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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扇

作者: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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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韓和平的智慧

第五章 韓和平的智慧

「千真萬確!您想想,沈一推千推萬捏之下,不哼一聲的人,神鬼都怵!那老小子真的是服了。」
「雲遮月」,他也笑了。沙沙的嗓音,在這荒漠之上,還真是滿含著蒼涼,「不壞,真不壞,閒來無事唱幾個好段子,還真是不壤呢。」
「快遣送以前,有那麼一天,照例的一番問話以後,那眼鏡兒說:『你快要交到下邊兒地方上去了,事情總得有個結論。再說,胡嵩詮這個人也已經死了,你換個名字吧,於你,於我們都方便。』那時候,他桌上正好有一本《二馬》,他一拍書就說:『你姓馮算了,叫松全,音同字不同,也留了個紀念。怎麼樣?』還有什麼『怎麼樣』的,我沒理他。」說罷,多少有點黯然。
在阿克蘇兵站,大家都端著臉盆圍著水龍頭洗手洗臉,水的顏色一下子變成了醬黃。他忽然發現兩男兩女四個青年正打從兵站外邊走過,他們講著他完全聽不懂的方言。看他發獃,兵站伙房的老大爺告訴他:「那都是溫州青年,農一師有不少。」他記下了。而且他看得仔細,那四個人絕非居住本地,而是正在長途跋涉之中。
三天裡,他弄清楚了地形。他所在的連隊距離「死海」塔什拉瑪干大沙漠只有數十公里密密的胡楊林,連隊的「戰鬥任務」就是要墾荒「造田」,伐盡胡楊林、開闢出「條田」來。「將來要像蘇聯似的用大型拖拉機播種和收穫……」連長和政治指導員口沫橫飛地向這些城裡人描述著燦爛的遠景,發到大家手裡的卻是鐵鍬、砍土鏝和一柄柄利斧。
「瞎說呢吧?」他滿心疑惑,腦筋一時拐不過彎來,跟不上拉玆的邏輯。
當初,和拉玆他們一塊兒被押到新疆去的一車人裡,有一個「舊職員」出身的年輕人,名字叫韓和平。一看名字就知道此人一九四五年出生,一落地就趕上打走了日本鬼子的「和平」歲月。和平自然只不過是二老雙親的夢想。內戰烽火要不了幾年就把個小職員拋給了共產黨的新政府。老韓夫妻是極明白的人,眼看時局亂成一團,心中焦急、無奈。傅作義一交出北平,韓老先生就明白大勢已去,隔江對峙的可能性低於零,關緊房門再三叮囑老婆和唯一的兒子,謹言慎行,從此往後要夾起尾巴作人。韓和平極乖巧,總是坐在小板凳上,幫著母親剝蒜、摘韭菜,兩隻大眼睛把什麼都看了去,嘴裡卻沒有半個字。
韓和平的父親是財會出身,政局混亂中,他沒有資格跟著機關南遷,只得留下,進入了一家私人鞋廠,作了會計。鞋廠不大,員工不到百人,廠主也是個膽小怕事的。老韓一家倒也還過得太平。五〇年代初,共產黨沒收了國民政府遺留下來的銀行、鐵路、大型企業,一步步向民族工業逼進,採取了「限制、利用、改造」的政策。鞋廠老闆一看風頭不對,趕緊停了皮鞋生產線,只留布鞋類,且步步縮小生產規模,只求溫飽。到了一九五六年早春,形勢更加緊迫,「公私合營」已經在大、中企業間展開,大戶已經開始一一被吞吃。鞋廠老闆視老韓為心腹,兩人漏夜研究保住一點點本錢的法子,在「公私合營」、「轉入地方國營」、「劃歸手工業改造」三條路當中掂量過來掂量過去,覺得這第三條路還可勉強一試,起碼不至於全盤盡墨。除了減員、大大縮hetubook.com.com小生產量之外,還得把歷年帳目作些改變,讓那「資本微乎其微,對工人的剝削幾等於零,而老闆本人又是手藝人」成為鐵打的事實。於是,鞋廠變作「東方布鞋生產合作社」,老闆和工人平起平坐在車間鞝鞋,會計老韓帳目上的事情一完就趕緊進車間裝盒發貨忙個不停。
