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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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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幽草

二、幽草

菩提這時坐得筆直。黑暗籠罩著整個小院,三生石的輪廓模糊不清。門縫裡透進潮濕的涼氣。菩提不經意地向窗外看著,長嘆道:「已經夠實際,太實際了。我的心早變得太世故,發不出光彩了。有肝硬化,也有心硬化,靈魂硬化,我便是患者。」
「梅菩提!」一聲巨吼,「交代你的罪行!」交代罪行,這是每個人剛被揪出時的例行公式。
「嗐!」慧韻叫了一聲,這是她不滿意時習慣發出的聲音。她叫出來又趕快捂住嘴,生怕驚嚇了菩提。她停了一會兒,輕聲說道:「你怎麼能這樣說!你是最懂得感情的人。愛情在你身上會成為一支抒情名曲,就好像在我身上成為哀樂一樣。」
她們沉默了半晌。菩提仍舊看著窗外的石頭。雖然暮色濃重,石頭挺拔、秀麗的輪廓依然分明。看著看著,菩提忽然輕聲叫道:「陶慧!」這是陶慧韻的熟人對她的稱呼,菩提也沿用了。「你看,莫非我書中描寫的三生石,就是這個樣子。」
「我在這兒住了半年了,也是剛才想到。要知道,三生石的傳說,本來是歌頌友誼的——當然,也有人說它宣傳迷信。」
「我們都還這樣關心政治!」慧韻見菩提半晌不語,感慨地說。
就從那時起,菩提覺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像那撕碎了的書一樣,再也拼不攏來了。
這一夜,兩個小房間的人都未能成眠。菩提心裡數著一、二、三、四,想讓自己鬆弛下來,休息一下,但是愈數愈加清醒。她索性坐起身,把枕頭塞在背後,半靠在牆上,一面睜大眼睛,望著無邊的黑夜。
「治病,活下來!對嗎?」菩提望著慧韻乾皺的小臉兒,這臉在檯燈黯淡的光線下,閃露著希望,居然發出柔和的光彩。
若用只有二字來描述慧韻的關心,這兩個字顯然負擔不了,因為那份量是太沉重了。慧韻從小愛著許多人,她愛父親和後母,雖然他們待她很冷淡。她愛那傳播孔孟之道的老保姆。她更執拗地愛著自己的生母,那早已不存在了的、夭折的不幸女子,她除了慧韻以外,什麼也沒有留下。每逢生母的誕辰和忌日,她總要撕下這一天的日曆,放在一個舊繡囊中保存,好像這薄薄的紙便是生母那脆弱的生命。過幾年,她便來一次火化,焚燒這些日曆。她愛共產黨,而且認為總支書記便是黨的化身。她也愛系裡的許多教師。但是從總支書記起,許多人都把她看做舊知識分子。那意思就和工廠裡的留用人員一樣,雖無明文規定,卻和一般人總有些不同。她愛兒子,自不必說,但十幾歲的兒子常覺得母親的感情是個負擔,更何況在這以無情為高尚品德的年月!現在,她把經過煎熬、折磨而更凝煉了的感情,傾注在菩提身上。對於菩提,她是母親、姊妹、同志、朋友。正像菩提願意傾盡一切來使國泰民安一樣,慧韻願意傾盡一切來為菩提遮蔽風雨!當然,她們都是做不到的。
菩提和韓儀認識兩年了,始終沒有超越這種若即若離的關係。韓儀是一位結構工程師,專門研究薄殼建築。他興趣很廣,人也生得韶秀不俗。他的父親據說是位名醫,也可謂門當戶對。許多人勸菩提快點抓住時機辦了這件終身大事。菩提也努力過,但她和韓儀在一起時,總感到他和-圖-書在衡量她的價值,持著一種挑選的態度。他那白皙文雅的臉上的神氣是高傲的,似乎在說:「你嘛,黨員、業務、相貌都可以得分數,加在一起還合格。」如同在運用什麼數學公式一般。他們來往的時間不算很短,但總是產生不出那神秘的、能夠托以終身的感情。
