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我微笑著。我感覺得到那是一個遲鈍的傻笑，但我沒別的辦法。
第一：只有魯德亞德．威爾金知道我去林園山莊亞克萊特家偷這本書。
我讓我的眼睛睜著。即使如此，我的視線已經從邊緣開始變暗了。然後是東一塊西一塊的黑色，最後這些黑塊聚攏在一起，直到整個一片黑暗。我只好放棄掙扎，順其自然，沉沉地陷入椅子裡面。
「書帶來了嗎，羅登巴爾先生？」
假設：錫克人沒有特異功能。他知道我有這本書是威爾金告訴他的。
「羅登巴爾先生。」
「我是來見……」
我站起身。
「現在不要。」我說。我的意思是不要喝的。我坐在一張裝飾著綠色合成軟皮的扶手椅上。這間客廳雖然小，但看上去相當舒服。除了這張扶手椅之外，還有一張紫檀木的雙人沙發，以及一張罩著花布的躺椅。雙人座沙發上方掛著一幅下筆大膽的抽象油畫，讓這些家具顯得更加完美。這房間很木錯，我這樣告訴她。
我按了兩下鈴。沒反應，我等了一會兒，然後看看我的錶。六點二十九分，我的錶很準。我把手指放在門鈴上，試探性地再按了一下，頓時，開門的嗶嗶聲就響了，我把門推開。
「魯德亞德．威爾金，我知道。他很快就到，他幾分鐘前打電話來說他有事耽擱了一會兒。」她突然微笑道，「放心，我會讓你賓至如歸的。我叫瑪德琳．波洛克。」
「哦，我也是。」她說。聽起來彷彿共同的嗜好可以讓我們一起幹點什麼大事業似的。木管五重奏結束了——的確是維瓦爾第的作品，播音員是這麼說的，接下來要放的是海頓的交響樂。
「魯德亞德？好多年了。」
我把酒喝完，很想再喝一杯，不過還是等我把交易辦完吧。
我剛才拒絕喝酒，因為我想保持清醒。不過這個理由倒正適合讓我喝杯咖啡。我告訴她要多少糖和奶精之後，她就去準備了。我舒適地坐在扶手椅裡，聽著音樂，想著如果我會吹奏巴松笛該有多好。我曾問過巴松笛的價錢，貴得要命。而且我知道巴松笛很難學，再加上我又不會看樂譜，所以我想我不會真的去買一支巴松笛還去上課。不過每m.hetubook.com.com當我在協奏曲或室內樂中聽到巴松笛的樂音時，就想如果有一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擁有一支巴松笛而且還會吹奏，該有多好。
「裡面的人開門！」
「你說什麼？」
「等一會兒吧。」
「閉上你的眼睛，羅登巴爾先生。」
我在牆上掛了個牌子聲明貨物出門，概不退還，不過我覺得他會希望我對他例外。我安步當車地慢慢走向上城，抵達六十六街和第二大道交會口的時候，還早了二十分鐘。街角的一間酒吧看起來很誘人，於是我接受了它的誘惑。
「我在哪裡見過你，你看起來很眼熟。」我把咖啡灑在了身上，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很難堪。我不應該喝那杯羅布．洛伊的，我想，然後瑪德琳．波洛克把我手上的杯子拿走，輕輕地放在茶几的玻璃桌面上。
敲門聲越來越重了，我再睜開眼睛，這次我試圖伸展四肢，希望碰到什麼東西好讓我抓回一點真正的意識。我猛吸一口氣，迅速地眨眨眼，終於想起來我在哪兒，還有我在這裡幹什麼。
事有輕重緩急。
「早已聽說過你了。要不要坐一下？我幫你弄杯喝的？」
前提：魯德亞德．威爾金跟那個小氣鬼一樣都不願意付一萬五千美元。因此一旦確定我拿到書之後，他就派他那忠誠的僕人來替他拿這本書，還讓他給我五百美元，摸摸我的頭。
「魯德亞德說你帶了東西給他，羅登巴爾先生。」
我再看了一眼那雙人沙發，希望它是空的，希望我之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但是瑪德琳．波洛克還在那裡，她動也不動，我看得出來她根本不可能動，就算我要扶她一把也沒有可能。
我啜了一口咖啡。她問咖啡好不好，我告訴她非常好，雖然我並不這麼覺得。在糖和奶精的掩飾之下，還是嘗得出來咖啡豆放久了的味道。我想菊苣可能是那種我以為自己喜歡，其實恰恰相反的東西之一。
「坐好，放鬆，羅登巴爾先生。」
「坐著休息一下。你非常疲倦。」
第三：錫克人的出現不是一個怪異的巧合——雖然我得承認無巧不成書。但那絕對不是。錫克人在店裡找上我
