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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扇

作者: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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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沈一推忘不掉的人

第四章 沈一推忘不掉的人

「小子,告訴你,我沈一推就是神仙也沒法子讓這人完好如初了。你放一千個心吧!你!」頭頂上的聲音深厚有力,他緩了緩氣,集中精神對付嘴上這支菸。菸很淡,吞了進去,熱乎乎的,並不覺得刺痛,他輕鬆下來,一口一口慢慢吸著。
大概就是這了,他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張紙上印的是繁體字,自然是香港、臺灣的報紙,「中央社」想來應該是臺灣的通訊社。
提著心、夾著尾巴,活到了四十歲,還要為了這麼一個自己永世也鬧不明白的機密大案受煎熬?趁早,趕緊走。有什麼帳,你們找正主兒算吧!
別是,被逮到的人,各個都是鐵嘴鋼牙。要想撬開他們的嘴,只有挑軟的捏,在那些苦咍哈的「親戚」們身上下手。自己已經照著「眼鏡」說的,「勸」了他,他無動於衷。想到了他挾到自己碗裡的海米,要是真的給自己上大刑,叫他在旁邊看著,他沒有不吐口的。
這裡卻在處心積慮著「統一戰線」、「武裝鬥爭」、「黨的建設」。
那確是一張細心剪貼過的「剪報」。
這邊說「偷襲」那邊說「激戰」,這邊說「全軍覆沒」那邊說有五個被救回去了。這裡面,老百姓弄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最最要緊的,八月六日發生了「戰事」,今天都九月三十日了,沒見報紙上也沒聽廣播上提到這件事。如果真是大捷,怎麼會不大聲地宣傳?!
他好不容易鬧明白,那篇文章是一九三九年的一篇發刊詞。不知那刊物叫什麼,大概是《共產黨人》之類的。
「嘿!你!過來一下!」
老實人在一九四九年以後的新社會已經活了不短的日子,從「土改」、「鎮壓反革命」起,偌大的老胡家,一個接一個地零散了。父親是表叔出了五服的兄弟,小心謹慎,作了一輩子小學教員,強逼著自己娶了三代血統工人出身的女子為妻,為的竟是現在嗎?他忽然之間明白了死在「三年困難時期」的老父親多年前的深謀遠慮。
沒有人好奇,沒有人問他姓甚名誰,來自何方。他只被叫做「嘿!」跟著同室的犯人一塊兒「起床」、「清潔」、「吃飯」、「學習」、「熄燈」。監管人員也不理睬他,好像他在那裡已經住了好久,也好像他並不存在。
叔姪倆不約而同地注視著那張紙,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又都迅速將視線移開。這一幕看在來人眼裡,他開懷地笑了,「別緊張,只不過是一張剪報而已。」
「頭兒」明白,姓胡的無論死活都已經贏了這個回合。這一回,機關算盡還是沒能鬥過他。看樣子,要不了多久,就會被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人已經被抬進了他平常「修理」傷號的空屋,床板四角的木柱上,繩索早已齊備。
過了午夜,「頭兒」把辦公室的燈熄了,坐在暗地裡。他算計得好好的,姓胡的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賠上了個本家姪子,他不可能不傷心。手底下一班人馬不給他半點喘息機會就把他拆了個七零八落。他必得慘叫、哀號。從今往後,他將無地自容而俯首稱臣。
心裡思忖:這是個什麼人呢?要遭這般毒手?
「開門!開門!給人家送衣裳去,嘿!」
官兵五人獲救餘壯烈犧牲
姐弟倆從那個時候起就分不開了。民國三十七年南下,他匆匆奔進秦家,娶走了姐姐也帶走了弟弟。待老七扛上槍,他就常常想起自己扛槍打鬼子的時候,同樣的十七歲,同樣的細長個子,同樣的膽大心細。他心裡溫溫熱熱地想著,一九三九年,中國人血裡火裡的大時代啊!