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是,世界上的事情就那麼湊巧,這邊廂少了一個姓胡的,多了一個「姓馮」的,萬里之外卻少了一個姓韓的,多了一個「姓胡」的,老胡家竟然是一點兒沒吃虧。
就這樣鞋廠老闆一家和老韓家連結成「生命共同體」。在大飢餓的一九五九年、一九六〇年,用金條換來的糧食悉數進入腸胃,兩家七、八口人除了輕微浮腫以外,並沒受大害。十一歲就參與老子作假帳活動而守口如瓶的韓和平則在一九六四年以優秀的數學成績高中畢業,並想像著成為清華大學數學系的新生。
拉玆所估計的那個在調查部上班兒,戴眼鏡兒,讓「老馮」們吃盡苦頭的老小子,會不會因為對「美蔣匪軍將領」心存敬意,而且常常把「反動作家」老舍的「大毒草」當作案頭書而遭到清算,落得下場悽慘,人們難知底細。調查部那種地方,點點滴滴盡是「國家機密」。拉玆這種「無產者」也僅僅是憑著豐富的社會經驗作出了這麼一番估計,又只能在無人地帶隨口一說而已。他自然是聽過了就放在了一邊。審過他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他既不知他們姓甚名誰,更犯不上去關心他們的前途。要不是那人憑空地改了自己的姓名,他壓根兒也不會提起這麼個人。
車到吐魯番,兵站上,卡車隊已經等在那裡。連夜翻越冰達阪,向南進發。七十二小時火車、四個白天的大卡車,韓和平飽覽了越走越荒、真正肅殺的戈壁灘風光。他明白,他不可能一個人上路,到了地頭就得想法子找合適的同路人。
過了好一陣,他才笑問:「你們都知道沈一推?」
一天,合該有事。連隊裡分派清渠工作的小頭頭又攤上了一個壞小子,給那從不言聲的「老漢」分了一段黏濕的渠底。那一段幾乎沒法子下腳,「老漢」一言不發,從頭兒鏟起,先清出下腳處來,再一鍬一鍬推進,居然幹得有板有眼。只是,黏濕的土層畢竟比乾鬆地段吃力得多。到了午飯時間,「老漢」的進度明顯地落後了。
「你姓那,拉玆又是哪兒來的號?」他又問。
「在工廠上班兒、幹活兒、拿錢,就是工人。業餘時間遛個鳥,招誰惹誰了?瞧您說的。」拉玆還是樂哈哈的。
他沒有言聲。
到這個連隊三個多月了吧,這是頭一回,他和其他人同時離開工地,回去吃晚飯。
火車上,一天送三次飯盒,車子在沿途停靠,站臺上見不到一個旅客,連賣吃食的攤子也見不著一個。車廂門口站著便衣,月臺上行走著地方上的民兵。頭一天歌聲尚且嘹亮的小青年們,第二天就少了唱歌的興致。沒有人朝槍口上撞,但大家都看清楚了武裝押運的事實。
一曲終了,遠處叫好聲起起伏伏。
韓和平下車的時候肩和背都痛得受不了,看看旁邊的人,個個灰頭土臉,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那時候,他已經痛下決心,他必得跑,他必得逃離這個地方。
他逃亡和*圖*書一年以後,在溫州落腳。養蜂的老吳建議他改姓「胡」的時候,他痛痛快快就答應了。逃亡之人,回不了家,姓什麼叫什麼已經沒有法子也沒有必要認真了。他手上拿著一張絕對可靠的戶口遷移證,踏踏實實成為溫州市民。他自然也沒有想到,一、二十年之間,製作假證件、假學歷的行業在那沿海小城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小民宅之內發展成為一個真正的企業。當然,他當時也絕對想不到,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三日,報紙上發出消息,「我司法機關寬大釋放在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五年被捕的全部在押美蔣武裝特務」,一直照顧他的一位跑單幫的朋友請他發出一封邀請「叔父」回家鄉依親的邀請信,信封上的地址竟然會是那塊令他在九年前匆匆逃離的不毛之地。很快,他就開心地獲悉,正是因為這封誠摯的短信,年近五十七歲的胡嵩詮先生得以離開那個勞改地,而獲得重返自由的機會。
兩年多以後,他和拉玆兩人坐在龍口大渠,剛剛修好的大渠頂上。兩把鐵鍬臉朝下一東一西排排放好,兩人坐在並排著的兩個鍬把上。拉玆一邊兒捲著莫合菸,一邊兒和他神聊。
