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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扇

作者: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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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傷逝

第九章 傷逝

小會計卻不懂小倩高興個什麼勁兒,苦著臉直搖頭,「小海子那水文站,周圍連一個漢人也沒有,妳可真是的,非要上那兒去,圖的是什麼!」
「真合腳,真有兩下子。」文泰讚不絕口。
「我一回廠子就跟老齊說。」定了定神,文泰的神色也和緩下來,「妳的小侉包兒裡,我給妳塞進去幾本書。」小倩不言語,喜形於色地等著他的下文,「在碗櫃後邊兒找到的,《中華活頁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小倩和奪門而出的男男女女擠在一起,她來不及想任何事情,已經和大家擠在一塊兒進了卡車車廂,又一塊兒被卸在垮得一塌糊塗的大渠邊上。
「你找到幾本兒?」小倩急不可待。
文泰點頭,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一手拎起那只上了襪底的線襪,那襪子因為有了腳底形的一個硬底兒,被撐了起來,像煞一隻靴子。
小屋裡,兩個人在小小的方桌邊,兩手相握,四目相望。小桌正中真的攤著一本《毛選》。
「你帶我上廠甸買糖葫蘆。」小倩一臉甜蜜地回憶著那個日子,「颳大風,從天上往下落黃土,大串兒的糖葫蘆照賣不誤。」
一陣緊急的哨音大響,房門也被什麼人擂得呤咚地顫抖起來,「……全體總動員,屋裡不准留人……大渠垮口子了,拿上鐵鍬、砍土鏝……」
「我回來不回來,可不歸妳管!」小倩頭也沒抬。
小倩嘩地一聲將髒水潑了一地,婆子急急向後退,小腳站立不穩,人也搖晃著差點兒摔倒。小倩霍地站起,「這話對,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家李大媽三代貧農,招妳了,惹妳了?妳一火筷子打死了她!妳是殺人犯!還敢在這兒張牙舞爪!看見那屋子沒有,那就是李大媽的屋。她的眼睛至死也沒有閉上,瞧著妳呢!」
「來例假了,她倒是說一聲啊!也不言語,瞧這會兒,都給她換過好幾次了,還是透濕。不落下病才怪呢!」
小倩只抿著嘴兒一樂,自顧自上水房打水去了。
那副主任答了一聲:「知道了。」就轉身走進自家門裡去了。
「他姓什麼,叫什麼?」文泰急問。
「妳在新疆,找書比他難。妳先拿走,等他回來,我跟他說,他知道妳愛這幾本書,準保高興。」文泰坦然得很。
院門暢開著,擠著些瞧熱鬧的人。
「從什麼時候開始?」文泰調皮。
火牆溫溫的,小倩坐在那兒,把手伸進一隻線襪子,細心地一針一線地上著襪底。
「咱們幹嘛來著?你八歲那年……」文泰一愣。
時間停止了,完全地停止了,不再有任何意義。她已經不能也不必再做什麼,在黑暗中,她成了第二排人牆中的一環。她放開手裡的麻袋,那麻袋早已固定在水中。她雙手托住下腹部,那裡有一個小小的人兒,現在該有乒乓球那麼大吧?滿載著她的希望、她的命、她今生的歡樂。那小乒乓球還沒有動過,還沒有跳起來過,還沒有伸出小手小腳來,還沒有跟她鬧著玩過。
她得了三天假,呆在宿舍裡,拆拆洗洗,縫縫補補,準備出遠門。「麻煩事」過期不到,已經三週,她滿心歡喜,哼著歌子,兩手不停。
「老天爺!得求李大媽給縫釦子的小倩真的長本事了,會納……,這東西叫什麼呀?」
文泰身後的窗戶上蒙了一條深藍色的床和_圖_書單。那扇窗只是一排大窗戶裡面的一扇而已。小倩一直喜歡那排軒暢的大窗戶,窗櫺上的雕花全是佛手和石榴。小倩自小喜歡圓鼓鼓的東西,攥在手裡,圓圓的,實實在在,心裡就踏實。文泰笑說過:「我們的女才子胸無大志。」其實,能夠過好一份平靜的日子是多麼奢侈的夢啊!她和文泰都深深陷在各自的泥沼當中,拔出自己都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更不用說生活在一起,過一份安安靜靜的小日子了。
在小倩針線籃子的底部,藏著一個毫不起眼的手帕包,裡頭裹著一團鵝黃色的細絨線。小倩用襪底蓋住了針線籃子,伸進一個手指,輕輕碰觸那團絨絨的細線。
不消一時三刻,這數百個尚未吃晚飯,飢腸轆轆的男女就全都滾成了泥人。麻袋裡加了土被人扛著填進垮掉的渠道。小倩一會兒舉鍬裝土,一會兒搬運麻袋。她看不清周圍的人,別人也不會注意到她,她只是和大家一樣,拼命去加固渠道,盼望著在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以前從泥水裡拔出自己。
一切都如意,小海子水庫需要一個長駐該地的水文測量員。那地方,天地之間就只有一個人獨住,技術科沒有人想去,小倩提出來她可以去小海子。荒漠之中,女孩子一個人住,不能算是妥善的安置。然而天地倒轉的文化大革命,強調的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死都不怕了,人還怕荒涼和孤寂嗎?
