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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扇

作者: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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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楊樹葉兒沙沙響

第十章 楊樹葉兒沙沙響

這一走就走了很不短的日子,老七發現,老人真正是聰慧無比,在人面前,她一切如常,和老七配合默契,像煞了母子,安了眾人的心。回到了窩棚裡,她細細地跟他說叨白天遇著的人與事。一日復一日,老七自然明白老人知道自己不是鐵柱,但是卻讓自己把好事做到底,裡面應該是有些情由的。老人不說,他當然不能問,只是踏踏實實地做這小部落裡的一分子,照顧老人之餘,扶老攜幼,忙前忙後。很快,他就看明白,表面上這些人裡的主事是忠義,實際上,到了關鍵時刻,真正拿主意的是鐵柱娘,她才真正是那一桿回鄉的大旗。她在,他們就跟上走。失去鐵柱之後,她格外靈醒,似乎決心要把這些人一個不少地帶回庫區。
忠義雙拳緊握,兩眼出火,迎著聽見響動扶著老人抱著孩子慌慌而來的女人們,站著不動。
他在那塊地土上走過千山萬水,親眼看到那裡發生的無數不公和殘忍,親身體驗到那裡的貧窮與落後。他曾經有過強烈的無力感,他痛恨自己無力改變任何事情。在那裡,他活像被強風吹了進去的樹葉,機緣到了再被另一股強風颳了出去。
小倩也喜愛斯美唐納,那時候,胡家也從南歐北遷,和老七他們作了只隔一條街的鄰居。
老七當機立斷,拜託韓和平作出安排,將小倩直接送來了荷蘭。青梅竹馬的一對璧人,經過了漫長的憂患歲月,又作了十餘年的恩愛夫妻,如此暴烈的收場在小倩心裡留下的是長久的永難平息的哀傷。打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主意,接受現實,誠誠懇懇地給小倩安定和溫暖。小倩是冰雪聰明的人,深深感激老七的胸襟氣度,回報以溫柔體貼,成就了這段婚姻長長久久的圓滿。
臨走,老七千叮嚀萬囑咐,要忠義他們跟「學生娃子」聯合起來。他給他們分析,學生們的大目標是回城,和要求返庫的移民們沒有半點兒利害衝突。學生識文斷字,掌握訊息快,熟悉政策,能幫助移民向上反映情況。要想從窩棚裡搬出去,真正回鄉,真正在家鄉住下去,還是得有個「政策」來保障。
老七什麼也沒想,再自然也沒有地邁出一步,雙手扶住老人,「娘!」
天亮透了,陸陸續續,準備下窯的人們也都到了,窯上的管事是什麼生產合作社的會計,給每人發了個紙牌子,說是從窩裡出來了,憑牌子領工錢。
忠義低下頭,「娘!」老七慌慌地叫。
看到小倩更是一驚,幾年前那張粉紅細白的臉上沒有了一絲血色,人也瘦得脫了形,在外衣裡面晃晃蕩蕩的不著邊際。小倩見著他,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樣,她覺著他從文泰身邊來,自是親近。她可不知道他離開密雲已經好久了,他被一些事情留住了腳步。
