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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扇

作者: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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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陷阱

第二章 陷阱

陳生到底是什麼人?在敵人撒網打魚的整個行動裡,陳生都幹了些什麼?
「今天到底怎麼回事?」他又問。
人有伴是多麼好啊。伴,就是說,無論你是怎樣的,祂或他或她或牠都安之若素,不以為異。都不會心生波瀾,牽扯出無數思慮,不得安寧。
他止住了思緒,不再想像羊齒葉的遠景。
除了雨聲之外,周遭很靜。艙門外,只有那位滿臉機警的李中有守在那裡。
他和淑娉應該是伴,天經地義。在天南地北地分開了二十七年之後,應該還是伴。他不說,她不問。她不說,他也不問。兩人小心翼翼。
「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必想不開。」大概是他的面無表情讓對方明白,吼叫並不能奏效,姓李的換了聲氣,不再呼喝。
如果說,可又該說些什麼,又能說些什麼呢?
「他們倒是很高興,說是如此天候,可以順利達成任務。」成之笑笑。
眼下,這個南歐古城的驕陽之下就出現了這麼一柄上寬下窄的腰形團扇。湘妃竹的扇柄上拴了一個小小巧巧的十全結,淺咖啡色的結,墜著淺咖啡色的流蘇。扇面上卻是幾支怒放的迎春,金黃的花辮恣意歡笑著,迎著陽光,閃爍成一朵烈焰。扇子下面,灰黑的頭髮挽了平滑的髻,穩穩落在窄窄的旗袍領上。一張臉,看不出年齡,保養得極好,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仍然含著微笑。旗袍也是淺咖啡色的,腰身寬鬆,滾了一條細邊的袖口露出細膩的肌膚,腕上一隻老玉鐲子,在陽光下折射出溫潤的光。女人走得悄沒聲息,腳上一雙素面圓口布鞋踏在塵埃裡,沒有帶起半點土星。
再以後,他就被帶走了,也是深夜離開的。進入了這個門窗緊閉的地方,他再一次失去了白天和晚上。和他接觸的這個人姓李。他們叫那人「老李」。這個老李,是一頭怪獸。
「你只是一條大魚。」對方在喋喋不休了一番之後咬著牙說了這麼七個字。
他想到陳生,想到那個不苟言笑的李中有,「你、我身邊也都是他們的人了?」
大白天,姓李的進來和文泰打了個招呼,看了看桌上的西瓜,笑了笑,走了。
「我是搞技術的。上頭叫我來和您談談,我就來陪陪您。天兒熱,您要不要來點兒什麼冰鎮啤酒之類的?」
視線不期然地接觸到一個奇怪的畫面,她停下手,坐起來,目不轉睛地瞧著。
他蹲著,腳下是一把鐮刀。兩隻穿布鞋的腳,腳跟並攏在刀把上,把身體舒舒服服地墊高了一點兒。他可以這個樣子紋絲不動地蹲上好久好久,起身的時候,腳不痠,腿不麻,整個人休息好了,走動起來更利索。
特種部隊的人們曾經進行過無聲的拼死抵抗。他看見了倒臥的屍體。他不知道那些慣於獨自作戰的人們,有多少還活著。冷森的槍口沒能阻擋他的腳步,他走向船舷,數千碼之遙的另一艘艦艇被十多條黑影團團圍住,炮火和硝煙中,船體已經傾斜。人體和槍口將他鎖定,他舉手行禮,向著那艘越來越遠,正在下沉的艦艇。
他擔心和他一起被押下艦艇的人,但他只能隱忍不語。
「將軍,您抽菸吧?」是文泰的聲音,「牡丹,還行,不辣,您要不要來一支?」文泰和他一見面,先作了自我介紹,跟著就好言好語地敬他一支菸。
成之點點頭,「都還恭敬,又都不聲不響的。無論怎樣,到了返航的時候,就只剩我們自己艦上的人了。」
他彎身拾起工具,放置妥貼了,這才朝著房子走回去。女人跟在他背後,撢著他肩背上的草屑、灰土。