「哦,你已經在坐著。」慧韻仍然疲憊地微笑,「你現在需要一個大枕頭,一個四周釘了寬縐邊的大枕頭。」
勞改隊白天打掃廁所,管道不通時總是慧韻把手伸進大便池洞中去掏。晚上要熬夜編造各種奇怪的交代檢討。動不動就揪鬥,一撅就是幾小時。這一切她都不放在心上,「誰讓我叫慧韻呢,就是晦運嘛!」她自嘲地說。可是有一天,那十八歲的兒子秦革也造反了,要和她劃清界限。他把自己的祖宗三代都批判了一番,各戴上他認為合適的帽子,便離家出走,一去不回。慧韻痛哭了好幾個夜晚,她那本來就瘦弱的身體愈發瘦弱,看上去像一根細細的草。她臉兒很小,眼睛很大,年輕時可能是個漂亮人物。但現在臉小而枯皺,眼大而無神,看上去不成比例,簡直有些嚇人。
「這還用通知嗎!」菩提看著慧韻坐著的破藤椅,努力回憶韓儀坐在上面的情景。但可能他最後一次拜訪純屬禮節性(當然那也是很不容易的),她竟想不起他說了什麼。也許他根本就沒說什麼吧。「根本不夠交情,永遠也不會的。」菩提若有所思。忽然低聲說,「我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已經忘卻多年了。其實這不僅是個念頭——。在重慶時,有一次到磐溪去玩,溪水裡有很多好看的石頭——。」菩提沉默了。她並不是落進了回憶,而是奇怪不知從何時起,許多美好的往事都變得淡漠遙遠,模糊難辨了。
要知道,關心政治,是許多人多年改造的成績啊。菩提曾怎樣重新裁剪自己淡泊的性格,煉鑄自己柔弱的靈魂,使之發出鬥爭的火花,那真是艱苦的歷程啊。但誰也沒有想到,等待她的,竟是「敵人」二字。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聲便是伴奏。
慧韻等了片刻,見她不語,遂做出一個微笑,道:「什麼石頭?實際點吧。知己是可遇不可求的。」
這些日子,菩提覺得自己的靈魂就像處在許多碎玻璃渣子中間,時時在流血。那是怎樣開始的呢,當然,風暴剛起時,首當其衝的是父親。父親被「揪出」後,許多人都不再和菩提說話,但一些朋友、同志的關切,還使菩提對自己有著信心。漸漸地,氣氛愈來愈沉重而恐怖。一張張大字報貼滿了樓道。「反動學術權威的千金小姐」、「校黨委的黑幹將」、「黑小說《三生石》的黑作者」等等大字標題在牆上赫然站著。梅菩提三字早打上紅叉了。菩提看見,只機械地想:「那千金小姐前面怎麼不加個『黑』字?」系裡再沒有一個人敢和她說話,最好的也只是從路的那邊投來關切的一瞥。若同走在路的這邊,那肯定是不會看她一眼的。終於在一次全系的會上,造反派的頭頭大聲吆喝了:「梅菩提,站出來!」菩提機械地站到台前去,那裡已經站著總支書記、系主任,幾乎是全體教授,還有些老講師,還有安上了這種那種問題的人。和*圖*書菩提尚未站穩,便是一痰盂髒東西從頭澆下。「有人個子長得高,原來有這個用處,」菩提仍機械地想,接著是一頂高帽子扣下來,台下面一迭連聲大叫:「站好!按她頭!」「教訓教訓她!」好像不這樣大聲叫嚷,便不足以表現積極。
菩提為齊永壽補過課,知道他雖然有時清醒,有時糊塗,還是個好人。這時他說些什麼,菩提聽不明白,不知他這時清醒還是糊塗。她只顧側眼看著那本自己寫的書,覺得頗為親切。最後,齊永壽按照事先的安排,把手裡的書狠命撕破,又撕成碎塊,用力向菩提劈頭摔來。
次日清早,菩提一開房門,一陣清涼的、新鮮的、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使得她精神一爽。細雨濛濛,形成薄薄的煙霧籠罩在院門外的柳樹梢頭、蘆葦塘上。菩提從小院這頭看到那頭,地上濕漉漉的,不知什麼時候,長出一層苔蘚,顏色碧綠。那大石上,也塗染了斑駁的綠色。她忽然想起杜荀鶴的詩句:「翻知釣魚處,一雨一層苔。」便是冰刀霜劍之下,也還有來年的春天啊。