那一天,按照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盤纏已經差不多「預備齊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要上路了。老人和女人們遠遠地朝男人們擺擺手,忙忙地將破東爛西歸置到一起,準備開拔。
現在,老七身邊都是甘草,他懷裡沒有了那本包得好好的書,心裡的空寂被潮湧般的思緒填滿。記得文泰搭乘卡車到了巴楚,拎著行李,坐上他趕的牛車時,那種好像白日見了鬼的錯愕表情。自己也有過那種感覺,那是在寧夏,那種絕對的貧窮、荒涼和悽慘曾經也同樣震撼過自己,老七此時並不知道這種震撼將伴隨他的餘生,其強烈的程度也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稍減。
老七心底的痛來自他的不知,他不知小倩心底祕密花園的規模,他無法真正安慰她,他痛切地感覺到那無法逾越的疏離,他知道那魔障存在著,他卻無能為力。
獨輪車們首尾相接,在山間小徑上逶迤而行。獨輪車轕嘰嘰輕輕叫著,周遭再無人看得見,身背後那個好心的孩子比柱兒有力氣,車兒推得多麼穩當。老人家直到這個時候才讓眼淚流下來,她不抬手擦淚,只讓風兒替她吹乾,淚水淌了乾,乾了又淌,肝腸寸斷的母親就這樣挺直了脊梁悲悼著長眠在異鄉的兒子。
「大川是個好名字,大排行行七,也是個好數目。浙江,那是魚米之鄉啊。老人家呢?」
老七身上的衣裳髒髒破破,完全是為了路上上下貨車的方便,腳上的鞋子也在長途跋涉中磨得稀爛,但是他瞧著面前這個人還是覺得自己的衣著太完好,太像樣,太是衣服。
但是,那個勉強支撐著的土煤窯的窯頂終於在中午之前,幾乎沒有發出半點警兆地、酥軟地、帶著嘰嘰嘎嘎的響聲,整個地癱了下來。老七最接近煤窩口,一聽響動不對,推開煤筐,大叫一聲,站穩了步子,吆喝挖煤的漢子們從和-圖-書自己的肩頭躍出窯口,待身後已經沒有人,頭頂上幾雙手拼命將他從堆積到膝蓋的煤塊、石塊裡拔將出去的剎那,他聽清楚了發自地底的一聲哀號:「忠義,照應我娘!」老七掙脫開眾人向身後撲去,暴土狼煙之外只剩猙獰的石塊,小煤窯完全地消失了。全部的遺跡只是腳下淺淺的一個小坑而已。
老馮朝那大個子掃了一眼,心裡頓時舒坦了,忙忙地擦淨了切瓜的木頭墩子,抽出一把英吉沙小刀,利利索索地把個西瓜勻勻整整地切了一十六片,這才讓道,「天熱,活路又重,吃幾片瓜,解解暑氣。」自己蹲在了一邊,熟練地捲了一炮莫合菸,又讓那大個子,「這位兄弟,抽一炮不?」
陽光底下,荒草萋萋。是春天了,可是對於無地可種的農民來說,這個季節只能讓他們更憂傷、更絕望。傍晚時分,老人叫住了老七和忠義,在紅霞滿天的夕照裡,和他們說了長長的一段話。
老七腦袋裡嗡嗡直叫,這麼一個烈性的女子,如若撲回去找顧一鈞們算帳,其結果不堪設想。
