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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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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方知

六、方知

這時菩提聽著大家的話,已經睜開眼睛。她很想戴上眼鏡看看這曾是十分親愛的世界,但是拿到眼鏡談何容易。她覺得右胸裡好像開著自來水管,水在身體內亂流;起初她以為是輸液的針頭沒有紮進血管,後來慢慢覺出來,那針頭是紮在腳上。亂流著的,大概是淋巴液吧。她略一轉側水就流到左邊來了。「如果這水帶有癌細胞的話,就傳染到左邊了。」菩提暗想,「但是不會的。癌細胞再沒有藏身之處了。」
「你不要說話。」慧韻說,「我知道你一定累極了,難受極了。我來陪你。」她拍拍菩提的手,便去拿臉盆。
「應該吃。就當是吃藥吧。」方知把床頭搖高,拿起碗來,轉臉看著崔力,希望她自動來接過碗去。可崔力在崔珍嚴厲的目光下躊躇著,崔珍馬上宣稱要散步,拉著女兒走了。
方知沒有想到辛聲達有事找他。運動開始不久,他們就分屬兩派,處於對立地位。其實他們並不勢均力敵,辛大夫是他那一派紅纓戰鬥團的頭目之一,奪權後又代理外科主任,在醫院裡也算得響噹噹的人物。方知因為看不慣他們的「專政」才傾向另一派五井公社。五井公社為了表現富有革命造反精神,也時常有返回中古時代的行動,方知也不贊成。他只好每天默默地做著手術,包攬了別人扔下的一切。這時辛大夫湊近來,又笑問道:「談談行嗎?」他意思想到方知屋裡去。
方知站起身時,發現已差幾分鐘便到上班時間了。他匆匆開門出去,劈面看見辛聲達正站在門口,望著他的房門。
他很想把書拿走,但是他直覺地感到,書主人也是熱愛這本書的,也許會後悔,會回來取吧?他躊躇再三,便把書仍照原樣擺好,離開了。
「謝謝你,方大夫。」菩提吃了約小半碗粥,搖了搖頭。方知還沒來得及放下碗,忽聽見霍姐一聲嚷叫:
菩提看見了她,一縷笑意裝在腮邊淺窩裡。
二床邊的乾瘦小老太太是誰呢?她在黯淡的燈光下端坐,織著什麼東西,分明是要坐以待旦了。
「我來餵你。好嗎?」方知只好索性坐在床邊凳上。
「反正土埋齊肩膀了,怕什麼!」齊大嫂還想說,但是劇烈的頭痛襲來,她幾乎砰的一聲栽倒在床上。「沒事!」她說,她怕嚇著丈夫,可接著就滿床打起滾來。老齊眼淚在眼眶裡轉,三步兩步跑出去找人打麻藥。小丁進來打過杜冷丁,又鬧了一會才漸漸安靜下來。
但方知入黨並不順利,他孤僻,沉默寡言,每學期小組評語上總寫著「政治上不開展」。他在畢業前夕才被批准入黨。他誠心地想到西藏去,把別人帶給自己的偉大力量去帶給更多的人。宣佈分配時,他聽見自己分在北京著名的Z醫院,簡直不相信這是真事。北京!這是多麼美好而神聖的兩個字!他居然能踏上北京的土地?他能親眼看見在照片上見過多次的紅牆黃瓦的古建築?那裡面住著毛主席!毛主席同時也住在億萬中國人民心中。從一九四九年起,方知那充滿美好憧憬的少年內心深處,便已獻給毛主席居住了。他工作後,業務進步很快,政治生命卻是意想不到的短促。一九五七年夏天,他該轉正,但是當時反右鬥爭如火如荼,一切正常的組織工作都停頓了。每個人都要接受考驗,好根據表現處理。到了一九五七年冬天,方知參加了最後一次支部會。