那年月,生病住院都要病人自帶鋪蓋行李。韓和平拉拉身上的衣服,撢了撢肩上的灰塵,提起小小的行李卷,朝著麥蓋提街市上走去,那裡有燈光,也飄來了手抓羊肉的香味。
拉玆五短身材,摔跤、拳擊樣樣都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土流氓一個」,用兵團的術語來說,則是「社會上的不安定因素」。於是乎,雖然是「血統工人」出身,依然被押送到這鳥兒不下蛋的戈壁灘,美其名日「支邊」。拉玆注意這「姓馮的」高個子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覺得此人非比尋常。又輾轉聽說,此人在「美蔣匪軍」裡官拜少將,一根筋「效忠黨國」,放著政協的軟椅子不坐,竟然在大牢裡被人家給拆零碎了,由沈一推給拾掇起來,便從心裡敬重他,有心「拉」他「一把」。
他們面前是底寬六米的大幹渠,背後,為了挖土方,胡楊林也早都伐得一乾二淨,藍天底下只剩下一片土黃。那天,沒有半絲的風,他們聊什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那個時候,北京正準備迎接大變動,雖然緣由不同,韓和平和拉玆一樣卻都屬於「社會的不安定因素」,被早早送出了京城,以便「減輕首都的壓力」。「待業」兩年,二十一歲的韓和平儘管勤讀報紙,而且善於在字裡行間尋找各種訊息,他仍然完全不知道發生在不久之前的一個重要事件。就在韓和平離開北京前的一個多月,一輛滿載北京青年的列車在河南省境內出現了火爆場面。一個閒來無事,東走西看的小青年猛地發現了一整車廂荷槍實彈的軍人。他飛奔回自己的車廂報信。青年們馬上警覺,這不是「支邊」,這是「武裝押運」!他們鼓噪起來,找帶隊幹部和車長理論,要求被送回北京,要求北京市政府作出解釋。押車的軍人好整以暇地開槍彈壓,死亡青年的屍體由車內丟出,責成地方政府就地掩埋。死亡青年們的家裡人在兩年以後,「百萬城市青年支邊建設」的大計劃順利完成之後,才接到兵團發出的,自己的親人「因病死亡」的通知。
大學尚未放榜,韓和平從年級主任那裡得到了消息,他父親作過「和_圖_書舊職員」——不只是鞋廠會計而且是交通銀行的幹員。這麼樣的一樁老案底,成了他上大學的巨大障礙。韓和平,十九歲的年輕人,不動聲色地向年級主任提出,希望可以留在北京就業。兩位老人家只有一個兒子,在北京就業才能就近照顧老人。年級主任回說:「沒問題。」
吃罷中飯,拉玆三下五去二幹完了自己的活兒,大大咧咧地哼著小曲兒,走過了十幾個人的地段兒,一路上熱熱絡絡地和人們打著招呼,明打明地站上了「老漢」的地塊兒。脫下襯衫,雪白的小背心,黑色板帶把腰紮得結結實實,朝「老漢」一樂,露出一口白牙,「老馮,慢慢兒練。後援部隊到了。」在手心裡唾了一口吐沫,抄起鍬,風風火火幹了起來。
「您得明戲,四眼兒們屬於『知識分子』,黨的政策打一開頭兒就是『改造』、『限制』、『利用』他們。最得勢,了不得的,也不過是個狗腿子而已,『當權派』且輪不上他們呢!如此這般,個個兒陰壞,非拿比他們更慘的當墊腳石不可。」拉玆侃侃而談。
朝北,朝北,再向東,向南。「腦子好使」的韓和平不畏懼任何艱難險阻走上了逃亡之路。偶爾,他也會想到和他一塊兒離開北京的那些「哥們兒」,面容迅速地模糊了,歌聲倒還清晰。
「嘿!您可真長本事了,學會審人了。」拉玆斜眼瞧他,嘿嘿一笑,遂正色道:「我那逸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紅旗子弟。平時愛唱兩嗓外國歌曲,一副『雲遮月』的嗓子。最拿手的段子是印度電影《流浪者》插曲,就是主角拉玆那首〈拉玆之歌〉,那叫地道。現如今,知道拉玆的,比知道那逸棟的,海了去啦……」說著說著,拉玆越發地神采飛揚,索性大聲唱了起來:「到處流浪,到處流浪,飢餓迫使我奔向遠方……奔向遠方……到處流浪……」
「嘿!我說什麼來著?留神四眼兒!老小子準是調查部的,要不,也沒有那兩下子。」