「老天爺的眼睛睜著呢!」文泰感激得雙膝跪在收拾乾淨了的床上,喃喃而語。
啟明星亮了,三個人才哈欠連天各自回營。
「穿厚著點,水冰得受不了。」小會計嘶聲叫嚷。
她卻沒有聽到,街道革委會的副主任帶了兩個基幹民兵拎著棍子早已守在了院牆外,只等燈光一熄就撲進小屋,一頓臭揍,再把那一對男女羞辱一番,分別遣送。這一下,那兩人再想翻身也難!
離那二十八天只剩不到二十四小時了,肚子完全不痛。從明天開始,再耐心地等上一個禮拜,她說服著自己。然後,然後呢,她就要用最細最細的竹針織一件像迎春花那麼美的、輕輕的、軟軟的小背心。然後啊,套在她兒子的小身體上。她的手指裹在那團絨線裡,心裡一蕩,手指似乎被一隻小小的、肉乎乎的、軟軟和和又很有力的小手握住了。火光映著她的臉,在她的四周鑲了一圈金紅。小會計無意中一瞥,驚叫出聲:「怪道了,小倩啊,妳真成了金子做的了!」
她深呼吸,期盼著在擠壓中給自己的腰和背,自己的肚子一點點空隙。
小倩正樂著,心裡格登一下,趕緊收攝心神,「盡說閒話了,差一點誤了大事!你說起點爐子,我這才想起齊大哥,得趕緊告訴你一件事。團裡新來了一個人,高個兒,瘦得跟枯樹枝似的,浙江人,國軍少將,抽菸,風紀釦扣得挺嚴,跟勞改犯一塊兒幹活兒呢。有沒有判刑就不知道了,可不知是不是齊大哥要打聽的人?」
北房「小腳偵緝隊」那婆子的眼睛和耳朵也都大張著呢。
「我一直在等這一天。」小倩沒笑,臉也紅著。
她聽見了小會計的嘮叨,她的手觸到了光溜溜的腿。手是冰的,腿卻是燙的,她閉著眼睛,小心撫向腹部。裡面著火了吧?燙成這樣?原本平坦的腹部凹了下去,那個圓鼓鼓的小乒乓球已經摸不到了。……小倩m•hetubook•com.com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悄悄側過臉,讓淚水在陰影裡靜靜地流淌,在心底裡,和她今生今世唯一的一個孩子告別。
「笑什麼呢?」文泰瞧著她。
「線要是夠,織件黃鱔骨頭不也挺好的?」小倩瞄一眼細瘦細瘦、胸部平坦的小會計,誠心誠意提出建議。
織一件小小的背心。她想像著背心裡那個溫溫、軟軟的小身體。再等些天,等到「麻煩事」不來之後,再等一個禮拜,還不來,她就要開始織這件小背心。
誰知,燈光整整亮了一夜,人影還時不時地在窗戶上晃動著。副主任笑了一下,「倒是看不出,兩人都怪有心計,竟是不好下手呢。」一個民兵揉著站得發痠的腰,恨聲嘟嘴,「等個什麼勁兒!逮了他們倆,剩下的還不是由著咱們說!」
「呵!妳還挺橫!文泰不也回來了嗎?」那婆子衝著小屋一撇嘴,曖昧地笑。
「他們說是從北京發下來的大案。」小倩壓低聲音,一字一句,答得清楚明白。
「蜂窩媒底下,左三右四,有一把備用的鑰匙。」小倩不忘叮嚀。文泰點著頭,「記住了。」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看到他們,絕不會多看一眼,他們完完全全就是一對過著尋常日子的患難夫妻。
「我可告訴妳,少跟這兒張牙舞爪的,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那婆子跳腳。
院門口的人堆裡,有人亮了一嗓子:「下放的下放,支邊的支邊,關牛棚的關牛棚,都走他媽的了。還擠兌人,有完沒完?」
婆子站在門外,等了一支菸的功夫,還沒動靜。正琢磨著是不是得再提個醒,忽然地,門裡頭傳出了女人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天津味兒,是那副主任的愛人。婆子緊忙著上臺階,剛想著要進門問候一番,卻如同遭了雷擊一般地呆在了原地。
