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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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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病房

四、病房

「乳腺癌不要緊,只要發現得早,能治好。」三床病友好意地安慰說。
「咋沒人送你來?你自個兒上醫院?」停了一會兒,大娘見菩提還是一個人坐著,便關心地問。
「我可喜歡花哩。」魏大娘認真地說,「我家門前有一棵海棠,我就惦著回家看海棠花哩。」
「你就不該先做小手術。」崔珍不容菩提說話,搶著以權威的口氣說,「你從小手術到現在有十來天了吧?這期間很容易擴散。癌細胞頑強得很,在哪兒一落下來,就趕不走的。我有時倒想,我們要鬥爭,就要像癌細胞一樣頑強。」她講話時,女兒坐在床邊,年輕的臉上帶著畏怯、惶惑的神情。這在那時的年輕人中是很少見的。
菩提站起身,對方知感謝地一笑,方知卻看著別處。菩提幾乎慶幸自己生了重病。因為在病中,她可以信賴醫生。生病而有醫生可信賴,這是多麼正常、美好啊。她那碎作破片、沒有支柱的精神世界,圍繞著疾病,在慢慢凝聚起來了。
菩提捧著那茶缸,仍在打量慧韻的帽子和頭巾,愣在那裡。見她已走,忙追了幾步,低聲說:「你放心,陶慧,我不是一個人。」她怎麼不是一個人呢,她也說不清。慧韻在走廊那頭揚了揚手,不見了。
方知如同做手術一般,擦桌、拖地都迅速、準確,沒有一點多餘的動作。他一面勞動,一面回答病人的問題。那多半不是問題,而是訴苦。三人中只有崔珍是他的病人,她的情況還好。齊大嫂頭痛,是無法解決的,止痛藥不管事。他心知現在還不到最劇烈的時候。魏大娘胸痛,他以為若照大娘的實際年齡,還是應該爭取動手術,大娘不過五十多歲。但辛大夫總認為她已七十多歲,可以不必做手術,也無法做手術了。他若多說,在平時也是越俎代庖,更何況現在兩派壁壘嚴明,任何事都可以引起軒然大|波,哪裡還能提不同的醫療意見!而且辛聲達一派已奪了權,辛已是代理主任,是上級了。「只是苦了病人。」方知常常想。
「方大夫!您來了。」另外三個幾乎同時叫起來,聲音充滿了喜悅。
老齊解釋地說:「他也是有時明白,有時糊塗。——梅老師小手術做了幾天了?」他轉移了話題。
菩提轉過身來,見方知走進病室。在昏暗裡,白罩衣的輪廓格外分明,顯出他微駝的背。他在門前停了一下,問道:「可以開燈嗎?」
這時,霍姐在過道裡嚷嚷:「每天收拾得好好的廁所,到晚上就下不去腳!都是你們這些直腸的,真禍害,」一會兒,她氣洶洶走了進來,對魏大娘嚷道:「你那個兒子是怎麼回事!你住進來幾天了,也不照面兒!該怎麼辦要和家屬商量,他倒好,撒手不管了。」
「我家沒有人了。」菩提乾脆地說。大娘不再問了。不是出於禮貌,而是出於真摯的關心,怕引起人家的傷心事。
燈光驅走了暮色。菩提看見方知手裡拿著一塊抹布。他一直走到魏大娘床前,著手擦抹床頭几。原來為了反修防修,打破醫護界限,各醫院都規定,醫生參加清掃病室,護士參加診斷、治療。但做手術是真刀真槍的事,膽敢濫竽充數的倒還不多。外科醫生照常一站幾個小時,不能減少。所以方知只好在晚飯後的空閒時間,來清掃分配給他的幾個房間。老齊、小魏和崔力都主張乾脆由家屬負責,但霍姐、辛大夫一派認為這是反修大事,關係到醫生本人的覺悟,必須這樣辦。其實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有些著名醫院都已經這樣辦了。