大不了,不就是一個死嗎?死不了,活不成才難。自己甩手一走,老婆必是帶著孩子嫁人,從此老胡家再也沒人,徹底乾淨了。複雜的、沉重的「家庭出身」、「海外關係」欄目再也難不倒一個徹底完結的家族了。
人的頭臉都還好,「功夫」全用在了皮肉底下的那付骨架上。這人高大,骨骼勻稱。自然,裡面必是斷得七零八碎了。
從前,很多很多年以前,自己在外面跑,她和孩子在家,那時候她就喜歡畫,自己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看她畫過。現如今,他能夠每天每天就這麼靜靜地看著,看著她畫,看著她自己走進一幅畫。
「你從家鄉來,坐火車也坐了好幾天吧?」他這麼問。
無論怎樣,先養足了精神,看那戴眼鏡的明天怎麼個「好好談」法。他勞乏地睡了過去,睡得很深,無論是呼嚕聲、磨牙聲、低語聲,甚至人的走動聲一概聽而不聞。
「成。您這兒慢慢兒推著,hetubook.com.com我先走一步。」另外那個人的腳步聲遠去了。
沈一推脫下襯衫,只著一件背心,將那人細細綁好,深吸一口氣,兩手推了下去。汗水一時三刻就濡濕了他的褲腰。那人渾身上下也水流如注。青布上洇出一塊塊、一圈圈的水印。
他抬頭,周圍的犯人都面無表情地瞪著他,他站起身來。辦公室外邊站著幾個人,其中有一個特別矮小的,黑不溜秋的制服上頭一張黃瘦的臉。那張臉是全然陌生的,兩隻眼睛裡的驚恐讓那張臉上的表情更加奇特。那人似乎應該扭頭就跑才對,他怎麼朝自己走過來了呢?
「瞧您說的,不這麼著,哪兒找地方給您露這手絕活兒啊。」那個聲音蠻熟悉,是同牢房的一個犯人,那人參加了這場令他骨碎筋折的活動。
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個叫「沈一推」的,在耳邊悄悄說:「兄弟,我還得再推幾把,你沉住氣。」
「那你又來了這裡,豈不耽誤了公家的事?」
嘴裡的黏稠上下翻騰,他大聲咳嗆,胸口刺痛,什麼尖銳的東西在胃裡翻攪,猛地一抽,他痛得張著嘴,發不出一絲聲音,僵在了那裡。
他怎麼會不懂呢?身為老胡家的人,對「政策」這兩個字的體會自是刻骨銘心。只不過,如今似乎並沒有開仗,表叔怎地竟作了「俘虜」呢?
他完全沒有想到,接下來的一個回合,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就在那姓李的消失不見的同一天,就寢之前,他就被帶走了。上了車,車子顛顛簸簸的,走了不下一個小時。他被帶下車,看見車子停在一個小小的空場上,四圍牆上架設了電網,懸著紅色的燈泡。沿著門和走道,伴隨著一連串乒乒乓乓開門、關鎖的鈍響,他終於被推進一間牢房。他笑了,地鋪上躺了足有十五、六個人。這下好了,他終於結束了單獨囚禁的日子。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拖了一下凳子,挪近方桌,想再看真切些。
中央社臺北八日電,電文部分有空白:
血裡火裡,老七一家老小,就逃出他一個……現如今,他是不是又一次逃脫了劫難呢?
犯人們吃罷早飯,在小空場上照常「學習」,沒有人向這堆破布多看一眼。
「天氣也沒有那麼熱,睡了這一下下,就鬧得這一頭一臉的汗。不是給夢魘住了吧?」她輕聲細語,眉心微微蹙起,瞧著他,手裡的小毛巾並沒有停下來。
「我愛人是廠裡的車工,一個兒子上小學六年級了,還好,功課還不錯。」那人又笑笑,搓了搓手。
車上就坐著那位戴眼鏡的,一張口就是公事。
「你是採購員?」他有點好奇。
「你成家了吧?孩子也都大了?」
日頭落了,犯人和監管人員分別吃了飯。號子裡熄了燈。這個地方只剩辦公室和小空屋兩處燈光明亮。
「老小子陰壞!」