後背上沉重的擠壓上升到脖頸,她的背快要被擠斷了。終於有人開始鬆動,她兩邊都有人開始動作,她卻喘不過氣來,人直往下滑。眼看就要滅頂的那一瞬,幾雙手把她從擠壓當中拔了出來。她的手腳早已冷得像冰,肚腹中僅餘的那一絲絲熱氣忽地向下,隨著她的身體向上離開濕土的一瞬,忽地一下,什麼東西向下竄去,像煞一個活物沿著她的大腿、小腿,滑落下去。她張開了嘴,沒有發出聲音就向後直仰過去。
「我沒給妳買那大串兒的吧?」文泰一臉狐疑。
「這麼好的日子,做夢都想。」小倩也輕聲慢語,「再說了,不還有你幫著我呢嗎?」
新疆和密雲都不用蜂窩煤,文泰暫且放下了心,雙手捧起小倩一隻滿是繭子的小手,「妳受得了嗎?點蜂窩煤、下廚炒菜、抱兒子、洗尿片兒?」文泰慢慢地絮叨著。
「空屋子多得是,妳打開一間,我立馬就搬進去。」小倩陰著臉,大聲回答。
「你去找一個比沙漠、比戈壁灘、比小海子水庫、比維吾爾老鄉溢著羊奶味兒的土牆院落好得多的地方,你匆匆的,迫不及待地走了。」小倩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悄悄側過臉,讓淚水在陰影裡靜靜地流淌,在心底裡,和她今生今世唯一的一個孩子告別。
吃晚飯的時候,小倩乾乾淨淨炒兩個菜,端在小桌上。文泰摸出個小瓶子,兩人就著瓶口,邊喝邊聊。
那婆子再無聲息,好不容易找著了東南西北,悄悄回家。夜半睡不著揭開窗簾一角細瞧,對面小屋裡燈光雪亮,她恨和-圖-書得咬牙,在床上上一個勁地轉磨。
「放心穿你的,只要人在,襪底兒少不了你的。」小倩若有所思。
副主任門裡,那天津口音又發話了,「也不瞧瞧形勢,眼看這一九六九年就快過完了,還不悠著點兒,鬧騰個啥哩!」
「八歲那年。」小倩一本正經。
「那敢情是!你們倆,都上街道革委會辦臨時戶口了嗎?」那婆子陰陽怪氣。
「真的是長學問了,什麼是『老布』?」
那婆子悄悄推門出屋,又輕悄悄地出了院門,反手扣好。這才轉進了街道革委會的院子,找著了戴紅領章的副主任,壓低聲音,如此這般地說叨了一番。
夜正深,老七從一趟西進的小貨車上翻身跳下來。一顆流星自天際滑落向著西方,他朝著空無一人的四野看了看,抬腳向流星消逝的方向大步走去。
「停留不足三天,不用辦臨時戶口。」小倩心平氣和。看熱鬧的也都哄的一樂。
晚上,兩個女孩在火牆邊坐著,小會計摸著手裡水紅色的毛線團,興奮得嗓音都打顫,「妳真的不告訴我多少錢?這毛線夠打一件套頭衫呢!」
「你少聽那女人亂嚼舌根!人家的戶口都不在北京,不歸你管,你就少管!隨手就能打死人的主兒,你少跟她連連!七老八十的,還不踏踏實實在家蹲著,鬧騰個啥!」
一腳伸進去,襪子嚴絲合縫地包住了腳,那襪底兒結結實實地托住了腳。「底氣是不一樣。」文泰把穿了線襪子的腳放在椅子上,「藝術品,不敢踩吧。」他低頭看小倩,笑得哈哈地。
「妳喜歡就好了,送妳一斤毛線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吧?」小倩專心地把灶塘裡的紅柳枝架成中空的小堆,火勢旺了起來。
副主任眼皮都沒抬,「胡來!咱們衝進去,人家兩人燈下學《毛選》呢,你還不是乾瞪眼!」
正在冬灌的大渠頂不住水的壓力,衝開口子,向著乾渴已極的戈壁灘狂奔而去。
小倩站在院當中,一副不肯罷休的模樣。那婆子摔響了門簾子,進屋去了。
「眼睛就是尺。」這一句話有點兒太滿,小倩沒說出來。她只是抿嘴兒一樂,順手剪斷了線頭兒。
他們手腳利落地收拾著,準備離開了。
「那倒是,方便了你們大姑娘、小伙子擠在一個屋子裡頭!」那婆子索性來真的了。
「穿上試試。」
小倩想起蹲在沙漠邊兒上的李靜,抿嘴一笑,「沒事兒!」