「呵!這下可好!眼鏡兒這回可慘了。」拉玆一下子從鍬把兒上跳起身來,比手劃腳,一邊兒樂,一邊兒嘟嚕出一大串句子來,「這老小子,夠可以的。都什麼時候了,他還看老舍的書!別的作家的事兒,我不敢說,老舍和我們老那家一樣同在正紅旗。他跳太平湖死了一年多了,我門兒清啊!老小子看了《二馬》,把您老的姓改成『馮』,名字裡邊兒還留了個『松』字,豈不是給您評功擺好?『松』還不說,還『全』,整個兒拿您當英雄看了!我沒喝過二兩墨水,都明白這個理兒!一興文字大獄,老小子沒地方兒跑,下場準比您還慘!哎喲!這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真夠絕的。」拉玆拍手頓腳前仰後合,樂個不了。
他只靜靜地等了三天,一個前途未卜的機會就來了。一輛運送糧食的卡車,在連隊裡卸下了玉米之後將在午飯後直接開回師部麥蓋提。消息一傳開,大家忙著寫家信,託駕駛員帶到師部去寄。就在大家正吃飯的時候,韓和平突然腹痛難忍。只受過兩個禮拜訓練的連隊衛生員診斷為急性闌尾炎,把韓和平塞進了卡車的駕駛樓子。車到麥蓋提,已經是晚飯光景,飢腸轆轆的駕駛員把韓和平拉到了師部醫院門口,看他下了車,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一陣風地開走了。
進入甘肅的地面兒,窗外,那一片一望無際的灰黃令人膽寒。大家面色呆滯。拉玆咳了一聲,輕輕唱起來:「……快過來,坐在我身旁,不要離別地這樣匆忙……紅河村呀,你的家鄉,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見車廂內的便衣們沒有什麼反應,大家的和聲跟了上來。拉玆趁機悄悄問韓和平:「只要把咱們拉到地方,就算完成任務?」「八九不離十。」韓和平悄聲回答。
韓和平的數百同車人這會兒洗了臉,端著白饅頭、粉條燉肉吃得正香,根本沒看見那四位溫州青年,更沒看見他們困倦的面容,褲腿上深深的折皺和鞋子上面厚厚的灰塵。
「你家三代血統工人,還遛鳥?」他也聰明了,找著了拉玆話裡的漏洞。
拉玆常在四外無人的情形下,真心實意地開導他:「只要臺灣一天不解放,您就一天還有希望。他們遲遲早早得放了您。您還活著,活得挺好,就是他們統戰的一個活榜樣。您鐵嘴鋼牙不要緊,您活著,足證明他們『不殺俘虜』不是瞎說的。他們留著您,是想將來大賺一票。您不讓他們賺這一票,又保全了自家的身家性命,您就贏得差不多了。您已經贏了,您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拉玆嘻皮笑臉,嘿嘿地直笑。
「哈!北京四城,誰不知沈大俠?那人仗義,一等一的男子漢!早年間,我們家老爺子在地壇遛鳥,一下子歪了腳脖子,當下坐那兒就起不來了。那個寸!沈一推正在地壇打拳,三兩步跑過來,捏住老爺子的腳腕子,左右那麼一晃,只聽我們家老爺子一聲慘叫,當下就給拾掇好了。那一聲,老爺子夠掉份兒的!試著往起一站,嘿,啥事兒都沒有,接碴兒遛呀。」拉玆連說帶比劃,樂不可支。
「噢!」一連聲地叫好,筷子、飯勺在小桌子上打出脆響,車廂裡歡騰起來。越是喧鬧,韓和平越是冷靜。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旁人感覺單調無比的「景色」,在心裡默記著一個個站名,仔細觀察著反向的客車、貨車,計算著里程,為他日後的逃亡留下一些可資參考的數據。
朝北,朝北,再向東,向南。「腦子好使」的韓和平不畏懼任何艱難險阻走上了逃亡之路。偶爾,他也會想到和他一塊兒離開北京的那些「哥們兒」,面容迅速地模糊了,歌聲倒還清晰。
車到三叉口,往東南行駛的車隊也已經等在了兵站。強風把這數百人吹得幾乎趴倒在地。大家手腳並用,爬到卡車跟前。風捲著黃沙塞住了年輕人的鼻子和嘴巴。那個時候,哪怕明知那車開往地獄,他們也會奮不顧身地向車上攀去的。
