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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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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遇

七、夜遇

老齊抬起滿是淚痕的臉,他是在抽泣。
四周十分靜寂,到底是深夜了。圓帽形的機器覆罩在身上,好像一個凸出的眼睛,要窺視病人心裡的秘密。菩提忽然怕起來。手術室裡,刀剪都是聽得見的,還有許多人。這裡的治療是看不見的,不知怎麼回事就穿透肌骨,而且連牆都特別厚,只能獨自應付。「還勇敢,還灑脫呢。」菩提嘲笑自己,努力平靜下來。她尚未完全平靜,照射已經完了。
菩提很快看見了那要她償命的大字標題,「又是一個!」她想起齊永壽永遠弄不清了的遭遇,心中有些慘然。至於要她償命,她倒不覺得奇怪,批鬥會上便有過類似的提法,只是那時沒有具體犧牲品,只說了「精神槍殺」等等的話。菩提很冷靜地想起自己許多次檢討,現在經過幾個月的「文化大革命」,面對一張索命的大字報,她才明白自己的無辜。——至於性命嘛,隨它去吧。
他們剛走,崔珍進來了。她遺憾地說:「都走了?我想問問辛大夫我為什麼發燒。」
崔珍照例不在病房,到休息廳走廊上曬太陽去了。辛大夫也不想深究,隨口問:「她該出院了吧?」
「該怎樣做就做吧。」菩提還是那句話。
「你躺好,別動!一分鐘就完。」他說著就出去了。
「現在你和床,都清爽乾淨。」她輕聲說。
辛大夫不知聽見沒有,自管看看錶,喃喃地說:「真!我還有個會,咱們快點兒。」便引著一行人到別的病房去了。他們沒有一個人看一眼那赫然張貼在牆上的大字報,連辛大夫在內。
十點鐘左右,病房裡進行一次總查房。正常時總查房一週一次,由科主任和各副主任一起參加。現在這些人都有各種各樣的罪名靠邊站了。有的隔離審查,有的打掃廁所,有的安排了別的活路。所謂總查房,根本不能按時進行,便查也是名存實亡,不過幾個人走走過場。這天到三〇八病房來的一串人,菩提便懷疑其中究竟有幾個真正的醫生。這隊人由辛聲達率領,霍姐、小丁都在裡面,最後是方知。
「我可以證實你的書的力量。」方知忽然熱切地說,「死亡不是盡頭,生命無限美好,我有體會。」方知幾乎要講去香山的經過,但他沒有傾吐思想的習慣。他得等人家問「你在哪兒見到那書?」「你去過香山嗎?」才會回答。說過這兩句抽象的話,他覺得有千言萬語和著一種感謝的、溫柔的感情,在胸中迴盪。
辛大夫回頭檢查了一下隊伍,那位管頭頸的大夫根本不在,便也不理齊大嫂,對霍姐說:「勸勸她接受手術。四床怎麼樣?」
夜涼如水。丁香微甜的香氣從門外飄進。忽然一陣鑼鼓聲,到處都有人在跑,在叫。菩提以為出了什麼事。小魏也警惕地站起來。方知沉靜地說:「大概是最新指示。」
「老齊!」慧韻停了一下,忙上前去,「你病了嗎?」
「不累。我很想看看周圍的一切,只看一看。」菩提興致很好,她早已看見對面牆上貼著大字報,只是看不清內容。
方知想告訴她沒有取出內乳淋巴結,躊躇著沒有開口。菩提以為他動了刀而不安,遂安慰地笑說:「割了好。我只是有些傷感——」
「她有些發燒,還得觀察。」方知回答。崔珍手術後一直沒有發燒,從菩提手術後第二天起,倒發起燒來,每天三十七度半,原因不明。
菩提知道她又在掌握原則,只慢慢答道:「我這樣的人?我至少也是人吧。」