他身前身後,一疊聲的汙言穢語。他覺出了不對勁,但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法子想明白那個不對勁是什麼,有人已經動手了。那一拳是斜刺裡來的,重重地打在他脅下,他站立不住,人還未及倒到地上,又被飛起的一腳正正地踢上了左肩,跟著到來的一拳狠而準地砸在肋骨上,他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尖銳的刺痛使他忍不住雙手捂向胸口。時間完全地停止了,在飛旋的黑色蝴蝶之間是那輪火紅的太陽。太陽不是圓的嗎?怎麼破成了一片片?一片片破布都是紅的,紅的,稠稠的、濃濃的、甜甜的腥味。
他悠悠地醒轉了,兩隻眼睛不費力就睜開了。眼前的這張臉是那麼的熟悉而親切。淑娉正拿著一條軟軟的小毛巾掖著自己脖子上的汗水。
以上三行字以不同字體印刷,「自沉」那一條比較纖細。
「老胡家,就剩我了。老的老了,走的走了。你在這邊論親戚,也就只有我了。」那人瞧著他,像背書似的說完了這麼兩句話,搓著手,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不再有話,人也好像輕鬆下來了。
到了地方一看,「家屬」只他一位。心裡又想,十之八九,公安們又是採取了「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老招式。和表叔關在一起的,看上去都是地痞、流氓,沒有正規軍的模樣。
「您看,好大一隻海米。」姪子從白菜湯裡撈出玉米粒大的一隻蝦米,用筷子舉著,讓他看。他有點驚訝,溫州是魚米之鄉吧?想想,多說無益,遂用湯匙細心摸索,將大大小小的蝦米、蝦皮全都放進姪子的飯碗裡。
只有那位叫他「叔」的中年人沒有笑,兩眼木然地轉回去盯著那張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大概和_圖_書是兩個人的心境都和緩了下來,在方桌兩邊面對面坐著,兩個人似乎都在動腦筋,找個什麼題目來談談。
「你的情況我們都一清二楚。請你去個地方,看看你表叔。他在美蔣匪軍作到少將,雙手沾滿了中國人民的鮮血。那並不是你的罪惡。現在,他作了我們的俘虜。我們希望你能夠開導開導他。你受黨的教育多年,當然懂得黨的政策。」
尖溜溜的風颼颼地吹著,旋著,榆樹葉兒一片片落下來,黃著,捲了邊。
念及此,他心無旁騖,不慌不忙動起手來。身下的床單雖然舊了,倒還結實,無聲無息地在被子裡扯成了寬寬的布條,擰緊了,成了一根繩。
忽然一日,眼鏡片兒閃閃爍爍,布鞋無聲無息地將來人帶進他的宿舍。他抓起桌上的捲菸,跟上走了。
我兩艦被圍攻彈藥告罄自沉
「也好,沉住氣啊。」沈一推答應了他。
那戴眼鏡的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隨隨便便地接了下去,「他幹的是海軍,帶了兩條船,偷襲我們的海防。結果是全軍覆沒,他和他的手下都被活捉了。」
「不是啥好東西。」
這人說得對,他少小離家,跟著父親。父親倒在日本人炮火底下,他就扛起槍,走在了隊伍裡。老家有些什麼人,他根本弄不清楚。他是在男人們中間長成大人的,那些男人都不多話,他自己更是極少有心思想到老家的河、小山坡、無數的桑樹。桑葉裡的蠶寶寶也是母親和別的女人們要飼弄的。母親生了急病,一下子就走了。他來不及看到母親有任何改變,她還是那麼笑微微的,她的髮髻還是沉甸甸的、順順的、黑黑的、亮亮的,她就匆匆地走了。父親馬上回來,帶走了他,告別鄉間,走進城市。
天塌下來,讓表叔一個人扛吧。他是有種的,父親說過,從小看大,表叔小時候就是個生了豹子膽的。說得多輕巧,「你這一趟恐怕也是白跑了。」共產黨豈有白白開車接送的道理?「白跑」?哪裡能夠那麼便宣?!