「看樣子,您得去別的地方了。多保重。」最後三個字沒了聲音,他是從文泰的口形上辨認出來的。
哈拉知道,那人是剛剛舉著扇子走過去的女人的丈夫,這一對夫妻住進隔壁的房子已經好幾個月了。哈拉沒有機會看到他的臉,那人永遠在清除荒草。半人高的荒草,枯黃枯黃的,綿延和圖書到山腳下。他手裡一把彎刀,一把鋤頭,有時候還有一把斧頭。他的身影總是在荒草叢中時隱時現。
他的聽力非常的好,和那些長期坐牢、在勞改隊生活過很多年的人一樣,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耳朵,不動聲色地感覺周圍的生活的。右邊,圍牆那裡,輕輕地「噗」的一聲,他知道必是那隻小黑貓,從牆頭上跳了下來。地已經被翻鬆了,攙了腐植土,種了羊齒草。他是用草籽種的。靜靜的,似乎可以聽得見,草籽在悶熱與潮濕當中一粒粒地爆開來,露出細芽。要不了多久,這塊地上就會爬滿藤狀的綠葉,如若綿延開去,撲向山腳,勢同波濤拍擊岩岸。
以後的幾天,和他打交道的都是軍人。他還看得見笑臉。他們跟他說話也還客氣。
小黑貓走近了,輕輕地用尾巴在他手背上掃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又輕手輕腳地走到牆邊,不一會兒,輕輕的呼嚕聲傳了過來。他高興,心裡非常熨貼。想伸手去摸牠一下,終於沒有動,就讓一顆心暖洋洋地,融化在陽光的溫煦和時起時伏的呼嚕聲中。
這個姿勢淑娉也沒有看見過。他們重新生活在一起,不過短短幾個月而已,他小心在意地隱藏著自己的蹲功。
哈拉從窗口看著,此地畢竟是城市,和伯羅奔尼薩的鄉間大異其趣。窗下那一景,太奇特,太怪異。此地居民裡的男主人都是請園藝師規劃庭園,翻地、清除雜草更是假手推土機,彎刀之類的工具都是掛在儲藏室裡任其生鏽,偶爾見一下天光,也是為了在孩子們面前說古論今而已,哪裡見得到這種銀亮如新月的利器?再瞧瞧那個人吧,他有多大歲數了?動作那麼靈活,那麼和諧,也就是半個多鐘頭吧,那一小方土地就在眼前由枯黃而褐色而深棕色。
艦艇駛出了港口,向南行去,沒入風雨中。另一條艦艇在前面不遠處,保持著聯絡。
對他來說,八月是個不祥的月份。事情就是從那個陰雲密布的八月天開始的。那也是個不順的年頭。五月一仗,八月又一仗。八月這一仗尤其神鬼莫測,他和他的家庭,一些人和一些人的家庭,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好多人沒頂了。他自己也從海軍將領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兩天以後,白襯衫、藍褲子少見了,多了些草綠色。文泰的笑容少了,話也少了,只是勸他吃些西瓜。他這才知道,文泰是誠心誠意的。他錯怪了人家。
「緊急任務,送人去梁山地區。估計過了午夜抵達詔安灣,有船接應。通訊、聯絡一應任務都由他們的人員負責。」成之的回答精準一如既往。
辛辣的煙霧一縷縷地盤旋上升,罩住了那隻賊亮的燈泡,他覺得眼睛反而好受了些,不那麼乾澀,也不再針椎般地刺痛。
阿衡卻不同,他提前歸隊,必有理由。他必定在臺北聽到了什麼。他已翻身入海,必有所為。
臉上的陽光不見了,天上大概飄過一朵雲。臉上手上有風撫過。耳朵裡出現了一些極其遙遠的聲音,來自山的另一邊。漸漸地清晰了,是隱隱的雷聲。會有幾滴雨吧?這麼一個缺水的地方,有一點雨的話,草籽會更快地露頭,這塊荒草萋萋的地方就會很快地綠起來。
陷阱。
有一個人,目光一直追隨著那柄團扇。這個時候,她正俯臥在落地窗前的一張折疊床上,從長窗外直射進來的陽光正在把她穿著比基尼的身體晒成理想的古銅色。
「滿街英俊的南歐男人,妳怎麼會看上了那個畫畫兒的?」連好朋友也都這麼說。