菩提深深地嘆息。這間房裡,每個人都在經歷著怎樣激烈的生死搏鬥啊。她暫時勝利了。魏大娘卻要離去了。房間裡很空,她便站在窗前,無心地看和圖書著樓下那幾株花木。迎春已經要謝了,丁香正在盛開,白的、紫的小花朵,各自組成一片明艷的色彩。魏大娘喜歡的海棠花正透出嫩紅的花苞。老百姓是很喜歡花的,菩提到農村勞動時,深深感到這一點。房前屋後,茄子豆角之間,無不夾種了月季、蜀葵之類,也有種菊花、芍葯的。他們需要花朵的顏色來點染艱辛的生活。人們常用花朵比喻女性的美,其實婦女,尤其是中國婦女,更尤其是中國農村婦女,千百年來蘊藏著的極溫柔又極堅韌的忍耐美德,是任何花都比擬不了的。一個家庭裡,總是大家已入夢鄉,那母親還在挑燈縫補一家人的衣裳鞋襪;大家還未起床,她又在張羅一家人包括豬雞貓狗的飯食。飯不夠吃,總是她最先挨餓;衣不夠穿,總是她最先受凍。她做派飯,緔軍鞋,送別丈夫,貢獻兒子。她忍受著各種各樣驚人的痛苦,而她總微笑地說:「百不咋的!」
一個紅衛兵發火了,喝道:「不記就是反革命!」他抄起手中的皮帶就向齊大嫂打去,菩提直覺地撲過去,遮住齊大嫂。齊大嫂吃驚地抱住了她。兩人一齊流下了眼淚。
小魏倒安慰地說:「治得不差,方大夫。想想,還有多少人進不了醫院哪。」說了,仍伏在椅背上。
「怎麼會形成這樣的精神狀態呢?」菩提暗想,不由得又看了崔珍一眼。崔珍這幾天不大能吃飯,容顏除慘白外更覺乾枯憔悴,而在這之間還帶著沾沾自喜的神氣,看上去實在令人詫異。崔珍見菩提不響,遂又沾沾自喜地教導齊大嫂,叫她明天做第三次手術,要勇敢應戰。齊大嫂低聲嘆息道,早病幾年就好了,還能得好大夫治。
「烤多少?」
「你一步步都打贏了,你要堅持打贏。」慧韻囑咐道。她當然不放心,但在三個漫長的夜裡,她感覺到老齊夫婦是不會傷害別人的。
這時崔力不知何時已經在崔珍床前坐著。她不停地往菩提病床這邊看,特別盯住慧韻看,眼睛都不眨一下。這本來極不禮貌的瞪視,因她臉上那種迷惘而又畏怯的神情而變了樣,顯得像是在祈求什麼,探索什麼。慧韻覺得很不安,心想這女孩兒莫非有什麼任務,最好是不去理她。等看著菩提安穩閉目而睡,便連忙把頭巾繫好,拿起提包,悄然走了。崔力的目光直送她到門外。
菩提溫和地看著方知,緩緩地說:「我母親死時,我哭了好幾天,父親叫我常想想『照靈魂』的遊戲,我們三個人常玩的,算是一種遊戲吧。那就是照一照你的靈魂是什麼樣子。是不是配在一個生命裡面。我哭得實在沒有力氣,我覺得靈魂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正向遠處飄去,我便把它收回來,整理好。我父親死時,靈魂像是一蓬亂草,潑上去的污物太多,難得梳理了,但既然照到了,就努力梳理清楚。那天我看見病房裡的大字報,我覺得我的靈魂像青天裡一縷白雲,太不著邊際的謊言,反使人明白自己無辜。」
菩提走到病房門口,見屋裡一片混亂,正要把魏大娘連床推到單間去。小魏和一個護士推床,霍姐舉著輸液瓶。床推到門口,魏大娘忽然睜開眼睛,用力說:「幹啥哩?麻煩啥哩,二愣子,你請假太多了呀——」小魏輕聲叫了聲娘,用手背擦著眼睛。魏大娘模糊看見菩提站在門旁,又說:「梅老師可以滿意地走了,好人好報。我嘛,——百不咋的。」她的話說得很慢,一面說著,床已經推出門來,向甬道另一頭推去了。那裡有一個小單間,是通向死亡的一站。
「不要緊的。」菩提向他一笑,「割掉倒徹底。」
「我想戴上眼和圖書鏡。」菩提瞇細眼睛,想看清慧韻的神色。
「老齊!老齊!」齊大嫂忽然叫起來,沒人答應。慧韻轉過身去,見原坐在三床床腳的老齊不知哪裡去了。