自從猶太人出埃及以來,人類歷史上何曾有過如此慘烈的大遷徙。五〇年代初,中共忙忙建設三門峽水庫,幾經周折,規劃出一個淹地數十萬畝,移民三十萬人的大計劃,一九五六年開始實行。移民們從肥沃的八百里秦川被騙至風沙蔽日的苦荒之地,被「安置」在寧夏黃土高原的沙漠地區賀蘭、陶樂一帶。那地方本來已經苦不堪言,原住民的居住條件和生產條件也已經惡劣到極點,忽然之間大批移民湧到,得和自己爭奪那少得不能再少的資源,自然群起抗拒。至此,移民們才完全明白自己在「安置區」絕無生路。大規模的「返回庫區」的征程於焉展開。適逢五〇年代末、六〇年代初的大饑饉,移民們在途中不但凍餓而死,更遭到政府的圍追堵截,終於激起民變。「返回家園」已然釀成一場前仆後繼的革命,自然是死人無算。共產黨靠了暴力鎮壓和「分散安置」的兩套辦法勉勉強強地維持住了一段時間的「安寧」。老七在寧夏南端遇到的這批移民正是無法忍受陝北「新安置區」的貧困,繞道北上再西進再折向南方,迂迴數千里,鐵了心,撲回家園的許多小部落裡的一支。那壯漢名叫王忠義,人如其名,帶著幾個壯年沿途打零工、挖煤、賺取微薄的川資,扶老攜幼輾轉回鄉。
小倩申請「病退」,完全沒有下文,他勸她回去結婚,「兩地分居」加上「因公患病」,搬遷的理由更加充分。一提舟車勞頓,小倩就怕了,她眼裡含淚,「再說,我病成這個樣子,怎麼能見他?」
背對著遠去的女子們,老七從懷裡掏出一個平平整整的手帕包來,白底藍格的手帕洗得潔淨,一根根布絲清晰可見。他雙手將手帕包交給了表姐夫,輕語:「部隊長,您的書。」不等對方有任何反應,站起身來,拉著肚兒圓圓的小毛驢,追趕著不遠處的女子們,忙忙地走了。
石塊裸|露出一些灰褐色,有的,甚至露出一種沒有光澤的、重濁的黑。這裡大概有煤,質量雖然不好,但總是煤,鐵道線又不是很遠,應該不是太窮困才對。
「頭前,走了好幾十了,挖幾天煤,賣了不多幾個錢,又上路了。這一槎,不好整,拖著老的,抱著小的,得多呆些日子才能動身哩!」那人瞧著老七,咧嘴一笑,「這些日子盤查得緊,不知又日鬼啥運動哩,你若是落了單,就跟我們一搭裡往回走算哩。」
他只能讓伏塔瓦的河水帶著他們緩緩向前。他們只能讓各自的傷痛在波瀾壯闊的水流裡漸漸不再尖銳地刺痛而變得比較能夠忍受。他們互相撫慰著對方,讓大河的波濤暫時地帶走他們的淚水和悲戚直到消失不見。
老七遠遠地看到鐵柱的母親,坐在一輛架子車的扶手上,兩個眼窩深深地癟進去,清癯的臉上,依稀閃著一抹笑意。老人的大襟褂子根本不知道本來該是個什麼顏色,補丁一塊連著一塊,卻洗漿得乾淨、挺刮,稀疏的灰白頭髮抿得一絲不亂,在腦後挽了個小小的髻。「大娘剛強啊,這些日子都在窩棚裡縫縫褳褳,知道要走了,出來透透氣,指揮著裝個車。」忠義笑笑地瞧瞧老七,「別看她老人家兩眼全瞎了,心裡比明眼人還清明哩。」又拍拍老七的肩膀,「明天開拔,跟我們一路走吧,你是個有擔當地。」老七心想,自己這幾天少言寡語,這位粗線條的漢子心裡也清明得很哩。明天一大早把這幾天積攢的工錢給他們留下,就此別過吧。
正如老人家所言,對於中國大陸和-圖-書,他是個「外鄉人」,他永遠都是一個「外鄉人」。他在那塊地土上走過千山萬水,親眼看到那裡發生的無數不公和殘忍,親身體驗到那裡的貧窮與落後。他曾經有過強烈的無力感,他痛很自己無力改變任何事情。在那裡,他活像一片被強風吹了進去的樹葉,機緣到了再被另一股強風颳了出去。
瓜田正中,紅柳條架起的小棚子底下,紋絲不動地坐著一位看瓜的「老漢」。瓜田是他伺弄的,他又耳聰目明、「六親不認」,連李靜這位「頂頭上司」路過,也絕不摘個瓜「請領導嚐鮮」。李靜遂委任他作了這瓜田的「總司令」,惹得徐頭兒好長時間不樂。這位瓜農正是「老馮」,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來歷的一位孤絕的「老人」。