那是個陰天,烏雲黑沉沉地壓在頭頂,連海水也成了黑色,墨黑墨黑森然不語。那一天,他本來不會離開基隆的。兩條艦出海巡邏以前,魏以全來了,吉普車急如星火地奔了來,只有一句話:「上面的指示,請部隊長親自坐鎮。」他回了禮,看著魏以全。十多年了,以全不受歲月影響,一張臉白白和-圖-書淨淨。海風吹,太陽晒,大家再也不是少年時的書生樣子。以全不然,文靜得很,大概是坐辦公室的緣故吧。帽簷底下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傳了命令轉身上車,吉普車一溜煙而去。公事公辦,他倆連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說。
雨終於沒有下成,太陽又露出臉來,樹影移了一節,她快要到家了。他躍起身來,一陣風地揮舞起鐮刀。枯乾的野草被擦著地皮斬斷,整齊地捆綁起來。褐色的土地露了出來,他又掄起鋤頭,將板硬的黏土翻鬆,耙出草根。在這一小塊清理好的地土上,他攙進一袋黑色腐植土,細心耙勻,最後撒下了草籽。
沉悶地要打瞌睡的當口兒,遙遠的北邊,山腳下,出現了一個人。應該說,出現了一柄團扇。
剎那間,他已經了然,他自己已經是網中的魚。「阿衡!」他放聲大喊。大雨裡,老七一個急閃,已然躍出。
所謂團扇,學名應該是執扇,中國人用細竹做成一個圓,用素白的絲絹繃於其上成為扇面,再以竹、木、玉等等材質做成或長或短的柄,為了牢固,扇柄筆直通過扇面與邊緣相接。扇面以素絹來做,自然存了在上面題詩作畫的心。紈扇起於東漢成帝宮中,初初始於女人之手,班婕妤有詩云:「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合歡扇」太過明目張膽,不雅。「團扇」卻好,圓形執扇綿延上千年,而「團團似明月」則清晰無比地高歌出中國人呼喚團圓的心聲。儘管執扇又發展出橢圓、腰形、葉形等等不同的扇面形狀,尋常百姓卻喜愛「團扇」這個說法兒,「紈扇」就成了學問人作研究的專有名詞。帝制結束,科技進步,做團扇扇柄和繃架的材料不再限於竹子之類的天然材質,變得堅固、易塑,扇形千變萬化,卻不離中國建築「月亮門」的形制,只是扇柄不必再通天,短短的就足以支撐大局。扇面可是守著兩千年的傳統不變,依舊用著易著墨的素絹。
他們是中國人,這個地區獨一無二的。
煙霧迷漫,室內靜謐無聲。對面的人影在香煙繚繞中模糊起來,菸味濃郁,撩撥得喉頭發緊。他心裡暗笑,連這點自制力都沒有,還能帶兵嗎?但是,對手卻明顯了解他是一支「老槍」,用香菸來招惹他一下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證明,證實那人所言不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很少。
「成之,這裡怎麼回事?」他輕聲問。
自然,「巡邏」只是幌子,送人上岸是真任務。這種任務已經順利達成了四十餘次,只不過這一次,生面孔實在是多。放眼掃過去,行家不少。自己的任務是「坐鎮」,雖然倉促了些,卻也在情理之中,無可厚非。其實,事隔二十多年,回頭想,當初,就算是感覺蹊蹺,真的就會不上那條艦嗎?真的就會去查一查,魏以全是不是假傳聖旨?不會的,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再說,升遷在即,上峰委以重任,確是理所當然。
只有在一線懸命的關頭,他才會叫出老七的乳名。阿衡是她的堂弟,是他的心腹。風裡浪裡,配合默契。血裡火裡,阿衡卻是按部就班,到了此時此刻,也只是個尉官而已。連成之這樣的生死之交對他們的親戚關係都不甚了了。
從市中心的巨型希爾頓酒店,順著索非亞皇后大道向北,進入基菲夏大街,穿過地下道,很快就在右手邊看到一座綠色玻璃的十層建築,在一片連一片的白色水泥方陣當中,這是唯一的綠色,錯不了的。
他看看文泰,多少有點兒好奇,這位共軍的海軍少校,不高的個子,肩膀寬寬的,圓臉,一雙劍眉,兩隻神情活潑的大眼睛,一臉的笑意。