「我信毛澤東思想。我信革命能解決一切問題!」崔珍慘白的臉色由於義憤泛紅了,「這醫院數辛大夫最革命!衛生戰線上也有名的,不信他信誰!」
菩提本想上樓去,卻不覺坐在方知身旁。三人都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方知說:「梅老師,你上去吧,夜裡涼。——我是在想,我們究竟什麼時候能戰勝癌症。」
菩提想到這裡,不由得又吃一驚。她連忙向崔珍那邊看,看她是否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正好崔珍也在看她,想知道她是否烤電。
「你倒信辛大夫。」齊大嫂好幾天不怎麼說話,這時挑釁地說,「他要能知道你為什麼發燒,我把我們的齊字倒著寫。」
菩提憐憫地看了崔珍一眼,不再說話。怎麼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人!硬把自己的心照著別人的規定來砍來磨!這是忠誠使然,還是低能的表現,她所謂的原則,不過是少數人的利益罷了。崔珍的身世,其實也很淒涼。女兒不喜歡她的「原則性」,和她關係並不親密。系裡也沒有人來看她。她在人間享有的溫暖還不如菩提,但她卻總是很為自己的「原則性」自豪,經常處於沾沾自喜的境界。
小丁他們走後,崔珍悻悻然地說:「有些事真奇怪!像你這樣的人,倒得了全份兒的治療。」
「你說的好大夫,就是病理科的嗎?」菩提故意問齊大嫂。齊大嫂仍盯了她一眼,扭頭不理。
她快步走出病室。護士桌上的燈很暗。值班室裡空空如也。她仔細看了大廳裡的每一個沙發,沒有人;陽台上也只有迷茫的夜色。「哪兒去了,」慧韻暗忖。她在甬道裡來回走了兩遍,在一端盡頭處聽見有人呻|吟。
「我去找他!」慧韻想。她剛邁步,又遲疑了。菩提靜靜地躺著,輸液瓶靜靜地掛著,如果誰向瓶裡扔點什麼,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恰巧小魏也不在。怎麼辦呢?憑著一貫先人後己的習慣,她沒有猶疑多久,很快決定了:「大嫂您瞧著點兒,我去找。」她的口氣充滿了信任。正在翻來覆去的齊大嫂忽然靜下來,認真地看著那瓶子。
「你要注意不能生氣。」慧韻知道瞞是瞞不住的,「那不過是一張紙罷了,胡說八道,當不得真。還有她,」她看了齊大嫂一眼,「她真慘,你不要介意。」她躊躇著,終於把眼鏡遞給菩提。
菩提在恢復的過程中,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惡意地盯著她,她起先以為是崔珍,後來發現竟是齊大嫂。她不懂出了什麼事。
「烤的。」
小魏吶吶地要求治療,辛大夫冷冷地不答理。方知則把那晚值班時開的藥提出,蒙辛大夫慷慨批准,便是正式醫囑,而不是值班大夫的臨時處理了,這可以保證大娘用藥。大娘這幾天都很少睜眼,也很少劇烈地咳嗽。這時許多人在床邊,她也不覺得。
菩提一手把眼鏡舉在眼前,仔細地看著,心中漾起又溫暖又奇怪的感覺。這一副白金架無邊眼鏡,因為它,菩提曾被兩個紅衛兵在街上叫住訓話:「戴眼鏡就夠臭了,還沒邊!這是四舊,回去換了!」沒有當場砸破,菩提已感激不盡。那時要換一副眼鏡談何容易,菩提只好提心吊膽地戴著。通過它,看見父親的死,自己的病,看見整個國家的癌腫在長大,膿血到處污染。「我又戴上你了,我又看見世界了,可是現在我的目光,會怎樣看待人生呢?」菩提暗自思忖,把眼鏡放在胸前,用被單擦擦鏡片,便戴上了。
