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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扇

作者: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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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將軍的戰役

第十一章 將軍的戰役

「我們顧頭兒也一樣,惦記著文泰的媳婦兒,那女人我見過,漂亮不說,那精氣神就是不一般,難怪我們顧頭兒眼花。你說隔著這麼些彎彎繞,那一介書生文泰還有個好兒嗎?這不,學生鬧事,這文泰居然在海軍大院兒裡鬧騰,說什麼『人民的子弟兵向人民開槍是不對的』。你說還有這麼傻帽兒的嗎?成天坐辦公室喝茶看報紙,拿著薪水,摟著媳婦兒,小日子多滋潤!不成,非得鬧騰,我們顧頭兒想放他一馬都不成,他閉著眼直直地朝槍口上撞啊……
馮先生出了海,熱心地幫助船運公司從沉船上找到不少有用的零部件,泰國近在咫尺,馮老先生連多看一眼的興趣也沒有。船上有這麼一條「大魚」,海外的「敵對分子」們也沒有半點動作。馮老先生和船運公司的人們一塊兒按期回到溫州,不少的人是深深地失望了。
表姐夫沉吟良久,緩緩說道:「從二十一歲起,你表姐就是軍人的妻子。我出門,她從來不問歸期。這一次出海,她已經等了十八年,快了,我們必有團圓的一天。倒是你,讓我給耽誤了這麼些年,四十出頭了,還是安頓不下來。」說罷,臉埋在菊花叢裡,老七沒有看見姐夫的表情。
「您的女婿,彼特,也喜歡這些家織布,他把一塊有梅蘭竹菊花樣的,裱了起來,鑲在鏡框裡,好看得很。」老七輕輕鬆鬆地掏出一個大信封來,把幾張照片放到了茶几上。
事實上,將軍心裡是急的,急著和老七一道飛出這個巨大的牢籠。但是,他無論白天晚上都能感覺到那些相當有耐心的眼睛,他們在等著他失去耐心而有所動作,他們要把他和他的援救者們一勺燴!
「再說你姐夫,既然來到了我們的地面兒上,不用他一傢伙也不符合經濟效益不是。先是弄統戰,他軟硬不吃,好好一把椅子不坐,寧可大太陽底下幹活兒。人各有志,不能強勉。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還是毛主席的話對,放之四海沒有不準的。他遲早得走,明著來不行,必得暗著幹,裡邊兒的人送,外邊兒的人接,這一送一接之間,可唱的戲就多了。沒有想到,他又來了個臥薪嘗膽,不言不語,在溫州又來個一蹲十五年。你知道成頭兒不?大有來頭的一位。姓『成功』的『成』啊,名兒也起得好,叫個『東昇』,你想,『東方紅,太陽昇』啊,沒有點兒背景敢起這號名字麼?年紀輕輕,在這個行當裡已然位高權重,當然是立過大功勞的!你姐夫『返鄉』那一年,成頭兒調來浙江,當了大拿。成頭兒行啊,文化大革命那些年,上竄下跳,抓『歷史反革命』一抓一個準。文革以後照樣青雲直上,吃香的喝辣的,不受半點兒委屈。跟著他幹,那叫順。要不,我在北京好好兒的,怎麼會調回老家來,一幹就是十年。這地界臥虎藏龍,我們有用武之地呀,就連成頭兒也捨不得走啊,北京、上海、廣州多少高位等著他去,他就是不離窩,他就知道,一個大大的功業勢必要著落在你們兩位的身上。不過呢,幹這一行不能有大毛病,成頭兒基本上沒有大毛病,不貪財也不貪杯,口風極緊。只有一樣,喜歡女人,他跟顧頭兒不一樣,他喜歡那小的,個頭兒小歲數也小的,不問名姓,乾淨就www.hetubook•com.com好,旅館開房間,握在掌心裡細細地捏咕。完事走人,永不再見。大家都知道成頭兒有這麼一好,都替他安頓得妥妥帖帖的,多少年來沒有出過半點事。真是夜路走長了必能撞上鬼,這一回是在蘭州,不知怎地,他弄了個人在房間裡,小點兒,大概十四吧,正趕上『掃黃』,當地公安撞進門來,二話不問就是一頓臭揍。又趕上了一幫楞頭青,一拳砸在太陽穴上,當下就不行了。大水淹了龍王廟,還有什麼可說的,認栽吧。這些年,繩扣兒攥在成頭兒手裡,他要往東,我們不敢朝西。他完了,我們也就沒有多大精神頭兒跟你們耗了……