「遠看像是開了。桃花全謝了。」菩提回答。
「商量什麼呢?我信你,方大夫。」菩提的聲音有些發顫。她抬眼看著方大夫和_圖_書,目光裡充滿了誠摯的信任。
一床的病人友好地招呼她:「姑娘,你哪兒壞了?」這是一位農村老大娘,雞皮鶴髮,一臉的慈祥。
不用十分鐘,菩提已知道大娘姓魏,是懷來附近農村中人,住院已四天,還沒有決定動不動手術。大嫂姓齊,是家庭婦女,常在Y大學裡做臨時工,丈夫在區法院工作。她第二次手術效果不好,頭痛得厲害。這屋裡還有一位病友,也是位老師,直腸癌,手術後十天了,情況很好。「人家知識大,會養病。哪兒壞了,能制住。」大娘說。
「什麼問題?」菩提也故意反問了一句。
方知輕輕咳了一聲,說:「那好,那我們就這樣定了。可還得找你的家屬,要簽字。」他有幾分抱歉地說,把表格向菩提推了推。那是一張手術單,其中一項是家屬簽字。
菩提這時才看見慧韻戴了一頂不知哪兒找來的、有前簷的帽子,還繫著頭巾。她從未見慧韻戴過帽子。因問:「外面風大嗎?」
這時,一個二十上下的解放軍小戰士走進病房,兩手各提著兩個暖瓶,依次放在四張床頭几上。崔珍自管看小報,並不理會。老齊站起來笑說:「今兒你又搶先了。」菩提連忙道謝。大娘說:「有那麼多禮數。讓他打去!」菩提便知這是大娘的兒子小魏了。
菩提講了下午的情況,說遇到了負責的好醫生,要慧韻放心。
她回到病房,把枕頭豎起,靠坐在床上。這時,大嫂的丈夫——一個乾癟小老頭,崔珍的女兒——一個妙齡姑娘,都在房裡。等她坐好了,大家都看著她,等她講述見醫生的經過。每個人見過醫生後回房都要講的,這似乎是病房裡形成的習慣。
「教授。」菩提曾為自己的出身專門查過有關文件。照說教授屬於自由職業者,可以籠統地稱為職員,但有一次菩提在例行的自報家門時這樣說了,引起一場激烈的批鬥,說她隱瞞成分。以後她就總是說「教授」,儘管這兩個字常給她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當然了。」「您開吧。」「誰嫌亮哩!」是三個回答。
「像癌細胞一樣——」菩提覺得心頭微震。她想起顯微鏡下癌細胞凶神惡煞的面貌,不覺又毛骨悚然。她閉上眼睛,努力尋思正常細胞的模樣,好在那善良的形象中尋找依靠的力量。這方面,崔珍應該是熟悉的,但菩提並不想和她談這個。
梅菩提站了一陣,找了一張可以望見護士桌的椅子坐下來。那赫然佔據了整面牆的語錄也佔據了她的腦海。「人總是要死的。」她想。「人,總是要死的——不過,如果死於癌症,可算得輕於鴻毛。」這是她忽然得到的啟發。思想緊接著閃了過去:「要是我佈置這房間,我就寫:『活下去!你會看見真理。』旁邊掛些恬靜的風景畫。」這又是大逆不道的想法,使她自己覺得吃驚而惘然,「怎麼總是瞎想!……對了,這證明我有足夠的勇氣活著,……」
「這裡頭的花樹倒沒鋸。好些地方都砍了。」齊大嫂說。
菩提回到房間,把茶缸放在小几上,那是一滿缸五香茶葉蛋,她平常愛吃的。「我不是一個人。」她心中覺得溫暖而安慰。左鄰右舍,都使她感到自己不是一個人,還有小丁,還有方大夫,那鎮定深邃的目光,那帶菜色的面容,還有那善良的、使人想到正常細胞的神情……正常細胞總是多的,總應該戰勝癌細胞的!
正說著,那一位病友走了進來。這人身材勻稱,雖然已過中年,眉眼還很俊俏,只是顏色慘白。菩提定睛看時,竟是他們學校生物系的崔珍。
霍姐不容人插嘴,繼續嚷道:「病床緊張得很,你這不妨礙別人治病嗎和*圖*書?你要不治,就請你出院!」
「總算可以安頓下來了。」菩提忽然覺得手裡的布包和暖瓶是難以形容的重。
魏大娘更加驚慌地看著她,不知她為什麼火氣這麼大。那時講究的就是火氣大。火氣大,鬥爭性才強。和顏悅色,怎能顯示鬥爭性強呢!
