫的什麼現象呢?如現在的日本作家,他們寫歷史小說,寫自傳式的小說,寫眼前的景物,寫廣島與長崎原子彈的報導小說,便是都在這一點上失敗了。連後四十回的紅樓夢也是在這一點上煩惱了,不說失敗,也是失意,然則今後朱天心將怎樣來打開這一關呢?」
後來我讀伍子胥的去楚奔吳一事,便就屢屢想念起那個下午。卻道伍子胥剛過了昭關,又被楚兵追逼至鄂渚邊,遙望大江,茫茫蕩蕩,此時恰有一漁翁,便渡了他。上岸至吳地後,漁翁見他面有饑色,便將舟繫於綠楊之下,入村取食去。這伍子胥等等不安起來,想那楚國正四處重金懸拿他,且人心難測,便隱於蘆花叢深處,漁翁取麥飯魚羹回來不見他,便高呼「蘆中人!蘆中人!吾非求利者!」子胥方出,飽食一頓後,遂解下腰間的祖傳七星寶劍以答漁翁。漁翁卻說楚王有令得伍子胥者賜五萬石,爵拜上大夫,我不圖彼又如何受此,更況君子是無劍不遊的,謝絕了贈劍。子胥請問漁翁姓名,以便日後圖報。漁翁說我這波浪生涯,雖有姓名,何期而會,但日後有緣再會時,我呼子為蘆中人,子呼我為漁丈人,足為誌記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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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德是天文在「販書記」一文中誇讚再三的,說是如張良的男人女相,我卻直當他是洛陽少年,該有的若何聰明才情風采他都到極致,唯材俊說他少了膽識,我是一直掩耳不願聽,甚而想請他給擊壤歌寫序過。但耀德直就縱得少年豪情,是「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垂帷復何益!」豈知史上最大的遊俠人是劉邦李世民孫中山,而非朱家郭解!
有朝一日我便也如此,以身為牲,還於歷史,還於天地。
我們總是三四天錢用盡了,不得已方回臺北。每次過到後兩天快沒錢時便四人掏盡身上財產悉數交給老端當總務股理財,材俊則是體育股,負責決定飯後是敲桿好,還是打小足球,或走路去,我和阿丁則是純消費股,是兩個O型的家累。回到臺北時也是好,一身紅紅亮亮走在街上好不得意,彷彿是奪了世人的先聲似的。
屏東的黃昏又是了不得的,或許因它添了風中招搖的椰樹黑影,一切遂都風情起來了。因著擊壤歌而結交的朋友直又是一場風光更過書中的人事。我本想先來說小羊和俊穎的,但不知怎的不由的要寫屏東三劍客,清寶,詞修,李疾。或許是阿丁的話,因為最南方,夏天的風最先吹起。而真來說他們實又無話,清寶的文章是極搶眼的,現是皇冠力捧的新人,阿丁文章裡寫過清寶的人和文章,多有意見,我卻遲遲不忍,在等啊,等——,還有個詞修我最喜歡,初與詞修的一席話簡直驚動,數人從深夜聊到次晨太陽東昇,座中無緣故我話最多,其實皆全為說與他一人聽的,想想那南方果也孕育得此奇人,看著他歡喜得不知怎麼好,傻到央他撥起額前的髮讓我看看,這麼聰明的人!我是最喜歡寬額亮眼睛的人。
幾年間我屢屢讀此皆掩卷,直不忍啊,完全無能為力。此時抄錄下來,邊讀邊思之再三,心生恐懼。爺爺我仍無能接此招,請您再等等,再等一等好嗎?
再說回來,卡洛考上東海政治,次年轉回臺大,第一學期就拿了書卷獎,現在人在賓州,讀讀看情況不一定去法國唸社會福利,她仍是強悍一如往昔。貓咪是臺大法律,貓咪高三時用功得不得法,得了習慣性偏頭痛,到了大學時人還是燦爛不起。我最記得大一時,一回和材俊在校園裡貼三三海報,貓咪正好經過,材俊忙拿了才出的集刊第一輯裡我寫貓咪的那段給她看,貓咪路邊站著就看起來了,我又緊張得一手是汗,只管埋頭認真的摳圖釘,心懸著,懸著——彈著彈著我想到走在南歐陽光下的麥可,貓咪啊,貓咪,我該哭的,可是闔上琴蓋,我們竟不說話的回教室,貓咪,事情真真是一場夢,我累了,想睡——。大太陽,貓咪看完了,把書闔上了還給我,滿眼是淚,我們仍然沒說話,貓咪走她的路,我繼續釘海報,想釘出一整版最漂亮奪人的讓三三第一輯便一砲而紅!
