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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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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判決

一、判決

骨灰罐擺在靠牆釘著的木板上,罐前常擺著一杯清水。菩提記得父親是最愛喝茶的,被「揪出」後,有時無法得到茶葉,便只好喝清水。遺像當然不能掛,何況也沒有照片,全部沒收了。這點菩提倒不覺得遺憾,因為父親整個的人,在她心中是這樣清晰,過去的記憶是這樣豐富,使她覺得沒有任何眼見的實際形象能超越過她心中親愛的父親。
天空十分陰暗,簡直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刺骨的寒風夾著雪珠劈面打來,使得菩提屏住了呼吸。她卻並不停步,拚命地向校醫院跑去。雪珠飄落在她頭髮上,臉上。她的眼鏡濕了,眼前一片模糊。她取下眼鏡,本來又濕又滑的路更覺凸凹不平,好像還在上下顛動。她只好用衣襟擦擦鏡片,一面跑一面再戴上。這路好長,好難走啊。她就一路擦乾眼鏡,再戴,再擦,再戴,跑到了校醫院。
住院處的人不知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對「緊急」的字樣大光其火:「就知道寫緊急!走廊上都住上人了,哪兒有地方!書獃子!」他橫眉立目地向菩提杵過一張紙:「留下地址、電話,有床位會通知你!」菩提走開時,聽見他還在悻悻地說:「這麼多人得癌症,專和咱們這兒過不去!」
診室中的那位大夫眼光剛一觸到報告,馬上抬頭打量著菩提。他的目光還是那樣鎮定,帶有菜色的臉上流露出關心與同情,顯得善良可親。「你立刻去打針。」他迅速地開了處方,「打過針再說。」
菩提沒有回答,俯上去看了。她還是在大學一年級上普通生物學時看過顯微鏡。她很容易地看到鏡頭下的幾個細胞,顏色很深,顯得很硬。最奇怪的是,它們竟然給人一種很兇惡的感覺。菩提猛然覺得像觸到蛇蠍一樣,渾身戰慄起來。要知道,這些毒物,就在她身體裡啊。
「人,應該是堅強的。」
「沒有錯。」老人把病理報告塞進病歷袋,遞給菩提,一面安慰地說,「可以治的。」
菩提微笑道:「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菩提望著骨灰罐,父親病、死的情景,在眼前浮現出來——
門輕輕開了,走進來的是陶慧韻。她彷彿在進門時已經下決心把一天愁苦都扔在門外,枯皺瘦削的臉上露著疲憊的慧韻式的笑容。
打針回來,方大夫問道:「有人陪你來嗎?」
哭,又有什麼用呢!恨,又有什麼用呢!時間的每分每秒,都關係著親人的生命。菩提艱難地攙扶著老人,坐上一輛三輪車,在祖國的土地上,在自己生長的北京城裡,只覺得天地茫茫,無處投奔!只有朔風凜冽,把雪珠慷慨地向他們灑來。
她接過住院單,見病情診斷一欄裡寫著「乳腺癌活檢後」,旁邊用較大的字寫著「緊急!」她知道死亡已經不遠了。
「你說我有封建思想,——也可能的。」梅理庵倒不以為怪,想想又說,「你是共產黨員,信仰要堅定。我總是以你為榮的。」
「你有三十歲嗎?」
「已經判決了。」菩提把打針的注射單遞給她,上面也是寫著「乳腺癌活檢後」。
那天晚上,父女二人談得很晚。老人還很虛弱,但不時斷斷續續地說話。他的湖南口音很重,這時更不清楚。他說:「帶著尿瓶子也可以活,我覺得自己有氣力活下來。經過這麼多年改造,又經過這次衝擊,我應該用學得的一點馬列主義,重寫一本秦漢斷代史。」
忽然一聲尖銳的哨音。「集合,」「排隊!」大喇叭又震天價響起來:「為慶祝我校無產階級革命派奪權勝利,特召開全校批鬥大會,徹底清算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在大喇叭的噪音中,勞改的人們排著隊,像赴刑場似的,沉重地、默默地走著。