魏大娘死了!菩提立刻hetubook•com.com明白了,趕過去握住小魏的手。俯身要看魏大娘剩下的軀殼,但是一層白布遮住了一切。死去的永不會再回來,像她的母親、父親,以及那逝去了的歲月一樣,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夜深了,火車隆隆聲清楚地近來又遠去。慧韻不時小心地扶正菩提的腳,以使輸液暢通。她十分疲倦,但不敢閉一下眼睛。她認為自己除了看護,還有保衛的責任。憑藉走廊裡黯淡的燈光,可以依稀辨認病室內的輪廓。大字報上的紅叉十分猙獰,使得安靜的病室有一種不安的氣氛,彷彿在醞釀著什麼殺機。
「我信方大夫。」齊大嫂不肯相讓,「方大夫是好人,老實正派,你是多虧他作的手術。上回我住院,直腸手術以後,有人肚腸子還跑出來哪!」她說著哭起來,「要是方大夫證明我們孩子是自殺,我就信!」
這麼說,便是那位叫菩提看清正常細胞與癌細胞面目的那位大夫了。姓韓,是老大夫,想著確實有些面熟,不過又怎樣呢?菩提頭痛起來,自己慢慢躺下睡了。
她接著便看見了齊大嫂盯著她的眼光,眼光中有仇恨、悲痛和迷惑。她顯然就是齊永壽的母親了。菩提渾身一震,創口要裂開來似的疼痛。這是多麼明白,多麼能克制自己的母親啊!她想問:「你相信嗎?」但她什麼也沒說。她想:「若是齊大嫂相信,就讓她打好了,讓她罵好了,讓她用刀在我身上割出血來好了!只要能減輕她心上的痛苦!」但是齊大嫂並沒有任何動作,只不眨眼地盯著她。
「可是魏大娘,這樣好心、質樸的魏大娘,是不是絕不會這樣想呢?」菩提在放射科門外重重地坐下來苦苦地思索。輪到她時,已是十二點四十了。技|師引她走進一個空蕩蕩的小房間,只有一張窄床,上面有一個大帽子似的機器,形狀頗像理髮店中的帽狀吹風,但是要大得多。菩提躺下來,技|師在她胸前紅線外鋪上鉛板,以免傷害好的組織。她想對技|師深夜工作表示感謝,但那技|師繃著個臉,一點沒有搭訕之意。
崔珍不等她說完,滿臉鄙夷的神色:「好人?正派?又是人性論!」說著嘩啦嘩啦翻她的那幾本書和小報。
這話等於說「謝謝」,本可以不答,但慧韻答了,聲音相當高:「因為她是好人。」她看著仍在安靜睡著的菩提,忽然害怕起來,伸手按住菩提的手腕,見一切正常,才放心坐下。
菩提認真地聽著,她一點也不驚異害怕。對於任何事情她都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而且有這位方大夫,他會安排好一切的。「我信你,方大夫。」她還是這句話,「一切都交託給你,方大夫。」
「您也累了。」進門後,老齊低聲說。
「累嗎,不。」方知每逢遇到不治的病人,總感到有些歉疚。本來他以為隨著時光流逝,歉疚之感也會煙消雲散,病人的生死對醫生來說是職業上的事,不是情感上的事,這是事實。但他由實習醫升為住院醫,以後若不是因停止了預備黨員資格,幾乎升為主治醫,他歉然的心情還是沒有消失。尤其這一年,提高醫療水平的可能越來越少,近來更簡直在廝混。這真使他痛苦。把這樣混亂的局面稱為革命,究竟為什麼呢?
「老齊!老齊!」齊大嫂又急促地叫著。慧韻忙起身看她。她看見了慧韻,那被痛苦折磨得有些異樣的臉上露出憎惡的神情。
魏大娘不過五十多歲,若是身體健康,可謂正在壯年,但是她經過各種艱辛痛苦,不得不拋下了她的二愣子,還有海棠花。那個女界敗類可能和魏大娘年紀彷彿,她從未做過軍鞋派飯,可她活得多起勁,只要隨便一句話,便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批人保不住性命。踏著多少碧血白骨,她爬上了統治人民的寶座,和那一副賊臣模樣的副統帥狼狽為奸。革命的結果竟是這樣嗎?多麼冤啊!如果魏大娘知道這一點,她是否還會微笑著說「百不咋的」?