和-圖-書，是因為他知道我偷了亞克萊特那本《拯救巴克羅堡》。位於六十六街的這幢房子有著雅緻的棕色石牆，在會客廳裡有一扇放滿了盆栽的凸窗。兩側都是比較高的建築，只有這幢有著棕色石牆的老房子兀自立在中間。我爬了一半的階梯，研究著一排門鈴。
當然，時間還早。我和威爾金先生約的是六點半，而我卻在五點多一點的時候就關了店門，因為我不想在店裡逗留，以免錫克人發現上當了又折回來。
「閉上眼睛，羅登巴爾先生。」
我的眼睛沉重地閉上。我努力撐開一點點打量著她。她有一頭亂糟糟的橘色鬈髮，但當我定睛看時，橘髮又消失了，她的頭髮又變成短而深色的。我眨了眨眼，想要再把它變成橘色的，但還是沒變。
門被擂得更劇烈了。我舉起我的右手，那是一把槍。我愚蠢地瞪著它，然後舉到眼前去聞槍口。我聞到那特殊的槍油、火藥粉和焦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說明了這是一件剛發射過的武器。
「謝謝，你真的不要來一小杯雪莉酒嗎？」
「我喜歡菊苣。」
「得站起來……」
我握住她伸過來的手。「伯尼．羅登巴爾，」我說，「不過你已經知道了。」
我走進男洗手間，手上拿著書。當我回到位子上時，卻雙手空空。我把書塞進皮帶和後背之間的腰凹處，即使敞開外套也看不見。
我喝了更多咖啡，覺得其實沒那麼難喝。海頓的交響樂一波波湧來，在這間斗室裡傳出陣陣回音。
我再度睜開眼睛，搖了一下頭。裡面好像鬆脫了一樣喀啦喀啦地響。有人在敲門。我希望那個叫波洛克的女人去應一下門，但我看她好像也不比我好到哪裡去。
「音樂很棒。」我說。
我試圖把他們想像成一對夫妻。他們不像斯蒂夫和伊迪、鮑伯和卡羅爾、泰德和愛麗絲www.hetubook.com.com那樣一看就是夫妻，但也不至於離譜到讓人無法想像。他比她大很多，當然。她看起來約莫三十出頭，不過我實在不太會猜別人的年紀。
我夢到了土耳其大地震，房子在我四周倒下，圓圓的石頭從山坡上滾下來。我拼命想從夢裡醒來，就像在水底的泳者掙扎著要浮出水面。土耳其地震是收音機裡整點新聞的部分內容。還有比利時國會大選社民黨頗有斬獲；好萊塢演員因服用過量的安眠藥致死；總統可能會否決這個或那個。
「你認識他很久了嗎？」
她的前額正中被射了一槍，就在這可怕的小女孩蓄著一個小髮捲的地方，我很清楚是哪把槍幹了這件事。
「警察！快開門！」
就在我幾乎要開口問的時候，她的雙手對拍了一下，彷彿突然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咖啡。」她說。
「我總是撞到這類東西，」我承認，「玻璃桌，總是看不到。直接撞上它們。你的頭髮是橘色的。」
然後又坐下。
「他看來非常急著想要。你當然帶來了吧？」
我還坐在扶手椅裡，左手放在我大腿上，像只死掉的小動物。我的右手垂掛在椅子的一側，手裡拿著樣東西。
「書呢，羅登巴爾先生？」
想到這個假設的時候，我不禁咬牙切齒，握緊了拳頭。我又喝了一點羅布．洛伊，然後深吸了一口氣。
天哪，她說的是事實。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地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但那是個錯誤——這個動作使我的後腦勺就像點了一串鞭炮似的。海頓的音樂時而低迴時而高昂。眼睛又閉上了，我費力地睜開它們，看到她傾身向我，告訴我我是多麼的睏。
在大廳那一層有兩間公寓，兩側的三層樓上各有四間公寓（地下室有自己的入口。）。我爬了兩層鋪著地毯的樓梯，期望又害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D號在這幢建築的後方。３─Ｄ的門虛掩著。我用手指叩了叩門，立刻就有一位寬肩膀的女人把門拉開。她穿著一條素灰色格子呢裙，上身是一件釘著銅扣的海軍領休閒衫。她深棕色的頭髮非常短，而且剪得參差不齊，看來幫她剪頭髮的人不是她喝醉的朋友，就是一個非常hetubook.com.com新潮的美容師。
「你非常漂亮。」
顯然是這樣。
我抬起我的左手伸向腰後。《拯救巴克羅堡》不翼而飛。