「昨天夜裡,我們這裡造反派奪權了。他們說我收進梅——你父親,是原則性的錯誤。我已經檢討了。他們要你寫個保證,保證三天後出院,不要求再作切除前列腺的手術。」陳大夫一字字說得分明,他那質樸、略帶有農民模樣的臉有些木然。
梅菩提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向Z醫院駛去。這一天風和日麗,雖然風還有些寒意m.hetubook.com.com,卻早已失去冬日的峻峭。楊柳梢頭,有一層朦朧的鮮嫩的綠色一直向田野上漾開去,把人的思想和靈魂都牽動了。「已是春天了。」菩提暗想,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氣。她簡直有幾分高興起來,在剎那間,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那時,她的身份是被揪出的「壞」人,這就是政治上宣判死刑的前奏。原因之一是她父親梅理庵是「反動學術權威」,雖然他現已去世,但那餘「威」,還足夠把她的餘生籠罩上一層陰影。原因之二是她教學頗為鑽研,又是共產黨員,所以當然便是修正主義分子。但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那是她最不願想的。總之,她在「牛棚」已待了七個多月。從人的自然生命來說,她是一個等待宣判的病人,這時正到醫院去看檢驗結果,好確定她是否患有不治之症——癌。
菩提休息了一下,覺得有力氣睜開眼睛了。她最先看到的,便是她父親的骨灰盒,其實應該說是骨灰罐,因為那是一個極簡陋的陶罐。這七角錢一個的陶罐,是火葬場對「壞」人的最高規格了。便是骨灰,也多虧了那裡某一個造反派頭目莫名其妙的善心才得到的。
「我去替他!」菩提堅決地說。馬上有兩個男學生抓住她的手臂,大聲喝道:
「不准攪亂會場!」
「怎樣呢?宣判了嗎?」
最後還是有一家醫院收留了梅理庵。那是一個穿軍衣的陳醫生做的主,他還聲明:「可沒有單間。」菩提眼淚汪汪地看著這救命恩人。心想他大概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
「你只好自己去找了。」那醫生還是不動聲色地說,「病理科在後面。」他那鎮定深邃的目光,使得他臉上有一種極其沉靜的表情。看來他對任何混亂的情況都司空見慣了。
次日清早,菩提輕輕地料理好瑣事。倒了尿瓶,給插管消了毒。她手腳這樣輕捷,老人感覺又很遲鈍,所以還在昏沉的睡夢中,不曾驚醒,只不時發出幾聲呻|吟。
小說只不過是小說。
每個人都會死的。但這普遍的經驗卻從沒有人能向後來者描述。只有少數人有過被判處死刑的經驗,若不是立即執行的話,那倒是可以講一講的。
菩提感動地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安慰地微笑道:「我也許會勝利的。我想,總應該是人戰勝疾病,而不是疾病戰勝人。」她想起那癌細胞的兇惡面貌,連忙把目光移往窗外,停在那塊小峭壁般的怪石上。「究竟怎樣,誰知道呢。但我相信——」
原來那牆上有一塊較光滑的磚,磚上刻著兩個小小的篆字「勺院」。這是梅理庵發現的。他們父女被趕到這小破屋來以後,理庵在勞改、寫交代材料之餘,總愛把臉湊近牆壁,仔細觀察每一塊磚。憑他那高度近視、目力極弱的眼睛,居然把三面院牆仔細看過一遍。發現這兩個字時,老人真高興極了,對菩提講了半天。這匙園之名現在還用著,園中原有景致的題名卻很少人知道了。譬如那長條土山,原名匙山,蘆葦塘原名勺池。這小院當初大概是為供奉茶水用的,居然也題了名,也算得園中一景。貶謫至此,似還差可。
不過是兩個多月以前,一月份,正是北京嚴寒的時候。一冬天都沒有好好下場雪,那幾天天氣陰沉沉的,不時灑落大大小小的雪珠兒,破爛的小院地下又硬又滑。那時菩提住在慧韻這一間。那天清晨,她看見雪珠兒還在飄灑,便撿了幾塊磚頭墊在路上,預備父親行走。等她推開父親的房門,卻見老人還躺在床上,而且在呻|吟。
