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三生石

作者:宗璞
三生石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八、勺院

八、勺院

「我——知道。」崔力漸漸平靜了,端起水杯一飲而盡,像是好久沒喝到水了。「我們當初一條條都比過了。我爸自殺,他媽是反革命,我媽是革命群眾,他爸是國民黨。他還不如我呢。可他嫌我了。他不理我,準是有別人。」
朦朧中回憶起第一次抄家的情景。有崔力嗎?不記得了。記得先聽見跑步的聲音,「打倒梅理庵」的口號震天價響。那些人衝進來時,打頭的是一個臉兒白皙紅潤的漂亮小伙子。他們進到客廳,先把多寶櫥上擺的古玩瓷器摔得滿地,一對明朝大花瓶在地板上摔不碎,就用另一對龍頭方口銅瓶來砸;只聽一陣亂響,滿屋子立時都是碎片。這是序曲。然後把已經睡下的梅理庵從被窩裡生拉硬扭拽到客廳,按頭彎腰站好了,就開始焚書的革命行動。因為書太多,他們問老人哪些是他最喜歡的好書,在哪個書櫃裡,他們想法子給留著。老人哆哆嗦嗦地說出一部真正宋版的《莊子》,這書全世界不過有幾部。還有一部《莊子》是他從少年時代就讀著的,上面滿是他用黑、紅、藍三色筆寫的心得。他哆哆嗦嗦說了好些,還希望把全套四部叢刊留下。那些人問完了,把一個大花盆,抬到院中,打開客廳的門,厲聲喝道:「梅理庵!你看著!」便把理庵所說的好書嗤嗤地扯破,轉眼就點起一盆火。火苗一衝多高,把院牆照得通紅。幾個人往火裡扔書,別的人到兩間臥室裡翻箱倒櫃,把床單衣服都用剪刀剪成一條條。菩提的小鏡台上擺著一瓶香水,是五十年代時有人從法國回來,姑媽托人帶來的。菩提從不用這些東西,一直擱著。那臉色紅白的英俊小伙子舉著那瓶子,罵道:「你們這些資產階級,真會享福,吸血鬼!」說著把瓶哐噹一聲摔破,香水流了一地,滿屋子芬芳撲鼻,幾個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還真好聞。」翻來翻去,翻出了梅家的照相冊。上面有姑媽一家兩張照片,一張在塞納河畔巴黎聖母院前,一張在他們巴黎的家中。紅衛兵們大聲叫嚷:「瞧!外國打扮的!那男的是外國人!這屋裡可真講究!你們裡通外國啊,好你個老王八蛋!」一手舉著照片,一手照老人頭上劈劈啪啪便是幾掌。等弄清楚這是老人的妹妹一家,便逼著老人自己把照片撕碎,扔在火盆裡燒掉。可憐老人平生篤於兄妹之情,常在掛念弱妹飄流海外,怎麼下得手撕照片。他伸出手又縮回去,又伸出手,還沒有觸到照片,眼光看到火盆中燃燒著的碎紙殘頁,忽然號啕大哭起來。當時菩提搶上前拿起照片,幾下撕得粉碎,丟在火中。那紅紅白白的小伙子登時大怒,喝道:「誰叫你替他撕!你耍什麼陰謀!」把菩提用力一推,推得她踉蹌後退,一下子坐在滿是碎瓷片的沙發上。只聽刺的一聲,褲子破了,鮮血流了下來。
這些消息似乎不錯,但菩提現在最關心的只是慧韻的病。她會不會失去理智,那真比死還可怕啊。她很快回到家,見慧韻那無神的大眼直瞪著天花板,一面發出焦慮不安的呻|吟,一面不停地有規律地左右搖頭。菩提的眼鏡片模糊了,她知道慧韻身體精神所能承受的痛苦已到了飽和程度,瀕於崩潰的邊緣了。她在門旁擦拭了鏡片和眼睛,輕輕走到床前:「請好假了,你放心休息,你太累了。」
他簡單地說了齊大嫂的病況,大概只能拖一兩個月了。菩提深深地嘆息。他詢問了菩提的健康狀況,知道第二次烤電後一切正常。他還應該檢查傷口,但他想最好有第三者在場,便問:「你的好鄰居——陶老師在家嗎?」