瞧著文泰許願,小倩一心的溫暖。誰都知道,廠甸兒沒了,將來還會不會再恢復真是只有天曉得。有生之年能不能再見著糖葫蘆,誰也說不準。小倩卻心定得很,她昨天就在心裡許願,要給文泰生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大風大浪她都頂得住。她只要有那麼一天,風浪都過去了,她和文泰回到這小屋裡來,身前身後跑著一個跟文泰一樣漂亮的男孩子,跟他一樣的好心眼兒,一樣的拿錢不當錢。
「沒什麼,想著有一天,給你生個大胖小子,跟你一樣的漂亮。」小倩眼裡蕩著水波,臉上的光彩真是說不得。
「我們的戶口都是從這兒遷出去的,回北京探親當然回這兒住。有妳什麼事兒啊?鹹吃蘿蔔淡操心。」小倩冷冷地回了一句,瞧熱鬧的人們都微微笑起來。
「別哭,別哭,啊,遲早有那麼一天,我再帶妳去。下回咱們買大串的,挑一個不颳大風、不落黃土、www.hetubook.com.com大晴的天、乾冷乾冷的日子。」
「這不成了軟底靴、萬年牢了?!」文泰觀賞著這雙從未見過,更沒有穿過的玩藝兒,稀罕得不得了。
「沒有。你說那大串兒的上頭沾了好些土,咱們買小串兒的,小串兒的看著還乾淨。」小倩笑,「一串山楂頂上是一顆海棠,又黃又紅的,可好看了。」話說完了,兩滴淚珠卻在睫毛上再也掛不住,啪地掉了下來,砸在文泰的手背上。
一進門,同宿舍的小會計就笑著問她:「瞧妳這臉色滋潤的,不是要請吃喜糖了吧?說老實話,上海、北京咱是不想了,哪怕嫁到蘭州呢,也是好啊!」
大渠整個高出地平面,本來就如同懸浮的空中水道,看上去是那麼樣的不牢靠。如今這大渠更是垮成了一堆破爛,夯過的渠幫被水啃噬成了猙獰的狼牙,在寒風中迅速地縮小著。
她也給文泰納了一雙襪底,千針萬線納出的針腳比芝麻粒小得多。腳心那裡,細細地納出一朵荷花。文泰看她把襪底鞝到了親手織的線襪子上,驚奇得眼睛瞪得更圓了。
天終於黑透了。有人在戈壁灘上架起了火,渠道也顫巍巍地、黑沉沉地重新立了起來。大家鬆了口氣,忙著掄起圓鍬,再加些土,拍拍打打,做些加固的工作。
「姓馮,叫馮松全。確實的,團裡政法股兒的人也是北京去的,還能說上幾句話。」
「我一直有點不落忍,總覺著妳是我妹妹。」文泰笑得兩眼晶亮,臉都紅了。
文泰在門內聽得一清二楚,迎著小倩,幫她把肥皂、臉盆歸到了原處,「他們寄份材料到你們團場裡,妳就受不了。」他憂心忡忡。
連「小腳偵緝隊」的婆子都昏昏地睡去了。他們走上了濛著白霧的街道,一個奔新火車站,一個奔永定門。他們在霧中消失了,沒有再互相多看一眼。
猛然間,在鐵鍬和並不高昂的人聲後面,什麼地方有轟隆隆的巨大喧響。小倩和另外一位技術員幾乎是同聲大喊:「龍口大水下來了!」
文泰用兩隻手細細地摩挲著兩隻上了底兒的線襪子,把它們捲緊,放進他的藍侉包兒裡,還用手在外面拍一拍,好確定它們真的已經裝進了包兒裡,沒有長上翅膀飛掉。
院子裡,小倩坐在小板凳上,在水管子旁邊洗衣裳。那婆子扭著腰,一步一拐地站到了院當中,瞇起眼,撇著嘴,開了口:「喲,這不是小倩嗎,有兩年不見了吧?啥時候回來的呀?」
「那還用說,點爐子我可是一把好手兒!」文泰自豪了,雙眉上揚,更露出一臉的調皮。
小倩終於醒來了,一睜眼就看到了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離自己那麼近。那隻漂亮的英挺的鼻子幾乎碰到了自己的額頭。那雙眼睛笑得多好啊,一絲掛慮也沒。她鼻子一酸,淚珠兒就滾了出來。文泰雙手捧著她的臉,輕輕的、一點點吻乾了她淌在臉上的淚。
小倩打著如意算盤,到了地方就去找老鄉,日子到了,就把孩子生在老鄉家裡。有朝一日,離開此地,再想法子帶上走。最少,她可以在一片寂靜中,讓孩子和她「在一起」好好地待上九個月。維吾爾人家裡絕對不缺少奶製品,兒子一定會長成健康寶寶,不會像兵團的孩子們似的,普遍的營養不良!