「你要做大手術。」菩提默然望著他的臉,等他說出「癌症」二字,但他沒有說,只問道,「同意嗎?」
「沒有床位!到別的醫院去!」那醫生斬釘截鐵地回答。
再也沒有人答理菩提了。無論她怎樣說理,怎樣哀求,怎樣聲淚俱下。這醫院像是石頭做成的,沒有一點通融的餘地。
菩提的心顫抖了。七個多月來,在她的系裡,從沒有一個人向她露過一點笑容。她熟悉的,只是她的鄰居兼難友陶慧韻那類似笑hetubook.com.com容的表情,那其實是一種想要安慰菩提而做出來的、極其疲憊的神色。她好像已經忘記真正的笑容是什麼樣的了。在那瘋狂的日子裡,絕大部分的熟人互相咬噬,互相提防,互相害怕;倒是在陌生人中,還可以感到一點人與人之間的溫暖。
「本來是研究歷史,為什麼總要和現在的政治攪在一起?」老人喃喃地說,「『文化大革命』——這『文化大革命』——、我相信毛主席總是有他的道理的。」
她終於到家了。那是全校幾個住宅區中最破爛的一個。它本是清朝某親王的一個私園,形狀很像一個舊式的鑰匙,又很小,故名為匙園。有一灣池水,幾座假山,還有些樓台亭榭,想當初定是個風光宜人的所在。如今年久失修,再加上快有半年的「革命」,革得到處斷瓦頹垣,一片荒涼。那一灣池水多年來已成為茂盛的葦塘,亂蓬蓬地長著蘆葦。菩提現在的住處,便是葦塘附近的兩間小破屋之一。屋前有一堵短牆,居然形成一個很小的小院。院門是花瓶式的。院中原有一樹丁香,在梅氏父女被趕到這裡來時,紅衛兵把丁香刨掉,指定這小院作為倒垃圾的地點。大部分人還是把垃圾倒在園門旁,也有人倒在這小院門外,卻從沒有人到小院裡來倒過垃圾。小院光禿禿的,只有一塊一人來高的大石頭,挺秀峻拔,形狀宛如一截縮小了的峭壁,佇立在牆邊。
「如今,只剩我一個人了。」菩提仍望著那擦拭得極為明淨的骨灰罐,慢慢坐起身來,「連我這一個人,也就要不存在了——」
不要想了!有什麼用呢,菩提找到了病理科,卻在那平房外面停了一會兒,才走進去。
菩提坐上了救護車,像是抓住了什麼救命仙方,心裡安定了許多。車子一開,又覺得特別慌亂。她想不出父親現在怎樣了。他是不是腦溢血,會不會翻到床下來,這車怎麼開得這樣慢!等車開到時,爹爹會不會已經不在人世,就剩她一個人,爹爹怎麼能放心得下啊……菩提仍不時用衣襟擦眼鏡,雪珠敲打著車窗。
會場照例在大飯廳。台上已經站了幾排人,那是校一級的批鬥對象。學校的黨、政領導,還有反動學術權威。菩提一眼便看見爹爹站在那裡。她那年邁的、白髮蒼蒼的爹爹,剛做過手術、發著燒的爹爹,由兩個紅衛兵挾持著站在那裡。
「沒有。」
「你們怎麼這樣為人民服務啊?」菩提想大聲質問,但她說出來的卻是,「請大夫發一點善心,同情一下老百姓吧。」
菩提最近得病,造反的頭頭們懷疑她有什麼圖謀,對她的小房間又進行了一次小規模查抄。這方寸之地便顯示出他們的功績,亂糟糟簡直像好久沒有住人。窗簾扯下了半邊,故意砸破的茶杯東一個、西一個,有的仰著、有的扣著。滿地是煤灰和碎紙屑。只從門口到床前,又到桌邊,形成一條三角形的軌跡,好像花園裡的小徑一樣。這小徑幾次使菩提想起從前家裡的花園。梅家多年一直住在學校裡最好的住宅區,每幢小洋房附有一個自成格局的花園。梅家花園以竹為牆,在茂密的翠竹和菩提臥室之間,有一片三角形的草地,是那種極細的羊鬚草,綠得那樣勻淨,在陽光下像波浪一樣閃光,踩上去軟軟的,還有彈性。這些都已經不再存在了,一切都成了碎紙屑,成了沒有任何價值的碎紙屑,灑在地下,讓人踐踏。
梅理庵死後,西語系的一個西班牙語女教師陶慧韻,現在是現行反革命分子,被趕來住進另一間。她的房門向來是不鎖的。她自己說這是「以便隨時查抄」。菩提進得院門,先推開慧韻的房門,把那輛破自行車推進去。菩提原有的車較新,在第一次抄家時就不翼而飛。慧韻的車破得沒人要,倒還能湊合著騎。這破車放在這間房裡很調和。房中只有一張行軍床和一把舊椅子。床上被子凌亂地拖在潮濕的地上,椅上亂堆著雜物。還有一個藍色的小板凳,那是慧韻常坐的。菩提輕輕嘆息,走進自己的房門。她覺得再多一步也走不動了,立即https://www.hetubook.com.com躺了下來。
