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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

作者: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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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東窗

十、東窗

施慶平把活計一放,站了起來,身子顯得格外細瘦僵直。「沒見過這樣的專政對象!又休息,還找個當大夫的情人兒!應該把梅菩提隔離審查!」她衝著張咏江喊。
張咏江和這位鄰居派友商量了一陣,又找了幾位親密的派友來幫忙。有的出去找法醫,有的在屋裡仗膽。他自己不停地打電話找辛聲達,一面暗自慶幸電話班造反派的同志把電話裝在裡間門口。若是擺在飯桌上,現在就浸在血泊裡了。電話是霍姐接的。霍姐聽出是張咏江,說:「不是剛從你那兒回來嗎?還找他!」幸虧辛聲達居然老實地在病房值班,他一聽說這事,驚訝得幾乎把話筒都扔了。
「什麼神經病!裝的,我看是有人告訴他真相了。」刮指甲的聲音很氣憤。一提起真相這兩個字,三個人都有點吃驚。論真相,齊永壽實非自殺,是在一次拷打別人時,他忽然抗議,和張咏江等扭打起來,在混亂中誰把他推出窗去,就很難查考了。三個人雖然都是經風雨,見世面,在大風大浪裡「殺」出來的造反派,想到人命事件,心裡也有些犯嘀咕。
齊大嫂的神智是清楚的。她明知自己不久於人世。在離開這亂糟糟的世界之前,她只想知道一件事:兒子是怎麼死的。老齊來Y大學多次,也沒有問出所以然。齊大嫂不認得幾個字,老齊也沒有多高的水平,但正常人的清醒理智,足夠他們分辨是非。她要去問張咏江,究竟是誰害了她的親生兒子!
結束了生命的齊大嫂,也仍舊繼續聽人擺佈。
張氏夫婦已吃過西瓜,瓜皮和刀子仍在桌上。男的在準備辯論,女的在構思最難聽的詞句,用來中傷梅菩提。萬萬想不到推門進來的是齊永壽的母親。他們一看見那衣服,那神情,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齊大嫂瞪著他們,他們也瞪著齊大嫂:一時都呆若木雞。
www.hetubook•com.com「拉不成就打!」張咏江嚴肅地說,把杯子重重地放在茶几上,「要主動!」
「好!我們正要揪他。這樣,你們也不必另花精神整梅菩提了。揪方知,對女的精神上打擊一定很大。」辛大夫滿有興致地說,可見串聯的好處。
辛聲達到達「革命」公寓時,齊大嫂還在地上躺著。據說法醫上別處驗屍去了。他在屍體旁站了一會兒,見齊大嫂的頭歪在一邊,半個臉浸在血泊中,眼睛倒是閉著的。這半邊臉顯得極寧靜,一點沒有平常那種痛苦的表情。辛聲達看慣了病痛死亡,從未因之動心,這時卻有些迷惑。「這一年的革命,怎麼搞的!」他想。一面做著照例的檢查,很快就開了死亡證明書。大家亂著收拾了一陣,說好把屍體送到校醫院太平間暫存,明天找到老齊再作處理。
方知、菩提二人在荷田中重溫二十年前舊事的同時,張咏江、施慶平和辛聲達一起,在Y大學一個三層樓的公寓裡密談。這公寓因趕出了黑幫牛鬼,住進了響噹噹的造反人物,故稱「革命」公寓。兩個男子在分析兩派鬥爭的形勢。施慶平雙手用勾針挑著一塊白紗桌布,不時加進一兩句富有感情|色彩的插話。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霍姐。「我一猜你就在這兒!今天你值班呀,我的大夫!」她滿屋子打量著,又對施慶平道:「你們這兒越來越漂亮了。這小紅鏡台真雅致,也是你收拾得好!」施慶平並不喜歡聽誇讚別人的傢俱,但後一句話使她很舒服。
