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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扇

作者: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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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鐵水灼灼

第三章 鐵水灼灼

「比那燒刀子強點兒。」女孩也樂。
他趕緊點頭,「在。」
「我只陪了他兩天。他被交給地方了,再沒有下文。」
那一晚,文泰失眠,在鋪草上翻過來碾過去,沒有睡意。第二天一早,眼睛底下兩個黑黑的眼袋,兩眼血紅,二話不說,抄起工具,直奔車間。
老七聽了這一番話,反倒稍稍心安。小倩從小受磨難,反倒經得住陣仗些。他朝文泰笑笑,「我瞧那女孩子還行,經摔打。」沒說出來的是,他覺得那女孩子等於無父無母,和自己的境遇有些相似。女孩的神情又有點像表姐,有那麼一股子精氣神兒躲在那張笑著,又淌滿了淚的臉後面。
「八月初,在詔安外海,打沉一條船,帶回一條船的事,有沒有聽說?」
那一張被火光映得通紅的臉,亮晶晶的。
「瞧你,像個當兵的。」文泰沒有出聲,老七是從他的口形上辨出來的,沒接下文。
「你是聽的傳達?」老齊在身邊,不緊不慢地鏟著鐵砂,輕聲問他。
爐前工,那更不是人幹的。爐火熊熊,裡面沸滾著鐵水。外面蒸騰著煙霧和水汽,伸手往空中一撈,稀稀的,墨汁兒似的,黏稠稠的沾手。肺裡好像沒了空氣,就剩下這稀稀的墨汁兒。
「李大媽是我們家保姆,我還沒出生就來我們家了。這紅燒肉就是她做的,拿手。」文泰插嘴,「李大媽訓我們老頭兒?夠絕的。」
老七心裡說不出的窩囊,一個女孩子,孤孤單單,遠走天涯,他沒有法子給她任何幫助,反而添加了一個負擔在她心上。可是,不這麼辦,這大海撈針的事情就更無從下手了。
「小倩。我們家老頭兒和她們家老頭兒同船從英倫回國。」
最後的一塊肉、一滴酒都進了兩個男人的腸胃。文泰笑說:「李大媽可是貼心貼肺,這兩句話,字字都在點子上。老頭兒聽進去了沒有?」
從農村來的臨時工們,都是百分之一千的無產階級,賺的血汗錢多半都寄回了苦不堪言的家鄉,拿去養活老婆、孩子。單身漢們更是背負著全家人的指望,出來賺幾個活錢。他們當中至少有一半識不得幾個字。但是,他們在中國大陸光怪陸離的「社會大學」裡卻都修得了「學位」。就連那些歲數最小的半大小子們,在社會經驗這個方面也都夠格作文泰這個大學畢業生的「老師」。
五月十六日通知一下達,「文化大革命」的燎原大火一經點燃,母親第一,父親第二,他自己第三,就都被一一揪了出來。軍隊不搞大字報、大辯論、大批判和圖書那一套,只是把他當作「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走白專道路的典型」批判了一番。講老實話,還是和風細雨的。慘的是,跟著就遵命把他交給了「地方」,從此,地獄裡的日子就開始了。
「老頭兒、老太太倒是都聽進去了,也都夾起了尾巴,逆來順受了。李大媽她自己卻忍不下一口氣,」小倩抖顫著嘴唇,語不成聲,好不容易迸出一句,「都是為了你。」
打那一天起,老七(現在,他的大名是齊大川)時不時和文泰在爐前聊上幾句。那小子細皮白肉的,在爐前一陣折騰,好歹也像那麼一回事了。憑他能給姐夫敬上一支菸,可見不是個落井下石的壞種。可憎,這一條線也斷了。兩天而已,姐夫初到北京,由海軍交給公安之前那兩天,文泰照顧了他。
冶金部的大小頭頭一批又一批掉進了鐵廠造反派的手裡,文泰這條海軍拋下的「落水狗」就不再是整肅的「重點」,連他蹲過的「牛棚」,這會兒也被各式各樣的「牛鬼蛇神」擠得滿滿當當。他被「勒令」,拎著鋪蓋卷兒進了臨時工的工棚。
「噢,那你沒見著船。」老齊杵著鐵鐽,瞧著他。鐵水濺出來,眼面前,火星兒飛迸。
女孩自知自己的「哥」絕不是這幫人的對手,她求助的眼光落在大個子的身上,「他叫文泰。」底下的,接不下去了。她說不出文泰來這鐵工廠算是「下放」呢,算是「蹲牛棚」呢?算是什麼都不要緊,她得見著他。
老齊接過女孩遞過來的筷子,端起酒盅,「文泰,也不介紹介紹?」
文泰打量著眼前的人,兩手枕在腦後,靠在捆成一個卷兒的鋪蓋上,兩眼半開半闔,看著怪逍遙。身上的「塊兒」繃得緊緊的,耳朵支楞著。小子不是歇著呢!