她勉強對慧韻微笑。慧韻那枯皺的小臉充滿了焦慮和擔心。她俯身說:「要勇敢!」
菩提回到病房,見到處亂哄哄,護士們都來了,在甬道裡穿來穿去。病人們紛紛打聽:「什麼事?」崔珍已拿著紙筆,煞有介事地坐在床上。她的臉慘白到發青的地步,還帶著「看我多積極」的神情。她正大聲叫齊大嫂起來,齊大嫂不理。這時走廊上一陣跑步聲,小丁急匆匆跑進來,一把將齊大嫂拉起。緊跟著幾個戴紅衛兵箍的醫科學生衝了進來,凶神惡煞地站了一屋子,大聲嚷嚷:「都預備好紙筆,準備記錄!」
第二天,梅菩提感覺生命在一點點地回到軀殼之內,就像那輸液瓶裡一滴滴藥水落進來一樣。下午停止輸液,第三天拔掉了引流皮管。每少一根管子就多幾分自由,可以慢慢動一動了。躺著不能動,真是可怕的經驗啊。腰疼得像要斷了,胸部緊緊地勒住,好像有一圈看不見的火焰火辣辣地燒著。地獄的刑具可能有這種鐵背心和鐵腰帶吧。然而畢竟是一天天好起來了。
「方大夫,你該休息一下。」菩提溫和地說,「你太累了。」
這時聽見推車的隆隆聲,病房一邊的雙扇門開了,只見兩個人推出一輛平車來。車上躺著一個白布包裹的東西,而推車的兩個人,正是方知和小魏。
對菩提的檢查更只是形式。辛大夫隨便問了幾句話,好像他根本沒有參加手術,完全是上級醫生的口氣。方知都認真地回答了。菩提心中暗暗納悶,這人的聲音和兩次手術時聽到的怎麼這樣像。
崔珍說:「你只是生物學上的人,實際上是人是鬼你自己知道!幹什麼都得掌握原則。」
崔珍冷笑了。正好小丁進來,接茬兒道:「那韓大夫是老手藝了。『文化大革命』剛開始,他發配到太平間管死人,後來隔壁病理科缺人,叫他去了。」
方知默默望了菩提一眼,便和小魏把平車推往那種著丁香花的院中,穿過院子,便是太平間了。
「什麼是傷感呢?」方知也微笑了。
菩提連忙將已拿在手中的紙筆塞給齊大嫂,不料齊大嫂把它們往地下一扔,也大聲說:「我不認字,不會記錄!」
因為十二點半要烤電,晚來菩提一直不敢睡,一會兒看一次錶。好容易到了十二點,她就走出病房。甬道很暗,兩邊病房靜悄悄的。有幾處呻|吟之聲,病人在夜晚也是逃不脫病痛折磨的。她回頭望望甬道盡頭的小房間,那裡很靜。「魏大娘怎樣了呢,明天一定去看看她。」她想著,下了樓梯,走了幾步,覺得兩腿發軟,只好靠在扶手上歇一會兒,再走。到樓梯拐彎處,忽見一個黑影在黯淡的燈光下走上來,兩人打了個照面。菩提的心撲通跳了一下。那人面色黧黑,半邊臉上畫了個鮮紅的方形,一直上樓去了。走到二樓時,又上來一個黑影,他衣領敞開,頸部劃了兩條紅線,若不是菩提認定沒有鬼,真會以為是遇見了斬首的遊魂。好容易走到樓下,只覺得心慌腿軟,便扶著樓梯口的一張長椅,站住了定神。
又睡了好幾天,菩提已經能在走廊裡走來走去了。第十天,方大夫叫她到治療室拆線。紗布一層層解開了,終於看到自己胸前一尺多長紅艷艷的疤痕和深陷的肩窩。一陣感傷把她裹住了,她忙合眸片刻,鏡片後又出現兩道彎彎的好看的弧線。方知一面敏捷地剪斷線結,抽去線頭,一面找出https://m.hetubook.com.com幾句話來說:
菩提看著那嫩紅的海棠花苞,默默地想著,——而就在這樣偉大的中國婦女中,出現了一個敗類,一個禍國殃民的敗類!