「革委會貼了封條,我可不敢揭。」婆子陰陰地笑。
話音未落,水已經到了,剛m.hetubook.com.com剛修補起來的渠幫齊刷刷地倒將下來,垮口寬度總有二十公尺。
夜正深,文泰在爐前,眼前一花,手裡的大鐵鏟差一點兒飛了出去。他定了定神,覺著了一陣陣的心慌和頭暈。
文泰慌了,「不會吧?不至於一炮中的吧?」小倩搖搖頭,「我說的是將來。將來,點蜂窩媒,給你燉紅燒肉的日子。」
「這叫襪底兒!哪怕一位整日裡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民吧,但凡身邊有個手腳勤快的媳婦兒,又還揭得開鍋,也有二尺老布壓在媳婦兒的枕頭底下,就都有納得結結實實的襪底兒。」
每隔二十八天,她就有三天的腹痛如絞。她又是個「血氣旺」的女子,每次都是多得不得了,晚上睡覺,身下都得壓條厚厚的舊毛巾。
「沒聽說,他是從哪兒押來的?」文泰緊張。
火車悠悠地匡當匡當了整整七十六個鐘頭,抵達火焰山下。在吐魯番兵站沒等兩天就買著了去南疆的票,坐進了一輛卡車的駕駛樓子,又足足地晃了五天,這才回到了團裡。黃沙鋪地的所謂「團部」,並沒有讓小倩的心情灰黯下來。
「五本。」文泰伸出巴掌,小倩一把抓住就往起跳,跳了兩圈兒又站住了,「你們家老頭兒可真愛這幾本書,我要是拿走了,他回來了,看什麼呀?」
「你們家白白地霸占了那麼多間房,勻我一間也成!」小倩也陰陰地笑了。
房子早就被抄、被封了,留給文泰父母的只剩這一間屋子和相連的小廚房。文泰好不容易從鐵廠得了三天假,父母卻得不著假期離開「學習班」。他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家,瞧著一屋子的灰塵正不知從哪兒下手,小倩卻「從天上掉了下來」,竟然打從萬里之外趕回來「探親」了。
她聽見了小會計的嘮叨,她的手觸到了光溜溜的腿。手是冰的,腿卻是燙的,她閉著眼睛,小心撫向腹部。裡面著火了吧?燙成這樣?原本平坦的腹部凹了下去,那個圓鼓鼓的小乒乓球已經摸不到了。
「可著團部幾百人數,也沒妳小倩這樣的。真夠意思。那我就謝謝啦!什麼花樣兒好?阿爾巴尼亞彈簧邊,還是假元寶?」
小倩痴痴地看著文泰的每一個動作,目不轉睛,一點一滴刻在記憶裡。二、三十年以後,有那麼一天,她的脖子上套著一個放大鏡,手裡的鋼針不緊不慢地編織著一件寬大的毛外套,落地窗外頭,鬱金香開成一片紅、一片白、一片藍。就在絨絨的「馬海」毛線織出的一層層淺灰淺藍的霧裡,她依然清晰地看到那一張神情專注的臉,那一雙傷痕累累的手那麼細緻地摸過襪底上每一個針腳,捲緊,仔仔細細地收藏起來……
小會計在屋裡團團轉著,試著粗粗細細各種竹針,忙著開始織一件套頭衫的大工程。
「老布就是家織布,較之機器織出來的『新布』結實、耐磨多多。」小倩耐心講解。
後排推前排。一個女聲大叫:「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那廣播員用的是一隻高音喇叭,尖銳的帶著上海口音的嘶喊被吼急的水聲淹沒了,無力地消失了。沒有消失而且愈加有力的是後排的推動,小倩身不由己地抱起一個灌滿了濕土的麻袋跳向前去。她的前後左右擠滿了抱著麻袋的男男女女。泥水糊臉,她動不得也不想動,任憑渠水撲面而來,任憑背後被麻袋和人和工具擠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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