他想說點兒什麼,他認為他的活罪眼下是到了頭,他該說點兒什麼。但那半截黑塔似的人卻只是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沒有再出聲,轉身走了。
大個子一笑,轉身就走,她緊緊跟著。從第一刻見著這大個子,她就相信他。
小倩抱著雨腿,下巴放在膝蓋上,看著文泰吃喝,小嘴微張著,笑得好甜。淚水卻在臉上淌了又淌,擦也擦不乾。
小倩的淚水已經被燒乾,她看看低頭垂淚的文泰,徑直跟老齊說:「齊大哥,拜託您,多招呼文泰。我的戶口也遷出北京了,說話就得走。」老齊深深點頭,文泰抬頭急問:「他們叫妳去哪兒?」
這幅三個人同坐鋪草上,其樂融融的圖畫,在他們此後或長或短的人生裡和圖書都再也沒有被忘記過。
這兩塊地方這麼大,可應該從哪裡找起呢?
瓶蓋一開,「汾酒。」文泰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伸出手去,握住女孩一隻手,搖了又搖。
從進門那一刻起,女孩的眼睛就沒離開過鋪草上石頭般仰臥著的那個人。她仔仔細細地看著這個人,還是神采飛揚的那張臉,劍眉直豎,方方正正的下巴上頭,線條分明的嘴失了血色,輪廓卻依然清朗。臉上、手上什麼顏色都有,沒有沾上髒的皮膚還是白得特別。還好,只是瘦了一大圈。她微笑著,細看那雙手,虎口上迸裂的血口子一下子讓她雙眼模糊,微笑凍住了,淚水不由分說地大滴大滴地滾下來,砸在那雙傷痕累累的手上。
「不是根本沒打嗎?」他驚奇地問,「不是都投誠過來了嗎?」
「浙江溫州人。」老齊加了一句。
搪瓷飯盒裡頭有六塊紅燒肉,兩個蛋和幾個栗子。兩雙筷子斯斯文文地夾著菜。
「醒醒。」老齊耐不住,又輕輕推了一把。
「嘿!姐們兒!瞧誰來啦?」鄉下來的臨時工可有些來到這北京郊區不消三天五天,就學了一口的下流。
文泰細嚼一塊肉,輕輕咂一口酒,淚水在眼裡轉。
文泰把自己乏透了的身體放平,閉上眼睛。睡意馬上席捲而上。他不想撐住,任憑自己睡了過去,天塌地陷也顧不得了,還管什麼「了局」。先睡它一覺再說。
「有消息,我會想輒讓你們知道。」小倩走了,拎著空的帆布書包。
「醒醒,有人找。」老齊推推躺在鋪草上的人。
「她說:『都什麼年頭兒了,還挺胸抬頭的,還不懂得夾著尾巴作人?』」
「不是根本沒打嗎?」文泰驚奇地問,「不是投誠過來的嗎?」
「嘿!妳怎麼來了?」文泰翻身坐起。多天來,老齊早已熟悉的那個愁眉深鎖的文泰蹤影不見,眼前是個教養良好、幽默感十足、帥得不得了的男人。
在爐前,文泰告訴老齊:「小倩真慘,老頭兒五七年打成右派,六一年凍死在北大荒。老太太早早兒就嫁給一個整老頭兒的專案組的傢伙,和老頭兒徹底劃清了界線。小倩沒著沒落,來了我家。我們家二老沒有女兒,格外疼她。李大媽更把她捧在手心裡,常比照著小倩的長處數落我。現在,文家已經完了,自顧不暇,更護不住她。小倩是右派的女兒,大學還沒畢業,就提前分配了。沒想到,分到了新疆那鬼地方,可真夠她受了。」
和-圖-書
「大家伙兒,並肩子上啊!」不知什麼人呼喝了一聲。文泰不由自主大步向前。一陣揮臂之後,居然也和別人一塊兒齊刷刷同進退了。回過頭來,老齊已經被換了下來,正站在那兒,看著他笑。
「你們家老太太還行,剃了陰陽頭,天天掛牌子掃街,還是樂哈哈的,有吃就吃有喝就喝。老頭兒垮了,人家罵他,他抬頭瞪人家,被人家打得啊,鼻青臉腫的。回到家,被李大媽著實教訓了一頓。」小倩眼淚淌了一臉,話音兒卻帶著笑。
女孩朝老齊一笑,「齊大哥。」她抿著嘴兒,笑得非常嬌媚。
「差不多就成了啊,別沒完沒了的!留著,慢慢兒練。」
這不是個胡說的人,老七思量著,在眼下的氣候裡但凡胡說八道的主兒,不會像文泰似的,混得那麼慘。
現如今,他在哪兒呢?