「她可能還會吐。」他向慧韻說,但他直覺地感到他不必囑託什麼,這位上了年紀的女同志顯然比陌生的醫生懂得多。www•hetubook•com•com
方知在開會前,已經知道這一處理。但他總難相信,就像當初很久不能相信會到北京工作一樣,他無論如何不能想像自己會被排除在黨的隊伍之外。在他感覺中,他和黨的關係就如同胎兒和母親的關係。他在母親腹內,有的只是安全、幸福。他和母親是一體的。他看到許多人只因言論而成為罪犯,或勞改,或還鄉,心中很覺不忍,便向支部書記老吳匯報思想,還說某些右派想法他也有的,只不過沒有說出來罷了。老吳是個小個子的山東人,當時黑臉膛上佈滿了驚異之色,好幾次欲言又止。後來也和方知談過幾次話,終於在支部會上宣讀了關係著方知一生的決定。
「她已服過安眠藥睡了。我陪她,好嗎?」
「還好吧?」方知那低沉的聲音聽來十分淳厚。他輕按菩提的手腕,數著脈搏。
「還有魏大娘的情況,沒來得及問。小魏站在這裡,是有事吧。」方知想著,但他不打算和霍姐進行武力抗爭,腳不點地地跟著走了。
「不、不。當然你講有力,因為你在人心目中是比較客觀的。而且你很需要保護,你得出點力,不然我們保護你,群眾也不服。」
菩提這時已很清醒,齊大嫂的話聽得清楚。她不懂出了什麼事,看來齊大嫂是個暴烈性子,這對養病很不好。她一點氣力也沒有,卻很想幫著安慰勸解。一會兒,模糊地感到那一雙淚汪汪的眼睛正盯著她。她無法看到眼光中的仇恨,只覺得又納悶、又彆扭。
若不是解放,方知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活下來。可居然有這一天,方知上了工農速成中學。居然有這一天,他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醫學院。
辛大夫唇邊浮出了冷笑。
「好的。」方知說。在他充滿了各種問題的一天裡,這可以說是第一件自然解決的事。看來這瘦弱的老婦和病人的交情不比尋常。「《三生石》的作者,應該有這樣豐富的感情的聯繫。」方知暗自思忖。
房間裡沉默了半晌。小魏啞聲說:「我要陪我娘。梅老師我也照看。」病友們都知道,魏大娘情況不好,辛大夫下午已表示不能治,竟要趕她出院,經小魏苦苦哀求,才答應再觀察幾天。
方知簡直想抱住大娘,向她承認醫生都是白癡。她這時已經疼痛得很了,可她一聲不吭,還是「百不咋的」。醫生,一個努力做到負責的醫生,能做到的也不過是開幾種臨時治標的藥,安慰幾句。
「已經火化了。」辛大夫仍笑道,「昨天跳樓的。」
方知聽到宣讀的朗朗的聲音,看到大家紛紛舉手,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必要,也沒有權利留在這裡。等支書表示這一項目進行完畢,便離開了會議室。他沒想到支書跑出來追他,又是欲言又止,大概不知怎樣說才合乎原則吧,他連說了好幾個「你,你——」後來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只重重地握了握方知的手,便回去開會了。他進門時,方知看到房間裡一片淡淡的白煙,煙味兒直飄到走廊上。