「師傅,師傅!」一個穿紅花小褂的女子站住腳,揚聲叫喊,「我們借個路,從您瓜田旁邊過,去甘草收購站,行不?」一口的甘肅口音。
小小一群人僵立在高坡上,呆望著坡下的情景,看見來時路變成了狂奔而下的洶河,唬得連聲息也無。許久,老七聽得老人深長的嘆息,「人禍啊!你都看見了,造孽啊!老天沒有降災,全是人自作孽啊!」
待忠義和老七端著碗筷翻轉身來,老人已經走了一會了。她靜靜坐著,兩手緊緊攥著那個散發著煤味的紙牌牌,頭也不回地走了。沒有人聽到老人家發自心底的那一聲呻喚:「鐵柱兒,我苦命的孩子……」也許那一潭被圈了起來的黃河水聽懂了這位母親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聲呻喚,一整晚泛著紫色的漣漪,嘩嘩啦啦詛咒個不停。
他是在一個大清早走到那個地方的,晨曦白森森地將夜幕撕開,一些極其簡陋的、補丁摞著補丁類似棚帳一樣的東西,在七高八低的粗礪石堆之間,清楚明白地告訴人們這裡的一貧如洗。
日後,可能真的是因為有了他的照顧,吃得比較像樣,也可能是文泰重回海軍大院,使得未來又多少有了些新希望,小倩終於漸漸地有了些健康的顏色。文泰也終於不再等待,萬里跋涉趕來探望。來了以後,乾脆在兵團辦妥了結婚手續,領了那張結婚證。和李靜、徐頭兒一樣,把「家」安在了北京。這些人,都是夫妻兩地相思若干年,直到文革結束才陸陸續續調回城。小倩「病退」加「調動」是一九七六年的事情,比「馮老先生」「釋放還鄉」還晚了十來個月。至於這位樂於助人的「齊大哥」要等到他們兩位都太太平平離開之後才從南疆絕了行蹤。這些都是後話。
眾人自是贊同。玉茭籸子煮得黏耷耷的,就著老鹹菜,人們吃了,迅速地涮了鍋、洗了碗筷,匆匆上路了。老七驚訝地發現,獨輪車上放著鐵柱母子的全部家當,鋪的蓋的墊在了身下,上面端坐著老人家,老人手上還挽著個小小的包袱,肩帶上了肩,抄起了車把,車兒卻輕得沒有分量。老人家真是輕,移民們的家當也真是少,再看看別家的獨輪車,男人們個個兒把車子推得飛快,像似全不沉重。老七深深地嘆息了,握緊了車把,小心著繞開坑窪之處,讓老人家少受些個顛簸。
「我就說哱,挖甘草兒地都知道,這基建隊看瓜地老漢最是心善哩!你還不信。」一個女子朝那大個子一甩頭髮,咧嘴兒一笑。大個子呵呵笑著,沒有回嘴。
忠義告訴老七,當年在灘裡住的時候,大娘最愛楊樹。兩人當夜翻山越嶺找到一棵亭亭勻勻的小葉兒楊,第二天清早,大家傾其所有,將老人家葬在面對家鄉的山坡地上,身後,小楊樹葉兒沙沙地響著。
走走停停,一年有餘,他們終於回到了「家鄉」。雖然有老七諸人的照料,老人們卻都已然經不起任何新的折騰,女人們中間又有好幾位懷了孕,看樣子說話就要臨盆。他們在面對著淺淺的三門峽水庫的一塊山坡地上搭起了比較牢靠的窩棚,安頓住老弱婦孺。家鄉並沒有被水淹沒而是變成了安置城市「學生娃子」的國營農場,肥沃的土地因為耕作不得法,也因為泥沙淤積、河水倒流等等因素而導致鹽鹼和荒蕪。忠義領著老七去踏勘了這塊為了修水庫而飽受蹂躪的土地。老七看到了忠義眼睛裡的怒火與絕望。
「要是都收拾好了,吃罷中飯,就動身吧。這個地場不留人。忠義,你說哩?」老人仰著頭,朝著忠義站著的方向。