「私藏武器!私藏武器!」又有幾個人叫著,抬進幾件古代兵器來:有兩口寶劍,一枝方天畫戟,還有些弓、箭之類。這些兵器,大都是朋友所贈,理庵一直用來作為擺設。不料到六十年代的一天,會得到這樣的罪名。菩提分辯說那在古代是武器,現在已是文物。紅衛兵們根本不聽,有一個舞起方天畫戟,啪啪幾聲把客廳裡大燈罩、壁燈罩全都打碎。幸虧這時他們大概有些累了,革命豪情不像來時旺盛,戰果又已很輝煌。有人下令,在可以貼紙的地方全都貼了封條,開始撤退。那紅紅白白的小伙子得意洋洋從菩提面前走過,手裡舉著一個紅藍兩色鑲珠小皮錢包。
崔力又待了一會兒,看見菩提十分疲倦的樣子,便說要走,臨走時說:「我以後還來。」
「哦!方知?」聲音充滿了驚訝。門開了,梅菩提站在門旁,依然十分娉婷婀娜,但仔細看時,會覺得她總是在半側著身子。整個的人是歪的。「方大夫!」她含笑伸出手來。「請進。」
「可以這樣說。」
「星期六,清掃廁所呢。陶慧是舉世無雙的好人。我生病真虧了有她,更幸虧有你,方大夫。」菩提斜身望著窗外,從側面可以看見她的眼皮在輕輕顫動。
「不過當時我很痛苦,我從沒有想到黨不要我,我自認天經地義我是屬於黨的。——那時我也看不到m•hetubook.com.com別人的無辜,我總覺得黨是不會錯的。」
「去過的,」她想說什麼,卻嚥住了。「我可能看見過你呢!」方知微笑道。
「據說練字可以鎮定神經,如果神經可以傳遞正常信息的話,大概不至於生癌。」
「也許該給病人規定寫字的鍛煉吧?」
「我想沒有用。這藥是砷——就是砒霜,沒有別的成分。」
「她說知道秦革的住處。」菩提試探著說。
「明天再告訴她吧,讓她好好睡一晚。」菩提實在沒有力氣起來,「我也好好睡睡——」
她又記起那無休止的參觀的人流,在已成為一團破爛的「家」裡出出進進,有人索性從窗戶裡跳進來。也有人排好隊,認真地上這一課。爹爹像動物一樣隨時被叫出來展覽,有時還要回答問題,弄不好便是一頓凌|辱。到「反動權威」家裡參觀,是大串連中一個「特權展覽」的節目。「真的特權能讓你們參觀嗎?」她曾冷笑著想,現在也冷笑著想。漸漸地,人流的臉和地下的破爛混在一起,恍惚中變成了驚濤駭浪的大海。海上顛簸著一隻破船,已經到了就要散架的地步,還在風浪裡胡亂衝撞。「瘋狂!」菩提自己似乎是在離海很遠的地方看著,心裡暗想。「掌舵的人在哪裡?喝醉了嗎?」只見一股旋風從船上捲起漫天的砂石,一粒粒變成許多小人,有小丁,有鄭立銘,也有張咏江、施慶平,還有崔力,她抓住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不放,一起尖叫著跌入大海。小人在波濤中忽隱忽現,不少人戴著高帽子。一頂高帽上寫著「反動學術權威梅理庵的女兒、三反分子、《三生石》黑作者梅菩提」。菩提馬上覺得自己也在海上飄浮,沒頂的恐懼使得她頭暈目眩。她想喊,但喊不出來。忽然頭頂上出現了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方知那低沉渾厚的聲音說道:「抓住它!抓住它!」
「要是我學了醫,至少可以相信自己的聽診器。可現在說黨是錯的,我也是錯的,一切都錯,只能相信這個『錯』了。」
「你可以好好侍奉媽媽,不要出去跑,也可以清靜的。」
「想到了。你是負責任的醫生,人人都知道的。我想到你會來,也許是一種盼望。——我一直惦記著,齊大嫂怎樣了?」菩提仍含笑說著,把窗簾拉開,自己在桌前舊藤椅上坐下。