「你是?」淑娉完全認不出了。
「嚇著了不是?沒有金剛鑽兒,哪兒敢攬這瓷器活兒!實話告訴你,我是顧一鈞的人。你在密雲鐵廠跟文泰混得不錯,不會不知道顧一鈞這個名字吧?甭跟我裝傻充愣,別忘嘍,盲流隊伍裡能藏得下你,也就藏得下三教九流,各路人馬。你一心護主,忠肝義膽,不能算錯。可是呢,我們也得幹活兒吃飯不是?你是個扛槍的,兩眼漆黑地落到了這塊地面兒上,沒有人幫襯,你小子早多少年就玩兒完了!誰幫襯了你,我們就得找著誰。結果沒成,這票人馬閃得極快,也都不軟……
寒暄畢,她靜靜朝前走去,身後的石先生並沒有跟上來,她側頭一望,那人已經不見蹤影。再回頭,遠遠的,阿衡已經端著兩個水晶杯笑嘻嘻地向她這邊走過來了。
魏以全站在那裡,恨不能伸手去抓住那個依舊苗條的背影,終於沒動,眼睜睜瞧著她的倩影消失在公寓樓的大門裡,竟然動彈不得。
將軍心裡是急的,急著和老七一道飛出遠個且大的牢籠。但是,他無論白天晚上都能感覺到那些相當有耐心的眼睛,他們在等著他失去耐心而有所動作,他們要把他和他的援救者們一勺燴!
事緩則圓,淑娉想著,手裡的茶已經泡得恰到好處,遂提起壺,把茶湯篩到溫過的茶盅裡。
「我跟顧頭兒說了說,還是皇城好啊,這不,過完了節我就回北京呀。今天我把這些個陳芝麻爛穀子倒給你,就是要你明白明白,別把我們當傻子。前些日子你經由香港去了新加坡,一個蹦子蹦到了美國,轉了個身又回來了,沒有人給你步步安排,怕是辦不到吧?這些個為你打點的人跟那些個幫著學生領袖、作家、知識分子、工人領袖們逃竄山邊境的人有點兒關聯沒有呢?把你逮起來當然是個法子,可是,這會兒不都講究民主法制了嗎?你還是自覺自願吧,大家都好看。再者說,這麼些年,你大米白麵地吃著,除了鐵廠那兩年你還算是對國家有點兒貢獻,其他的年月,你弄的全是資本主義那一套。不覺著有點兒對不起你的社會主義祖國嗎?其實,我們要求並不高,這些年你也沒弄什麼狗屁倒灶的事由,你就把境內境外幫你出出入入的那些人裡頭挑那要緊的給我們一兩個人名兒、聯絡方法之類的,就是挺大的貢獻了。你得明白,成頭兒作古了,我走了,那張網依然在。黃師傅就頂我的缺,你瞧,我這不是冤你呢吧?只要你茶餘飯後給黃師傅透個信兒,我打包票,你跟你姐夫愛上哪兒上哪兒,我們恭送,絕不食言!」
這位石先生淑娉是見過的,那卻是十年前的雙十節。一九七九年中美斷交,https://m.hetubook.com.com打那以後,淑娉年年雙十節會遠迢迢地趕去華府,住在希爾頓酒店一個晚上,參加了國慶酒會再回家。一九八二年的雙十節,她清楚記得穿了一襲墨綠色及地長旗袍,剛剛走出電梯門,一位彬彬有禮的中年人微笑著迎住了她,「胡夫人,這邊請。」淑娉以為這位做事周到的先生在臺灣外交部供職,遂客氣地問道:「先生貴姓?」那人微微一笑,「我姓石,和您一樣,是酒會的客人。」淑娉不再說話,只是和這位石先生一道隨著人潮緩緩向宴會廳走去,途中有人認出她,招手致意,她都微笑點頭為禮,並不開口。
老七發愁了,如此看來,將軍的「第六感」絕非空穴來風,這可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真的有所動作呢?將軍卻安慰他,告訴你那票小朋友,撒網的那隻手歇了,時候就到了,不用急。老七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出來:「我已經告訴了表姐,您平安,可沒說還得等到不知什麼年月啊。」