在市中心某大醫院急診室裡,到處擠滿了人。躺著的,坐著的,站著的,真像難民一樣。經過多少周折,多少懇求,終於弄清老人患前列腺肥大,小便不通,現已有中毒現象,十分危險。菩提小心翼翼地問那個戴著黑邊眼鏡的醫生:「您看該怎麼治呢?」
菩提多年來因為父親年老多病,一直有著讀醫書的癖好。所以她知道自己應該做一次小手術,而且知道在她這種情況,應該做冰凍活體檢查。那就是取出活組織後立即化驗,病人在手術台上等著,若有癌細胞,可以馬上做大手術,以免擴散。但是在那亂哄哄的年月裡,只要能夠檢查就得感恩不盡。造反派頭頭張咏江就是這樣說的:「批准你上醫院,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天高地厚之恩。」當時要她向畫像三鞠躬才准假。菩提在腫瘤破裂的情況下等了一個星期。她本以為自己會焦急,會恐懼;但是很奇怪,她卻覺得出奇地平靜,甚至想到可能有毒水在自己身體裡流淌時,不無幾分興致。因為她那被打得粉碎、亂作一團的精神世界,好像有了新的著落,至少她可以想一想癌症問題,而不覺得茫然。
在診室裡,許多人圍著一個三十出頭的醫生。每個人都舉著一張什麼東西,向他大聲說話。他不動聲色地一件件處理著。輪到菩提時,她說明來看檢驗結果。醫生把病歷仔細翻了一遍,並沒有檢驗報告。
當時便做了膀胱造(疒婁)手術。兩小時後,梅理庵被推進病房。他睡著了,呼吸很平穩,高燒已經退去。陳醫生說,一周後再做手術切除前列腺,病就好了。菩提很想握住他的手,感謝他搭救爹爹的生命。但她已沒有伸出手的習慣,她只望著陳大夫微笑,仍舊含著眼淚。
菩提穿過院子去找病理科時,看見許多人在哭,她一時不懂為什麼。等到明白過來,她覺得哭的人是很幸運的,因為他們是很多人一起在哭,死別的悲痛分擔在這麼多人身上,想必是輕多了。她想起兩個多月前,她父親死時,只有她一人在哭,好像全世界的悲哀、痛苦都壓在她一個人頭上,而她心中的悲苦,不斷地湧出來,湧出來,就是整個世界也裝不下。
菩提謝字還沒來得及出口,這人已轉身走開。她知道和她這樣的人說話,對任何人都是不方便的。她略一定神,便給歷史系打電話,代父親請假。接電話的人又去請示,回來冷冷地說:「去治吧。」便把電話掛了。菩提接著給中文系打電話,接電話的正好是張咏江。這張咏江最喜歡向人介紹自己的大名:「張咏江,歌咏的咏。可不是現在改的,生下來就叫咏江。」他真有先見之明!早知道「江」之該咏!菩提幾次聽見他自我介紹,總是這樣想。
她站起身,倚在桌旁,好像要把暮色中的石頭看得仔細些:
「他有病!我父親有病!還帶著尿瓶子!」菩提急切地對監押他們的一個女教師施慶平說。
因為菩提的精心照顧,他的生命又延續了幾天。一月二十五日深夜,在北風的狂嘯聲中,在窗格軋軋作響的陪伴下,他開始了痛苦的潮式呼吸,那是人臨終前想要抓住生命的一點悲慘的努力。菩提淚流滿面地開門出去找人,迎面看見一隻大黑貓坐在走廊裡,黃綠的眼睛閃著光。等她和一個極不情願的醫生回到病房時,爹爹已經斷了氣。
當時張咏江說:「病了,你陪著上醫院,行吧!」他說的話無懈可擊,但口氣冷硬,真能落地作金石聲。
病理科裡有一位頭髮花白、看上去很像醫生的人。他知道菩提的來意後,立即從櫃子裡找出一塊玻璃片和一張紙,顯然結論業已寫好。老人抱歉地笑了笑。但菩提知道,報告停留在這裡的責任決不在他。他慎重地把玻璃片放在顯微鏡下,又看了一會兒。
「找什麼啊,爹爹?」扶他的菩提只好也停住腳步,往牆上看。
「我相信毛主席總是有他的道理的。」這是梅理庵常說的一句話。他這樣說,也這樣信,和億萬中國人民一樣。
老人為了幫助女兒,盡了最大的力和*圖*書量,一手靠住女兒,一手扶著牆壁,每拖一步,都要大聲呻|吟,冷汗和著雪水流進了衣領。不過十來步路,不知走了多久,好容易上了車,他又處於半昏迷狀態了。門口有鄰居經過,都停下來看著這輛車。有人悄悄地說:「梅理庵病了。」這低低的語聲和同情的目光,使菩提在冷風中感到一點溫暖。
