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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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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刀下

五、刀下

「她睡著了。」一個聲音說。
大家趕快把手術床向窗前推動,有人打起手電筒。
病房中的戰鬥氣氛傳染到甬道,那裡也是一片喧嘩,雙方的聲音都用到最高限度。「我就是要管!病房裡還能鬥人!沒聽說過!」「那就讓你見識見識!病房裡為什麼不能鬥人!階級鬥爭到處存在!」雙方一面嚷著,一面走進病房來。走在前面的是小丁,她氣得臉兒通紅,一直奔向還在擺著演說架勢的張咏江,向他喝道:「這是病房!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出去!」霍姐緊跟在後面,也滿臉通紅,大聲喝道:「你們儘管鬥!病房不是世外桃源,決不能逃避階級鬥爭!」
「出過事嗎?」菩提問。
霍姐勝利地看著小丁,說:「得,我已經夠人道主義了,你也講點原則性吧!」兩人像進來時一樣,一先一後走了。
車子隆隆地給推走了。菩提心知這種手術在手術台上發生意外的機會很少,更何況是方大夫來做。但一些念頭還是不聽管束地掠過。世界上沒有了我,花還會開,草還會綠,人間還會繼續進行階級鬥爭,其實任何人消失了都一樣的。爹爹的骨灰有慧韻管,可是慧韻會怎樣呢,繼續當她的現行反革命?繼續被批鬥、凌|辱、剃頭?她回家再也不用做出那疲憊的笑容了。勺院,再也不能給她安慰。這沙漠中的綠洲,真會隨著菩提遠去了。
「我想不必做了,可以結束了。我要開會。」
「可不嗎!都是氣的,氣的!」小丁認真地說。
方知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他十年手術台邊的生涯中,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情況。「嗯?」他抬頭看著辛聲達。
「你家沒人來?你就自己上手術室呀!」霍姐大驚小怪地說。
「方大夫!你說,病房裡能貼大字報嗎?」小丁問。霍姐搶著說:「你問他幹嗎?方大夫說話頂什麼用!」
菩提正在慢慢醒來,朦朧中覺得病房裡很亂,但沒有氣力睜開眼睛看一看。她甚至覺得連躺著的氣力都沒有,這軀殼,真是太沉重了。過了好一陣,她努力而又努力,終於睜開了眼睛。
菩提勉強又睜開眼睛,看見方大夫在俯身看她。方大夫像手術室裡所有的人一樣,大口罩遮去半個臉,但菩提仍能認出那微顯凹陷的眼睛中深邃鎮定的目光。
「好——」菩提輕輕說。這時有人在她腳上紮進針頭,吊起輸液瓶。又有人在她背上打了一針麻藥,然後才用很粗的針www.hetubook.com.com在脊椎間插管,這是那種持續硬膜外麻醉。冰冷的藥液流進她身體裡,她覺得一陣涼意。不一會兒,她就索索地發抖起來,抖得窄窄的手術床都在搖動。
一聽到齊永壽的名字,齊大嫂倏地坐了起來,灰黑的臉透出煞白的顏色。她叫道:「你說誰?誰自殺了?!」張咏江不解地望著她。等弄清這就是齊永壽的母親時,不覺心頭暗喜,這真是機緣湊巧,冤有頭,債有主,讓她們在病房裡鬥吧,他關切地一字一字地在齊大嫂耳邊唸那絕命書,那其實就是齊永壽的批判稿。上面有「我想自殺」的話。齊大嫂一面聽一面大聲呻|吟,後來索性哭叫著「疼死我了」!滿床翻滾起來,幾個護士都不知如何是好,霍姐自己嘟囔著:「早知本主兒在,不該讓他們進來!」等「絕命書」唸完,施慶平等又喊起口號。病房裡殺氣騰騰。