「方大夫!」辛大夫叫了一聲,搶前幾步,啞澀的聲音有些發膩,「方大夫!有點事咱們談談好嗎?」
「崔珍。」方知敏捷地把這病人的情況想了一遍:直腸癌,癌腫一乘二厘米;手術後二十天,情況還好,——會陰|部的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
「你自己辦不是更有力嗎?」方知仍是冷靜地說。他知道辛大夫已經多次開過這樣的證明了。
「我可以說話。」菩提的確覺得又添了幾分精神,「你來,行嗎?」
和_圖_書鄰居。」慧韻不想回答地回答。她抬眼看見方知穿著白大褂,毫無血色的臉上鎮定的目光和極其善良的神情,忽然直覺地認出了他:「你是好醫生方大夫。」
慧韻疲憊地微笑著點頭又搖頭。點頭是說來陪住沒問題,搖頭還是要菩提別說話。她敏捷地張羅著給菩提盥洗。
方知匆忙地趕到門診手術室,做了幾個小手術。他覺得出奇的累,又見另有兩位大夫在這兒,遂向護士說了聲,逕自到病房來。他從醫務人員專用的樓梯上去,一進門,就見崔力迎了上來。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的夜晚,天很陰沉,在醞釀著一場大雪。那次支部會討論三個人的轉正問題,一個立場堅定,按期轉正。就是雖然在年底討論,黨齡還從本來該轉正時算起。另一個表現一般,准予轉正,黨齡從討論通過時算起。還有一個就是方知,取消了預備黨員的資格,原因是同情右派。
「你操的什麼心呀!誰又有陪有靠的!你自個兒還不是孤鬼遊魂,沒親沒靠老絕戶!」齊大嫂大哭起來,「你那什麼法院!那法都叫妖魔精怪給嚼吃了!怎麼不調查孩子是怎麼死的!誰害死的?!我七尺高的大兒子,平白就沒了!」她哭著,狠狠地瞪著菩提。
「我娘不怕痛苦。」小魏說。
方知默然引他到甬道盡頭,在窗前站定,仍不說話。
方知仍在亂走。他經過昭廟的高牆,踏著枯枝敗葉,向沒有路的黃櫨林中穿過去。忽見一處小小的空地,有幾個樹樁。一個大樹墩上端端正正擺著一本書,上面壓著一塊石頭,石頭上又用石塊壓著一張字條,寫著:「大毒草!把你天葬!」
「我正等方大夫。」崔力仍帶著那畏怯的神情,細長的眼睛稍稍低垂,「媽媽能出院了嗎?她急得很,要參加運動。我——這病房太亂了。」她勉強一笑,臉上堆滿惶惑的神色。
方知的熱淚因何而落,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滴熱淚打開了他久已封鎖的記憶的閘門,往事波濤般奔騰洶湧,使他那外科醫生總是冷靜、鎮定的眼睛模糊起來。他勉強抑制住自己,照常結束了上午的工作。等他回到宿舍,在那隻容一几一榻的斗室中坐下來時,正在腦海中顛簸沉浮的往事,有幾個片斷清晰地衝到他眼前。
他是怎樣地激動啊。他哭,他笑,他覺得一縷甘泉流過了他那悶得發痛的心,七孔玲瓏,個個通暢。他那捲折的靈魂,經過浸潤,打開了,舒展了。這書寫的只是一個愛情故事,但卻告訴他,不管處於何等無告的絕望中,生活也是美的。人,總是有希望的。他當然不相信那富於浪漫色彩的描寫,但卻十分同意:人,永遠不能失去希望和信心。人,應該是堅強的。
「不很疼,不要打。但是很緊,勒得像穿上了鐵背心。」菩提慢慢用力說,「拆繃帶以後會好的,是嗎?」