「他們還能咋說,為了這麼個水庫,我死了一家子的人!對著我這麼個瞎眼婆子,他們還能咋說?」
老人用手指撫摸著老七的掌心,「你是個好孩子,我若是真的有你這麼一個兒子,睡夢裡都會笑得醒轉來。可你是個hetubook.com.com外鄉人,我說不準你從哪裡來,可我知道你必能活出去,東邊你沒家沒業,你必得往西再往西,去到一個沒有天災也沒有人禍的好地場。你必能娶上一房賢惠的好女人,過上四平八穩的好日子。我不能再留你了,有什麼貼身的物事,給我留個念想。」
聽了這一番話,老七鬧明白了,他是攪和進中國大陸的地面上最慘烈的一群人裡邊來了。在火車線上,他就聽說了這數以十萬計的人群「返鄉」的苦難歷程。
不知原因何在,老七一天天拖延著行程,不肯一走了之。白天下窯,晚上在忠義的窩棚裡和那漢子肩膀緊挨著肩膀,過了一夜又一夜,直到出事的那一天。
女子們千恩萬謝、嘻嘻哈哈地走了。
家鄉和親人,多麼金貴的兩種情愫。他不敢也不能再想下去,只是浸泡在伏塔瓦的旋律裡,任淚水在心底長流。
進了窯才知道,通道極陡,筆直向下,底下更是集野蠻開採之大成,立柱糟朽、破爛不堪。一盞風燈勉強照著亮,大家手裡的鶴嘴鋤也都禿了頭,刨起煤來更是費力。老七注意到一個高個子中年人,下了坑就咳嗆不止。忠義小聲告訴他,那人也姓王,叫鐵柱,老爹和弟弟妹妹都在返鄉路上死了,老娘哭瞎了眼睛。「真慘!鐵柱咳得吐血,大家都知道,只瞞著鐵柱的瞎媽。」
「沒有,幸虧鐵柱吆喝得早。」
那一天,小倩悠哉游哉,從胡家返來,進門告訴他:「淑娉姐正聽一曲〈梧葉舞秋風〉,雅麗得很,又有些許悲壯,真是好。」話音剛落,他的音響裡嘹亮地響起長笛的前奏,正是波西米亞這條大河的源流,兩條溪水交匯之際。只見小倩僵立在地,臉色蒼白,雙手緊緊捧住小腹,嘴唇抖顫著抖顫著,終於淚如泉湧嚎啕失聲。
老七站在忠義身邊,兩眼緊盯著被兩個女人攙扶著,幾乎是撲了過來的鐵柱的母親。老人家一聲不出,面色緊張,灰白的頭髮飄了起來,在陽光底下閃成完全的銀白,嘴唇顫抖著,顫抖著,終於抿緊了,沒有出聲。
老七自然是先在運甘草的途中「巧遇」了病懨懨的小倩,這才如此順利地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其時,他在甘草大軍裡面已經忙乎了有兩、三個月了。他一點不著急,沉沉穩穩地一步一步地接近他的目標。今天他如願以償,今後的任務很簡單,繼續在此間逗留著,盡可能照顧好姐夫,有朝一日「政策」變了,他再相跟上回內地,想到內地,他就覺得了心裡那個填不平的空洞。
看瓜的人不慌不忙地收拾了殘餘的瓜皮,坐進了瓜棚裡,確定周遭沒有半點人與獸的蹤跡,這才從懷裡將那個手帕包拿出來輕輕打開,果不其然,正是那本《項羽本紀》。也就是說,老七根本沒有回臺灣,他在這大陸上整整尋找了八年!現在看起來是和挖甘草的「盲流」們在一起。這一招高啊!看瓜的人沒有半絲聲音地瞇上眼睛笑了。
戈壁灘上的夏日午後漫長得無邊無沿,周圍的條田裡,麥子已經收了,地也算是翻過了,泛著鹽鹼的土坷垃頭角崢嶸、碩大無比。就在這無邊的粗鄙正當中,細細一長條,如同一葉嫩綠的扁舟漂在灰褐色的海上,這扁舟是一塊瓜田,葉兒碧綠、藤蔓伸展有度,每一個西瓜都舒舒服服地「坐」在用砂土堆成的一個個小小的圓環上,享受著陽光,聚集著糖分,等待成熟。