夜很深很深了,圍牆上的紅燈一閃又一閃,小空屋裡燈光依然明亮。門大開著,濕冷的空氣把屋裡的汙濁趕盡,沈一推細心地一把把推著、捏著,拿出了他渾身的好本事,直到他聽見了最後那「嗝」地一聲。
「政府叫我來和你談一談……」聲音好像是從胸腔裡擠壓出來的,「老胡家就剩我和你了……」他幾乎踉蹌了一下。「你出門早,不認得多少家鄉人。我爹管你父親叫叔,我小您一輩,也該叫您叔……」
沈一推也是個「歷史反革命」,因為他推好過好幾位國民政府大員,這些大員們都曾經和共產黨作過戰,「雙手沾滿了共產黨人的鮮血」。一九四九年,這些大員或死或遠走臺灣、海外,沈一推自然成了替罪羊。勞改十年當中,又受命推好了不知凡幾的受刑人,好讓他們再去接受「脫胎換骨」的改造。一九六五年的春上,沈一推刑滿釋放,分配到一個捲菸廠工作。工餘時間,他在宿舍裡,弄些中藥攙上菸絲,作成了一種捲菸,好讓那些被推拿的傷號,減輕些個痛苦。
「抽一支,會不會的,都抽上一支。我的活兒還沒完呢。」
有人推了他一把,踉踉蹌蹌,他撲向前去。小空場上,就在他面前,一具僵直的屍體仰臥在一張門板上,屍體脖子上直拖著粗大的白布繩結,那面色慘白、烏青的屍體正是那老實人,他自己的本家姪子。
叔姪倆幾乎是無言地、只用眼睛傳遞著關切之情地、細細地、慢慢地吃完了這餐飯。
眼睛被水霧濛住了,勉強睜眼,只有一隻眼睛透過水霧看見頭頂上晃著一團黃光,另一隻眼睛什麼也看不見。那一團黃色不斷地湮開去,一圈圈漸漸擴大著。
他來不及對昨晚的幼稚作出任何的反省,他不可能意識到他對形勢的估計是多麼地脫離實際。在他完全昏死過去之前,充塞在心頭和腦際的只有老實人僵直的屍體,「罪孽啊……」靈魂深處的那一聲嘶喊隨著鮮血噴濺出來。
沒動地方,晚飯是在「會客室」吃的。兩菜一湯,白飯的米粒圓圓、亮亮,嚼起來糯糯的。「天津小站稻,最好的米,多吃。」「本家姪子」朝他笑笑,細嚼慢咽,吃得斯斯文文。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中央社的消息宣布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一個為國捐軀的烈士。而他所知道的只不過是所謂「真相」裡面的極小部分,陰謀的背景以及整個過程很可能將像石頭一樣永沉海底。他或者是把牢底坐穿,或者是找尋機會了此殘生。他不會進入政協,他不可能給這位本家姪子帶來任何的好運氣,他無話可說。但是,起碼,他可以好好和圖書照顧這位遠親吃好這頓飯。
「倒是不麻煩,我正好在天津出差,給縣裡採購點農機具。從天津來此地倒是不遠。」那「本家姪子」一聽是這麼個問題,心下輕鬆,誠誠懇懇地答話。
多半的人動也不動,連眼睛都懶得睜,只有一、兩位抬頭看看他,只有一位出了聲:「動彈點兒地方,來人了嘿。」他也就在靠門的地方放下了自己的小行李卷,側身躺了下去。
午飯以後,喝了兩杯天霧茶,他就很聽話地躺在一張涼床上。南歐的房子,落地窗又高又大,她在窗前擺了張寬大的條案,墊上一塊黑色的厚絨布,鋪開一張宣紙。手上提著筆,她半低著頭,凝神思索片刻,又抬起頭來,望向窗外。那隻攙了灰色卻還像緞子般發亮的髻就那麼服帖地順在領口上。淺咖啡色的旗袍,滾了深咖啡色細細的邊。耳墜只是兩個小小的金環。簡單、平順,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她,多少年來都是這個樣子吧?