李白有云,「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他說的都是史上的大人大事,彈劍歸來乎的馮驩,為准陰市井所笑的韓信,燕昭王折節擁篲之鄒衍,洛陽少年賈誼,還有劇辛,樂毅等等。我卻把來說我與這個秋天。
初時我偶覆信,總是告訴人家,我們在辦三三呢,告訴他們國父的事,建國的事,還有我們交朋友的心情是「交一個朋友便是為國家看一個人才。」也是引得一場少年風發,但別人可不問這下文,我是時時要拿來問自己的,又要講伍子胥領吳軍大破楚郢後,掘楚平王屍,鞭之三百以報父兄仇。故人楚大夫申包胥遣人責子胥「以故臣而僇王屍,此豈其無天道之極乎!」子胥沉吟良久,乃告來使:「忠孝不能兩全,吾日暮途遠,故倒行而逆施耳。」
可是此時的小蝦完全是初生的牛犢子拜四方的心情,怎麼說哪,想一想——,還是要記一段話,且不管看官說我是邊城兒大揹吊書袋了,「湯之救旱也,乘素車白馬,著布衣,身嬰白茅,以身為牲,禱於桑林之野www.hetubook.com.com。」講的是商湯救旱祈雨的事。
詞修那年考上文化國劇組,那華崗也是個鍾靈毓秀之處,太陽雨的天氣,彩虹可就在路旁腳下的山谷中,像做夢一樣。可是對詞修我完全認生了,我是對心愛的人最易心生恐懼無常,生怕人家就要不喜歡我了,要對我失望了天啊。這詞修暑假我又見得他一次,他和清寶騎車到屏東糖廠找我們,剛病過,整個人更形蒼白細緻,聊著天,精神瘓散,看了直不忍,不能置信,愁腸到頭反而狠絕了心,想你果是對我們失望了,豈知是你先讓我失望的——可是啊,好遙遠的一個好世代好天氣裡,三個男孩在屏東的下淡水溪乾河床上各抒自己的少年豪氣,那天地可也是真曠遠,他們的話聲隱隱直到天際。我想念。
大蘇來晚了,披瀉一肩直亮的頭髮,遠遠進來就笑得燦爛,頎長的個子,模樣分明貴氣清潔的女兒樣,走路卻一步大一步似男孩,我看得很喜歡,撒起嬌來,空出身邊的椅子老遠央她過來坐嘛,自己都吃驚有此膽氣!我與大蘇縱是合唱團裏共過患難的,但也斷無此等親狎交情的。大蘇的臉兒且好光緻如嬰兒一般,對面同學直問她用麼洗臉抹什麼面霜的,大蘇咧嘴笑得傻傻的,轉過頭來跟我「ㄟˋㄟˋㄟˋ你現在怎麼樣啊!」
寫完擊壤歌後,遲遲不能跨出去一步,筆停人也停,即使這幾年間的文章收收已要出書了也做不得數。此間就只材俊阿丁了,等了又等我,等不過,一人提溜起我一肩的就走,走走這腳先暖了,我方才又認得了他們是我舊時天上的仙侶,材俊是完全苦心的要我讀書,我讀讀幾句古文艱澀便丟了去,材俊便告訴我他們不過是鄉音重了些,再聽聽,就懂了且歡喜的,阿丁是明淨從不著灰塵的鏡子,我一到跟前就羞慚。送給他們的我的新書上已早想好要寫什麼句子,是「大恩不言謝!」
清水巖看海天又最好,那廟前廣場全是典型現代廟宇粗陋的水泥地階水泥欄杆,但卻也好,把陽光總反映得格外明迷。
擊壤歌出了後,我每到學校必去華南銀行附設的信箱處看看,每去便得一疊信。我大一大二上課任性到只上體育軍訓,被爸媽譏為臺大體育系的。每次都是軍訓課堂上看信,看了也大都不回。軍訓是在新生大樓上的,下課行經醉月湖,我偏是孤乖,不願隨人情調到湖畔徘徊或怎的,但見那濃密的楊柳是好的,秋冬那楊柳落盡,便天地荒荒,朔風野大,但其實我總是心滿滿的,只覺定要更燦爛有力氣起來,做個歷史大人,方不負這些喜歡擊壤歌的相識不相識的朋友。好多好多寫了信來而我沒有回的朋友,請你懂得。
大蘇鋼琴學了十幾年,大學唸的是輔大德文,九月裡要去德國專志學琴,一去要好些年。我看她說話的認真樣子完全熟悉了,很感動。她且也問我日後要做什麼,我說辦三三啊。平日人問我此話,我總說得理不直氣不壯,是怕什麼啊——,天文說的:「這我也才曉得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心情,不僅是激烈的,也是極其柔和的,柔和是因為太喜歡這世上的一切了,連這個世代的敗壞和沉淪都不忍捨棄,還要眷戀,還要徘徊,還要對每一個感到歉意,彷彿是自己錯了。」
話到此處,對耀德的心意實己盡,但,左想右想仍不甘心,人家夸父追日可也一口飲了黃河渭水,不夠,且再飲盡了瀚海,還不夠,方渴竭倒地而死的,我這廂——說個故事給耀德聽。
