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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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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焚稿

三、焚稿

菩提卻很平靜。她在思索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張、施二人恨她直入骨髓,是人所共知的。在一九六二年教員提級時,張咏江自報的學術著作中,有一篇關於楚辭的研究論文,若論他的水平,未必寫不出來,但他偏偏是抄的,又偏偏給菩提發現了。那時的菩提,是不會沉默的。
「倒也沒有。」鄭立銘又左右看看,「總之你千萬不要寫日記什麼的,片紙隻字都可以羅織罪名。你多多保重。」他一面說著,一面騎上車走了。樹叢很快遮住了他那佝僂的身影。
「我不懂!真不懂!」慧韻幫著菩提,很快埋好了那堆灰燼,「你,什麼也別想,專心治病,治病!要堅強地活下去!」
韓儀
梅菩提被判決的第三天,系裡通知她,立即到系文化革命領導小組去一趟。自一月份起,各部門倣傚上海的榜樣,紛紛奪權。醫院奪權的結果是對梅理庵之類的人不予治療。Y大學奪權的結果是對各類「牛鬼蛇神」嚴加監管、批鬥。在這種情況下喪生的,當然不只梅理庵一人。Y大學中文系原來便是造反派當權,奪權的結果是張咏江名正言順地成為系文革領導小組第一把手。
菩提輕盈地轉過身,敏捷地揀出那幾塊碎紙,把它們扔進了垃圾盆。
「這信便是燒成了灰,也要弄髒我的文稿。」菩提低聲解釋,對慧韻溫柔地一笑。

菩提抬眼看他,點點頭。
「我看?」慧韻倒是很想看的。
好了,又何必想呢?小說、傳記、論文,自己的思想、感情,所愛所恨,所悲所喜,都要付之一炬,化作灰煙了。
「我是不是對人太嚴格了?」菩提一路暗想,「不,對待張咏江,我沒有錯。和*圖*書可為什麼這類人這樣得意?搞政治就需要權術嗎?現在這種情況下,能往前衝的不是傻瓜,就是騙子!」這大逆不道的思想又出現在她腦中,她連忙左顧右盼,看有沒有人注意到她這無聲的思想。
去醫院要帶的東西很簡單,菩提早已準備好了。只有一件事是她安排好臨行前要做的,鄭立銘的話更增加了她的決心。她在院中站了片刻,便拿出一柄煤鏟,虛掩了院門,在原來生長過丁香的地方挖了起來。挖著挖著,泥土中出現了一個油紙包。
信開頭菩提後面本有同志兩個字,大概韓儀知道菩提現在已非同志,擦去了。擦拭的痕跡還很清楚。
望保重。
慧韻一下子撕開了信封,拿出信來唸道:
「你坐下吧。」張咏江貌似和藹地說。
第四篇是論文,評論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作品,聯繫到丹麥哲學家吉可加阿德的哲學思想。菩提現在翻了幾頁,覺得恍如隔世。那時怎麼會去批判那病態的作家呢?他把人在走投無路時的絕望境界描寫得淋漓盡致。一定要到自己走投無路時,才會理解他嗎?