爹爹活著!菩提一下子抱住老人,哽咽地說:「救護車來了,咱們上醫院去。」她迅速地給老人穿衣服,一面問:「爹爹是哪兒不舒服啊?」
「他病得這樣厲害,不治怎麼辦呢?」菩提幾乎想要向醫生跪下了。

「你老實點!你也想上去啦!」那上海口音尖利地回答,聲音如同長指甲刮在什麼器皿上。
她在七天前做過一次小手術,切下一小塊活組織看是否有癌變。做手術時,她聽見那醫生喃喃自語:「不大好嘛,都黏到一起了。」聲音啞而且澀。一會兒又說:「破了——破了!我還要去開會!」大概是那腫瘤破了,而那還要去開會的醫生草草縫合了傷口,大聲說:「完了!」當時菩提想,她大概也是完了。
梅理庵再沒有起來。他還以為自己有活下去的力量,那其實太微弱了。經不住一陣鞭打凌|辱,他再也起不來了。他奄奄一息地住進了校醫院的單間。在他那理智迴光返照的片刻,他最後的思想是:「人——真脆弱。」敗血症很快在他身上蔓延開來。他神智昏迷,說著譫語:「慈——慈——!小提——小提——」這是他反覆叫著的兩個名字。他還不時喃喃地說著什麼,菩提聽出兩句像是《尚書》上的句子:「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意思是我有好酒,和你一起乾了它吧。「就快完了——就快完了——」菩提用濕毛巾拭著他那滲出冷汗的臉,安慰地嗚咽道。
校醫院的人聽說是梅理庵病了,有的漠不關心,有的幸災樂禍,有一個禿頂的什麼人冷冷地說:「裝病逃避勞改吧!」
當時理庵用手輕輕撫摸那兩個小篆字,慨嘆道:「我真沒想到還能回來。」但他也沒想到,回來住的時間那樣短。
菩提打算勞動休息時,請假回去招呼他吃飯。她吃力地鑿著凍土,凍土似乎比人們的臉色還可親得多。一面想著爐子上坐著的粥鍋,大概等她回去時,就會好了。不過它會不會溢出來,也許根本不開,尿瓶子真可能會溢出來的,那就馬上要換被單,不然爹爹會受涼……
「你再看這個。」老人換了一張片子,「這是正常細胞。」正常細胞顏色柔和,看上去溫潤善良。菩提默默地看著,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消失了。
梅理庵手術後小便通暢,病狀一天天減輕,但仍有些熱度。菩提衣不解帶地侍奉了三天。第四天下午,她想回家去拿點東西,還想煮點湯讓爹爹加強體力,好接受大手術。公共汽車離Y大學還有一站,就聽見大喇叭震天價響:「向上海造反派學習!向上海造反派致敬!」車上有幾個年輕人在興致勃勃地議論,原來是《文匯報》、《解放日報》先「衝殺」出來,接著造反派奪了上海市委的權。怎麼奪的呢?菩提一點也不明白。她只覺得口號聲響得使人心都發顫,恨不得用手堵住耳朵。她只想著一件事,就是用盡一切力量使爹爹痊癒,別的天大的事都和她無關。但既是大事,就勢必影響到千萬人的命運,無論誰想躲也躲不開的。而決定大事的人,並不是每次都考慮到大事的這一後果。
慧韻睜大她那本來就太大的眼睛,盯著菩提的判決書,那「癌」字的三個口在她眼前示威地跳躍起來。「很少有醫生把字寫得這麼清楚。」她解嘲地說,又愣了半晌,忽然抬起頭來,爆發地說,「我要是能代你生這病就好了!我願意!」
「快四十了。」
次日清早,菩提再趕到醫院時,沒想到陳大夫叫她到辦公室談話。
於是三天後,梅理庵膀胱裡插著橡皮管,腰間帶著玻璃瓶,就這樣回家了。他經過疾病的折磨,精神倒還好。走進院門時,他停住腳步,把臉湊近門邊的牆,像在尋找什麼。
到家了!菩提跑進門去和*圖*書,看見爹爹睜開了眼睛,用力地問她:「你到哪裡去了?」聲音勉強可以分辨。
菩提正用衣襟擦拭臉上的雪水,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不知道人和人之間怎麼會變得這樣狠毒無情,而且以為這是最高的革命道德!終於有一個三十上下年紀的人走過來,答應派救護車去。菩提跟著他去打電話,這人低聲說:「我聽過你的課,唐詩選讀,你講得不錯。」菩提看看他,彷彿記得這原是藥房裡的人,這幾個月到耳鼻喉科當大夫了。他見菩提在擦眼淚,便又說道:「不要來這兒了,沒有大夫。進城去吧。」