他將那人身上的絲絲縷縷剪掉,胸部已經塌陷,四肢已經扭曲變形。取過一塊家織青布,蓋在那人身上,他閉上眼睛,用指尖一寸寸輕觸。
秋陽白花花地照在頭頂,冷風卻颼颼地順著領口直灌。小平場上,犯人們低著頭,紋絲不動地坐著,如同一塊塊石像。他在腦子裡繞著這些碾過來又碾過去的生疏的詞語,努力去直接地抓住那些滑不溜丟的詞組後面那個明確的含義。心底裡卻翻騰著幾個數字,中共建黨是一九二一年,經過「十八年的經驗」,就到了一九三九年。血與火一般灼熱的年代,發刊詞裡面沒有半個字提到抵抗日本的侵略,心心念念的不過是壯大自己,從國民政府手中奪權而已。
啟明星溫柔地升起在遙遠的天際,天濛濛亮了。沈一推站到了空場上,放聲吼:「拿乾淨衣裳來!」
事起突然,他靜靜立著,看著監管人員出去,帶上了門,室內只剩了他和那位管自己叫「叔」的中年人。
參加八月六日海戰之我海軍士官等五人,已於八日由漁船及商船先後救返臺灣。茲據報稱:我兩炮艦於六日凌晨一時五十分開始與匪艦決戰。激戰至五時二十五分,我艦中彈甚多,與臺灣電訊中斷,官兵傷亡纍纍,彈藥告罄。指揮此次戰役之部隊長乃於五時三十分下令自沉,兩艦官兵,除生還者外,大多壯烈為國犧牲,徹底實踐海軍與艦共存亡之光榮傳統與革命精神。
中華民國五十四年八月九日,《聯合報》頭條,標題如下:
「抽支菸吧。」有個聲音,伴著轟轟的耳鳴。
天亮了,哨子嘟嘟狂叫,犯人們手腳利落地起身把鋪蓋捲好,一個個色彩斑斕的鋪蓋卷沿著牆跟碼成一條直線。外面一陣腳步聲,犯人們支楞起耳朵,有幾位忍不住地喜形於色。
監管人員收走了盤子、碗筷,也帶走了他。他離開的時候沒有任何的不安,還跟姪子點點頭,道了聲:「明天見。」
這是第三回了,沈一推汗流浹背走出屋外,在空場上走動一會兒,踢兩下腿,揮幾下臂。他的菸早就用完了,傷號醒了痛昏,再被痛楚震醒,也不知多少次了。那人不再咬緊牙關,但那人連悶哼的聲音也沒有。臉上的汗、嘴角的血是沈一推見過無數次的。可是這個人……這還是個人嗎?
「坐,坐。聊聊家常,也好嘛。胡先生離開家鄉久了,談談家務事,也好嘛。」來人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笑得瞇成一條縫。他手裡拿著一張紙,將那張紙在桌上鋪開。
然而,他一聲不吭。
日前金門以南海戰
在天津貨運站,他正在清點著上車的貨。公安局的人就找來了,客客氣氣地交代有事要請他幫個忙,至於農機廠的公事,他們會「負責到底」。貨運站裡扛包的、開票的、打秤的都瞧著他,瞧著他跟著公安上了吉普車。
「這樣吧,親戚來探望你,會客室坐吧。」
「哼!」這一聲,他聽清楚了,是頭頂上發出來的。
「……統一戰線問題、武裝鬥爭問題、黨的建設問題,是我們黨在中國革命中的三個基本問題。正確地理解了這三個問題及其相互關係,就等於正確地領導了全部中國革命。而在十八年黨的歷史中,憑藉我們豐富的經驗,失敗和成功、後退和前進、縮小和發展的深刻的和豐富的經驗,我們已經能夠對這三個問題做出正確的結論來了。就是說,我們已經能夠正確地處理統一戰線問題,又正確地處理武裝鬥爭問題,又正確地處理黨的建設問題,也就是說,十八年的經驗,已使我們懂得:統一戰線、武裝鬥爭、黨的建設,是中國共產黨在中國革命中hetubook.com.com戰勝敵人的三個法寶,三個主要的法寶。這是中國共產黨的偉大成績,也是中國革命的偉大成績……」
「激戰」將近四小時,「五人獲救」、「餘均壯烈犧牲」。
牢房裡,人們都沒有睡,黑暗中,一雙雙眼睛在無邊的寂靜中大睜著。一聲「匡噹」,小空屋的門開了,傳來蹬蹬的腳步聲。
在京城的地面上,沈一推是一位極具聲名的推拿和接骨醫生。脫臼、骨折常常只需「一推」即可復位、痊癒。病人、傷者經他一推,可能一躍而起行走如常。
菸被取走了,他聞到濕布的氣味,奮力搖了搖頭。
在牢房的地鋪上睡著的人,心裡卻踏實得很。不要說救回去五個人,哪怕只有一個活著回去了,共產黨就不能一手遮天。事情的前因後果遲早會露出水面來。他自己本來是應該跟成之一起去的,無奈被人牆堵住而求死不得。現如今,生死由不得自己,拒不合作卻是辦得到的。