「你會回來的!會回來的!」慧韻只有這句話,她早已熱淚盈眶,失色的嘴唇不停地顫動。
「會回來,會回來的。」菩提微笑地重複著慧韻的話。她心裡在大聲叫著:「我要活!我要活!」
院門開了,慧韻走了進來。她手裡拿著一封信。那小小的枯皺的臉上,充滿了關切和驚詫。「你怎麼這樣大搖大擺地燒東西,他們知道,會抓住口實連病也不讓你去治的!」她一面說,一面伸手揀去菩提頭上的紙灰。
「我還怕什麼?」菩提喃喃地說,抬起滿是淚痕的臉。
「我懶得看。」菩提繼續撥弄那https://m.hetubook.com•com一堆火。火,已經快燒完了。

「我沒有錢去住院。」菩提表示還沒有完,「我的錢都讓你們抄走了,每月也只有生活費。」
「哦。」菩提仍淡淡地看了那信紙一眼。
「有什麼要特別注意嗎?」菩提問。
「可大字報上淨說我『靈魂骯髒』呢。」菩提仍在收拾那一堆灰燼。火,已經滅了。
「你要當心。」鄭立銘本是菩提的同學,一九四九年參軍南下,後來又回來教書。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出他的罪名,所以他還是革命群眾。「現在很亂,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齊永壽前幾天給張咏江提意見,挨了打。」
「我未必死在手術台上。但以後就很難說了。」菩提思索地說,「你的處境更難,只是如果有機會,萬一我——」她沒有說下去。
菩提捧著文稿,站在三生石一側,全身都在發抖。她沒有做過母親,但她覺得這些文稿就是她生下的嬰兒,就是她的親骨肉。誰不愛自己的親骨肉,誰不願自己的骨肉留在世上,直到永遠?而她就要給自己的親骨肉執行死刑了。
「你——會回來的——」
於是菩提「借」了二百元,回家了。一路上遇見不止一個熟人,但沒有一個招呼她或問候一句。菩提經過湖邊時,迎面遇見教古漢語的鄭立銘。他騎著車,左右看看沒有人,便掉轉車頭,先騎到一叢樹中。等菩提走來,他說話了:「聽說你病了?」
進門時,她下意識地像父親一樣,把鐫刻在磚上的「勺院」兩字看了半天。這小小的勺院啊,多少年來,有多少人在這裡生活過,又死去了。他們像爹爹一樣,像自己一樣,也像那石階縫中,亂煤渣下的小草一樣。那青苔!那綠草!爹爹在世時還沒有長出來,現和圖書在都長出來了。那充滿生命的、誘人的綠色啊,生長吧,蔓延吧,染遍整個世界,把春天帶來吧!而菩提,是要離去了。
菩提:
張咏江知道菩提一向是不服氣的,也不和她計較,只冷冷地說:「那你就站著。醫院通知你今天下午去住院。現在我代表『文革』領導小組,代表革命群眾向你訓話!你的罪行是嚴重的。你堅持梅理庵的反動立場,你自己還大量放毒,到現在也沒交代清楚!你到醫院以後,不准亂說亂動,繼續交代檢查,我們還要隨時批鬥!聽見沒有?」
菩提也冷冷地望著張咏江,覺得此時最好有一塊驚堂木,喝過了「聽見沒有?」便把驚堂木一拍,那才夠意思。
第三篇文稿是一部十八萬字的文學傳記《蘇軾傳》。菩提深愛蘇軾詩文,也很敬佩蘇軾的才幹。諸如徐州治水、定州練軍,她都作了細緻的描寫。以前她曾開玩笑說:「要是蘇軾活著,我就嫁給他。」但是蘇軾不會再活轉來,菩提自己也要離開這世界了。
菩提來到系裡時,只見原來的總支書記辦公室裡坐著張咏江和另外兩個人。一個是教現代文學的教員,據說業務頗為出類拔萃,曾因多年乘車不買票被拘留審查,這成為他控訴公、檢、法部門的一個重要題材。另一個是張咏江的元配夫人資料員施慶平。她一直認為她這樣的人做資料員簡直是重大冤案,「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她便大顯身手,控訴、揭發的大字報貼了滿牆,署名是施青蘋。當時菩提還不知這是從哪裡來的新人,過了許久才知道是施慶平的新名字。她身材細瘦,像一根直直的木棍。張咏江恰和她相反,身軀胖大,近來更為發福,此時沉甸甸地坐在椅上。
