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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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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驚盟

九、驚盟

菩提很想說「方大夫,很感謝你,只是和誰結婚呢。」但又覺這樣近於挑逗,便不答言,仍向前緩緩走去。
菩提的眼睛也濕潤了。能得到慧韻的友誼、方知的愛情,她於人生還有什麼需求呢。她相信慧韻總會有一天和兒子相聚,瘋狂總有結束的時候。但這一天也許是太遙遠了。她覺得還是不提秦革為好,便說:「你相信我總不至於傻到那種地步,會硬把幸福推出去吧,我大概是要答應的。」
「吃了點東西嗎?」方知隨便談著,一面為她檢查。談話間問起她是哪裡人,多少歲等。
「不累。我只是心亂得很。」菩提本不想說,但她知道她的任何事都瞞不過那雙關切的眼睛。
「就是明擺著一刀把人殺了,也沒法子保護啊。如今人命還不如螞蟻。做一個人,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你給她安眠藥是對的。」方知把話岔開去,「一般治療神經分裂症的主藥就是冬眠靈,鎮靜興奮的神經。當然她現在還不是。」
「是你嗎?」菩提也不覺回問。如果她還是十八歲,她會投在他手臂中說,我等了你二十年。但二十年過去了,她已是三十八歲的中年人,她只能感動地看著他,隨即用手掩住了臉,淚水順著手腕流下來。
「是你嗎?」方知輕聲問,「我找了你二十年。」
「何必大概呢?你真不爽快。」慧韻馬上破涕為笑。
「你不要著急。」方知仔細看著菩提那忽然顯得憔悴的臉色,不覺握住她的手。
「這屋裡很悶,是嗎?」菩提問。這屋子矮小潮濕,雖未到盛夏,確已很悶人。她起身抱起一床薄被給慧韻送去,回來微笑道:「她睡得很好。」便和方知走出院門,把門仔細地鎖上了。
「當然了。」她惘然地說。
菩提呆望著三生石。晨曦在石頭和綠葉上變換著顏色。她彷彿看見方知安靜地站在石旁,他要去搬動這塊大石了。「你要m.hetubook.com•com三生石嗎?」他問道。那低沉渾厚的聲音和他那鎮定深邃的目光,他那善良又有些執拗的神情,使菩提感到如此巨大的幸福,她覺得自己簡直承受不了。
這一切直如鏡花水月,到已全無蹤影時,才悟到本不曾存在。只有方知是真實的。他願意和她一起肩負起人生的行囊。縱然在眾人心目中,這裡面現在甚至不是石頭,而是垃圾、毒品、罪證!然而這可能毀掉他嗎?他還年輕,是個有前途的醫生。他應該有幸福、美滿的家庭,他的妻子應該溫柔而能幹,不像她這樣病弱殘缺,沒有她這樣硬化的靈魂,也不是「殺人犯」!真的,如果方知是自己的親弟弟,該怎樣為他出主意,她一定要告誡他,勸阻他,不能要梅菩提,她——她就要死了。
一彎新月掛在柳梢。葦塘上黑沉沉一片,空氣裡瀰漫著幽遠的荷香。鄰近人家燈光點點,也都顯得孤寂慘淡。「這裡住的都是失意者,隔絕了熱鬧、繁華。」菩提嘆道,「得意的人早已都喬遷了。」他們轉出園門,很快就走在田間小路上,兩邊都是荷田。淡淡的月光在荷葉上流動,花骨朵直直地挺立著,像在翹首盼著什麼。
慧韻愣了一下,說:「你是說他向你求婚?」
方知思索地說:「該好好睡睡。」便先退出來。一會兒菩提也出來了。她輕輕帶上門,低聲問:「怎麼樣?」他們到菩提房中坐了。方知仍思索地說:「看來她經受的刺|激實在太大了,她的神經本來屬於弱型,這樣下去很難說。」