方知臨走時,慧韻慇勤地邀他下週末再來。他躊躇了一下,答應了。他走出了院門,又回頭看,才注意到門旁還有一棵高大的柳樹。他覺得樹後小院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都籠罩著一層溫柔的詩意。但實際上他除了兩個人和一塊石,別的什麼也沒有看見。
他們的話語像泉水般從心底湧了出來,洗滌著對方和自己塗滿塵垢和血痕的靈魂。不知不覺,夕陽的最後一抹光輝在三生石上消失了。菩提猛然說道:「對了,我去煮點粥,你在我們這兒吃飯。」慧韻是不讓菩提操作的,但她總是不聽。
然而她一夜不曾好生睡覺。次日一早,醒來時仍很疲倦。她聽見慧韻邁著那輕柔的腳步聲又開始一天的奔忙了。她忙起身推門出來,見小院中煙霧瀰漫,慧韻正在西牆下和蜂窩煤爐子奮鬥。
這時已是五月初。春來得晚的北京,花事還未闌珊。「奪權鬥爭」搞了幾個月,已於四月下旬成立了北京市革命委員會,《人民日報》為此發表社論,題為《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一曲新凱歌》。新上台的已經上台,當然也需要秩序,便特別強調要加強三結合的領導班子,搞好鬥批改。「五一」社論中用黑體字提出毛主席的教導:「要注意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們。」「必須實行馬克思所說的,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無產階級自己。」還提出不僅要「勇於打擊一小撮」,還要「敢於解放一大片」。實際上兩派隔閡越來越深,都認定自己革命,對方反動,心裡都有一種不平之氣,憋著勁兒,要爭個你死我活。不是大目標的一般的「牛鬼蛇神」,日子比較好過些了,有人還蒙恩准回到群眾中鬧革命。
他們隨意談著話。方知從未想到,在這破舊的小院裡,和這兩個早已失去青春的女子在一起,會感到這樣寧靜、滿足。準備告辭時,他才想起那等於是一張請帖的抗癌片。便掏出來放在桌上,對慧韻說:「這是陶老師要的抗癌片——」
「沒有。我加過炭餅了。」慧韻轉身吃力地坐在小藍板凳上。地上放著大搪瓷杯,破碟子裡已裝滿煙灰。她沒有繫頭巾,花白的頭髮已有三寸來長。她常自嘲這是「最新型男裝髮式」。
「怎麼了?冷靜些。你媽媽到底怎樣了?」菩提第二次問起崔珍的病。
「還是相信手術刀好。」
「你是四川人,我第一次見你便知道了。我在重慶待過的。抗戰時期,爹爹在那邊教書。」
梅菩提出院一個多星期了。這一周來方知總覺得生活裡像是少了什麼,有些怏然。每天清晨,他穿上白大褂,開過朝會,走過三〇hetubook.com.com八病室時,總要情不自禁地轉臉去看那房門。如今只有齊大嫂一個舊病人了,她後來堅決拒絕了第二次手術,已注定不久於人世了。接班時,他常想問問二床的血相。可總猛然想起,她已經出院了。她做完一個療程放療後,白血球只有三千,血小板降到五萬,不得不暫停放療,待出院後繼續觀察。作為Z醫院的住院醫生,他的責任已盡。未了的事應由門診負責,再以後的追蹤十年,是隨診組的事了。不過作為一個朋友,他們的聯繫並沒有斷。他常在想著她那本鼓舞了他的小書,想著她那「照靈魂」的一席話。縱然她自己的靈魂如青天中一縷白雲,這病殘的弱女子,又怎樣能生存下去呢。
父女二人微薄的生活費和一點後援都在裡面。菩提追了兩步,厲聲叫道:「我們還要吃飯!」一個聲音嘲笑地說:「你撒什麼潑!給她扔兩毛錢!」於是剩下一片寂靜,伴著老人的嗚咽。地下的破爛東西直埋到膝邊,上面是殷紅的血跡。還有一陣燒紙的糊味,摻雜著淡淡的幽香。