「說真格的,今兒晚上誰陪她呢。」老齊關心地說。
崔力走出醫院時,在門燈下看那字條。字條上寫的是:「張咏江同志:梅菩提的鄰居來陪她,可調查。」署名崔珍兩字寫得特別大。崔力幾下把字條撕碎扔在路旁。夜晚的涼風吹動她額前的短髮,她臉上那種惶惑的神情顯得更加惶惑。
「好在我沒有自言自語。」方知想,只管向病房走去。
讓大字報留著吧,好有更多的人知道《三生石》的作者是誰。可是她究竟是怎樣的人?她似乎既親近,又遙遠;既熟悉,又陌生……
「已經很疼了嗎?可以打止疼針。」
他平靜地走出了病房。
果然崔力報告說和_圖_書:「又加過一回藥了。」崔珍瞪了她一眼,似乎慎著她多話。
父親在磐溪附近一所由下江遷來的藝術學校裡當校工,比一般農民生活好多了。但是方知母親病、死時欠的債,成為老方頸上的一具枷鎖。學校裡的老師常說方知很有點讀書人的氣質,將來應該盡力供他上大學。老方聽聽也很高興,但總是很快就清醒地說:「讀啥子大學喲!還清債,穩穩當當、清清白白做人就不容易!」
方知只來得及看見菩提還在看他,目光裡似乎充滿了迷惘和悲傷。
「需要時間。」方知知道拆了繃帶也不會好,只有時間是治癒一切傷口的妙藥。
這時崔力看著慧韻,輕輕「呀」了一聲,病房裡的人都有點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也都有點莫名其妙地看著慧韻。崔珍不認識慧韻,只覺得有點面熟,想來也是Y大學的吧,便問道:「你是梅菩提什麼人?」
記憶中顯示了父親的病榻。他坐在榻前矮櫈上,父親用枯瘦的手撫著他的肩,雖然他那時已經大到不需要這樣的撫愛了。父親面帶微笑,喃喃說道:「我老漢的兒子做了醫生,醫生是救命的喲!——共產黨重新安排過生辰八字!共產黨是救命的喲!醫生是救命的喲!妙手回春,長生不老……」老漢就在「妙手回春、長生不老」的低語中,平靜地、心滿意足地死去了。方知在悲痛中還覺安慰,因為父親畢竟活到了解放,知道世界可以完全是另一個樣子,知道黨的溫暖滲入心田的甘美滋味;知道兒子並非孤苦伶仃,而是有比父母高強萬倍的共產黨提攜指引。
菩提感激地看了方知一眼,不忍拂這好醫生的好意,便點點頭。
他似乎又回到八九歲的時候,正赤著腳,坐在重慶附近的磐溪邊上,看著那滾珠瀉玉般跌宕流淌的溪水。溪水沖擊到各種各樣的大小石頭上,濺起了雪一樣的浪花。他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浪花跳蕩。他常常高興地自己笑著,叫著,拍著手。有一次為了捕捉浪花,竟掉到水裡,渾身濕透,被父親著實打了一頓。他自幼沒有母親,父親在生活的壓迫下,對他很是粗暴。他便把磐溪當作朋友了。他能沉思地在溪邊和溪水石頭一玩半天,有時誤了幹活,父親找將來,免不了劈頭蓋臉給幾下子,吼叫著:「你個娃兒圖清閒嗎,照照看可有這個命!」
方知那全無血色的臉通紅了。慢慢地,紅色褪了下去,他把辛大夫瞪了一會兒,冷冷地說:「恕不奉陪。」便轉身走了。
方知沒有答話。他們進房時,病人都已睡了,只有一個壁燈亮著。魏大娘顯然已經比上午衰弱得多了,她呼吸很重,眼睛也懶得睜了,但她知道方知在給她聽診,仍用力說:「方大夫還沒有歇歇兒?我嗎,百不咋的。」
「開自來水管,」方知不覺微微一笑,「這倒從沒聽說。——脈搏好的。你吃點東西吧?」