兩個請法醫的人去取擔架時,張咏江請辛聲達到裡屋坐。兩人都默然。這時施慶平已經坐在床裡側,用被褥把外面圍住,好離屍首遠些。
「再正經也架不住輿論,輿論是可以製造的。懂嗎?這就叫『臭』,『抹黑』。張老師知道,歷史上這樣的事多https://www.hetubook.com•com哪。」辛大夫還是饒有興致地說。
晚間每趟車相隔時間很長,四周一片寂靜。那黑影在牆根下慢慢站起來,又倏地坐下去,又慢慢站起來,手扶著牆一步步艱難地挪動。等到挪出樹陰牆影,在校門口顯出一個身穿病人衣服的女人。她頭髮散亂,兩目發直,原來正是齊大嫂。她往校門走兩步,又退後兩步看著匙園方向。她不停地呻|吟,聲音不大,但卻包含著絕望的痛苦,令人不覺毛骨悚然。
還是張咏江先清醒過來。他上前一步喝道:「你來幹什麼,你出去!」
「憑什麼我們得知道!」施慶平又叫起來,「你不該闖進來!死的人多了,難道都來問我們!」
「現在上哪兒就由不得她了。」張咏江已經完全冷靜下來。遂即低聲對辛大夫說著什麼。辛大夫聽著又提起興致來,不時加以補充。
辛大夫騎車走了。霍姐走出Y大學校門時,聽見樹後牆影裡有呻|吟之聲,隱約有人蹲在地上。憑了多年當護士的本能,她想過去看看,但又一轉念,那倒霉落魄之人八成是反革命、五類分子、黑幫什麼的,沾上豈不惹麻煩。汽車來了,她忙趕上去。上了車,回頭看Y大學的校門,又想起張家的傢俱真差不離兒!
兩個男子不理她。不一會兒擔架來了。張咏江帶幾個人把屍體抬下樓去。他們並沒有到校醫院,卻出了校門。他們沿著荷田,在陣陣荷香裡疾步而行。
張咏江說:「其實他不開證明也沒什麼。你也能開。有些法醫,單位怎麼說,他們就怎麼開。從樓上掉下來總是有問題的吧。這一陣確實顧不過來。得對付那一派!」
「真沒想到她會上你這兒來。」辛大夫不安的心情還未消失。
「要揪方知很容易。」辛大夫啞澀的嗓門提高了,「他是漏網右派。我們幾個人研究過,要攻五井公社和-圖-書,就要揪他們的人。方知嘛,又有把柄又好揪,他和他們派裡的人也不怎麼來往,沒人保他。」
「你們啥事?」施慶平問道,「這房子哪能再住?我要搬家。」
「方知,方知唄!」
齊大嫂已經到了桌旁,順著桌腿溜下去,坐在地上了。「張老師,」她有氣無力地說,「你行行好,告訴我我兒子是怎麼死的。」她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一手緊緊拉住桌腿,免得躺倒。
「誰知道你兒子怎麼死的!」施慶平叫了起來,「你啥事體到我們這兒來!真豈有此理!」她走上去想把病人拖起來,推出門去。
霍姐點上了煙,坐舒服了,才說明來意。說是齊永壽的媽不見了。同時瞧瞧張咏江「公母倆」。
「你不知道,方知能影響病人,他們信他的。我原來也想拉一拉他。」
「我就來。」他放下電話。看看左右無人,告訴霍姐齊大嫂的去向。霍姐額上的記一下子通紅,連說:「沒聽說過,沒聽說過!」
「階級鬥爭嘛!可能應該壓她一壓,看機會吧。」張咏江沉思地說,「明天還得跟六一公社辯論。要緊事多著呢。」
「她都起不了床,能上哪兒去?」辛大夫有些驚訝。張、施兩人同時打著呵欠。他們對齊永壽的事都膩透了。
「梅菩提交了好運,」那刮指甲的聲音說,「生病還有病假!那次在病房貼大字報以後,一次也沒鬥過她!」
張咏江、施慶平和辛大夫在Y大學和Z醫院都是當權的一派。為了「權」,他們真是嘔心瀝血,費盡心機。現在對立面的人越來越多,為了保權,也還得拼出命來籌劃。階級鬥爭這碗飯真不是容易吃的,這從辛大夫同時抽兩支香煙可以看出來。張咏江卻始終沒有染上抽煙的嗜好,他和施慶平除茶之外只喝點咖啡。
「聽說是去了。兩人叨咕半天,直抹眼淚,八成又想他們的寶貝兒子了。」