陶慧韻的生活道路則完全不同,似乎人世間的苦難,都像定時炸彈一樣埋藏在她的人生旅途上,到時候就爆發出來。她現在四十八歲,看上去卻像是快六十的人。她的父親是天津大資產階級家庭的公子哥兒,母親因生她得產褥熱死去。她一直跟著一位信奉孔孟之道的老保姆,接受了些儒家思想。後母是西班牙人,所以她雖然大學期間學的是英國文學,後來謀生卻一直依靠西班牙文。她的丈夫是國民黨時期資源委員會中的一個地質工作人員,在一次冰山考察中墜入了萬丈深淵,無法找尋。那時慧韻還不到三十歲。丈夫死後半年,她生下了他的遺腹子。後母曾想撫養這個孩子,但是說若交她撫養,一切由她負責,慧韻不得過問。慧韻對著襁褓中的孩子說:「幹嗎讓她養成個小外國人呢?咱們是中國人!」於是她一身兼任了父與母的責任,好不容易把他撫養成人。兒子當然隨父親姓秦,取名懷生,後改秦革。
「老伯病中,他雖然沒有來,以後他還是來過的呀。再說老人家病的時間太短,你又沒有通知他。」
「大字報提過的。說我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菩提也微笑道,一面從枕邊拿起眼鏡戴上,「老實說,我確實不配做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差得遠!我不過是個小資產階級——或者說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罷了。怎樣改造都是應該的。可我從沒有想到有這樣一天,我會成為敵人。」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菩提正好說出了這句話,「既然是敵人,我又何必再『積極』呢,事實上也無權再『積極』了。只有寫交代的份兒。爹爹始終努力改造,在病中還想積極工作,可他連治病的權利也沒有。我很恨,恨這樣的『革命』!我再也不想改造了。」
「哀樂?」菩提覺得喉嚨硬塞住了。她從未這樣想過。「哀樂是神聖的。」她喃喃說道。
歪斜的石階縫裡,青草正在發芽。
勺院的兩個朋友,相熟已經多年,但原來過從並不密切。她們雖都一直在Y大學工作,卻屬於兩個不同的圈子。梅菩提原是西語系高材生,因為家學,對中國古典文學很有心得。留校後,由於自己和*圖*書的興趣,調在中文系教書,兼任總支委員。這樣的人,在五十年代屬於又紅又專的類型,頗受重視。她自己對生活滿懷熱愛,對共產主義事業充滿信心,把黨視同父母,時時刻刻想的是改造自己,努力工作。她們那班同學在五七年前後都紛紛結了婚,她去參加婚禮,第一次知道有三天婚假時,覺得萬分奇怪,怎麼能用三天工作時間去度婚假!豈非浪費時間!然而菩提本是感情豐富的人,常在憧憬完美的愛情。五六年在「百花齊放」的一陣熱潮中,她偶然地發表了《三生石》這篇根據古代傳說改寫的小說。原來的傳說是唐朝李源與僧圓觀為摯友,圓觀死後,轉世為人,不昧前因,到杭州一塊大石旁見他。該石即名為「三生石」。這裡有佛教輪迴的迷信色彩。菩提拋棄了這些,寫的是一對年輕人的忠貞愛情,生死不渝,希望能生生世世在一起,故題名為《三生石》。小說發表後不久就受到批判,「人性論」、「愛情至上」、「挖社會主義牆腳」等大棒輪番打來。菩提本人也認為自己文藝思想有問題,感情不健康,在教研室作過多次檢查。總算同志們多年相處,比較瞭解,批一陣也就過去了。不過她在系裡、學校裡,顯然不如以前活躍,社會活動少多了,也不再擔任總支委員。她本性淡泊,不以為意,自把寫作拋開,仍然認真地從事教學、研究。她一直還是在那業務好的黨員圈子內,生活仍然是一個絢爛的花環,可以逐日摘取花朵。但隨著各種批判,她的心逐漸在硬化。她不再多愁善感。她在那些可以為之「數日不食」的詩句面前,不再低首徘徊,不再衷心讚嘆,而千方百計去尋找它們的「局限性」。在那些可以為之淚下的樂曲之前,她的心因已有練就的功夫,樂曲的波浪竟難滲入。便是這樣,她仍舊不得「超生」,生活的巨掌終於為她指示著通往墳墓的道路,在這條路上,還要預先經受地獄的磨難。這些年來,在菩提身上變化最少的,便是她的外貌。時間在外貌上留下的影響,遠不如對她的精神世界多。現在經過大半年的折騰,她看上去仍不過三十左右,雖然她已經三十八歲。