女孩朝著老齊嫣然一笑,打開手上拎的書包,取出一個搪瓷小飯盒,打開盒蓋,濃稠的肉香一下子撲了出來。
這點子紅燒肉竟然是老人拼了性命換來的,兩個男人都呆住了,眼睛都紅了。
一條大漢站在面前,瞧那陣勢,爐前這點子活兒,簡直是小菜一碟兒。聽說,鐵廠的工人分成了三下子,各自為政,正鬧得不可開交。廠子畢竟是「國家」的,「雷打不動」的生產任務還是得完成。爐前的「大拿」就剩了這一批農村來的「臨時工」。別看他們破衣爛衫腰間繫的東西由麻繩到軍用皮帶應有盡有,有他們在這兒,鐵水就照樣滾得沸沸揚揚。
這不是一個可以思念任何人的地場,這裡和任何的情感都沒有半點牽連,這裡只有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鐵廠在深夜的密雲,紅彤彤地突起在漆黑的背景上,夜不能寐的人們大睜雙眼,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光。
兩個男人對望一眼,還是文泰開了口:「有一個人,六五年夏天給矇過來的,那邊兒的海軍,少將銜。人高高的、細長條兒、少言寡語、菸酒不沾、寫一筆好字……」
下來之前,他的大學同學,已經竄到了「副政委」、「黨組副書記」的顧一鈞,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下去避避風頭。群眾運動嘛,總是聲勢驚人。下去幾個月,見見世面,多少有點兒鍛練,也是大有好處的。」
「瞧這陣勢,才開頭。往後,七顛八倒的日子還長著。你得學會了吃苦,要不然,撐不到了局。」老齊最終打破沉默,擱下這句話,起身出門去了。
一到了這個鐵廠,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大簷帽和一身軍裝自然是留在了機hetubook.com•com關,藍不藍、灰不灰的中山裝一到了廠子就在一場暴風驟雨般的大批判當中裂成了一片片一條條。從那往後,整天是黑不黑、灰不灰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帆布工作服。那東西硬得像鐵板,在傷口上擦過來擦過去,渾身上下竟沒有一塊好肉了。
工棚裡有工棚的遊戲規則,他是人下人,他是「被砸爛」的「狗頭」、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是一堆人人可以作踐的破爛兒。
這幾天,他的日子可是好過得多了,精神也回來了。和眼面前這位少言寡語的大漢並肩鏟著鐵砂,不用再拼盡最後一絲絲力氣,也就有了聊幾句的可能性。
「咳!」不知是誰咳了一聲,人們三三兩兩邁步出了工棚。
「是親的,還是表的呀?」旁邊還有人亂哄哄。
「找我哥。」女孩回答。
「過去的經驗,不是東北就是西北。」文泰又一次在爐前表示意見。
這不是一個可以思念任何人的地場,這裡和任何的情感都沒有半點牽連,這裡只有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老七退後一步,煤煙包裹住他,不顯山不顯水地包裹住他。鐵廠在深夜的密雲,紅彤彤地突起在漆黑的背景上,夜不能寐的人們大睜雙眼,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光。
「另外的十六位,你沒見過?」他也問過文泰。