亂哄哄的病室忽然靜了下來,齊大嫂止了哭。她扶著床欄杆走到平車前,兩眼直直地盯住菩提。小丁怕她摔倒,又怕她動手,搶上前扶著她。她真的舉起了手,室裡的人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捏著一把汗。但是她忽然用雙手摀住臉,又號啕痛哭起來。小丁扶她躺下,她又大聲呼叫「疼死我了,真疼死我了!」魏大娘不覺也哭起來,小丁忙出去準備針藥。霍姐走到張咏江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意思是鬧得差不多了,可以收場了。張咏江得意地點點頭,還想說幾句閉幕詞,但霍姐皺著眉拉拉他,把他和他的部下送出室外。
「梅菩提是我們學校的牛鬼蛇神。最近許多人揭發,她寫的黑書《三生石》毒害了許多讀者,尤其是年輕人。」他說著刷地一聲抖開一份中字報「這是我們系裡的一個學生寫的絕命書。他說他看不出人生的意義何在,還不如像小說中的男主角一樣,到來生去尋找生命的價值。他自殺了!」
大家把菩提安置好了。小丁給齊大嫂打過針,又過來把菩提胸側插在皮下的引流管打開,放進引流瓶中,擺在床下。都收拾妥當,她走到牆邊,伸手去撕大字報。這時霍姐正好送客回來看見,大叫一聲:「住手!」她橫眉怒目地瞪著小丁:「誰敢撕大字報!大字報是毛主席讓貼的!」「毛主席沒讓貼在病房裡!」兩人爭執著,幾乎要扭打起來。在混亂中小丁忽然看見方知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大字報前,怔怔和-圖-書地望著那標題,好像不知道旁邊正在吵架。
小丁的操作很輕柔,她一面刮洗一面說著閒話:「你身材很好,以後可以做一個假胸,上海有做的。弄合適了就和真的一樣,看不出來。」
「打一針嗎啡。」是方大夫堅定的聲音。麻醉師立刻執行了。菩提面前遮上了白布。她聽見方大夫說:「辛大夫,今天你來好嗎?」接著響起一個啞澀的聲音:「不,不。還是你做,我幫忙,幫忙。」這聲音有些熟悉。菩提在昏沉中忽然記起,這便是給她做小手術時,自言自語「完了,完了」的聲音。發抖過去了,醫生們很快站好了位置。有人用針扎她,知道她不疼,手術便開始了。他們似乎不把她當作人,刀剪都放在她身上。放刀剪的聲音,說話的聲音,菩提都聽得很清楚。
「這人有問題。」那啞澀的嗓音說,「他們單位來人了,說她是——」
「彎鉗——彎鉗!」方大夫提高了聲音說。分明要打斷他。
「暫且留著吧。」方知出人意料地這樣回答,一面向菩提床邊走去,「想法子給三床換個房間。」
車聲隆隆,愈來愈近。在一片吵嚷聲中,梅菩提躺在平車上被推了進來。她面色蒼白,雙目緊閉。似乎她只剩下任人切割的軀殼,靈魂嘛,已飄向無邊的安寧了。
經歷過洗劫的菩提,對亭勻的身材已無多少興趣,但她還是感謝地一笑。想到就要永遠成為殘疾者,心中有些傷感。以前她看見一個同事摘下假牙來洗,都覺得可笑得要命。而她現在竟需要假胸來整形了。以前她有青春,有父母,有祖國,有黨,現在這一切都已遠去,只剩下她孑然一身,而這一身也不屬於她,就要送上手術台,聽憑醫生處理了。
「病友們都說方大夫好。」菩提微笑道。
「好不湊巧!」辛聲達啞澀地笑著,「怎麼樣?結束了吧?」
那大字報的題目很驚人,是「向黑書《三生石》的黑作者、劊子手梅菩提討還人命!」梅菩提三字都用紅筆打了叉。
這句高潮的台詞話音剛落,施慶平等人馬上振臂高呼:「打倒梅菩提!」「向梅菩提討還人命!」病房裡的空氣非常緊張,簡直如同刑場。魏大娘嚇得用被蒙住頭。齊大嫂本來上午頭不大痛,這時疼得像要裂開,用力大聲哼哼。只有崔珍緊張而又饒有興趣地聽著,一面心裡想,張咏江有兩下子,要向他學習!