老人仰臉,「眼下的世道呢,也不比那時候強啊。東北打了十四年,內地抗戰八年,都沒有我們鬧『返庫』的時候長。再說,打日本鬼子犧牲的人有沒有大饑荒那幾年餓死的人多呢?恐怕也是算不清的帳。」
聞著甘草香的這個不眠之夜,他不可能預想將來的種種,但是,年來和「返庫移民」們的顛沛流離卻在他心底種下了憂傷的種籽。他無法忘懷親身體驗的種種,連經過了八年的追索終於與表姐夫重聚的喜悅都無法驅趕那厚重的,無邊無沿的荒涼與憂傷。
有人大聲咳嗽,一頂藍不藍灰不灰,歪斜得幾乎站不住腳的棚帳掀起一個角,一個男人彎腰鑽了出來,背對著老七,站到不遠處,嘩嘩地撒尿。老七也轉過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一九九一年初,小倩正在香港出差。文泰在北京街頭心臟病發作,被顧一鈞直接地送往了火葬場。老七在南歐接到小倩的電話,「齊大哥,顧一鈞那個王八蛋把他燒了!他不是就說了一句『開槍是不對的』的嗎?他們就這麼恨他,非要他灰飛煙滅不可!」
老七隨他一起走向一個煤窯,一看到那簡陋的,用推筐出煤的窯口,就知道那絕對是個危險萬分的所在。王忠義笑笑,「在『新安置區』,我這樣的壯勞力在地裡苦做一天掙的和_圖_書工分才合一毛錢,我們庫區移民是那個地區的最最貧困戶。這土煤窯是個鬼門關,此地人只肯來窯上買煤,絕不下窯賣命。窮死、餓死是個死,窯塌了,砸在底下也是個死。可是呢,走一步就離老家近了一步。明知到了家又得被遣返,多少人就這麼樣耗盡了他們的性命。我們還是得走下去,十五年了,不管老家是不是淹進了庫底,眾人們還是往家奔吶。」
也許是那本書的關係,一本書,是八年前那次災變留下來的唯一一件物事,那條洗得發白的手帕是玉蘭嫂包在書上的,在懷裡揣了這麼多年,一日沒有離過身。兩雙鞋早已穿爛,補了又補,最後不得不丟掉。他在這八年裡回到溫州去過,只見著老吳一回。以後和他接觸的都是後生小子,他們都是城裡人,辦事情的方法和老吳、老張、玉蘭嫂他們完全不同。他們給了他新的訊息,告訴他「運動」的各種進展,向他分析時局,一切都仔細、翔實、可靠。但是他們和他之間似乎只有「公事」,缺少了一份感情。想到此,他不由地苦笑了。玉蘭嫂的絮絮叨叨是多麼的親切啊,那一聲「他大兄弟」的呼喚自從離開了那個小漁村之後就再也沒有聽到過了。他也曾經旁敲側擊地試圖打聽過,完全不得要領。那些後生小子們一個勁地裝糊塗,那些人也確實忙,搞不懂他這麼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何以這麼「婆婆媽媽」的。
老人家的預言成真,老七真的「往西再往西」,最後在「沒有天災,沒有人禍」的荷蘭站住了腳。五十二歲那年才娶進了小倩這個賢淑的好女人,真的過起了一份「四平八穩」的好日子。
「我回不去了,我跟那個地方恩斷義絕,再也見不得那個城市,那條街。」小倩的聲音在電話線上斷斷續續。
老人細細地撫平紙牌牌的邊邊角角,「那個黑窯,咱們離開一年多了,紙牌牌上頭還有一股子嗆人的煤味!老七啊,你真是有心,留下了這個牌牌。」
「好孩子啊!你推著老的,抱著小的,吃苦受累,把這直似叫花子的一堆人送到了地頭,你總不能讓我老糊塗著吧?」老人笑呵呵的。