有一天晚上,勺院忽然來了一個料想不到的客人。菩提見她站在院中,圓圓的臉上帶著迷惘畏怯的神情,很快認出她是崔力。她是來找慧韻的。當時已經快八點了,慧韻還沒有回來。菩提遂請她在自己房中坐。
信是陶慧韻寫來的,很簡單地詢問當時流行的抗癌片的功效,問菩提能否使用,問方知能否代購一些。因為一切務正業而出的成果,一律是資產階級或修正主義惡果,一切創新都應是非本行產品,於是各種旁門左道的治療方法應運而生。有許多油印材料宣傳抗癌片神效,還有各種健身長壽的歪招。方知從不信抗癌片能治癌,但他十分感謝世上有抗癌片之一說,以致陶老師寫了信來。他不必再躊躇思量,再無盡無休地牽掛,到下午五點鐘左右,他已經帶著抗癌片,站在匙園一號的門前了。
「還可以吧。」菩提微笑道。她近來總覺得不舒服,說不上來的不舒服。體力恢復到一定階段,似乎很難再好轉了。
「實際上是幾個人盜用一個人的威望,掌握著幾億人的生死。」菩提還是不經意地笑道。
「鬼迷心竅——」慧韻喃喃地說,「可我到底看見他了。他還叫了我。——其實不理我也罷了。」
一周後,方知果然又來到勺院。這一周間,他曾兩次到Y大學來看大字報,每次都徘徊一陣就回去了。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他在校園裡徘徊是想碰到菩提,雖然知道她決不會出來。他進了勺院,看見小屋簷下,有幾棵植物,長著鮮艷的大花,淺紫、嬌黃的顏色這樣輕柔,花瓣又很薄,如同輕紗一般。菩提在窗內看見他,早開了門,歡迎他進去。見他看花,便解釋說:「這是草玉蘭,是陶慧剛搬來時在垃圾堆上撿的,不想還能開花。」方知奇怪上次怎麼不曾看見。
菩提又奇怪又感動:「這倒有點像小說。」
菩提抬頭見是鄭立銘。他說話時不再左看右看,神氣坦然多了。他知道陶慧韻病了,便說他路過西語系時說一聲,菩提可不必去了。還說現在形勢大好,很多人反對張咏江。想了想又說他會來看菩提的。
勺院,這沙漠中的一點綠洲,又多了一個迷途的旅人。此後,方知每兩三天總要來一次。他每次來後都覺得像是服用了鎮靜劑,照見自己的靈魂清潔了一些,豐|滿了一些。他每次來都給菩提增加了生活的力量,給慧韻增強了希望。
「崔力說他們以前是好朋友。」
「你去過了?」菩提心頭一震。
「所以我真感謝你們學校的造反派,不然我一輩子也不會認識《三生石》的作者。我看醫學以外的書,從來也不注意是誰寫的。」
慧韻抬頭望著菩提,大而無神的眼睛更加黯淡了。她慢慢地說:「我知道了。我們隊裡有人往那邊送磚頭,看見了他。——我去過了。」她口氣很淡漠。
「他從沒回家,和他媽媽斷絕關係了。」菩提打量著崔力,慢慢地說。
菩提倒水給她,鼓勵地拍拍她的肩。
「出來了?」
「是方知。」
他仍是一步便坐在椅上,隨意四顧,見這屋子雖小,卻整潔宜人。西牆釘著木板,東牆橫放一張床,迎面牆上貼著一張毛主席語錄,寫的是「既來之則安之」那幾句。菩提坐在桌邊。桌上有一個粗瓷碗裝了半碗墨汁,桌上擺著字帖、紙張,原來正在寫大字。
「這是指揮官。」菩提對方知笑道,「咱們都聽她指揮。」
「他可能專心搞革命。」菩提安慰地說。
「砒霜。」慧、菩兩人同時反問道。
「你要的?」菩提看著慧韻,恍然大悟。
「這是孫過庭的書譜。」菩提遞過字帖來。那是些殘破的篇章,經過細心的修補,貼在報紙上。「是我從垃圾堆裡撿的。我們都成了撿破爛的了。」菩提不經意地一笑,「可對我很有用。沒有書看,我也不能織毛線,無法進行線路鬥爭。寫寫字,倒可以練練臂力。」
「對了,你看過許多醫書。—和*圖*書—可以看嗎?」方知拿起一張字來看,字跡十分娟秀,一望便知是女子的手筆。「我唸不斷句。」他仍拿著字賞玩。