大字報貼好了。張咏江和*圖*書站直了身子,抑揚頓挫地向病人們發表演說:
「這和情緒有關係。」
梅菩提的乳癌手術,遂也像爹爹一樣,沒有按照計劃徹底完成。
施慶平說:「我講是床腳好,伊睜開眼睛就看得著。儂看看,床頭也貼不下。」她索性說著上海話,好像這裡只有他們夫妻二人。張咏江點點頭,幾個學生立刻在菩提病床對面的牆上刷起糨糊,動作十分麻利,轉眼間就貼上好幾張紙,幾乎佔了大半個牆,可見施慶平的觀察很是正確。
「她咋能不自己去哩,誰還會替她去?」魏大娘說著顫巍巍下了床,一路咳著,走到菩提面前,伸手拉住她的手,「百不咋的,梅老師。去去就回哩!」她那粗糙的、發燙的手用力攘了一下。菩提也微笑著用力回握大娘的手。
車子走完甬道,就要推出病房的雙扇門了。病人家屬一般都送到這裡,又在這裡等著手術完畢。這時小魏正進門來,他居然認出是菩提躺在車上,靦腆地輕聲說:「梅老師,快去快回。」
「方大夫,計劃是超根治吧?」辛大夫忽然說。
手術室漆成一片白色,迎門牆上有兩行鮮紅的字。菩提強打精神,瞇細眼睛,認出那是一段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她一陣頭昏,閉上了眼睛,那一串鮮紅的字跡在眼前亂跳。
手術的頭一天,都要把病人手術部位的皮膚刮洗乾淨,這叫做「備皮」。菩提經歷這一過程時,覺得簡直是要進屠宰場。
「還是這樣關心政治,」菩提暗暗責備自己,「不要想這些了,想想自己身上的癌吧。」
「你的運氣好。」小丁的聲音也很輕柔,她分明是要安慰病人,「明天是方大夫動手術。方大夫年紀還輕,可現在這外科,也就靠他手裡這把刀了。」她說著輕嘆一聲,「老的關的關,靠邊的靠邊,可這手術台,也不是那麼容易站上去的。」
晚上,照例服用安眠藥。次日清晨,照例躺上平車,打過了讓人糊塗的針,就要推到手術室裡去了。這時病房裡亂哄哄。齊大嫂因老齊昨天不知為什麼沒來,很是心神不安,一早便一趟趟支撐著到甬道門口去看。小丁和另一個護士在給她準備薰藥,手術室來接病人的護士把平車推來推去,好不容易把一隻壞了的輪子順過來。還有霍姐雄赳赳站在一旁,她忽然發現這照例的場面還缺少什麼,病房本該更擁擠一些。
「我們不出和*圖*書去!」「我們要把牛鬼蛇神鬥倒鬥垮!」那幾個人同時叫嚷。施慶平的聲音特別顯著,突出在這一團鬧嚷上面。
菩提覺得自己便可以成為一份調查材料。不只是怒氣,還有悲痛、驚恐、惶惑、怨恨等等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顯然會直接影響癌症的發生,尤其是乳腺癌。她竟做了一回實驗品,像小白鼠一樣。用一個人做實驗,最多不過這人死了,反正中國人多得是。可是整個國家在生著癌啊……治癌要及早診斷,我們國家的癌,什麼時候能確診呢?