「兵不厭詐!」像是爆裂了一個瓶子。眼睛裡布滿紅絲的那張臉終於不再偽裝成心平氣和,而爆出了一聲嘶喊。那一聲裡的氣急敗壞讓他充分了解,這一段時間以來,他的沉默是對的。www•hetubook•com•com
從此以後,他再沒有看見過這個姓李的人,就像在他的餘生再也沒有看見陳生,再也沒有看見魏以全,再也沒有看見文泰一樣。太多的人,一閃即逝,如同蒸氣一樣。
「氣候惡劣。」他不忘叮囑成之。
坐在桌前,拉開抽屜,裡面一疊白紙。記得上次在抽屜裡放過一本《項羽本紀》,卻不見了。再回頭看,他的日誌也沒有放在平常的位置上。一直在身邊的小傢伙竟連影子也不見。
隔壁園子裡,緊靠著牆,不是貼著牆壁,而是緊靠著兩面牆接縫的那條直線,一個人「坐」在那裡。他不是真的坐著,而是把兩腿彎曲在身子下面,背脊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上。這個姿勢太奇怪,沒有離開過家鄉的哈拉好奇心大起,她輕巧地挪動自己修長的雙腿,挪下床來,把它們折疊起來,不等「坐」下去,人幾乎翻倒,背狠狠地撞在了床幫上,弄得很痛。哈拉揉著撞痛的地方,納悶兒地想,那人的背抵在刀鋒一般、又是石頭又是水泥的壁角,臉上的神氣怡然得很,大概是瑜伽。
他不可能知道答案,但是,事情絕對不是從艦艇上開始的。事情必定從臺北和基隆發端,或者更準確地說,對手透過臺北的某幾個人而使得整個事情照他們的計劃進行,接近著他們的目的。他和成之和兩條艦艇上的大多數人只是一些棋子而已,相信,在臺北坐鎮的層峰至今也依然被蒙在鼓裡。
他只知道,他們的艦艇比另外一條先行進入灣區,成之說,依慣例,另外那條艦艇擔任警戒。他們的艦艇悄悄滑動著,不遠處有信號燈在傾盆大雨中閃亮,似乎一切都正常。成之勸他進艙去,「你去休息一下,他們下去以後,我們馬上返航。」
他是當著陳生的面把槍帶上的,是陳生把槍從老位置上拿出來交到他手上的,沒有再離過身。三年了,陳生在身邊整整三年了,沒有出過半點差錯。上車的時候,他站在車門邊,沒有任何異狀。下車、登上艦艇的時候,成之的人陪在身邊,之後,再沒看見陳生。
他早已不知日月。那個漆黑的風雨之夜以後,他只看到了遠處,海面上,金門方向,那一絲絲的魚肚白。之後,他就完全的陷入黑暗中。汽車和火車都是見不到一線天光地密封著。他獨自一人被對方的軍人擁擠著。很久之後,在一個黑夜,進入一棟建築物,他有了一張單人床。白天,窗簾被拉起,窗外有樹,槐樹和榆樹,室內的氣溫不太高,空氣乾燥,他知道這是到了北方。
當初,並沒接文泰的菸。現如今卻被姓李的圈住。
然後,姓李的不再說話,擺出悠閒的樣子,坐回椅子,從桌上的菸盒裡抽出一支菸,擦燃火柴,點著了,深深吸了一口。
今天是星期一,是淑娉去郵局、去洗頭的日子,他要用這兩個鐘頭的時光,放鬆一下,蹲在壁角,晒晒太陽。
少言寡語,文質彬彬的魏以全的臉面從來都是模糊的,客氣和恭敬的後面總還有點什麼別的,絕不似成之的肝膽相照。霧氣騰騰,他審視著對方。老李側著臉,仰在椅子裡,不住地噴著煙。
「報告部隊長,您有指示請傳喚李中有中校。」艦長袁成的身邊站著一個其貌不揚的生面孔。
那一天,讓人分心的事情也特別多。傷還沒有好利落,老七提前歸隊了。不過輕拍一下而已,小子痛得咧嘴,來不及打話,竟壓著嗓子低語:「他們人太多。」
現在,離開那精神抖擻的日子還遠。赫朗翥、菲希可兩個地區交界的大道北邊,那無數的平行的街道上,除了蟬的轟鳴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聲音。沒有風,房子之間的空地上,只有灰黃的荒草,乾得幾乎脆裂。橄欖樹、無花果樹也都失去了健康的濃綠,讓人覺得,樹也渴了。房子都是水泥建築,到了近山的地方,才看得到紅瓦www•hetubook•com.com的屋頂。平頂房子寬敞的房頂上架設著天線,掛衣服的繩子隨意拉扯著,顏色鮮艷的床單、桌布懸垂於上,給呆板的街景添了幾分俏皮。