「只有幾個人對!」方知脫口而出。
那晚慧韻偏偏回來很晚。菩提獨坐燈下,等著告訴她兒子的消息。菩提覺得心裡很亂,理不出頭緒;又覺得累得像跑了許多路似的。她在屋裡來回走了兩趟,便靠在床上,昏沉欲睡。
沒有人能回答這一點。他們兩人說了這話,不覺驚訝地互相看了一眼。在那時,許多人這樣想,但絕少人敢說出口來,哪怕是自言自語。每個人的心扉都有一把鎖,連自己也不敢窺看。方知和菩提說的話,簡直是把性命交在對方手裡。這是一九六七年時的情況,幾年後,隨便兩個人在一起時,都會抒發鬱悶,說完了會半開玩笑地說:「你要是揭發我,我就說是你說的!」
「會嗎?」這時一隻瘦弱難看的小狸花貓從門縫裡擠進來,在菩提腳邊蹭來蹭去。「這也是垃圾堆上撿的。」菩提介紹道,「牠想吃東西。」說著開門出去,小貓緊緊跟在腳後。
於是在慧韻指揮下,三人吃過簡單的晚飯,便在院中閒坐。慧韻照例坐在她那藍色小凳上,面前地上放了個大搪瓷杯,一個有缺口的瓷碟,那是她的煙灰缸了。她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一氣一氣地喝水。菩提坐在她那把破藤椅上。方知則坐在大石旁一塊磚頭上,望著院外的柳樹。天空不很黑,遠處樓房燈火通明、星光顯得很黯淡。不時有沉重的腳步從院外走過。
她大概是抓住了匕首,只覺得一陣劇痛直通肺腑。她從朦朧中醒來,冷汗淋漓,知道疼痛正在右胸和右臂。這時聽見隔壁門響,以及慧韻那輕輕的腳步聲。
「在森林學院主樓地下室。他就住在那兒,我原來也住那兒。」崔力滿是淚痕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
方知忙道:「你不要以為我是特別負責的醫生,我不是對每個病人都一視同仁的。」
「你初次見它,也叫它三生石?」菩提有些詫異。
「你!你不該去的!」菩提放下刀,走過來,「他總會自己回來的。」她看了看那腫得高高的腳,連忙進屋拿出酒精,用棉花沾了在慧韻腳上揉搓。
「又滅了?」
「我小時曾想當個畫家,如果不解放,我什麼也當不成的。解放那年,我十五歲,得了黑熱病,是解放軍醫生救了我。我便也想做醫生救人。等我穿上白大衣,拿著手術刀,我才知道要做一個真正的醫生是多麼不容易。」方知居然不等人問就一口氣說了一大段。
「沒報到吧?」方知進來,便在門旁一把破椅上坐下,房中也沒有空間容他再走幾步。
「如果你願意感謝的話,當然也可以的。」方知躊躇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可真不是什麼好人,有時簡直非常討厭自己。我離一個真正的醫生還差得遠。我們都差得遠。」
「有時還不明白。」方知接著講了反右時的遭遇,「人家說我傻,為什麼要匯報思想,丟了黨籍。我想如果黨不要有我這樣思想的人,我決不願混進去。」
菩提從破碗櫃裡拿出鹹菜來切,一面說:「昨晚崔力來了。」她想看慧韻臉色,但慧韻低頭看著煙碟不說話。
菩提等慧韻入睡才回到自己房裡。她知道這樣的病無法求助於藥石,不必急著找醫生。但在千萬個醫生中,有一個是她盼望思念的。她不時從窗中望一望院門,看他會不會突然出現,好和她一起幫助慧韻,和她一起對付人間的痛苦。他能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痕,能為她撫摸心上的創傷。她從不知自己會這樣苦苦地思念、盼望。但她應該牽累他嗎?他這樣年輕,這樣善良,這樣好——