菩提沒有回答。孰料這就成為梅理庵的最後遺言。
這時台上也在整頓秩序。紅衛兵把「罪犯」們的頭拚命向下按,兩隻手拚命向後背。別人都已就範,頭都快碰到了地,只有梅理庵無論怎麼按總是彎不下腰去。「瓶子,瓶子。」他微弱地說,一跤摔倒在地。拳打腳踢雨點般落在老人身上。「拿鞭子來!看他起不起來!」緊接著,一個尖銳的女高音帶頭呼起了口號。那撕裂的、殺氣騰騰的聲音在每個人心上抓撓:「堅決鎮壓反革命,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原來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義進行的。
回家去時,菩提覺得簡直騎不動自行車了。但不騎又怎麼辦呢?她只好慢慢地用力踩著腳蹬。剛剛甦醒過來的田野散發著淡淡的、春天泥土的芳香。「而我就要長睡了,那是怎樣的一種經驗呢?」菩提心裡感到一陣輕微的痛楚。她不覺想起莎士比亞的詩句:「那死後不可知的神秘之國,從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既然從沒有人能回來,也就談不上經驗了。若能相信死後有靈魂多好,她可以相信,死亡不過是去見她親愛的父母的一段路途。死後倒可以親人相聚,又何樂而不為呢,但那是從沒有人回來的神秘之國啊,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那些日子,有什麼大事或甚至只是一句最新指示的傳達,總要開一次批鬥大會,把「專政對象」們折磨一番。菩提覺得自己所在的這人群,完全像是人類還束縛在天神權威下祭祀用的犧牲,而且是多次使用的高級犧牲。神明有知,會格外高興吧。
「爹爹病了!」菩提馬上想道。她一步邁到床前,見爹爹雙目緊閉,面色潮|紅,佈滿老年斑的臉上泛出極細的汗珠,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他呼吸急促,說著澹語:「慈——,慈——!」那是菩提亡母的名字。
方大夫聽說沒有床位,馬上站起身來,想自己去交涉一下,但立刻又坐下了。他知道自己去交涉也是沒有用的。他冷靜地又開了藥方:「回去打針,千萬別隨便停藥。不用等很久就會通知你住院。」他微笑了一下。
「我們不收,沒有床位。」醫生用兩個手指扶了扶眼鏡,冷峻地說。
「我——我兩天沒有小便了。」老人吃力地說,「我怕你擔心,沒有說。再說,假也不好請……」看見菩提嗔怪的臉色,他這樣回答。
「什麼老百姓!」那醫生冷笑了,「梅理庵!誰不知道!反動學術權威!報上早點名了。我們不為階級敵人服務。」他一面說,一面走出了診室。
可憐的爹爹!這時還想著改造、寫書!菩提問:「你怎麼對待秦始皇呢,你實事求是地評價,會說你是現行反革命。你全盤肯定他,是不是真心呢?」
「爹爹!爹爹!」菩提大聲叫道,伸手去摸爹爹的頭,額頭是冰涼的,這並不排除高燒,可是連溫度表也沒有!她又扯過一塊毛巾在爹爹臉上擦拭,擦了兩下便扔下毛巾跑出房來。
「你願意看看嗎?」他好意地對默然站在一旁的菩提說,一面讓出了座位。「這是你母親的片子吧?」
菩提看見注射單上寫著的藥物是塞替派,醫生簽名的地方清楚地寫著兩個字:方知。一般醫生簽字總是自創草書,好像生怕別人看清楚,會來大興問罪之師。而這兩個字極熟練,又極整齊,就像醫生本人一樣鎮定善良。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菩提不覺唸出蘇軾獲罪烏台時的兩句詩,又忙輕輕咬住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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