像愛琴海上的陽光一樣,細緻地觸摸到皮膚、心底和神經。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身子來,反過手,把背後的衣鉤解開。
團扇舉在頭頂上,女人目不斜視,筆直穿過大街,向一所小小的郵局走去。終於,大街上再次空寂如昔。
他不答,只是有點好笑的望著文泰,這位少校大概還不到三十歲吧,這是演的哪一齣戲呢?倒好像招待客人似的。還「文天祥的文,泰山的泰」,天下哪有這麼張狂的名字。
那一天,他吃飽、喝足,在黑燈瞎火卻乾燥、清爽的單人牢房裡調勻了氣,靜坐,希望能養足了精神以便迎戰下一個回合。
艦上的人員,多半不是他的人,也不是他熟悉的海軍官兵,是「特種部隊」,是被派往敵後的情報人員,是被一個他從來不熟悉、不了解、沒有接觸過的部門派遣出來的。他只知道這些人將面對險惡無比的環境。其他,他無從多想。他不知道,今夜之後,他有太多時間細想,整個事情卻是空白太多,模糊的地方太多,以致難以聯接。他更無從想像,他將成為一個不明真正內情的「當事人」,且被迫擔當這個角色很多很多年。
那天深夜,他被送走,再沒有見著文泰。
這會兒,他是在休息吧?陽光底下,他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上身一件棉質襯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上,袖子也扣得整整齊齊,只露出兩隻青筋暴露的手。他好像不熱,臉上沒有一滴汗。
模模糊糊的,強烈的不安從心底悄悄地升起。他又一次想到了陳生。
在這個月裡,城市處在昏睡中。有辦法的本地人早就離開了。他們到小島上去,他們在海邊,在渡假別墅裡。他們盡情地吃喝,日復一日地細細欣賞著被陽光撫摸成古銅色的皮膚。在咖啡和葡萄酒醺醺然的甜美之中,他們製造著或者編織著種種合乎情理但不曾發生或正在想法子使之發生的各種浪漫的不傷大雅的小故事。在陽光的七彩絢麗朦朧了意識之後,在落日的餘暉裡,酒精將他們帶入最佳創作境界,他們千方百計把故事改編至幾近完美。一次次地重溫這故事,故事在腦海裡生了根,茁壯地成長起來,成了傳奇。幾天過後,那傳奇已經完全成熟。他們已經完全相信那件事真實地發生過。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容易了,傳奇在自動地發展著,長出枝葉來。待一個月的假期結束,無數的傳奇生出了翅膀,在城市的飯館酒肆飄蕩,讓無聊的人們精神起來。
十五分鐘不到,竟然炮火連天起來。他衝出艙門,李中有擋住了他,他一手揮開了李中有的阻擋,衝了上去。成之就在他的腳邊,胸前的彈洞,鮮血汩汩,已經斷氣。他拔槍在手,立即察覺彈夾中空無一物。甲板上正戰得血肉橫飛,老七空手入白刃,似乎正要殺出一條血路,向他站的位置接近。
「其實,你不合作,對我們並沒有什麼損失。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很少。」老李抽出另外一支菸,在菸盒上敲了又敲,叼在嘴上,點燃了它。
手舉扇子的女人回來了,男人正悠然自得地拿著水喉在那一方新開出來的地上澆水。男人關掉水喉,兩人說著話,指點著圍牆內、外,已經整治好的一大片地場。可不是嗎?那兒已經出現了一抹淡淡的淺綠色。
他端坐不動。
雷聲、閃電、大雨將周圍攪成一團混沌。他和成之和自己的艦艇和艦艇上識與不識的上百條生命筆直地奔向了那個陷阱。
哈拉知道,要不了一時三刻,就會飄過來飯菜的香味,無風的燥熱中,那一陣陣的飯菜香格外誘人。哈拉從來沒有想到過,中國菜可以是這麼香,這麼誘人的。
正因為如此,他才沒有疑心吧?老七說得對,正因為如此,才沒有任何人疑心。
和*圖*書