「你在這兒!你倒有閒工夫!」霍姐發現方知在這裡餵粥,立即衝進來,一把抓住,「那邊病人都休克了,快去!」她把粥碗劈手奪過,塞給正站在魏大娘床腳的小魏,「他這不閒著嗎,叫他餵!」一陣旋風似的把方知捲走了。
次日他正逢休息,絕早便上了香山。冬日的香山十分靜寂,松樹林在寒冷的陰霾中綠得格外清新。他在樹叢中毫無目的地穿來穿去,腦子裡、胸膛中都像塞進了亂糟糟的什麼東西,悶得難受。「……顯係立場問題,為維護黨的純潔性……」他彷彿又聽見宣讀決定的聲音,而那亂蓬蓬的枯樹枝就是表示贊同的舉起的手臂。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真誠地相信自己錯了,但他又覺得,如果再遇到同樣情況,他還會同情劃為右派的「同志」,還會匯報思想,還會犯錯誤。「知道錯誤而不能改正,怎麼辦呢?」方知痛苦地想,他平素對人難得開口,卻有自言自語的習慣。這時忍不住對著這冷落的山,瘦削的樹,叫出一聲:「怎麼辦呢?」隨著他這一聲叫嚷,枯樹上飛起幾隻烏鴉。「哇——」牠們一面回答,一面在天空中盤旋,隨即向著灰暗的天空飛去了。
已經是準備天葬的東西,似乎不應觸動,但方知未加思索,下意識地把書抽出來翻看。那書邊角已經捲皺,紙頁也已破損,但灰藍兩色的封面卻還光潔如新,顯然原來是包著書皮的。方知定睛看時,見封面上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一塊峭壁般的大石,旁邊是三個草體字:三生石。
「再等兩天。」方知回答。
方知不懂她何以這樣說,只同情地看她,點點頭。這時有幾個護士問他事,他便在護士桌邊坐下,一一處理。
老齊對小魏說:「什麼人?好人!我一看一個準!」
方知看見學校的師生常畫磐溪,飛流巨石,很是好看,但總覺得水和石都不活。「水和石都該是活的呀。」他自己思忖。他也撿些廢紙筆去畫,遇見人,就把紙筆藏在大石頭下。有一次,他真覺得水和石都活了。水轟響著從他自己身上流過,石頭就像磐溪中的每一塊石頭一樣,各自會說出不同的故事。他把畫兒擺在石頭上,自己往後退,想站遠些看。忽然一隻手抓住他的肩膀,狠命地搖,父親喝叫道:「你還要學那些藝術先生!你個娃兒生辰八字沒有擺好嘛!啷個有那個命喲!」接著一頓撕扯,於是剛在方知小小的心裡活起來的水和石,紛紛落在溪中,隨著水流,在石頭旁邊旋轉,旋轉,漸漸漂遠了。
等他有時間進三〇八病室時,已經開了晚飯。每個病床邊都有一個親人伺候,只有梅菩提床邊,孤零零豎著輸液瓶架,吊著無人照看的輸液瓶。菩提則還是閉目躺著,顯得很平靜。
「我還得去問他們系裡的頭兒,好些人說是武鬥來著,把孩子推下樓的。」他似乎在自言自語。
晚上九點左右,病房掩進一個瘦弱的人影。她頭上戴了帽子還繫著頭巾,身穿一件肥大的舊棉襖。四月份天氣,春寒想必料峭。而一九六七年那陣,人人都是不修邊幅的。她沒有一點聲音地走到菩提床前,握住沒有綁住的那隻手。
這其實也在意料中,但方知頓覺怒氣填膺,心幾乎要炸開了。這竟是劊子手橫行的世界!害死了人,銷屍滅跡,還要指控好人為劊子手!其實梅菩提也在被謀殺。手術不徹底,內乳淋巴結沒有取出,復發的可能性要大得多。為什麼要平白地誣陷她,謀害她呢?她把那樣堅貞美好的精神送給了讀者,而且像她和已變為骨灰的「自殺者」,還不知有多少!