齊大嫂的頭痛已經開始,她乘霍姐喘氣時趕緊嚷道:「人家一下午都在這兒,找辛大夫沒找著。」崔珍趕忙道:「大夫當然都是忙人,只有病人等大夫,哪有大夫等病人的。」大家正繞不過她講的這個理,方知已放好拖把、抹布回來,平心靜氣地問道:「辛大夫什麼時候有空見他?」
「大夫看該怎樣做,就怎樣做。」菩提的回答簡潔乾脆。
大家隨意談著,互相不時插一兩句話,氣氛很是輕鬆。這是菩提沒有想到的。她原以為一進這醫院,就會進入死亡的陰影。在疾病的酷刑下,人,除了輾轉呻|吟,還能做什麼呢?然而這裡陽光明亮,生意盎然,米黃色的綢窗簾輕輕飄動,那是春風在吹。
房間靜下來沒有兩分鐘,魏大娘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她拚命用手抓|胸,臉都憋紫了。菩提忙下床把痰杯送到她面前,她含淚看著杯子,搖搖頭,又咳了一陣,突然吐出一口鮮血,緊接著又是一口,杯子馬上滿了。菩提忙換過自己桌上的空痰杯,低聲說:「找大夫。」崔珍和齊大嫂都起來了,崔珍出去找人,跟她回來的是小丁。她不滿意地繃著臉,說:「辛大夫值班,在辦公室待了五分鐘,又不見了。」她過來先給大娘打了一針安絡血,收拾了血跡,又給她服過鎮定的藥。這時,別的病房在叫她,她連忙趕過去。
菩提不由得仔細端詳她的臉,倒也看不出什麼。
「大娘樂觀著呢。」三床上的人搭話道。她看去四十多歲,臉色很暗,不知是皮膚還是氣色的關係。「不像我,淨發愁。」接著自己介紹病情:「我是鼻咽癌。這是第二次住院,已經做過手術了。第二次手術。」
菩提自然地遵從了這一習慣,雖然沒人指點她。齊大嫂馬上說:「別怕。手術一點兒也不疼。我都切呀鑿的鬧了兩回了。比我到你們學校當臨時工累得直不起腰好受多了。」她和菩提說話,眼光卻一直不離丈夫。「怎麼著!得我隔三差五貼補家用嘛!」丈夫憨厚地笑著,給她揉著太陽穴。
Z醫院外科病房的休息廳裡,四壁都掛著語錄。進門右手牆上的一則,字特別大,四周鑲有木框,佔了一整面牆,尤其醒目。這條語錄是:「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一個身材婀娜、戴著無邊金絲眼鏡,看上去年紀尚輕的女子,正站在廳中打量這幅語錄。她還是一手提著手提袋和一個布包,一手提著暖瓶。她是在等護士分配房間,不時回頭看看廳外甬道中的護士桌,那裡已經有二十分鐘無人出現了。
霍姐是他們一派的闖將,打罵都走在前頭,但對方知,還有幾分尊敬。她聲音低了些:「明天上午。」
霍姐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這是給了方知表現的機會,遂悻悻地嘟囔著:「你反正光棍一條,沒事幹,充積極,再積極也沒你的好!」也管自走了。
菩提只聽著,她沒有發言權,但她眼前浮起那鎮定深邃的目光,帶有菜色的面容,還有那十分沉靜善良的神情。她想問方大夫是否也看門診,這時,一位護士在門口探探頭,招呼菩提到檢查室。
若照方大夫職業上的習慣,他該接下去說:「那就請你的單位來簽字。」但他沒有說,只遲疑地、同情地望著菩提,那瘦削的面容露出一種近乎悲戚的神色。他那看慣血痕刀光的眼睛,彷彿看見菩提怎樣從血和-圖-書跡斑斑的道路上走到醫院來。他不再說什麼,迅速地收起手術單,簡單地說:「我們爭取後天做。」
「我是乳腺癌。」菩提微笑道,「大娘呢?」
檢查室裡坐著的,正是門診時給菩提看病的方知。菩提一見,心裡的高興如同泉水般滋潤了全身。她不禁說:「方大夫到病房,我就放心了!」