這是頭一回,哈拉有機會這麼仔細地隔著玻璃、居高臨下地、從容端詳不遠處那張東方人的臉。他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很好看的男人吧?現在,皺紋深深刻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但是,很奇怪的,陽光卻似乎在撫平它們,只把臉的輪廓清晰地勾畫出來。伊利亞特說過,那是一對美麗的東方人,妻子的美一目瞭然,丈夫的美藏在海底。
半個小時過去了,街上活動著的只是一條狗,戴著項圈,在這「渡假月」裡被主人丟在街頭的一條狗。牠慢慢地從街上踱過,橫穿馬路,消失在一棟白色水泥方塊的陰影裡。
女人在笑,男人也在笑。汗水在他臉上閃著亮。女人從衣襟上抽出一方手帕,在男人額上拭了一下,男人接過手帕,擦了臉上、脖子上的汗。
他只是簡簡單單地告訴老李:「你是白費力氣,我不會和你合作。」他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因為他完全不清楚,他提出的任何問題是不是會帶給對方一點靈感,一點機會,而使自己陷入一個更加被動的局面。
這位二十八歲的南歐女人哈拉正在度過她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一個夏天。她愛上了不名一文的青年畫家伊利亞特。兩人在卡魯納基的咖啡座一見鍾情,愛得如火如荼。哈拉的父母、親友卻一疊連聲地表示反對。他們一再叫嚷:「臉蛋和所謂才華不能當飯吃。嫁給窮光蛋,不僅是自討苦吃,而且會讓家族蒙羞。」
沒有任何異常。特種部隊的人員身手矯健。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有條不紊。
成之去了。他手裡托著軍帽,在森然的槍口底下,一步步走在甲板上。他沒有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在昏暗中,他無聲地笑了,留給自己去做的事情已經不多。拒絕合作、拒絕被利用是唯一的存在方式。沒有了利用價值,要殺要剮由他們去。
「喵鳴」一聲,小黑貓也跟了上來,在女人腳邊一跳一跳,上了臺階。
門開了,亮處站著一個人,老李不發一言,悄沒聲兒地端起菸灰缸,走了出去。
老七回甲板去了,他去了自己的艙。這條艦,他熟透了,艦上有他自己的地方,樣樣東西都順手。
「我讓老七替你收拾的,我沒有再來看。沒什麼不妥吧?」成之也四顧。
「嵩詮兄,恭喜。」成之一掃拘謹,笑得一臉喜氣。他笑笑,擺擺手,拉著成之坐下來。
他看見了倒臥的屍體。他不知道那些慣於獨自作戰的人們,有多少還活著。冷森的槍口沒能阻擋他的腳步,他走向船舷,數千碼之遙的另一艘艦艇被十多條黑影團團圍住,炮火和硝煙中,船體已經傾斜。人體和槍口將他鎖定,他舉手行禮,向著那艘越來越遠,正在下沉的艦艇。
在一個八月,一個又乾又熱的八月,登上這綠色建築的頂樓,朝北看。
「你坐一下。」他回答成之,向那位李中校點了點頭。那人行禮,退出,隨手關上了門。
好久好久,老李才轉過頭來,目光銳利地掃過他的臉,嘴角飄過一絲嘲諷的笑,好整以暇地將香菸在菸灰缸裡捻熄。
他們並不搞什麼車輪大戰,就這個老李單槍匹馬和他纏鬥,努力撬開他的牙,努力要他吐口。
緊閉的房門上有了響動,門上一塊小板落下來,上面放著三只塑膠碗,肉絲炒芹菜、白飯、紫菜湯。
伊利亞特,哈拉一想到他,就無聲地笑了。他何止是英俊!坦白講,哈拉從來沒有被這麼細緻地愛過。
朝著阿衡躍出的方向,一陣的亂槍齊射。這一下,他看清了陣勢,連成之身邊的人竟也在突突地朝海上放著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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