日前北一女校刊社來做採訪,說:「我們同學對擊壤歌的反應都很強烈,一半是很喜歡,另一半是引為北一女的恥辱。」不是個問話,卻有要我發表感想聲明的意思。我無來由想起吳祥輝,告訴她們,那吳祥輝現就住隔壁以前爺爺住過的那間屋子,天文是阿輝「拒絕聯考的小子」裡提過的小文,與維維最要好的,然而真正那場風雲際會還要看天文的「儷人行」方知。而數年後是這樣的,我們家養有一隻黑色的八哥鳥,和*圖*書天文最喜歡每天起床後帶鳥籠去後院放八哥出來洗澡。那八哥在我們家混盪多時,非但沒有一點學話的跡象,還弄得性子愈發野,常一人飛到吳祥輝家的樹上或簷上閒做無事狀,任天文叫了再叫也不搭理,因此每天中午的例行公事便是,天文一身睡衣睡褲,持個空鳥籠去按吳祥輝家的門鈴,吳祥輝也一身睡衣來應門,天文穿雙家常平底拖鞋,矮矮的仰臉問阿輝:「我們八哥在不在你們家?」天啊那是「儷人行」裏尤可玉和陳國儒的高手過招啊!話說著說著不住大笑起來,全無一點學姊風範很是完蛋。
去年我想死的時候,在此求得一籤,是第三十九籤,籤云「有虎下平洋,猿猴四畔欄,一時牙爪奮,遠近敢當前。」遂坐定在那棵苦楝樹下,一個黃昏寫就了「昨日當我年輕時」。後來每見黃昏方知那文章寫得絕好之處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可是得意啊,是阿丁說的「這人強悍!」
舊說天河與海通,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時。有個人志氣好大,造了艘大船,存了極多糧食,便前往了。初初十來天還見得著日月星辰,到後來就一切茫茫忽忽,連晝夜都覺不出。行行再十餘日,見有城廓狀,待行經方見屋舍甚嚴,遙望宮中多織婦,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牽牛人見了他大驚:「何由至此?」那人說來意,且問此是何處,牽牛人答曰:「君還至蜀郡訪嚴君平則知之。」竟不上岸,因還如期。後至蜀問君平曰:「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牽牛宿。」計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時。
今秋是特好特長,我卻是日日伏案讀書為文,絲毫不覺有負秋光。連那淡水我都一次未去,此時方更知那淡水也不是個可狎暱的,雖然我曾與它共過生死,是常存願同塵與灰的心思的。
其實這篇文章我原在暑假就早開始寫了個頭的。現拿出來看看已不是那個心情,但寫得仍然真實,我將它錄給諸位看看好嗎?
(全書完)
我真的好想念四人幫在淡水過的那個夏天,和材俊勾指頭約定了要寫下來的。材俊先寫了好幾集的「當我到達鳳凰城」,我卻是遲遲一觸都不敢觸。那年夏天啊——。我不曉得要怎麼來形容,想來想去還是體露金風四字,四人皆純純淨淨的成了個少年少,又或是完全無心思的灘上弄潮兒。那淡水夏天海風好大,而其實我們過得最又是家常日子不過,寫稿的屋子在一株大鳳凰樹下,正臨克難坡,樹上果一蓬蓬的艷火,我們發憤寫起稿來挑燈夜戰,睡到白日也不知幾點了,都是不戴錶的,只好跑到外頭太陽地上看影子猜時間,見影子短短,猜是十一點了,結果晃去萊西老闆店喝百香果汁,方知是下午兩點了。傍晚鎮裡盪上盪下總不膩,見山水好,便去坐渡船,對岸的媽祖廟正在整修中,無甚香火,便一人去求一籤重振振她的信心。那日黃昏絕好,我們站在八里的渡船口,風大得——得前傾著身子才不致給颳了去。我是一有風的日子便全無意見,看定了海口那天際的晚霞,連喊聲好都不願,四人站著呆看直到天黑。
看了當然再看,但果然也認生了。可是又見信紙末附一句,「這信寫得極糟,卡片已做完。」遂又開心大笑起來。卡片是三三書坊的訂戶資料卡,現由俊穎負責做成檔案。我這笑竟也不知為什麼,但真的是開心啊,想這俊穎也是個百無禁忌的潑辣的。俊穎且說,「我也要學仙枝向天文說的,要一塊一塊錢的存起來,替天心買一件最最貴氣華麗的新娘服,真的。」不為此,我也敬重俊穎是生世的夥伴。