「我也睡不著。」
菩提是這樣感動,簡直說不出反對的話。也許慧韻盡過了力,她心裡會舒服一些?也只好隨她去吧。慧韻輕輕關了檯燈,拉開房門,說了一句:「下雨了。——休息吧。」就輕輕帶上了門。
「我只不過隨便想到罷了。」菩提不經意地一笑,「我可能不對,因為支持這次『革命』的力量太大了。我怎能確認自己是對的呢?我要是真有一個敵人的信仰就好了。」
「散播封資修思想!你說得太輕巧了!你是放毒,放毒!聽見沒有?!」一個漂亮的男高音惡狠狠地說,「白紙黑字,你跑不了!」這是造反頭目張咏江,是全系最不得人心的人,可是現在卻成了帶頭的。
「風車還好修復,」菩提想,「而破碎了的靈魂呢?」
「我在教課中散播了封資修思想。」菩提盡量清楚地說。
菩提有時這樣想:「莫非我的感情已經隨同青春消逝了?」她想到這個念頭時總感到一陣恐懼,好像看到自己的那顆熱情的、敏感的心上纏著一層層厚厚的繭,在重重包www.hetubook.com•com裹之下,那血肉做成的、顏色鮮艷的心在慢慢枯萎。
「多少出生入死的老革命都成了反革命,我們的委屈,總不如人家。」慧韻很達觀。
「真是奇怪。」慧韻喃喃地說。她也和億萬中國人民一樣,由衷地相信黨,相信毛主席。不料自己和許多好人——譬如菩提,都變成了敵人,這是她那善良的心所不能理解的。
「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啊!」菩提惘然一笑。
多年來,菩提習慣於緊張的工作,早已沒有給尋求知己的柔情留一點餘地。但是五十年代視婚假為浪費光陰的情緒,到六十年代就消失了。她那時已不必再參加婚禮,因為該結婚的都已結了。然而不需要什麼觸發,在生活的空隙中,有時竟在工作、學習中,不時會有一種淡淡的哀傷,一種沒有著落的寂寞之感,飄上心頭。
張咏江早就看上了慧韻原住的兩間一套的單元房子,梅理庵去世後,立即通過西語系的派友,把慧韻趕到勺院。而且除了必需的衣物,什麼也不准帶。菩提和慧韻做鄰居不久,便常暗自慶幸。在那殘酷的、橫捲著刀劍般風沙的世界上,她們只要能回「家」,就能找到一小塊綠洲,滋養一下她們那傷痕纍纍的心。
雖然菩提年紀已近四十,但在一九六六年六月以前,還有幾個人願意得到她的手和心。「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那些人陸續撤退,只剩韓儀一個人,還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
名為《三生石》的書,就是菩提成為牛鬼蛇神的最主要原因了。
菩提沒有答話。慧韻躊躇著,終於說:「我想,明天晚上,去找韓儀。」菩提馬上坐直了身子:「我看,大可不必。」
「《三生石》!想想你寫的《三生石》!」那高亢的聲音到了聲嘶力竭的地步。那聲音,菩提覺得,自己到八十歲也忘記不了。當然,如果能活到八十歲的話。
慧韻似乎是起來了。一會兒,她走進了菩提的房間,開了檯燈,在一把破藤椅上坐下來。
她們沉默了好一陣,慧韻才輕聲說:「我讓你難過了嗎?——我一定要去找韓儀談一談。你不要管!我,我多麼希望你幸福。」
菩提的眼淚不覺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孩子是撫養成人了,但他哪裡去了呢,那萬丈深淵中的白骨能否知道慧韻如今的遭遇和孩子的下落?