「妳找誰?」老齊盯著面前這個女孩子,一張蒼白的瓜子臉上,兩隻又大又圓的眼睛,眼睛裡疑懼重重,別看歲數不大,心思卻細密得很哩。
「有沒有筷子?」文泰邊問邊在書包裡摸來摸去。
老齊逼近爐口,紅光裡,他和被他揚起的鐵砂變成了慢鏡頭的黑色剪影,爐子裡的紅色逐漸加深。文泰離爐口不遠不近,直覺熱浪像一堵牆直壓過來。老齊在前頭,把一座山送進了爐口。
「二鍋頭就是上好的啦!」文泰容光煥發。
小倩沉著聲兒,「李大媽說:『這下子出了人命,北房的和紅衛兵們怵了,興許能夠少找文家的麻煩,那就好。』說完就咽了氣。」
「五糧液、加飯、西鳳,全買不著。」女孩笑著說。
「我見著一個人,上邊說是投誠過來的,少將銜。」
他瞧著這位細高挑,一上船就暈得七葷八素,多年如一日,在辦公室裡邁方步、看報、喝茶的老同學,瀟瀟灑灑地一笑,「我沒事,下去練練筋骨。你老兄好自為之啦。」
老齊眼睛掃著爐前工們,悄聲問:「此人現在在哪裡?」
鋪草上的人吸了一下鼻子,猛地張開眼睛。
老齊和-圖-書很年輕呢,文泰不由得想。
在他的鋁飯盒被踩扁,他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盛放那二兩稀粥的時候,這位鐵塔般的漢子立在面前,遞過來一個乾乾淨淨的飯盒。那飯盒從此完整無缺。不知是因為它是老齊給的,還是因為老齊那句話。
兩個男人心頭一緊,目瞪口呆,看著小倩。小倩大喘著氣,把哭聲噎了回去。
「這種事兒,沒地方打聽。當初為什麼派我去了那兩天,我也不明白。人家只告訴了他的軍銜,連將軍姓什麼、叫什麼都不告訴。」文泰擰起了眉頭,「若真的是投誠,必有些朝對岸喊話之類的,我們不會不知道。沒有,完全悄沒聲兒的,裡面的蹊蹺,我完全不明戲。」
「差不多就成了啊,別沒完沒了的!留著,慢慢兒練。」
到了爐前,他面前的鐵砂堆被旁邊一張大鐵鏟撮弄了幾下子,眼瞧著就小了下去。他加把勁,竟然頭一回的,雙腳踏在了地面上,他的面前和其他爐前工一樣,「門前清」了。
好多次了,他差不多是跪在了鐵砂堆裡,用胸口抵住了鐵鏟把,咳嗆著,咳嗆著。噴出來的,也是又黑又稠的東西。一些些甜腥味也被鐵和煤的沉重碾得粉粉碎。他幾乎成了個「活死人」。
鐵水沸滾著,紅彤彤變成了白晃晃。爐前是真正的煉獄,文泰渾然不覺,只是起勁地幹著活。在鐵水的喧騰聲裡,他聽見了一句親切的問話。
「新疆。」
老齊細嚼一粒栗子,讓栗子的香味久久留在齒頰間。
那書包是個乾坤袋,不但有筷子,還有兩隻小酒盅,還有扁扁一個小瓶。
煙熏火燎,身前一片混沌,受難的人群腦子裡也是一片混沌,不知清明的邊涯在哪裡。表姐,可不知,此時此刻,妳又在哪裡?
「沒有,一位也沒見過,只見了那位少將而已。」
「聽的傳達,在北京。」
文泰在一聲轟隆當中回答了老齊的問話,他不知道那漢子聽見了沒有。那稍緩一時的間歇已經過去,吊斗又在爐前卸下鐵砂,一把把鐵鏟又舞動起來。鐵砂被拋進火海,白晃晃的烈焰被黑灰遮住,瞬間又燒成了火紅。
「快著,見見妳齊大哥。要是沒有他,我早就玩兒完了。」
「一九六五年夏天,你在海軍吧?」
「我跟李大媽說,要來瞧瞧你,她就燒了這點子肉。肉香,門窗緊閉也是擋不住,引來了住在北房的『小腳偵緝隊』。那婆子可惡,一進廚房就要掀鍋,李大媽擋住了不讓掀,她抄起火筷子就掄了過來。李大媽護住了那口小鍋,頭上砸出一個大口子,當下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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