三十年後,當他在倫敦的寓所裡翻閱查理斯.布拉克摩爾《橫越塔什拉瑪干》的紀錄的時候,他輕輕咂了一口紅酒,直哦自己當年尚未見識到塔什拉瑪干的真面目就向北逃去的決定是何等的英明。
沒有,韓和平離開麥蓋提的時候,什麼也沒有想,只是朝著背對塔什拉瑪干的方向,堅定不移地走了下去。那時候,文化大革命的烽火已經點燃,韓和平趕上了好時候,在大混亂中離開沙漠,奔向大海,比後來者早了十年不止。
聰明、機警的韓和平絕想不到這種事,但是,他從散布於各車廂、「身上帶著傢伙」的中年便衣人員晃來晃去的身影上,已經明白跳車的機會等於零。
「話不能這www.hetubook.com•com麼說,」拉玆瞇起眼睛,挺知己地繼續道,「您這就又不明戲了。您說說,陳布雷、胡宗南、傅作義,哪一位地位比您低?瞧瞧他們,或是丟了老命,或是成了人家手裡的傀儡。您雖然和他們一樣,遭了人家的陷害,可人家沒從您那兒得著一星半點兒的好處,您還活得挺滋潤。您不覺著您贏了點兒什麼?」說到得意處,拉玆更樂了。
這位一錘砸不出個屁的哥們兒「腦子好使」。拉玆想著,繼續引吭高歌:「河裡水蛭從哪裡來?是從那水田向河裡游來。甜蜜愛情從哪裡來?是從那眼睛裡面到心懷。哎喲,媽媽!妳不要對我們生氣,哎喲,媽媽!妳不要對我們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沒出息。」
通知下達,韓和平將赴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農X師XX團,「支邊建設」。胸前佩戴著大紅花,鑼鼓聲中,韓和平按了按內衣口袋裡縫著的二百斤全國糧票,一百元人民幣,跟送行的父親會心一笑,就上車走了。
「說真格的,您老大概也不姓馮吧?」拉玆的眼風朝四圍一瞟,壓低了聲音。
一批批同學都走了,上學的、上班的,都有地方去,都走了。韓和平坐在家裡,細讀《人民日報》,明白自己在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在強調「階級鬥爭」、「階級路線」的風口浪尖上,撞上了鐵壁。他安慰二老,「船到橋頭自然直」,平心靜氣「等分配」。他勸解悄悄流淚的母親:「您別哭,幫我淘換點全國糧票才是正辦。」
他想想,告訴拉玆自己不姓馮也算不了什麼,在這個詭異的世界裡,這不過是個小小的黑影而已。但是對於一九六五年這宗案子,他決定守口如瓶。兩三年來他不知道他艦上的人們的任何音訊。他不知道,一旦這件事被捅到了這個無處不藏著陰謀詭計的「社會上」,會引出什麼樣的結果。
胡楊林伐盡,沙漠失去了籠頭,成了東奔西突的野馬,大家的日子還能過嗎?韓和平在心裡打著主意。再說,胡楊林一遭砍伐,連隊周圍成了一馬平川的戈壁灘,無遮無攔,想走就更難了。他打量著拉玆他們,看大家都在忙著安頓,遂也跟著忙進忙出。他一路從北京來到這裡,話一直少,誰也沒往心裡去。
拉玆是個見梯子就上房的主兒,被他這一誇,當下拍胸脯,「外國民歌二百首,全在這兒吶,隨便點。日子長了,您就慢慢兒的聽好兒吧。」
這會兒,水還沒下來。負責巡渠的農工散得挺遠,離他們最近的一個人影兒也在數百米開外。
好不容易,逃出了風口,車輪底下不再是柏油路、碎石路或「搓板路」。紅柳枝和砂土架設的簡易公路上,卡車如醉漢般歪歪倒倒向前行去。天幾乎是黑透了,卡車才一站站停下來,把幾十人、幾十人,分批傾倒在一些連隊裡。
「這可是有點兒阿Q,」他也一笑,點著了莫合菸,深深吸了一口,「成了人家的階下囚,還覺著自己贏了?」
打從這一天起,拉玆和他的一幫「哥們兒」常常地「拉」他「一把」,分工員也就不再敢公開地給他小鞋兒穿。在這塞外的荒漠裡,他這個一板一眼的軍人竟和落難於此地的一批「城市流氓」或者「北京渣滓」混在了一塊堆兒,慢慢兒地聽懂了他們油得一塌糊塗、近乎黑話的各種語彙,學會了各種省力的、取巧的幹活兒的竅門,日子明顯地輕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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