屋子裡,老七悄悄問淑娉:「姐,我姐夫還行吧?」淑娉撫著手裡一柄團扇,扇面上一株鬱金香高貴無比地綻放著,三片綠葉稍稍彎出弧度,十分的優雅,球根飽滿,還分出兩個小瓣,其中一瓣已經吐出嫩綠的小葉,球根底部的根鬚更是纖毫畢現。從單純的墨色到華麗的五彩繽紛,從含蓄的小小蘭花到令人驚艷的鬱金香,從東方的沉穩、端凝到維多利亞的熱情奔放,其變化絕對驚人。然而,僅僅是扇面上的變化而已,表姐依然梳髻,依然穿旗袍著布鞋。「你姐夫吃了怎麼樣的苦,他不講,我不能問。這麼熱的天,他穿長袖,我摸到他的手臂,沒有一寸皮膚是平的。要經過些什麼,才能把人折磨成這個樣子。」淑娉的淚水在眼睛裡轉,卻一滴一滴滾落在老七心裡。小倩也有同樣的表情,「好些年以前,文泰就說過,齊瓦格醫生真是幸福的人,臨死之前能夠看到心上人的背影。」文泰沒有那樣的幸福,好多人都沒有那樣的幸福。但是,自己畢竟是幸福的,表姐也是幸福的。他微微地笑了,擎起表姐的手,搖了搖,正要說些什麼,大門外忽然傳來鼎沸的呼喊聲。
「你那位姐夫呢,另是一路,也夠讓人頭疼的。上頭本來要靠著你們那邊送人來好悄悄兒地把在我們這邊兒臥底的人們一網打盡。沒想到,出了一連串的意外。先是,來者不善,兩條船上的抵抗都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實在不敢再拖延,只好炸燬一條船。再者呢,完全意外地,竟然釣出了一條大魚來。上頭想,這人皮嬌肉嫩,沒有不招的。嘿,沒想到,這麼大個官兒,居然是鐵嘴鋼牙,一個字兒不吐,對得起老先生,真夠意思。繞了八百多個圈兒,才鬧明白,你這位姐夫是正規軍,老先生的嫡系。派人打進來拉出去這一攤子都歸太子爺管,他還是真不知情。當初釣上他,實在是我們在你們那邊兒的主兒出的餿主意,打的是一石二鳥的如意算盤,聽說是跟女人有關,惦記的多半兒是你表姐。英雄難過美人關,古今同理……
淑娉看著黑黑紅紅的大背景上那四個灰濛濛的人影,又瞥了一眼站在各家門前的男女老少,輕嘆一聲,「看來,這也不是個留人的好地方,還是朝北走,去那個鬱金香之國,和阿衡他們作鄰居吧。」
阿衡的觀察並和_圖_書不準確,淑娉今天還收到女兒寄到郵箱裡的信,女兒並沒有改變初衷,她「不能也不願看見活著的,對過往說不明道不白的父親」。左營門外那座豐碑對她而言「依然有著重要的意義」。每年的清明,她都回去祭拜的。淑娉花了蠻大的力氣才壓下了心裡的驚愕、不平與厭惡,不動聲色地回到了家裡。阿衡來了,談的卻是那個不關緊要的魏以全,給了自己一些時間整理思緒。
一九九〇年的中秋,一個在溫州船運公司工作了很多年的幹部拖了老七去個體戶小館兒喝酒。小館兒不大,就四張桌子。這個晚上,店堂裡就他們兩個人,廚房裡掌勺的是小館兒的老闆黃師傅。幾杯黃湯下肚,酒遮臉,那幹部跟老七說出一番石破天驚的話語來。此人一向講溫州話的,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這會兒卻是一口溜滑的北京話,讓老七吃驚不小。
好不容易,挨到有客人開始告辭,這才穩穩當當回到旅館房間,小心將那張濕淥淥的小紙輕輕撫平,藏進首飾匣裡。她不要尋根究底,她只要親人安在。她已經看到了活生生的阿衡,她已經知道丈夫平安。她早就知道必然有這樣一天,她沒有想到的只是她得等上十七年才得到訊息,她也沒有想到她得再等十年才能見到丈夫。她只是把那張字跡工整的小紙珍藏起來,她只是把她的喜悅珍藏在心底,穩重、端莊、有條不紊地迎接日出日落,心平氣和地面對春去秋來。
魏以全只是一條線,遙遙地懸著一件遙遠的疑案,一件在臺海兩岸發生的疑案。這件案子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但是二十七年以後提到與這件案子相關的一個人的橫死,卻激蕩不出半點漣漪,雖然在來這裡的路上,他還清晰無比地回憶起事件發生前後他自己所經見過的詳情細節。現在,當他在這個溫暖平和的所在看到表姐和表姐夫的時候,他清楚明白地感覺到,他們真正期待的只是來自他們唯一的女兒方面的消息,魏以全屬於那個他們完全回不去了的過往,女兒和外孫女卻是親情,割不斷的。