「噢——」霍姐這「噢」字的聲音是從下往上,似乎在說:「早看你不是好人。」她抬頭看了菩提一眼,仍舊俯身執筆,問道:「問題?」
崔珍大概為了掌握病房的政治方向,連忙說:「砍點花樹也是必要的,破四舊嘛,我就不喜歡花。花,本來是為了延續植物後代的,只有這個用。」
魏大娘有些驚慌,結結巴巴地說:「真——,咋沒露頭呢。他後晌還在呀。」
「那好。我去找他。」方知說,「魏大娘,你有地址嗎?」魏大娘的嘴唇和手都在發顫,靠在床上,把衣服的所有口袋都翻了個遍,找出張紙條來。方知接過看了,說:「我就去。」便走了。
崔珍也很驚訝:「梅菩提!你也得了癌症!」她知道菩提的簡單情況後,便說:「對病要正確對待,不要怕。我就一點都不在乎,所以恢復快。」崔珍說起話來總有些像教訓人。「直腸癌比乳腺癌麻煩多了,這便盒子就夠收拾的。可我想,這也是鬥爭。癌症便是階級敵人!」崔珍一本正經地發議論。
菩提也看了崔珍一眼,看到她那在燈下愈加慘白的面容和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心裡暗想:「病房裡也難逃階級鬥爭。」她不便說什麼,只不經意地抿嘴一笑。
「說是要到中南海靜坐揪劉少奇,」崔珍指著小報,再一次扭轉話題,「我要是不生病多好,我也去!『文化大革命』真是轟轟烈烈呵!方大夫,讓我快好了吧!我好去參加運動和走資派、修正主義分子們鬥爭。」她說著,忽然想起菩提的身份。可能病房畢竟和世事有所隔閡,她一直只把菩提當成病人,而沒有從政治上時刻警惕。「我還是太缺乏鍛煉,缺乏政治敏感。」崔珍心裡做著自我批評,一面繼續說話:「修正主義無孔不入,隨時都得警惕!」同時瞟了菩提一眼。
霍姐臉色一板,左額角的一塊紅記忽然明顯起來。她放下了筆。這時正好有一個身材小巧的護士擠了過來,一面說:「三十床的血管太難找了。方大夫也叫你去呢。還紮不上,夜裡也完不了,又沒人看他。」說著輕巧地把胖霍姐擠了出去,自己在桌前坐了。
「花,不能搞階級鬥爭用!」齊大嫂又嗤地笑了。
這護士面色白淨,看去不過二十多歲。她先在桌上翻找一氣,然後對菩提說:「病歷還沒來。你先到病房去吧。三〇八,二床。」她還是公事公辦的樣子,幾乎看不見地淡淡一笑,就去應付別人了。
大娘安靜了,齊大嫂頭痛,呻|吟起來。崔珍說,她天天這樣,不用管她。菩提到盥洗間去洗漱,忽見一個細細的人影從走廊那頭走來。來人在黯淡的燈光下微微有些搖晃。菩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是慧韻。「你怎麼進來的,下午批鬥兇嗎?你跑這麼遠,多累啊。他們知道,還得鬥你!」菩提一把抓住慧韻的手,引她進了盥洗間。
菩提也輕輕咳了一聲,緊接著坦率地說:「我自己簽可以嗎?我沒有家屬。」
三〇八病房是個南向的房間,光線很好。屋裡並排擺著四張床。從門口數去,第一、第三兩張床上都躺著病人。最後一張靠牆的床也顯然是有人住的。床頭几上擺著書籍和橘子水,被子半掀著,床腳搭著一件舊毛衣。菩提向空著的第二張床走去,慢慢放好東西,在床沿上坐下來。
菩提習慣地閉了一hetubook.com.com下眼睛,眼睛在鏡片後面成了兩道彎彎的弧線,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好像她要封鎖與外界的通道,向內心深處發問。這是菩提思索時常有的表情。平常她還習慣輕抿著嘴,在頰邊就出現了不經意的微笑。但這時卻成為困惑、痛苦的表情。她想到慧韻。慧韻這時對她來說,是父母,是姐妹,是知己,是她塵世間最親密的人。但如果填表的話,她又什麼也不是。何必去增加她的煩惱呢,她自己的煩惱已經超載了。