「這個好!你這樣做下去是對的。」大蘇肯定堅決的告訴我,她那神情完全是小孩子認真執意,我依念!當場紅了臉,訥訥的無言以對,想她當然未必知三三的抱負——但心已不等我腦想的引她做知己了。
「兩年前八月的一個晚上,我們在最後一班開往淡水的火車上,趴在窗口,看夜晚的江水和和-圖-書觀音山。心情一陣平靜下來,泫然欲淚,想到七十歲、八十歲的時候,我一定還要來此刻此地,且不知那是怎樣一個心境,一個時代,也許中原的大事早成了罷,臺灣小地方都沒人一顧了,一個夜深的忽夢少年事,我又跨海而來到這小小的海邊小鎮——
這裡面的景景我都想把它畫下來,卻是來日大難,口乾唇燥,今日相聚,皆當歡喜。後來我們總算穿出那蘆花叢,但見前頭亦是大江茫茫蕩蕩,非如阿丁一路所堅持的「發誓那下頭是乾得只剩一點點水」的,不甘心,也曾撩起褲腿涉水,離岸沒尺來遠那水深已及膝了,遂放棄了。後循原路趕回臺大,老端還上了一堂課,我們三人在外頭等。新生大樓的風最是炎涼無情,便吃茶葉蛋取暖,結果這一吃呀,阿丁吃了八個,材俊七個,我六個,簡直一點情調都沒有!這是那年秋天裡的事。我此刻卻滿心滿心想告訴材俊阿丁,來日大難,我們再見面時便我呼你為蘆中人,你呼我為漁丈人以為記好不好?
小鬼是臺大會計,小蘇是淡江日文,年初將去德州改唸電腦。黃玫是臺大哲學。閻是臺大圖館,閻大一時就與群分手了,群是上交大,與毛毛且是高中時的好友。對了,還有個毛毛,有沒有,我宜陽老端端添個毛毛,就是日後三三裡人稱的四人幫,毛毛那年拿了聯合報徵文的首獎,丁亞民。聯考卻差了,重考的那年讀的是臺大「圖書館」系,阿丁那哪是讀書啊,成天就是個交朋友,他在總圖裡有個包廂座,我和材俊無事便去找他,常時人不在,桌上卻一大堆各路人馬探問他約他玩兒的紙條子。
「前幾日傍晚一個人特特的來坐一趟黃昏的車去海邊看霞光,晚上回來,車過竹圍,只見竹圍站邊的幾幢四層公寓剛上燈,想到去年過此時,房子正興建中,都是鋼骨鷹架,夏夜風涼,有個工人在無四壁的房中搭了襲綠紗帳,人睡死在裡頭,掌著個小紅燈,海風吹得那帳子一鼓一鼓活物似的,而那天正是中元鬼節,我和材俊阿丁巴巴的正從台北趕去淡水過節。一個女孩到陽台上收衣服,收得晚了,想有些反潮——不知有多少人己結婚,生子,死去,小小的這一堆房子已不知有多少故事了——」
來說俊穎了。俊穎給我的第一封信是他高二升高三卻剛知悉要被留級一年時匆匆寫了一封限時信,老老實實問功課可要如何來振起,完全是一封愴惶的高中生的信,看了卻暗暗驚奇,曉得要與此人過招,當是在另一種的性命交見裡,遂沒有覆信。一年後俊穎又來一信,是剛在書店裡看畢集刊,便快快騎一街單車回家寫的,此信登在即輯的集刊風信篇。後俊穎雖在高三仍陸續來了詩和小說稿,其中的「桃花渡」更是寫得好不得了的。俊穎的信寫得極好極真,我不寫信的幾乎也是封封都回,俊穎且也是個易被風和陽光撩撥的人,寒假和同學去成大住著寫稿,或在成功嶺,或在哪兒玩,來信上必定開頭一大段的風和陽光和藍天和星星,讓阿丁屢屢笑說他是三三特派的駐各地氣象觀測員。俊穎北上讀政大後,不知怎的我隱隱覺得惆悵,家常日子一過是再難見到他的信了。可是十月十日大夥去看煙火,又一路大風裡走至圓山飯店前看城市燈火。第二日又幾人跑去再春游泳池,結果那天大雨並未有土風舞晚會,一腔好心情便淋雨走到士林吃蚵仔煎,阿丁請客,算是勉強遂了心。過兩天俊穎有一信,是怕我難過那晚的冷清,說:「寫一段國慶那日在仙枝家背的爺爺的句子:照綺席,有如花如水紅妝,傾國傾城豪傑,高陽酒徒,還與那沛縣亭長,一般好色。我仍最記得去年十二月,淡江溜冰場的如水好風,我們跳過的舞,——現在是四點半,出太陽了,我一直要告你『小巨人』裡老酋長的話:只要風吹草長,天空是藍的,土地就是他們的。這記憶一直也是我的,像你的擊壤歌。」
一九八一.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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