慧韻稍稍怔了一下,很快就靈敏地打量著石頭:「也許。不過我原來沒想到。」
慧韻不是當權派,每天認真地教教書,沒有露頭角之處。狂風暴雨,照初起的形勢,還澆不到她頭上,但在揪鬥他們系的總支書記後,照當時的說法,就是她自己「跳」了出來。社會關係這樣複雜的她膽敢貼出一張大字報,用紅筆大書:「總支書記是好人!」於是各種帽子接二連三飛來。因為她父母於「文化大革命」前兩年離境定居瑞士,最後便說她是「裡通外國」、「特務」而關了起來。在毫無道理的逼供信中,慧韻認真交代,說她曾想過毛主席《詠梅》一詞可以改動幾個字,把「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改為「猶是懸崖百丈冰,早有花枝俏」。這下子可犯了彌天大罪,定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還把她押送公安局。大概那時押送公安局的太多,說是無處住,沒幾天又放回來,m.hetubook.com.com在系裡勞改大隊中勞改。因為她是「現行反革命」,比一般勞改人員更要受罪。
「老實說,」慧韻停了一下,說道,「我也覺得我們像堂.吉訶德眼中的風車,莫名其妙地就給打得粉碎。」
「我覺得還是你改寫的愛情故事好。我真喜歡你這本書,直到現在。」慧韻真誠地說。
菩提並不害怕,只是不願意別人的手碰到她,便盡量彎下腰去。她盡量把身子縮小,最好小到沒有了,免得別人推她按她。縮著縮著,她忽然想到「無地自容」四個字。這是形容羞愧的,可是她梅菩提,有什麼應該羞愧的?她有什麼對不起國家、人民,她觸犯了哪一條刑法?她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勤奮的人,一個正直的、沒有磨去稜角的知識分子,然而便是普通的「人」的身份,決定她要在「煉獄」中經受煎熬。
「領導層中,可能有很多嚴重的問題。」菩提沉思地說,「知識分子,也有許多可惡之處。但是怎麼能用這樣的衝擊來改正呢?記得運動開始不久,黨組織癱瘓了,行政上也沒有人管,系裡開過幾次黨員大會。大家都認真地討論形勢,想盡力理解黨的方針政策,擔起應該擔的責任。我就恨不得傾盡自己的一切,只要能對大局有一絲一毫的好處。不料沒隔幾天,我們當中許多人都給揪了出來,成為敵人。」菩提苦笑了一下。
慧韻的丈夫除了留給她一個遺腹子,還留給她「特嫌家屬」的身份,據說資源委員會中有些人是有特別使命的。她寡居後一年,便有不少人慫恿她再嫁,說是不但可以減少生活上的種種困難,還可以改變政治地位。大家看著很合適的人也有幾個,但她公開聲稱「我守節」。她不說我不想結婚了,而是半開玩笑地說:「我守節。」孩子上小學時,在作文裡寫道:「星期天早晨爸爸媽媽帶我上公園。」說是小朋友們都是這樣寫的。慧韻平常教訓孩子極為嚴格,那次看了作文,只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沒有說一句話。
「菩提!你睡著了嗎?」慧韻在隔壁敲了敲牆。
「其實你應該關心的,只有一件事。」慧韻接著說。
緊接下來的節目是一個多年來神經不太正常的學生齊永壽,手裡拿著一本《三生石》上台控訴。
「家!」這是多麼美好的字眼,菩提曾經有過最幸福的家。這個家有著父母深厚無邊的愛,有著優越的物質條件。她也曾經憧憬過自己組織的家,千百次地排列過那裡男主人的條件。但過去和將來都不是現實。現在,只有慧韻坐在破藤椅上,關切地望著她。
「你千萬別這樣說!」慧韻害怕地叫起來,「最好也別這樣想!思想是隱瞞不住的。至少像你我這樣的人——」
「那當然,不在話下。我說你最該關心的是終身大事。你——你該有一個家。」
淅瀝的雨聲隨著黑暗充滿了小房間,窗隙中飄進了輕薄的寒意。
「哀樂是不可改變的。」慧韻的大眼睛在燈光下黯淡地閃耀。她臉上柔和的光彩這時都集中在眼睛裡了,變成一種幽怨而又堅決的神情,「那是我的誓言。在洞房花燭夜,我們兩個都發了誓。那時的地質考察工作就像飛行一樣危險。我的誓言是:如果沒有孩子,他哪天死我哪天死。如果有孩子,我無論如何也要把孩子撫養成人。」
「我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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