為什麼陶慧韻要戴帽子和頭巾呢?她像被誰重重擊了一拳,猛然地坐在床上。她明白了。她多麼想抱住慧韻痛哭一場,用眼淚洗滌她的傷痛。告訴她,她的頭髮可以亂紛紛落在地上,但她是站得直的、頂天立地的人;告訴她,她雖然沒有了頭髮,但她有菩提,還有人間許多正常的、善良的人……
「當然了。豈有不讀書之理!」崔珍上了床,拿起一本馬恩選集,不自覺地向前伸著,好像展覽。她拿起書來,馬上不再理人。旁人還眼巴巴地看著她,以為她還要發議論。過了一會兒,她自言自語:「小力還不來。她答應拿小報來的。」她的女兒已改名為崔力,不叫陳理了。
「這醫院我熟得很。我認得路。我在這兒陪過外賓,你忘了?」還是那疲憊的笑容,「你怎樣,哪天動手術?我不來一趟,怎能放心?」
小魏回來了,說負責魏大娘的辛大夫仍是找不到。那醫生從第一天給大娘檢查後就沒有露過面。晚飯後家屬陸續退去,室內清靜了。菩提站在窗前,看樓下的花木。樓下一塊空地上,種了幾棵迎春、丁香之類。迎春已經開了,柔軟的枝條上綴滿黃花。空地那邊,就是病理科和太平間了。這時暮色漸濃,遠山隱在一片雲靄之中。菩提心中很平靜。
「可你,你不和家裡商量一下嗎?」方知拿出一張表格,放在桌上。
大娘道:「我就是不放心。我們二愣子愣著呢,二十出頭了,還沒娶親哪——」小魏可能不愛聽,插嘴道:「娘,我去找大夫問問。」便又出去了。
菩提趕快遞上住院證,霍姐看了一眼,又端詳著菩提,問道:「出身?」一面拿起筆,俯身準備寫在住院證上。
崔珍也同意方大夫有一定業務水平,有責任心。「但是原則性不強。」她評論道。病人們評論醫生,就好像學生評論老師一樣。
齊大嫂讚嘆道:「有這樣的兒子,還能不放心!」
方知對菩提友好地微笑了一下,簡短地說:「我那天看門診,是替工。」便開始敏捷、從容地檢查起來。他問了有關的問題,最後在病歷上寫著,一面說:「你的腫瘤在內側,最好做超根治術,不然不保險。」他見菩提茫然地望著他,便解釋道:「就是要割去三根肋骨,取出內乳淋巴結,免得有瘤細胞藏在裡面。」
「小力是個好姑娘。」魏大娘熱心地說,「心眼兒好。」崔珍馬上接道:「大娘不要人性論了,我就討厭小力軟綿綿的,沒有鬥爭性。」齊大嫂嗤地一笑說:「真的,大娘別說心眼好了,這年月,心眼壞點才有用。」她接下去道:「若論心眼,方大夫是真好,百裡挑一,沒忘記過當大夫該給病人治病!可我看他也吃不開。」
方知正走過來擦菩提床前的地,把這都看在眼裡。「新病人的態度多麼沉靜。」他想,「她沒有親人。是一名三高人物嗎?表面上看不出來。是歷史問題,誰知道呢。看樣子,她沒有經歷過這種雙重的打擊。本來『文化大革命』是史無前例的;癌症,很少人會得幾次。」他常常是同情病人的,這時更覺有一種關切之情,很想問個明白。但她不過是個陌生的病人而已,他什麼話也沒說,只看著她,https://m.hetubook.com•com慢慢地點頭微笑。這一笑,表現出他在心中洶湧著的同情,使得他臉上本來就有的善良的神情更加善良,在燈下曄然生光。菩提心頭忽然又是一震。這種善良的模樣不就像正常細胞嗎,正常細胞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的。不只是方知的笑容,老齊、小魏、大娘、大嫂都有著類似正常細胞的神情。她應該回方知一笑的,但她卻也默默地望著別處。