慧韻推著車進了門,高興地招呼方知。見菩提在院中幹活,「嗐」了一聲,一手還推著自行車,一手把菩提手中的菜奪下來。
「那是我『讓』溫度表升高的,」崔力有點得意,「把水銀頭放在熱水袋上,時間別太長。我想和秦革的媽媽聊聊,心裡悶得慌。」說著她忽然想起來似的,問道:「哎呀對了,你的病怎樣了?」
他最先看到的,便是院中那疊怪石。野生的爬牆虎已為它稀疏地綴上枝葉。翠綠的顏色在挺拔峻峭上添了幾分溫柔。「這便是三生石了。」方知想道。石側有兩間小屋。他稍一遲疑,便問道:「梅老師在家嗎?」
「是砒霜。可能有人想到以毒攻毒,但事情不會這樣簡單。藥帶來了。梅老師卻不必吃。」
「她?死不了!」崔力嗚咽地說,「我——我——」
菩提轉臉看他,說:「我不相信。你差不多是盡量做到這一點的。」包裹著白布的魏大娘在她眼前一閃。「不過如果對我另眼看待,我當然格外感謝。」說著粲然一笑。
慧韻睜著大眼睛,但什麼也看不見。她勉強動著嘴唇。菩提分辨出她說的是請假,便說:「我會去的。你先喝水。」慧韻欠身聽話地喝了水,又不停地囁嚅著。她說的是:「趕快!趕快!」
房間裡亮多了,方知見菩提臉色已不那樣蠟黃,人也精神,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中很覺安慰。
慧韻抬起頭,兩眼發直,怔怔地望著前面,但她什麼也沒有看見。她右手仍然舉著,還是拿煙的姿勢。
「出來了。我看見他大步走過來,就想起他小時那胖胖的小腿剛學步的樣兒。他也看見我了,把我拉到附近幾棵樹邊上。我還以為他要打我,不想他倒叫了聲『媽』。我真難過得受不了。」慧韻直瞪瞪望著遠方,「他哪兒還像我的兒子!整個臉腫著,神氣不大像人。我說你別幹了,他說大家都這麼幹,他也要革命!還說知道我住在匙園,有機會就來看我。正說著樓裡一陣亂嚷,嚷的是『出發』,還有人叫著秦革。兒子要走,我拉著他;他用勁一推,我踩著一塊石頭,崴了腳了。」慧韻皺著眉伸出左腳,腳面腫了起來,鞋帶都扣不上了。
崔力似乎很不安,坐了一會兒,什麼話也不說,就趴在桌上哭起來。菩提很是詫異。
「我請假?行嗎?」她聲音很輕,好像發不出來。
「她!」崔力撇撇嘴,「她總嫌人家不夠革命,也嫌自己不夠革命。真不懂我爸怎麼討了這麼一個老婆!」
「是嗎!」慧韻那黯淡的眼睛閃耀了一下,「你說兒媳婦是怎樣的一種東西?」
這花瓶式的小門斜對蘆葦塘,新生的蘆葦綠油油的,不很茂密,露出根部的爛泥。小門旁左右堆著兩大堆垃圾,久已無人清理,還有人正在往上倒。總有一天會把這小門堵起來吧。這小門裡面會是怎樣的情景呢?他仔細讀著門旁剝落的門牌號,覺得再不敲門,要惹人疑心了。遂伸手敲門,剛一敲,發現門是虛掩的,便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我們從來也沒影響革命。」崔力停了一下,說,「他批判家庭,批得可透呢。可我總覺得他牽掛他媽媽,他當然沒說過。我在醫院裡遇見陶慧韻,就總想和她談談。我還讓我媽晚幾天出院,可後來也沒遇著陶慧韻。」她一口一個陶慧韻,一點不覺得不自然。
「以前有些批判我是信的。」他還相信自己犯了立場錯誤,「後來——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就不信了,倒不一定因為你的書。」
菩提定定地看著方知那瘦削、帶有菜色的臉,覺得她所瞭解的方知就應該是這樣的,雖然他們認識不過一個多月。
「你怎麼『讓』媽媽晚出院了,她不是發燒嗎?」菩提有些奇怪。
「去過磐溪嗎?」他想起磐溪裡大大小小有的奇特、有的晶瑩的石頭和一個人。