他大睜著雙眼,傾聽著楊樹葉兒沙沙沙沙無休止的溫煦吟唱。
那人身上的東西只是些絲絲縷縷而已,破爛的布片蓋不住精壯的肌肉,臉上的灰垢也不能完全掩蓋端正的五官。老七站住腳,漫聲應道:「噢,是地。」
「沒有,都還全乎,沒有少了胳膊斷了腿的。」人們七嘴八舌。
回程上,他們看到一起子幹部模樣的人從他們那幾頂窩棚那邊走下來,趕緊加快腳步朝回趕。
歇了一下,老人笑微微地吩咐:「你兩個去瞧瞧,飯熱了沒?我有點飢了,淺淺一盞稀粥就中。我想息一息了。」老人將紙牌牌按在胸前,轉過頭向著遠處水波不興、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水庫。
會計帶著錢匣子一溜煙地跑走了。此地天天來窯上買煤的居民們也都沒有露面。死裡逃生的幾個男人站在塌成了平地的「窯」上,都沒有了聲音。大家都清楚,鐵柱沒能跑出來,鐵柱娘失去了她最後的一個親人。這個嚴峻的事實使得這些在苦難中煎熬成人的當家男人們一時之間沒有了主意。
忠義含淚點頭,送了一程又一程,在翻滾著黃泥湯的大河之濱分手道別。
老人家用雙手撫摸著老七,從頭頂摸到肩上,微微笑了,「沒有人傷著吧?」
他終其一生熟愛斯美唐納的作品,那條「伏塔瓦」河多麼生動地端湍不息地奔流向前。伏塔瓦河是穿越森林、穿越鄉村小鎮、甚至穿越灑滿了月光的林中空地才由溫婉轉向壯麗,波濤滾滾一往直前的。他心裡的那條河卻是濁浪排天,龍騰虎嘯,完全另一派風景。癟癟的人工湖旁沒有森林,只有一棵楊樹,在驕陽底下閃爍成飛舞的銀白。老人家長眠於樹下,銀白的長髮飛舞如旗幟,向著家鄉,向著失散在歸鄉途中的親人,向著那已經成為歷史名詞的八百里秦川。
老七笑笑接過菸,兩人終於有了機會四目相對,電石火花幾幾乎點燃了別後的八年歲月。兩人又都面不改色地轉過頭去。女子們吃了瓜,千恩萬謝之後,急急要趕路。老馮正用瓜皮餵那小驢,遂抬頭跟女子們說:「妳們頭前走,驢也飢渴了,餵餵牠,立馬攆上妳們。」
這一聲喚如同黃河決口,人們的淚水奔湧而出,女人們迅速地用手捂住嘴,不敢放聲。他們不可能理清楚這一剎那之間心裡的悸動,他們的感覺是受盡了委屈,全天下都背過身去不聞不問的當兒,一個不知底細的外鄉人卻和他們一起扛起命運的重負。不,當時他們什麼也理不清楚,只是知道這位齊大哥頂住了塌下來的天,鐵柱娘身邊有了和*圖*書個真正靠得住的人。
他端坐在瓜棚裡閉目養神,耳朵卻捕捉著四周圍的每一個細碎的聲音,有人來了,四個人,一輛小小的驢車,人和車都負了重,走得不快。他睜開眼睛,無聲地笑了,三個花布小褂被汗水濕透的年輕女子背上用布帶綁著結結實實一大捆新鮮的甘草根,弓著腰,說說笑笑正走得歡,她們身後跟著個大個子男人,一頭倔頭倔腦的小毛驢想必是初次上套,把個滿載的小車拉得歪歪斜斜,那大個子一點兒不敢分心,拉著韁繩,正吆吆喝喝地對付那頭小驢。
「嘿,你是不是剛趕到?從北邊來?」那人一邊繫著褲子,一邊大聲問他。