這時小丁和一位放射醫生進來了,通知菩提夜裡十二點半到門診部烤電。因為機器二十四小時使用,白天治療門診病人,住院病人只好安排在夜裡。放射醫生在菩提胸部畫上了紅線,標出照射範圍。菩提看著自己的花裡胡哨的右胸,不覺又有些悵然。
第四天清晨,慧韻照例在別人開始活動之前,代菩提梳洗完畢。她把枕頭拍鬆,被子拉平,站在床前,看著沒有任何附加物的菩提,滿心歡喜。
「傷感是一種小資產階級情調。淡淡的、有點兒酸不溜丟的,叫人想哭,可絕流不下眼淚來。」菩提仍帶著笑,口氣很輕快。方知的手卻顫抖了,不得不把持著的剪子在空中舉了片刻。
「你還需要放療,照射鈷六〇,殺死漏網癌細胞。」
齊大嫂不等這行人眾到她床邊,便大聲嚷嚷:「昨天告訴我說要動第三回刀,我不給你們切著玩兒了。大不了一個死!我正想死哪!」
菩提很想問她,從生物學角度看,人和動物的不同何在。但她知道自己的處境是不便說話的。病人也分成兩派了,多麼奇怪。她真疲倦,好像怎麼睡也無法排除這倦意。不過還是睡吧,多睡睡就好了——
慧韻有些躊躇,她知道菩提戴上眼鏡一定會看見對面牆上的大字報,而那是越晚看見越好。「過一天再戴吧。你會累的。」
慧韻知道「兒子」的份量,大眼睛也濕潤了。她關切地扶起老齊:「齊大嫂找你。」老齊那乾瘦的身軀靠在慧韻手臂上,竟是這樣重。但他馬上站直了,用手掌狠狠擦著臉,隨著慧韻慢慢走回房間。
她最先看到了慧韻臉上疲憊的神色,深深的疲倦填滿在她臉上深深的皺褶裡。她三夜不曾交睫,在精神毫無支援、體力極端勞累的情況下,只有中國婦女具有的柔軟到極點又堅韌到極點的一種特殊精神支持她堅持下來。她又在做出一個笑容,但沒有成功,反露出滿臉惶惑。她站在床腳,想擋住菩提的視線。
根據方知的習慣,每次手術拆線後,都要向病人或家屬說清手術情況,術後治療方案,應注意事項。他抽去第四十二個線頭後,在傷口上貼上了一層紗布,卻還決不定應否向菩提說明手術不徹底。
他請菩提坐在桌邊,咳了一聲。菩提的神色平靜而開朗,她含笑望著方知,似乎鼓勵他說出來。方知又咳了一聲,終於說明了手術情況,原因則只說了她血壓急劇下降一項,強調了放射和藥物能夠消滅隱患,並說明她所患的腺癌,是癌中較溫和的一種。
「你放心,我會做到灑脫。」菩提覺得一陣頭暈,連忙催促慧韻快走,晚上千萬不要再來。
「所以內臟的癌最可怕,因為看不見。」菩提想著,向樓梯走去。她遠遠看見兩個人坐在長椅上,綠衣的俯在靠背上,是小魏;白衣的垂著頭,是方知。方知覺得有人,便抬起頭來。他那鎮定深邃的目光,有些呆滯,臉上善良的神情,也彷彿凝結住了。他此時的悲痛不亞於小魏,雖然他早知魏大娘的結局。小魏是作為一個兒子在流淚。方知是作為一個醫生,一個為人民治病的醫生在傷心,因為這人間疾苦,他是治不了的。
「你倒看得開呀!」霍姐帶笑說。
「治療癌症的前途應該是化學療法。外科治療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還不知道。」
「好,好了。」方知在病歷上寫字,沒有抬頭。
那是放掃帚之類的一個凹處。老齊正蹲著,兩手捂著臉,發出嗚嗚的聲音。那聲音是這樣痛苦和絕望,使得慧韻的心揪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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