「方便嗎?」方知有些手足無措。他們從那溫柔的感情世界中掉了下來,落在討論吃飯問題的現實土地上,但方知覺得勺院的現實土地,也是十分溫軟。「要做什麼,我來吧。你是病人,你指揮。」他隨著菩提出出進進,幫著洗米擇菜。
方知努力驅走記憶中的石頭,翻看眼前的畫稿,見有一張上寫著「未曾出土便有節,縱使凌雲仍虛心。」等菩提回來,便說:「這兩句把竹子的性情說絕了。這也該是做人的座右銘。可我現在簡直不知道節在哪裡。」
「誰?」從淺色花布窗簾後飄出那纖細柔軟的聲音。
「時間越長越安全,是嗎?」慧韻問。
「秦革又把她甩了。」
慧韻忙笑道:「哦,方大夫,這能有用嗎?」
「能覺得自己差得遠,就離好人很近了。」
菩提隨手在那竹稿上,又添了一株挺直的竹子。「我也不知道。我們總是處於被改造的狀態,要相信黨,相信組織,改造自己,批判自己。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又怎能找到『節』呢?」
「怎麼能抓住匕首呢?」菩提想,「陶慧在哪裡?」
「難道它不是嗎?雖然我不常讀小說,你這本書這樣美,讓人不能不讀,讀了不能不淚下的。」他接著把香山遇書的事一口氣說出來,只沒有說去香山的原因。
停了一下,菩提說:「我當初入黨時,確實懷著為共產主義事業獻身的理想。這理想似乎縹緲,卻很實際。我理解為每個人都要活得像人。《白毛女》的典型意義就在此。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如果我們又把許多無辜的人當成了鬼,還成什麼新社會!不過常常得自己被錯打了,才明白別人的無辜。」
「是嗎?」慧韻打了個冷戰,全身抽動了一下。她收回那不知看到什麼遙遠世界的眼光,定神看著菩提,吃力地說,「我有點兒迷糊。我怎麼了,——我該上班去!」說著大步往院門口走,沒走兩步就搖晃著幾乎摔倒。菩提連忙扶住她,說:「今天請假得了,你需要休息。」
原來還有這等事!菩提想,怪不得崔力在醫院裡時,對慧韻很注意。「秦革現在在哪裡?」她急切地問。她知道這是慧韻最關心的。
「你母親知道你來嗎,她不會同意吧?」菩提說。
隔壁門響,菩提起身敲敲牆。一會兒,慧韻進來了。她驚喜地叫了一聲:「方大夫!我知道你會來的。不能握手,剛掏過廁所。」她還是繫一條藏青色頭巾,連前額都蓋住。笑瞇瞇的,神氣和在醫院時全不一樣。但可以看得出,她是非常累了。
菩提跑到自己房m.hetubook•com•com間看鐘,見已是八點差十分了,連忙推起破車,到院門時,她習慣地用右手提車梁,忽然右胸一陣疼痛,右半身都似乎緊緊縮在一起了。她停住腳步,在車身上靠了一下,換用左手提車梁,把車搬出院外,騎上了車。她不願遇見人,便走小路穿過一片荷田,經過一個土坡時,又是一陣疼痛,只好下了車,伏在車上。這時有人抓住她的車座:「梅菩提!你怎麼出來了?」
慧韻兩眼仍盯著房頂,不停地搖頭。她嘴唇發白,臉上深深的皺紋裡卻泛著一道道紅色。菩提給她服安眠藥,在她腳上放了包著毛巾的熱水袋。漸漸地,她安靜了,轉臉看著菩提,那眼光直如嬰兒的眼光一樣,顯示著無保留的依賴而又有些茫然。
菩提知道他注意了也沒有用,因為用的是筆名。「你不信那些批判文章嗎,還有那索命的大字報?」
兩個女子馬上明白了方知的用心,知道他不願單獨檢查。她們含笑對望,又都肅然看著方知。
「你怎麼了?陶慧!」菩提覺得頭裡轟的一下,這不是發精神病了嗎!可怎麼辦呢!遂輕輕搖著她的肩,說:「陶慧!你怎麼了,我在這兒!菩提在這兒!」