他想到那老實人,有些酸楚,那人說到老胡家,「走的走了,老的老了。」他聽的分明,大概是被抓、被關、被鎮壓的不在少數。他胡嵩詮是胡家一分子,親戚們為了自己受了多少的連累。這一回,自己進了網羅,天大的「罪名」一肩擔起,那老實人和家小也許能夠得以保全。
「那老小子夠狠,『頭兒』這回要栽……」話音未落,脖領子就被人揪住了,「再放一個屁,老子碎了你!」
「人家大老遠的來瞧瞧你。我們好心好意讓你們叔姪倆聊聊家常,你怎麼就逼死了他!」眼鏡片在太陽底下熠熠閃亮,一根被菸熏黃了的手指正抖抖顫顫戳向自己。
他的醒,幾乎是瘋狂的,他沒有任何語彙可以描述他清醒過來第一瞬間的感覺。咽喉裡的火要冒出來,卻被一團黏稠塞住了嘴。他的手腳機械般地彈起,細細的麻繩卻將它們捆紮得結結實實。
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無論廠子裡怎麼動員,他抱定宗旨,一言不發。被逼急了,只說:「我看不出什麼地方需要改進,都挺好的,叫我說什麼呢?」廠子裡「劃右派」的指標「順利」完成了,他得以平安過關。想不到的,初次見面的表叔說得對,這一回是「無能為力」了,事情太大,他們叔姪都落在了人家的砧板上,再也動彈不得了。
待面對面見到了表叔,那人衣裳釦子扣得齊齊整整,氣色不算好,可是「虎死不倒架」,站在那裡,有一股氣勢。話不多,卻也在情在理。可不知他是怎麼被抓的呢?
他像一堆破布似的被丟在空場上,頭頂上是那輪熱乎乎的太陽。老實人的屍體和他作伴的時間並不長,就被人抬走了。只有他,像一堆破布,身子下面黏稠的血慢慢地凝結著,成了黑紅。
「不,不是,」那人連連搖手,「我只是管管農機廠的倉庫。採購員生急病,他聯絡好的貨沒人去提也是不行,領導才叫我趕了去。」
「您不給留個後手兒?慢慢兒磨磨?」遠處的聲音試探著。
「你大概不太明白,」眼鏡下面的一張嘴朝著那老實人一開一闔,「這位胡先生,少小離家、參加美蔣匪軍與中國人民為敵的胡先生,就是那位部隊長。你看,他好好的活著,並沒有『下令自沉』,當然更沒有『殺身成仁』。他作了俘虜。他回不去了!」這人加重了語氣,然後又嘿嘿地笑了,「你說得對,論親戚,他只有你了。不論是這邊還是那邊,他都只有你這一位血親了。」
他不再去聽那些音調鏗鏘的空話,專心一意地想著最為具體的一九三九年,那是老七出生的年分,也是老七成為孤兒的年分。那一年,乳母抱著襁褓裡的老七奔進秦家門的時候,他的小表姐一下子就長大了,變成了十二歲的小大人。她每次說起這件事,總不會少掉那幾句:「奶娘渾身是血。我就說,小表弟怕是活不成了。抱到床上,打開裹著的小被子,他白白胖胖的,一點兒傷也沒有。日本人狂轟濫炸,小表弟一家子老老少少十多口人,逃出生天的就他一個……」
門「呀」地一聲推開了,走進一個人來,不大像監管人員,灰色中山裝剪裁合體,腳上一雙布鞋,走動起來沒有半點聲音。
幾天以後的一個下午,犯人們都端坐在小空場上,監管人員正在給他們宣講毛澤東的「三大法寶」。那監管人員坐在一張木頭椅子上,不作任何解釋,翻開書就念。
「操!真夠惡的!」
「是一推。」有人壓著嗓門兒驚呼。
那高高在上的人,一口溜極了的國語,念得鏗鏗鏘鏘,十分的有勁。
「政府叫我住在招待所,管著吃喝,等你合作了,我就回去,不算請假……」那人繼續和_圖_書
「活兒幹得夠細的,累我出這一身汗。」
丟下毛巾,她雙手捧住他的臉,淚花兒團團的轉。他輕輕拍拍她的背,「我挺好,挺好的啊。」
多少年來,他每去一個地方都是在地圖上、海圖上先認真地做了一番研究才動身的,不像現在,他在這裡好些天了,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是第三回了,沈一推汗流浹背走出屋外,在空場上走動一會兒,踢兩下腿,揮幾下臂。他的菸早就用完了,傷號醒了痛昏,再被痛楚震醒,也不知多少次了。那人不再咬緊牙關,但那人連悶哼的聲音也沒有。臉上的汙、嘴角的血是沈一推見過無數次的。可是這個人……這還是個人嗎?