「我睡得太多了,再睡要得癡呆症了。」她的神智顯然是清醒的,發作已經過去了。
菩提知道方知今天還會來看慧韻,好說歹說,讓她答應了絕對不提這事,一切由菩提自己說。慧韻坐了一陣,已經又覺天旋地轉,連忙躺下,再三叮囑菩提不要管她。
那一www.hetubook.com.com年菩提十八歲。全家人就要復員離開重慶回北平了。她和幾個同學到磐溪去旅行。溪水有時徐緩,有時奔騰。快到一個小瀑布時,大家精神一振,都跑過去抓那水簾。濺起的水花中有一塊石頭,有一本書大小,很是晶瑩可愛。菩提叫同伴看:「這石頭多好看!拿上來就好了。」忽然間,一個十一二歲的瘦弱的孩子倏地跳下水去,把那塊石頭抱了上來,站在菩提面前。他那稚氣的毫無血色的臉上,有一種嚮往、尊敬和執拗的表情。水聲琤瑽,好像磐溪流過了逝去的光陰,來到這沒有名字的小溪,在月光與荷香的空靈裡,為這終於修園了的不自知的盟誓悄悄地歡笑,也許是幽幽地哭泣,又只管向遠方流去了——。
「梅菩提同志,」他又說,「我認為你應該結婚。」
「梅菩提同志,你累了嗎?」
菩提閉了一下眼睛,眼睛彎彎的,好像在微笑。她再睜開眼睛時,目光裡流露出悲哀的神色,但淡淡的月光為她遮掩了。
「不累。我小時就有走路的習慣。」
他們走進慧韻的房間,見她平靜地陷在行軍床裡,臉色灰白。她睜開眼睛,臉上浮起寬慰的微笑。
「你們莫非以為我得了神經病,」慧韻忽然生起氣來,用被子蒙住頭,說,「你們去吧。我要睡了。」
兩人都有千言萬語,但都不說話,彷彿都在領略那淡淡的月光、幽遠的荷香與那無邊的寂靜。方知覺得這一切都因身邊的女病人而無比地美好、溫柔了。這寧靜的夜晚,比一年來兵荒馬亂中最驚人的事件還要激動他的心,震撼他的靈魂。他很想訴說他的感受,但他覺得,任何帶感情的言辭都會顯得輕薄。他終於鄭重地說了:
「誰能保護她不受刺|激?我們等於眼睜睜看著別人逼她服毒。」
「可以這樣說。」
「要知道,我只有這件事放不下心。只要看見有方和圖書知這樣的好人能陪你一輩子,我死也瞑目。」慧韻說著,黯淡的眼睛裡亮晶晶的,是淚珠在閃光,「至於秦革,我管不了許多了。」
「我要和你商量的。你現在還該睡——」
以後,她的夢網又罩住了一位青年數學家。那倒是一件大家滿意幾乎可以成功的事。但是菩提在革命的熱流裡覺得數學家冷漠而拙笨,自己亟須改造思想,一切夢網、柔情都是小資產階級情調,統統在改造之列,自然地便結束了來往。她逐漸患了靈魂硬化的傳染病,冷靜地衡量著親戚、朋友介紹的特殊意義的「朋友」。這種介紹,其實是一種計算。計算著雙方得分是否大致相等,以免一方吃虧。大家都希望將要一起背負的人生行囊中滿裝珍珠寶貝。這樣,菩提拒絕過許多人,也被許多人拒絕過,但這都是在「硬化」的情況下進行的,沒有任何感情的波瀾。
「什麼事呢,告訴我。」
菩提這一夜完全不能入睡。她一面豎著耳朵聽慧韻的動靜,一面睜大眼睛審視自己的心。她那痛苦的、總在緊縮著的心,此時沉浸在一種溫柔的感傷情緒中。曾經模糊的往事清晰地,舒展地印在心頭。那面有菜色的鄉間孩子,執拗地抬頭望著她。那塊石頭,濕淋淋的,閃著微光。她還摸了摸他的頭,向他道謝。他仍是執拗地抱著石頭,跟著她們跑,直到山下,把石頭交在她手裡,也不再看她一眼,便又向山上跑去了。他們全家離渝北上,當然不可能帶一塊石頭,它不知流落到哪兒了。那小孩子長大成人了,他竟是方知!他們兩人都從沒有想到能有機緣再次相會,但生活是多麼奇妙,她和他在醫院裡重遇,在手術刀下相知。他居然又抱著一塊石頭站在她面前,要把心靈的全部財寶交付給她。他們真能在泥濘的生活中互相扶持啊?哪怕腳下有深溝險穴,頭上有閃電雷霆!而她,又有什麼可以回報和*圖*書呢?