這種假設看來比較合理，不過還有一兩個疑點無法解開。我發現我此刻正在想，那個錫克人看到《三個士兵》時會有什麼反應。越快把書交給威爾金，拿到那一萬五千美元，我就越容易應付他。我覺得，最好的方式就是到哪裡度個短假，花掉一點我的酬勞，給他時間冷靜下來或離開紐約，或者，兩者皆是。
我工作的時候不喝酒，不過現在不算真正在工作，而且在看過錫克人的自動手槍之後，我覺得需要喝點什麼。事實上，我在來上城的路上，已經在第三街的一家酒吧喝了點摻酒精的飲料。現在我想要點比較正式的東西，一杯用冷凍過的高腳杯盛著的羅布．洛伊雞尾酒。
波洛克。３─Ｄ。
另一種假設：這錫克人是別人的忠僕。威爾金不是說過在倫敦的拍賣會上有好幾路人馬都想要這本書嗎？有沒有可能是其中一個人跟蹤書的下落而到了紐約，計劃要從亞克萊特手中奪取這本書，結果卻發現一個叫羅登巴爾的傢伙從他眼皮底下把書給拿走了？
「希望你喜歡，」她說，「這是路易斯安那綜合咖啡，我最近在喝。裡面加了菊苣。」
「羅登巴爾先生？」
一聲聽起來就在耳邊的電鈴聲，打破了單調的新聞報導。我試圖睜開眼睛。我頭痛欲裂，嘴巴裡的味道就像睡著的時候含著個塞住維生素藥瓶的海綿一樣。鈴聲又響了一下，我心想為什麼沒有人應門呢？
「魯德亞德很快就會到了。」她又說了一遍。
收音機裡傳來古典音樂，一首木管樂器演奏的，聽起來像是維瓦爾第的作品。瑪德琳．波洛克穿過房間，調整了音量。我對她有種熟悉的感覺，卻想不出是為什麼。
我從她手中接過咖啡。咖啡裝在一個厚實的陶製馬克杯裡，杯子上畫著幾何圖案。我聞了聞咖啡，作出一副覺得它很香的樣子。
在幻想中事情總是容易得多，所有麻煩的部分都可以省略。
「來杯咖啡，剛煮好的。喝點吧，好嗎？」
「橘色頭髮。」我說。
思考真是累人，我看了看錶，又喝了一口。ｈｔtps://wｗｗ.hｅｔｕｂｏｏk.cｏm•cｏｍ
「羅登巴爾先生？」
我小口啜飲著，心裡一邊想著，一邊屈指算著。
我再度睜開眼睛。顯然，我在不知不覺間又睡著了。收音機裡的播報員這回正請我訂一本野外旅遊雜誌。我不想訂，不過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力氣拒絕。門鈴還在響著。真希望瑪德琳．波洛克可以從維多利亞式雙人沙發裡站起來，去開個門或者叫他們別再按鈴了。
收音機又開始播音樂了。有小提琴，讓人很舒服。我再度睜開眼睛。門鈴聲停了，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咚、咚、咚，我覺得自己好像《麥克白》裡喝醉的挑夫。我叫他們等一下，伸手去檢查褲子口袋裡那個錫克人給的五百美元還在不在，但我的左手伸不到我右後方的口袋。我為什麼要用左手呢？哦，當然。因為我右手拿著個沉甸甸的東西。
「那咖啡，」我說，心裡頓時明白了，「咖啡裡摻了東西。」
我在哪兒見過她嗎？
「是的。」
「你下了藥。」我雙手握緊椅子的扶手，試圖要站起來。可我甚至連背都挺不起來。我的手臂軟弱無力，而我的腿則彷彿消失不見了一樣。
第二：威爾金知道我得手應該是在四點。他知道我要去那裡，但「他所知道的」離真相還差得很遠，而且在他打電話給我之前，他不能確定我的皇后區之行沒有空手而回。更何況，就連亞克萊特自己都還不知道書丟了呢。
她說：「羅登巴爾先生嗎？請進。」
我有沒有一點怕威爾金呢？我相信他不是錫克人的主子，如果我錯了呢？或者他沒有派錫克人來，事實上也不知道任何關於錫克人的事，但如果他對於付不付我錢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呢？有沒有可能，我被他優雅的舉止和馬韁俱樂部的高檔環境所蒙蔽了呢？根據我的觀察，有錢人跟普通人一樣不喜歡付錢。而我卻在這裡，在他的地盤上和他見面，把書帶給他，就像一條忠實的狗嘴裡叼著晚報。天哪，我甚至無法證實威爾金真的有一萬五千美元，更何況他到底會不會把錢給我呢！
反證：這假設不合理啊。如果威爾金要搶我的話，幹嘛派人來店裡？他已經和我約在東六十六街見面了，在那兒他可以輕鬆地安排一場可以亂真的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