「你這些年都好?」魏以全只是哼哼哈哈,並沒有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哦。」胡嵩詮漫應了一聲,喝了一口茶。這位石先生只在泰國匆匆打過一個照面,來不及過話,看著像是位深藏不露的練家子,身手矯健。
大廳門內,主人伉儷和工作人員們已經在迎候賓客,來賓都自然站成隊列,石先生手一伸,「胡夫人,您先請。」就在淑娉微笑著接受他的好意,正待轉身排進隊列,站到他前面去的那一瞬間,她聽到他清清楚楚的一句話:「今晚您會看到阿衡。」
不錯,他是知道的。他知道那次出海的人必是「有去無回」,但是他並沒有「假傳聖旨」。他跟上面有過一番說詞,天候差、任務重,兩艦艦長之上再有部隊長統領全局,以備萬全之類。他是說過的,他並沒有多話,只是「恰到好處」而已。上面是點了頭的。當然他一心一意要葬送掉的只不過是胡嵩詮的性命,他相信秦淑娉新寡之時必然陣腳大亂,再加上她的女兒一直「魏叔」長「魏叔」短的,這事情便讓他看出了希望。哪裡想得到,會是這麼個結局?至於那次天衣無縫的「安排」都是單線聯絡,向自己傳話的是陳生。陳和圖書生賣主,胡嵩詮還有活路嗎?
「嫂夫人」那原本平平靜靜帶著些微笑意的臉現在已然冷得要滴下冰來了,「魏先生,就此別過了,你多保重。」說畢,轉身就走,走得嬝嬝婷婷。
大廳裡的水晶燈並沒有晃動起來,周遭盛裝華服的紳士、淑女們依然雍容華貴,談吐文雅。淑娉只覺得臉上有一點發熱,手已經被女主人握住了,「淑娉,妳一點沒變,真是漂亮啊。」
不錯,撒網的那隻手是歇了,「時候」卻並沒有到。「成東昇」十之八、九就是陳生,這條狼死於非命,以後就得合計著,等機會了。
「嫂夫人,我是魏以全。十三年前……」竟是魏以全麼?時間真是不饒人,十幾年而已,當初那個風流倜儅的魏以全何以瑟縮成了這般模樣了呢?
「家裡人也都好吧?」她又問了一句。那魏以全竟連哼也哼不出了,只是一味地搖頭又點頭。掙了半天,壯起膽子,「我跟大小姐通過幾封信,關心她學業而已。」底下的話尚未出口,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說了許多這類旁敲側擊的話。將軍卻並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出他的理由:「一九六五年,他們沒有撈到半點甜頭,當然不會甘心。政協的椅子我不去坐,他們連表面上的那一點好處也沒有得到,如何能善罷甘休?現如今,在國府那邊,你我都是『烈士』。你我也都不會讓國府為難。除了出逃,沒有第二條路。但是,說來容易,做來難。你跑一趟美國,識與不識的人們你驚動了多少?更何況,你在暗處,他們並不知道齊大川是何許人也。我的情形,他們卻是一清二楚的。如果有個可能通天的傢伙撒下了大大的一張網,邊界內外有關聯的人們被他們順藤摸瓜,逮個正著,那才是因小失大。不信,你就作場戲給他們看看。」將軍深邃的目光銳利地掃向花壇周圍絡繹的行人,笑笑地提出建議。
老七終於見到了表姐,見著了,傳遞了平安音訊,當晚就離開華府繞道北歐,於十天後回到溫州,喜滋滋地準備安排表姐夫出遠門。沒有想到,雖然在溫州園藝公司蒔花種草已經好幾年了,表姐夫竟然依舊深深憂慮著行動坐臥還是遭到嚴密監視而完全不願意有任何動作。簡單一句話,他哪兒也不去。
但是,陳生這種人是無可取代的,監視的眼睛們不再銳利,那位黃師傅更是奇怪,不但從未找過老七而且居然去了香港「探親」,從此失去了蹤影。大家思忖著,將軍已過古稀之年,該有個妥帖的安排了。
不久之後,園藝公司收到船運公司一封公函,說是準備去南海近泰國灣處打撈加拿大沉船,因為園藝公司馮先生對船務有研究,希望可以借調馮先生為顧問,參與打撈業務,為時一個月云云。極其順利的,諸有關單位協調得順遂無比,不出一個禮拜,馮老先生出海的手續就全部齊備了。不但老七發現了不少警覺而興奮的眼睛,連那些和外部世界聯絡頻繁的年輕人也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果不其然,多少年來那張靜靜埋在水下不動的網,微微地抖擻起來了。