崔珍想:「這事應該報告!住院也不能忘記階級鬥爭。」很快寫了張條子。知識分子嗎,紙筆是現成的。她把條子交給女兒,還附耳說了幾句話,打發女兒走了。
「可能真沒有辦法了。」方知苦笑道。剛才他趁只剩值班護士時,看了魏大娘的片子,是肺癌晚期,辛大夫的出發點不夠科學,但他達到了正確的結論。對於癌來說,宣佈為不治,很容易是正確的。「我們真不配做醫生,可是又不得不做。」真的,在癌症面前,醫生是多麼無能啊。他又想起菩提的手術,不覺長嘆。
「你是——?」方知躊躇地問。
「你雖然言語不多和_圖_書,可是個有頭腦的人。就打開窗戶說亮話吧。」辛大夫當然是有魄力的,「我想請你幫個忙。有個學生自殺了,你出一張證明書,證明是自殺,再到會上發個言。可不是控訴那女病人,她算老幾!要控訴修正主義文藝、衛生黑線,稿子有人寫的。只這麼一點事,代價是我們確保你的安全。」
「你輕著點!」老齊著急地說,「你歇著吧。自己病得這樣——」
方知先向齊大嫂床前走去。齊大嫂還躺著呻|吟,老齊紅著眼圈坐在她腳頭,看樣子已經開導她半天了。老齊見方知過來,忙站起來握住他伸過來的手,低聲說:「換房間要是麻煩,就算了,她不認得幾個字。我記得我們孩子前好幾年就看過那本書,他說他喜歡著哪,若是那書的毛病,」他向牆壁點點頭,「怎麼前兩年不自殺,單等這亂世,昨天我去他們學校了,沒見著他。拉走了。不等屍親。——就不用說了。」他掏出一塊髒手絹擦著鼻子。「勸勸你老伴想開些。」方知想不出別的話。
方知轉身看著菩提。小魏報告道,她下午吐了兩回,他打了粥,她不吃。方知果然看見床頭几上有一碗粥。一種溫暖的心情油然而生,他知道那輸液瓶其實也有人照看的。
慧韻和菩提對望了一下,慧韻回答道:「鄰居。」連忙出去打水了。
方知很少讀小說,更從不知有這本書。他只是下意識地翻著。翻著翻著,不覺就在這天葬場,坐在一塊破磚上,把這書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方知回宿舍前,又到三〇八房間去。在房門口正遇見小魏出來。小魏見方大夫身邊沒有別人,連忙訴說母親病情和辛大夫的處理,懇求方知想辦法。
方知勉強地頷首微笑。
方知一匙一匙給她吃粥,她閉目慢慢地吞嚥。方知幾乎從未認真看過哪一個女子的臉,雖然他常在她們的軀體上動刀。他覺得她們的臉除非胖瘦特別顯著,看上去都差不多。現在不覺仔細端詳眼前的這張臉兒。他見這臉兒稍尖,但不瘦,很豐腴,皮色並不白淨,有些發黃,但很細膩,給人透明的感覺。眉兒細長,閉著的眼睛彎彎的,嘴邊停留著一個笑靨,它給菩提極為書卷氣的臉添了幾分嫵媚,使得這張臉除聰明外,還有些愛嬌。雖然年華消逝,那嫵媚卻隨著知識、閱歷而顯得更深沉了。「這樣看人,真不禮貌。」方知猛省地想,仍禁不住再看一眼,適逢菩提開眸看他。這神情,竟有幾分熟悉。是在哪裡見過嗎,方知惘然若失,不覺怔住了。
「我看過你母親的片子,」他總還該有點用吧,至少要安慰這年輕人,「要減少她的痛苦才好。」
「兩天行了?」崔力抬起眼睛,「方大夫,我們都信你,你整天接觸痛苦、死亡,你是好人。」崔力似乎有著說不出的痛苦,不是醫生所能解脫的痛苦。
「還像開了自來水管。」菩提又閉上眼睛。
方知不懂他說的什麼,但感覺得出,他和梅菩提,都已在一個撒開的網裡了,這網尚未收緊。「何不瞭解一下呢?」他稍一轉念,遂問道:「屍首在哪裡,去看看。」
方知在斗室中慢慢地努力關上記憶的閘門,生活是多麼奇特啊,他想。他從未料到他能到北京來住在毛主席身邊,而又在這裡中止了政治生命。他從未料到會在香山上讀到《三生石》這本書,而在十年以後,在一間癌症病房裡,會遇到這本書的作者,並為她作了手術。她可知道,她也為他作過手術,從而使他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呢?
「不。」
「很好。」菩提居然說出話來,還努力做出了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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