菩提和崔珍不熟。只知她素來以要求自己嚴格著稱,換句話說,即是久聞她狠心冷面。她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做了幾件趕得上時代的事,也算得名噪一時。崔珍的丈夫是生物系總支書記,被揪出後她馬上離了婚。當時法院對這突如其來的風暴也有些暈頭轉向,說應當看一看,不予批准。崔珍大鬧法院,說不批准是站在走資派的立場,她要上告中央。不知她究竟告了沒有,法院很快就批准了。後來總支書記懸樑自盡,系裡特地搞了一次批鬥會,邀請各系押解勞改人員來參加,好讓他們知道,死並不能結束一切。菩提也躬逢其盛。一個普通的講桌上擺著簡陋的骨灰盒,盒後豎著白紙幡,上有黑字大書「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陳煥!」當時過了好一陣菩提才明白這是鬥爭死人,化成了灰還要鬥倒鬥臭。一個個發言激昂慷慨,像箭似的射向死去了的陳煥。最後安排的節目是陳煥的女兒陳理批判父親,可臨時陳理不知去向,結果是崔珍自己站出來發言,把與自己做了二十載夫妻的人罵得狗血淋頭,好像恨不得他再死一次。當時會場上好多人淚下不止,不知是為她的原則性所動,還是因為她的冷酷引起對死者的同情。會後監管人員仔細檢查每個人的臉,凡有流淚嫌疑的一律罰站兩小時,菩提當然也在其中。
門外閃過了白衫的身影,菩提立刻停住思索,敏捷地走到護士桌前。一個胖胖的、四十上下的護士正要坐下來,已經有好幾個聲音在叫她:「霍姐!」「霍姐,你來一下。」
菩提本打算幫著方知掃地,經齊大嫂解釋後只好不動了,便坐在床上。魏大娘問她:「你看了半天,看見迎春花開了沒有?我進來那天見著小骨朵兒了。」
「哦,我可得走了。不過我實在不放心。」慧韻的眼圈紅了,趕快低頭看地,又趕快從書包裡拿出一個茶缸,塞給菩提,便轉身走了。
「崔珍和你同屋?」慧韻枯皺的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她的神經相當機械化,怎麼也得癌症?——動手術後需要人陪幾天,要像今天這樣,只要我出得來,我可以來的。可是明天的事誰知道呢?他們可能把我關起來。」她說了又趕快加一句,「關起來也沒事,就是怕出不來了。誰來陪你?」說著淒然一笑。
「辛苦我不怕。可我們家的人淨鬧病。在鄉下跟著爺爺的兒子先病死了。真沒少花錢,也治不好。好不容易有個上大學的兒子,上學沒多久,就有點兒神經病,淨犯迷糊。」齊大嫂說著,聲音有些淒慘。
「我就盼方大夫給我動刀呢。」大娘說著咳嗽起來,自己輕輕地捶著胸。
齊大嫂仍在大聲呻|吟。菩提怕有風吹她,便去關窗。只見窗外月明如水,花影在地,一陣淡淡的草木的氣息輕輕飄了上來。「迎春花開了。」菩提想,「別的花,朵朵都會開。」她又抬頭看月,忽然意識到並沒有風。
「我嗎?我是肺壞了。其實百不咋的,就是咳出些子血來。」
淚水浸濕了菩提的枕頭。病友的呻|吟和遠處火車隆隆聲,一夜都在菩提的亂夢裡穿來穿去。
這時菩提聽到崔珍的話,覺得還很親切。足見同病相憐的成語是人生經驗之談。可她想不出該說什麼話,搭訕地看著崔珍床頭的書,說:「你還讀這麼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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