張咏https://m•hetubook•com•com江心裡一動,莫非她找梅菩提算賬去了,那才叫妙呢。可霍姐不以為然。「這姓齊的不至於對姓梅的怎麼著。他們不信姓梅的寫書能殺人。」說著她忽然哎喲一聲,「可不是嗎!要說常去找梅老師的,倒有一個人。」
「怎麼有這樣的事!怎麼有這樣的事!」張咏江覺得眼前一片血水,頭有些發暈,慌忙先把施慶平扶到裡間。這時對門的鄰居聞聲進來了,也嚇得怔住半晌。
「我寫張大字報,揭發她生病還亂搞!」
「真奇怪,齊永壽的母親也不找她算賬,他父親倒常找我們鬧,今天又來了。非說他兒子是讓人推下樓去的。我們讓他去找梅菩提,他說,只有真刀真槍能殺人,一本書殺不了人。系裡的紅衛兵說他反對最高指示,把他綁了一陣。後來區法院來人把他帶走了。」張咏江有些倦意,用力舒展一下深靠在沙發裡的身軀。那沙發是陶慧韻父親書房裡的傢俱。
「下午她男人去醫院沒有?」張咏江問。
「誰?」三個人都好奇地問。
「就說呢。病人也太隨便了。特別是這位齊大嫂,一說話就急赤白臉的,跟你翻扯。她反正活不了幾天,就怕她出去鬧事。」
「我要是走得到,我是要去問上頭的!」齊大嫂兩手抱住桌腿,拚命地站了起來,「你這兒怎麼來不得!這兒是皇宮禁苑?!」齊大嫂覺得悲憤的怨氣幾乎要把自己炸裂,「我不單要闖你這兒,我還要死在你這『革命』公寓!」她一眼看見桌上的刀,說時遲,那時快,早一把抓在手中,往頸項上一勒,一股鮮血泉水般噴出來,桌子染紅了一大片。施慶平嚇得尖叫了一聲,就在這一聲尖叫裡,齊大嫂重重地倒了下去。施慶平也暈倒在張咏江手臂上。
「要是那次批判會開成了,把梅菩提壞書殺人的事坐實了,也就不會有這事。」啞澀的聲音深表遺憾,「我們醫院那姓方的太和-圖-書可惡。」
「哎喲那可不行。」霍姐忙說,胖胖的臉蛋直哆嗦,「咱們是政治鬥爭,千萬別搞那種缺德事。人家方大夫從來是正經人。」霍姐幾乎有點後悔提供這消息,「兩派歸兩派,不缺私德。」
「我們這裡新拉起來的六一公社,打著解放一大片的旗號,要討好某些牛鬼蛇神。」張咏江端著一杯咖啡小口地啜著,「牛鬼蛇神們都已經是死人了,他們不敢怎麼樣。說實在話,他們本來很有能量,要不然黑幫黑線怎麼看上了呢。」
「我說辛大夫,咱們找病人去吧,你今兒晚上值班呀!」霍姐站起要走。張、施二人忙熱情地挽留一陣,一再說自「文化大革命」以來交的朋友多麼可貴,希望常來串聯。等他們走了以後,施慶平馬上從碗櫃裡拿出西瓜來,一刀切成兩半,兩人各自用小勺吃起來,刀子擺在桌上。
「不用騙人了。行行好,告訴我真話就行。我們老的老,病的病,還能報仇嗎?」齊大嫂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汗珠順臉直流。她渾身斧鑿刀切般疼,眼睛都很難睜開,還是拚命地瞪著。
幾個人走過這奇怪的人形,但誰也不管閒事。齊大嫂便在校園裡一步步拖著。她經常到學校來當臨時工,路是熟的。「革命」公寓離校門很近。她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好不容易進了樓門,在樓梯口趴了半天,然後手腳並用,爬上三樓,來到張咏江門外。
「真的!」辛大夫接話道,「要是那次藉齊永壽的死開成了批判會就好了。她當三四等的陪鬥,夠格!小規模搞搞,沒多大意思。」
張咏江示意不可,盡量壓低了聲音說:「你老伴上午已經來過了,齊永壽同志是自殺的嘛。他是好同志,就是中了壞書的毒——」
「他走白專道路。」張咏江沉思地說,忽然想起前幾年自己也醉心於當專家,現在人生的階梯已經改變了,還埋頭於業務,就是傻瓜了,「這種人好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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