竟然是又一場山火,濃煙遮蔽了星空,火頭並不高,卻跳躍如鬼魅,胡嵩詮正奮力揮動圓鍬加寬「火溝」。他一起一伏的身影好似一條船正顛簸在兇險的火海上。老七一眼就看明白了,這完全https://m•hetubook.com•com是兵團燒荒的時候,維吾爾老鄉挖溝隔絕火勢保護家園的老辦法。他順手抓住一把圓鍬,撲了過去,「部隊長,悠著點,援兵到了!」伊利亞特和哈拉擠過站在家門口捻著忘憂珠的男人和在胸前忙忙劃十子的女人們也衝了過來。火勢漸大,火頭竄上樹梢,將一株株樹冠燒成了金紅的玻璃。胡老先生幾個月來清除荒草的工程顯出了成效,風捲著火在山坡上蔓延,山腳下的社區卻得以保全。
碧蘿春和毛尖都抵不上凍頂烏龍來得貼心。多少年了,她不離臺灣茶,喝著臺灣茶她心氣平和。心氣平和中,她想到最後一次看見魏以全的情形。
負責和境外保持聯絡的人們悄悄問老七,將軍是不是被折騰得太久了,變成驚弓之鳥了呢?老七搖搖頭,薑是老的辣,將軍不肯輕舉妄動必有理由。遂兜著圈子,遠遠地說些:「文革結束已經多年,不少鷹犬或是遭到整肅或是收斂起氣焰,政治氣氛多少有些鬆動了,前國軍將領出入邊境已經是尋常事,雖然要為國府著想,不能公然出走,但是只要安排得當,順利出境是辦得到的。」
「石先生看見過魏太太,說是一位病人,病得形容枯槁。」
一張「全家福」,在金髮碧眼的彼特身邊,女兒笑得好甜蜜。外孫女,叫伊麗莎白的女孩,站在中間,十幾歲的女孩子,笑得矜持。這是將軍二十多年來頭一回在照片上看到了長大成人的女兒。他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靜靜閉上眼睛。遙遠的不知什麼地方飄來了老七的聲音,「彼特在大學裡教授世界史,對中國有研究,他說等女兒放寒假就帶她來歐洲看望外公外婆。」他只覺得頭重腳輕,遂睜開眼睛,雲裡霧裡,兩個至親的親人關切地瞧著自己,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腳步零亂地走出去,「外面還有幾件家什,我去收一收。」
現在,表姐身後墊著的就是那麼一個方方正正的紫花布小枕頭。那是來自江南的念想,表姐跟姐夫都寶愛得很哩。
她自然不會知道魏以全在她住的公寓樓附近已經轉了好幾天,好不容易才壯起膽子在一個星期天的午後,在她從鄰近的「農民市場」捧了一把淺黃色菊花回家的途中,「巧遇」了她。她只是在聽見一聲「嫂夫人」的時候站住了腳。面前這人禿頭,一臉深深淺淺的皺紋,神情萎瑣,彎腰弓背,笑得極不自然。
「胡夫人,您的礦泉水。」大廳裡人多眼雜,阿衡這位「烈士」在大庭廣眾面前現身自然不便相談。分手十七年,匆匆一瞥,老七在西裝革履的掩蓋之下露出些許富貴之氣,像一位成功的生意人,五兒沒有分毫的軍人風度。「著實地老練了呢。」淑娉在心裡嘆道。低頭抿一口水,杯底襯著一張雞尾酒會上使用的小小餐巾紙,「姐夫健在」四個字透過水晶杯底,透過晶瑩、清冽的礦泉水,如同溫煦的陽光拂進心底。「連字都長進了呢。」淑娉喜在心頭。
阿衡進門不一會兒就談到了發生在美國的車禍,他淡淡地提起魏以全的死,沒有聽到什麼反應,在場的三個人「好像」都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了,都無從激動起。
在農貿市場上,他聽到了一聲召喚:「他大兄弟,買塊紫花布吧,家織布,手工蠟染。走了長長遠遠的路,外間的人們喜愛這鄉土氣哩。」紫花布頭巾底下正是那張笑微微的臉。他硬生生地吞下了「玉蘭嫂」三個字,只是笑問:「大嫂,這花布做什麼好,褪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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