菩提的傷口長得很好。方知小心地用左手一個手指輕按刀口旁兩處稍高起的地方,那是留下的脂肪。「沒事。」他放心地說,「你自己可以常常注意,連對側也要注意。幾年內,機會總是有的。」她們懂得他不願說出復發兩個字。
方知卻馬上拿起慧韻的手,緊緊握了一下:「我要請你幫忙,得給梅老師檢查傷口。」
「我——我和秦革——」崔力泣不成聲,「我們本來是朋友,他忽然說他不要我了。我看他是另外有人——」崔力勉強說到這兒,忍不住又哭起來。
「她!不知道。不讓她知道!」崔力又撇撇嘴,細長的眼睛有些笑意,大步走了。她似乎已把煩惱扔在勺院,遠不像來時那樣激動。
「哦。甩了。」慧韻仍低頭看著煙灰碟。
這是方知的醫囑了。菩提含笑頷首,慧韻詭譎地一笑,說:「我留著治耗子,這兒耗子太多了。」
這是一個星期六中午,方知在病房值班。他翻閱著一個小筆記本,那上面記了些手術計劃,簡單的病歷,還有些地址、電話,最後一頁上孤零零地寫著「Y大學匙園一號」。他已不止一次對著這頁紙發呆了。他也曾不止一次到病人家去,為垂危的患者減輕痛苦,為病情反覆的患者安排治療。他也曾不止一次在幾秒鐘內便作出關係到病人生死的治療決定。但對著這頁紙,他總不能下決心是否去看望那使他特別牽掛的病人。他只好放下本子,隨意翻著辦公桌上的信件,忽然看見了一封寫著「方知大夫親收」的信。
「我抄過你的家。你們原來在竹林裡的家。你沒注意我。我到時候總是往後躲的。我沒有狠勁兒,鬥爭性不強,很難改了。」崔力略帶歉意地說。不知她是為抄了菩提的家還是為自己鬥爭性不強而抱歉。停了一會兒又說:「那晚是張咏江那高胖子叫我們去的。我們學校去了六個人,跟著大學生幹。現在一個已經死了,武鬥時一刀捅在胸口上,當時死了。一個蹲監獄了,他到處抄家,抄了好幾千塊,給抓住了。還有兩個真的跑了,不知去向。我覺得我們就像給狂風吹得滿天飛揚的砂粒,飄飄蕩蕩不知往哪兒落才好。阿姨,」也不知怎麼忽然出現了這有禮貌的稱呼,「我倒有點羨慕你得了癌症,可以清靜一段時間。」崔力那年輕的聲音在發顫,她說的是真心話。
菩提把那腫得饅頭似的腳背搓了一陣,費勁地為她穿好鞋襪,站起身來。見慧韻手裡拿著的煙已快燒完了,火星在燒著她那發黃的手指,但慧韻仍一動不動。「陶慧!燒手了!」菩提小心地碰碰她的手指,打落了煙蒂。
「你在練字?」方知微笑道。
「他為什麼聽之任之呢?」方知痛苦地問。
「那不過是一種寄託感情的方式。我哪裡會畫什麼。從小在磐溪邊長大,只畫過石頭和溪水。——這竹子很好,我也很喜歡竹子。」
「有成就的醫生也同樣是反動權威,人人難逃。」方知停了一下,回頭看著窗外,忍不住又道,「我一進門,就看見那三生石了。」
菩提茫然地看著崔力,覺得出奇地累了。可是慧韻還不回來。
「我也曾想學醫的。」菩提驀然想起逝去的少女時代,有些惘然,「但我更愛文學。誰料得到文學會帶來這樣大的災難。」
「去過了。樓門口有紅衛兵把守,不讓進。我說我是秦革的媽。那紅衛兵說,聽說秦革的媽是反革命,你這反革命老太婆還到處亂跑。正說著,秦革從樓裡出來了。」
菩提不答,又遞過幾張畫稿,畫的全是竹子。有的墨色淋漓,有的疏淡有致。「你上次說你很喜歡畫畫?」
輕風吹來,陣陣荷香在空中飄散。三生石上的綠葉,在夏日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人生了病,都得休息。」菩提哽咽地說,將她扶進房中安置好。想她可能從昨晚就沒有吃東西,轉身沖了一杯糖水。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