有一回,天向晚了,大家走得疲勞到極點,忠義幾次和老人商量,要在路邊歇了,老人始終不答應,總說是「這地場不甚消停」。一馬平川的地界,怎地會「不消停」哩,老人不說,只是一臉的凝重。大家無話,只管加把勁在緩緩向上的坡道上一步步朝上走去。天黑了,走在前邊的驚呼起來,原來是一個高懸於丘陵之中的水庫,滿滿當當一個深藍色的湖,一行人剛才經過的小村、小鎮們都在水庫的腳底下。老七趕緊把周圍的地形講給老人聽,老人一把抓住老七的手,「兒啊!領起眾人,朝高處走,找個背風面水的地方歇下。」老七和忠義一下子就懂了老人的憂慮所在,連推帶拉,把人們帶到高坡上,還來不及埋鍋造飯,腳底下就有了響動,那面在月光下如此美麗的明鏡傾斜了,成了飛騰而下的怪獸,只聽得遠處有人敲鑼狂吼,暗夜裡,水聲迅速地吞噬了人喊馬嘶。
此地離那收購站少說還有二十里地!老馮鑽出瓜棚,戴上一頂破草帽,揚了揚手,「歇歇腳,吃個瓜再走。」彎著腰,順著瓜壟走了不幾步,摘下一個不大不小、熟透了的無籽西瓜來。
「我的兒!我再能掐會算,也叫不出你的大名啊。實話告訴我,你大名叫個啥?老家在哪呾?」老七含淚照實回答。
老七從懷裡掏出一個紙牌牌,放進老人的掌心。忠義緊張地看著,生怕老人有什麼舉動。
老七懷抱著顫抖成一團的女人,心裡痛極,他知道在小倩心田深處珍藏著她和文泰的伊甸園,但是他無從想像那園裡還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他也無從想像小倩除去他已經知道的數種角色以外,她也是母親,全身心地愛著一個未曾出世的孩子。
「沒啥事,別慌。」鐵柱娘仰起臉,朝著他們走來的方向笑笑,「移民幹部來了,我跟他們說,我回來了,就是要葬在家鄉的地土上。年輕的人們哩,就是要把娃兒生在家鄉的地土上。你們已經把我們的地占了,分派給了別人。你們是政府,我們是農民,我們爭不過你們,可你們不能不准我葬在我的鄉土上。你們也不能再攆著這些立馬要臨盆的婆娘走上千里的路。」
「他們咋說?」忠義急急地問。
老七回說:「日本鬼子轟炸,父母親同時故去了。」
「開荒造田」,將天然的防護林帶砍伐盡淨之後,大自然的最後一道防線,在砂土下面盤根錯節的巨大甘草露了出來。開始的時候人們不知那是什麼東西,只把它們晾乾了當柴燒,家家戶戶便飄出了濃濃的甜香,這才引起了地方上藥材收購部門的注意。兵團「割資本主義尾巴」,割得徹底,不准職工賣甘草,於是聞訊而來的大批「盲流」們,風餐露宿,挖地三尺,挖出甘草來再晾乾、刮淨、按粗細大小分類,賣給應運而生的甘草收購站。活兒雖然苦重,但是,不僅溫飽有餘而且略有積蓄,甚至得以寄錢回甘肅、四川、河南老家。「甘草大軍」遂日益壯大,其中一些農村少女更嫁給了兵團的光棍們,兵團領導生怕她們「吃商品糧」,只准她們當「家屬」而不准她們成為正式職工。她們樂得很,繼續挖甘草賺錢,她們的丈夫們上班磨洋工養精蓄銳,下了班個個生龍活虎「幫著家屬搞副業」。領導問罪下來,人人振振有詞,「不給商品糧就得花大錢上地方上去買黑市糧食,領導總不能看著職工家屬餓死!」細查這些人的檔案袋袋,個個兒的祖上三代都是「苦大仇深」的佃農、貧農、下中農。家屬們更難纏,說起家鄉的災荒年景,無不聲淚俱下,哭得領導們也心酸無比,只得睜一眼閉一眼,任其發展壯大。於是,這甘草大軍就成了兵團這麼一塊鐵板上生發出的奇異景致。老七混跡於其中自然是安全得很。胡嵩詮老先生心裡那個踏實啊,簡直的像是拾回了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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