「那很好。」方知的口氣很乾硬。他輕咳了一聲,轉身對菩提看著,菩提也不覺停了腳步。
不久,一條小溪橫在面前。溪水潺潺,水中幾塊白石,在月光下有些耀眼。方知忽然問道:「你要三生石嗎?」說話間他已跳下溪去,抱起一塊石頭,站在菩提面前。
「我好多了。」她說,「你不必起來的。」她在黯淡的燈光裡很快看見菩提不安的神色。「你太累了。」
「我說好一周後答覆。你還該好好休息。」菩提溫婉地說,「你什麼也別管。」
菩提覺得一陣感情的暖流滌蕩著她那孤寂的心靈:「你來了,就好了。」
菩提正沉浸在久已疏闊的自然景色中,方知在身邊也給她平安、幸福的感覺。這鄭重的稱呼使她有幾分驚訝。以前他總是用「梅老師」這三個字的。
「你會高興的。方知——他說要結婚。」
「一邊用藥鎮靜,一邊變著方法刺|激,誰能受得了啊。」菩提嘆息地說,望著白紙燈罩上的幾竿墨竹。
暮色降臨,三生石上的綠葉越來越黯淡了。院門呀的一聲,方知出現在瓶門中。菩提幾乎是衝到他身旁,低聲說:「陶慧病了。」便講述她發病的情況。
「我說要想想。」
菩提慌了:「也得替他想想。我是得了癌症的人,比他大六歲。政治上又是這樣。他還年輕,有技術。我想,他需要的,不該是我這樣的人。」
「嗐!」慧韻叫了一聲,一骨碌坐了起來,「想什麼呢!今天就結婚!」
雷轟電掣一般,兩人都愣住了。二十年前的一幕情景同時在兩顆心中浮現。
菩提想到這裡,自己吃了一驚。她怎能離開他呢,這是那多年期待的唯一的人啊。在診室裡初次見他時,不是就把性命交託給他了嗎?那一晚在死亡旁邊,他們窺見了對方的靈魂。這些日子在勺院,他們實在已經滲入對方的精神,生根在那裡了。如果拒絕方知,就像在沙漠中堵和_圖_書住清泉的源頭。她的癌症有可能不會復發,但她的「心硬化」永遠不會治癒了。她會乾死,渴死。「那才真會死的!」菩提想,「可是我要活。」要活!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每個人生下來,是為了活,不是為了死;是為了愛,不是為了恨。菩提覺得自己那多年來與愛情絕緣的心,被方知自幼便抱著的濕漉漉的石頭,搗得碎如齏粉,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也不是小孩子。他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慧韻斬釘截鐵地說,「我找他去,跟他說你同意!」一面就穿衣下床。
「那就結婚吧。乳腺癌病人應該結婚,這原因很複雜。你現在的處境也需要結婚,你可以得到合法的關心照料——」方知一口氣說下來。
「你怎樣回答呢?」
「方知!我嫁你!」她的心在喊,「方知!我嫁你!」她說出聲音來。她做出了決定。她奇怪自己怎麼會要考慮,要「想想」。這是她命中注定的姻緣,是今生和來世完結不了的姻緣!
沒有一個少女不織著自己的玫瑰夢。菩提的夢網最初罩落在一個鄰居的親戚身上。那是回到北平後的事了。那年輕人已入研究院,暇時便拉提琴,修長的身影投在窗簾上,琴聲悠揚地縈迴飄蕩,使得菩提的心在琴聲裡緩緩溶化。這種感情大都沒有結果,菩提也不曾想過要得到什麼結果,只默默地在琴聲裡隨意織著夢網,覺得一切是這樣美好而玄妙。
她一點鐘左右去看慧韻,見她仍安穩地睡著。四點左右她又去看,見她已經醒了,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微弱的、黎明的亮光。她聽見腳步聲,翻身看著菩提,臉上仍是疲憊的微笑。
方知擔心地看她,沒有說話。他在想像這小屋裡只剩菩提獨對孤燈的情景。她以病殘之軀擔負著兩個病人的厄運。她受得了嗎?她怎樣過下去呢?方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們出去走走好嗎?」這其實絕不是他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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