「你感覺怎樣?」這低沉渾厚的聲音聽來很是親切、熟悉。
「他們幹啥?貼的是啥?」魏大娘喘息地問床邊的兒子。她剛劇烈地咳過一陣。小魏今天上午當然又找不著辛聲達大夫,只能一直守候在床前。但他沒有回答。
「我們是醫務人員,應當治病嘛!」又一個聲音說。
「是。她的腫瘤在內側。」
「病人血壓下降。」測量血壓的護士報告。這句話減少了方知負疚的心情,他不能再躊躇,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截肢刀!」他接過那長把的亮閃閃的刀,迅速地把乳|房、胸大肌、胸小肌及腋窩脂肪一古腦兒割了下來。胸廓內動脈穿透枝中的血湧出來,方知用鉗夾住血管,雙手靈巧地動了幾下,便結紮完畢。護士向傷口傾倒鹽水,洗滌血跡。
這時崔珍說話了:「你不是張咏江嗎?你們幹什麼?」
「哦,是你和梅菩提一個房間。」張咏江冷淡地看了崔珍一眼。他知道崔珍很「左」,但很看不起她,只管問自己的部下:「還是床頭好,目標明確。」
小魏實在忍不住了,向前邁了一步,提高聲音說:「你們把我娘嚇壞了,這裡不止一個病人,你們要考慮!」
病房裡很安靜。她看見方知正站在床邊關心地看她,她卻看不清他的神情充滿了同情、喜悅和詫異,看不清他兩眼亮晶晶在閃著光。
「方大夫少言寡語,倒得人心。」小丁說,「別看他能動刀,可連雞都不敢殺。他的脾氣倒像搞內科的。有人想擠走他。讓那夥人站手術台,真懸!」
「衛生系統大會上說了——」還是那啞澀的聲音。菩提每個字都聽得清,但卻不能理解是什麼意思。漸漸地,聲音愈來愈細,她陷入完全的昏睡之中。
方知的第一個反應是趕快把目光移向另外兩個助手。「誰能接替?」他想著。正在這時,手術台上那強烈的聚光燈忽然滅了。大家和圖書一時什麼也看不清楚。「停電了。」有人嘟囔了一句。
一滴熱淚滴落在她手上,她也不覺得。她只覺得很平安,遂又閉上了眼睛。
這一台手術是在很不和諧的氣氛中做的。辛聲達大夫一面動著刀剪,一面胡言亂語。方知和他合作不止一次,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討厭他的喋喋不休。外科醫生在手術台邊不時聊幾句天,本是世界性的習慣,但辛大夫的話實在超乎「聊幾句天」的界限了。這時方知覺得簡直應該有一條禁令,像用藥禁忌一樣嚴格執行,禁止在手術中閒談。尤其在切斷了胸大肌、胸小肌,顯露了腋窩時,需要極其細心的操作。方知熟練地剪開覆蓋腋動脈和腋靜脈的薄筋膜,把各分支一一結紮、切斷,他的每個動作都準確、俐落,整個傷口內乾乾淨淨,沒有多少滲血。他一面自己操作,一面注意辛大夫的刀剪,生怕辛大夫破壞腋動脈、腋靜脈和兩根必須保留的神經。這一段複雜細緻的活幹完了,胸壁創面乾淨地顯出幾根肋骨,像是等待對它們的處理。
菩提沒有戴眼鏡,只模糊看出綠軍裝和紅領章。她知道小魏昨天來,辛大夫又不在,去開衛生系統大會去了。今天來,或許能為大娘安排好治療方案吧。她用力點點頭,想道:「慧韻也會得到普通正常人的關心,因為總是正常細胞多……」她心中忽然十分空明寧靜,這正是做手術的良好狀態。
「擱著吧。」張咏江看清沒有別的東西,轉身端詳著菩提床頭的牆,「刷在哪裡好?床頭還是床腳?」
「我是說,我沒時間了。再說,對她這樣的人,也不必很徹底。」
「我想,既然方大夫已經安排了,還是做吧。」辛大夫啞澀地笑道,「我也好久沒有上了。該來的。」
「解放軍應該支左嘛,」張咏江平靜地說,「現在我把受害人齊永壽的絕命書唸一遍!」
手術進行當中,三〇八病房裡也展開了另一場戰役。約在十點多鐘,張咏江率領施慶平等人,來到Z醫院。他們旁若無人地直奔菩提那張病床。施慶平把整理好的床鋪掀了開來,到處搜摸一遍,又打開床頭櫃,把東西都拿出來過目。那無非是些極簡單的日常用具。她拿到那些茶葉蛋時,撇了撇嘴,做出不屑的表情,把茶缸送到張咏江面前:「看!她還有這個。」
「那可沒有。哪能呢。」小丁當然不會說的,她轉了話題,「你有三十來歲吧,癌的發病年齡可能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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