「是要活下去。活https://m.hetubook•com.com下去才能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否真的『反動透頂』。」菩提平靜地看著那「文冢」。看了一會兒,走進屋裡,把爹爹的骨灰罐抱在胸前。她像最後撫摸爹爹枯瘦的手臂那樣撫摸著骨灰罐,甚至不自覺地把陶罐放在耳側聽了聽,慢慢地對慧韻說:「看來把爹爹和母親合葬是不可能了。我要是死了,你找個地方把爹爹埋了吧。香山、櫻桃溝……甚至校園裡就有許多好地方。」
但是張咏江替夫人轉了彎,他說:「你到會計那裡去借!」
「你沒錢是你自己的事!」施慶平的一口上海腔響了起來,尖銳的嗓音使人不寒而慄,「你還是這樣囂張,你以為我們怕你?我們懲辦不了你?」
「又需要驚堂木了。」菩提想。
菩提劃著火柴,先燃著了《三生石》的手稿。那一對年輕人的形象,早留在人們記憶中了。讓他們在火的光焰裡再經受一次洗禮吧!一會兒,另三篇文稿也都投進了伸捲著紅舌的火堆。菩提的眼淚一滴滴流在衣襟上,看著那隨火焰騰起的、還保留著紙片形狀的黑灰。它們會成為涅槃後的鳳凰嗎?它們會戰勝死亡、又從死亡中變成蝴蝶嗎?怎麼會呢?只是毀滅,只是灰燼罷了。這灰燼在小院裡到處飄散,有的竟落在菩提的頭髮上。頭髮是烏黑的、光亮的,在火焰的氣浪裡微微飄動。紙灰在這一頭秀髮上閃著火星。
菩提小心地解開這包東西,其實這小心也毫無必要了。那裡面是她的幾部文稿,如此熟悉的、凝聚著她的生命的文稿。一篇是那已經發表過的、給她招來橫禍的《三生石》手稿。她自己也常常奇怪,那小小的字跡怎麼會有如此巨大的感染力,以致十年前,那麼多讀者寫信來傾訴自己的感受。這些感情豐富的人現在不知怎樣了,但願他們不m.hetubook.com.com要受到牽累!另一篇是一部未曾發表的中篇小說,題名為《鵬徙之初》,寫的是一班學生在畢業前的生活。他們經過種種思想鬥爭,精神波折,終於展翅飛向祖國需要的地方去了。可現在呢?在現在的暴風雨中,他們在祖國的天空下,可曾折斷了翅膀?
「人,怎麼這樣壞,這樣狠!」慧韻拚命忍住眼淚,幾把扯碎了信,扔在火堆裡。
「看看這信吧。」慧韻帶著希望、焦急,又有幾分害怕,遞過信來。信是韓儀寫的。慧韻前天去找過他,告訴他菩提得了癌症,幾乎是懇求地請他給菩提一些精神上的支持。韓儀有禮貌地表示了關心,現在寄來了這封信。
菩提回答道:「我站慣了。」
留下來讓人給它們判定各種血淋淋的罪名嗎?讓人把自己心血的結晶做成自己的十字架嗎?不!縱然死了,也不讓自己的骨血任人宰割。那麼只有一條路,就是自己先毀掉它們!
「你是有潔癖的,我知道。」慧韻惘然地說,「你有理想,不能忍受骯髒污濁,我知道——」
「訓話完畢!」那現代文學教員起了驚堂木的作用。
「哦,」菩提淡淡地看了信封一眼,「你看吧。」
下午,西語系開批鬥會,慧韻要去接受批鬥,當然不能請假。菩提右手提了她的藍布手提袋和一個裝雜物的包,左手提了一個暖瓶,一個人到醫院去了。
「一生竟沒有遇見一個我生命中的東坡。」菩提拿起這部文稿,心中升起一種悵惘的、遺憾的情緒。
知道你患癌症,我很關心,很遺憾。我的處境也不妙,可能會給你惹事,以後再不能來看你了。
「可怎能證明這想法是對的呢?我是無能為力了。我——要死了。」菩提惘然地看著那還是一片荒涼的葦塘。有人正往葦塘邊勺院前傾倒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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