他的一顆心當時是放進了肚裡。心想,抓了一堆人,把這一堆人在大陸的親戚弄來做做「說服工作」。住在「招待所」的,男男女女大概有不少的人哩!
牢房裡再次寂靜無聲。
牢房一下子炸了窩,鐵門搖得嘩嘩響,「開門嘿!人都他媽的死光了,是不是?」
「那人夠實誠,不定怎麼著呢,把人家給嚇死了。」
他還糊塗著,只聽得一陣吆喝,牢門大開。犯人們靜悄悄地魚貫而出。
屋子裡的人都走空了,老實人也離開了會客室,他面無表情地被人領著走進了「招待所」。往臉盆裡倒了點暖水瓶裡剩的溫吞水,又對了點涼水,洗了臉刷了牙拉開被子熄了燈就躺下了。這間屋裡三張床,另外兩張是空的。他躺著不動,外面高牆上的紅燈每隔三分鐘大亮一次,光線穿過中間床鋪上方的窗戶直射進來。自己這張床對著門,正好完全隱沒在黑暗裡。他兩手枕著頭,想著這兩天經過的事情。
他不知道,那個老實人從一個絕大的矛盾中看出了絕不光明的前景。
「聽好兒吧!一推給姓胡的一支菸,鐵打的漢子也經不住一推呀,更甭說還得推上一會兒呢。」走出門去的犯人大聲兒嚷嚷著,小空場上放風的犯人都聽仔細了。姓胡的,被打零散了,大家親眼得見。「頭兒」請來了沈一推。一推之下那椎肝刺肺之痛,有不少人是嚐過滋味的。那間小空屋是個比任何禁閉室都恐怖的所在,那裡傳出的慘叫聲往往摧肝裂膽。
他閉上了眼睛,咬緊了牙關,身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就繃緊了。他作好了準備,但是他仍然十分的意外,痛楚一波波襲來,似乎綿綿無絕期。他只覺得全身的骨骸在湧動中化成了碎片,眼睛雖然緊閉著,團團黑霧卻在眼前漂浮、翻捲,他昏了過去。
「不會,」那人又忙搖手,「貨已經上車了,倒是不誤事。」又笑笑。
他聽得監管人員這樣說,就隨著他們朝前走。
「還好,」他笑笑,「我醒過來以後,就不再睡在門邊了,他們在屋子裡頭靠牆的地方給我打了個很不壞的地鋪,身上也不知是誰的衣裳,乾乾淨淨的,有一股胰子味兒。」
老實人!這可怎麼好?他心下匆匆掂量一番,覺得實話實說比敷衍搪塞來得負責任,「我只能坦白跟你講,有些事,你、我大概都無能為力。你這一趟,恐怕是白跑了。」他瞧著那人,想著因為自己的緣故,這麼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和他的妻小不知道又得遭受什麼樣的惡運,心頭頗為沉重。
五個人獲救,老七必在其中。他也笑了。
「會客室」裡陳設簡單,牆上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黑白分明、有稜有角。木頭方桌,桌旁幾張板凳而已。
這實在在不像是真的。那果真是她嗎?
「胡先生,」眼鏡兒收起笑容,森然地、一字一頓地轉向他,「你也看到了,你們中央社的報導相當離譜。你可以通過我們的廣播說出真相嘛。至少,能夠讓你在臺灣的妻子和女兒知道你還活著。國民黨絕不會歡迎你回去,留在這裡,政協的大門敞開著,你何不從長計議呢?」眼鏡兒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又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的「本家姪子」,漸漸地露出了笑容。有了足夠的「靜場」的工夫,蓄足了氣勢,自信掌握中的這叔姪兩個人都聽清楚了自己這一番勸導,這才拿起桌上那張紙,說了句:「吃了飯,都早點休息,明天再好好談。」推門離去了。
那人點點頭,竟無聲地笑了,眼裡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眼前那黃黑的、漏風的口齒間吐出來的字,並不比那「三大法寶」容易懂,卻比那些空話的殺傷力大得多。他直覺到,自己的應對很可能使得這位可憐的「遠親」的處境更加悲慘。
眼角有淚,痠澀得難受。他閉上眼睛,勸自己小睡一下,接接力。
耳朵倒是聽得清楚些了,一震之後,聽覺恢復了些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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