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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樣的鬼豔先生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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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來的男人

海上來的男人

「安東尼非常驚訝地發現他有一個兒子。我從未想到他會在意或關心。」她滿懷信心地看著沙特衛的眼睛說道,「事情如此順利地發生、結束,你不覺得很奇特嗎?」
「是的,」沙特衛承認道,「我見過這種事情,但它很罕見,非常罕見……」
她給他的第一印象是,在她強勢個性的襯托下,她顯得更加陰鬱、憔悴和年老。她個子高,曬得很黑,黑髮,漂亮,儘管年華已去。她在房間裏的時候,太陽似乎比她不在的時候明媚兩倍,沙特衛先生的內心悄悄產生了一股莫名的溫暖及活力。彷彿他把瘦削、憔悴的手伸向一團熱情的火焰。他想:「她是如此充滿活力,因此她還有許多可以分給別人。」
那個年輕人盯著他。
「是的,是有。你很聰明。我一眼就知道你不是那種有事可以瞞住你的人。但我不想告訴你,我不想告訴你的原因是,對你來說,不知道是最好的。」
沙特衛先生深深地歎了口氣,繼續從飯店朝下面蜿蜒的小港口走去。他走的這條路兩旁種滿了九重葛,一大片色彩絢麗的猩紅花朵迎風招展,這使他覺得比以往更蒼老,更陰鬱。
沙特衛先生嚴肅而理解地點了點頭。
最後一點想法使他想起今天早上他收到的一封信。他從口袋中掏出那封信來,重讀了一遍,愉快地欣賞著信的內容。首先,這封信是一位公爵夫人寫給他的,沙特衛先生喜歡收到這位公爵夫人的來信。雖然信一開頭就是要求他捐一大筆錢給慈善機構,否則她根本不會寫這封信,但其措辭非常客氣,所以沙特衛先生能忽略第一個事實。公爵夫人寫道:
她看著他。她的眼睛露出他從未見過的溫柔。
「他站在那兒,看起來很焦急。我想他是在擔心我。他人真好,為我擔心。他人很好……」
但仔細考慮之後,他藝術家的判斷得到了滿足。在走上那個懸崖的路上,科斯登會試著推開那扇百葉窗,這是人類無法抗拒的天性。二十多年前的記憶把他帶到了這兒,同樣的記憶也會把他帶到窗前。之後呢?
她的語調迷茫。沙特衛先生微微笑了。
「哦!親愛的。」沙特衛先生說道,他又握住了她的手。
「我的意思是,人們會告訴你很多事情。你很明白我的意思,為什麼還假裝不懂?」
他語氣的堅定令她驚訝。她稍微有點結巴地說:
「後來我分娩了,情況如我告訴過你的那樣。一些住在旅館的女孩子向他挑戰。這就是出事的原因。所有的西班牙人都告訴他,在那兒冒險下海是瘋了。但他非常自負,他想炫耀自己。而我,我眼睜睜看他被淹死,而且很高興。上帝不應該讓這些事情發生。」
「那倒是,」科斯登說。「要是你堅持留在這兒……」
「昨晚你發現有人在這兒;今天下午你又碰到了我。你的命已經被救了兩次。」
沙特衛先生含糊地叫了一聲。
她的臉色陰沉下來。
科斯登似乎不為所動。
但他試圖隱藏了他的激動,自然隨意地和安東尼.科斯登說話。
沙特衛先生繼續朝前走,經過棕櫚樹和零星散佈的白屋,又經過浪花拍岸如雷的黑色熔岩海岸。很久以前,那裏曾有一位有名的英國泳將被海水沖走,淹死了。經過岩石砌成的游泳池,孩子們和上了年紀的女士們美其名是在游泳,其實是在水裏上下跳動,沿著那條陡峭的路蜿蜒而上來到懸崖的頂端。懸崖末端有棟屋子,屋名為拉巴斯,十分相稱的名字。它是一棟白色的房子,淡綠色的百葉窗緊閉著,有一個繁複而美麗的花園,和一條兩側栽滿柏樹的人行道,道路通向懸崖盡頭的高原,在那兒你可以俯瞰下方湛藍的大海。
「我從不干涉別人。」他說,並隱瞞了他在這兒的目的。
「荒不荒涼我不知道,」他說,「但好像總是有人在這兒。」
「他非常優秀。我叫他約翰。出色極了。我真希望你現在能看到他。他二十歲了。他將成為一名礦業工程師。他是我在世界上最好、最親愛的兒子。我告訴他,他的父親在他出生之前去世了。」
「你一直在那兒?」
我該怎麼謝謝你呢,親愛的沙特衛先生?事情看起來太不可思議了,以至於很難讓人想到幾天後我就要演唱伊索德這個角色了……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他氣喘吁吁地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了一句:
然而在他身上,並沒有任何小飛俠彼得潘的影子。他的皮膚光滑,幾乎是白白|嫩嫩,他給人一種感覺:他總是在物質上生活得非常舒適,而且不讓自己不快樂或不滿足。他有一雙非常渾圓的棕色眼睛,和開始發白的金髮,有一點鬍子,臉色紅潤。
「這是個很荒涼的地方。」沙特衛先生贊同道,禮貌地往凳子裏面挪了挪。對方接受了這無聲的邀請,坐了下來。
沙特衛先生和曼紐爾說了幾句話,彬彬有禮地接受了一枝橘色的玫瑰花苞,繼續朝前走在那條通向大海的柏木小徑上。坐在那兒感覺非常好,處在虛無的邊緣,下面是陡峭的險壁,這使他想起了崔斯坦和伊索德,想起了第三幕開始的崔斯坦和科溫諾——那孤獨的等待和伊索德從海裏奔過來,崔斯坦死在她的懷中。(不,小奧爾嘉永遠演不好伊索德。康沃爾的伊索德,那個對王室愛恨交加的女子……)他打了個寒顫。他覺得蒼老,寒冷,孤單他從生活中得到了什麼?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和街上那條狗差不了多少……
「好像你對整件事一無所知似的。」
「與此無關。生活是生理成長和精神經驗的合成物。比如,我的年齡是六十九,而我也是實實在在的六十九歲。透過直接或間接方式,我獲得所有的生活經驗。而你則好像一個談起歲時變化卻只有雪和冰可談的人!春天的鮮花,夏日的沉悶,秋天的落葉,你對此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還有這些東西。你甚至拒絕了解這些事物的機會。」
沙特衛先生有股奇怪的衝動,想要完全真誠。
「你好像忘了,」安東尼.科斯登冷冷地說,「我只有六個月的時間。」
鬼豔先生修長、瘦削的手指指著下面藍色的大海。
一想到這裏,沙特衛先生立刻振作精神。他剛才想的這些既不健康又無益處。他自己最清楚,可能的情況是,如果他有妻子,那麼她可能會恨他,或者他會恨她,孩子們可能會不斷給他煩惱,讓他操心,這種事需要時間和關愛,他會覺得厭煩。
「我猜,飯店裏經常舉辦化裝舞會?」
「那個男人是我的丈夫。這是他的別墅。我十八歲時他帶我來到這兒,一年後他死了,被海浪沖到黑色的岩石上,被割傷、擦傷、肢解,受重創而死。」
「我記得這個地方,」他看著大海點了點頭說,「離永生只有一步之遙!」
「是的,我已經聽說那個故事了。」
「是的。」他不大情願地承認道,「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
她突然大聲笑了,是種深沉、渾厚的笑聲。
「是的,我在等你。」沙特衛先生答道。
毅力!每個人都需要毅力。他又拿出一封貼著德國郵票的信,這是他很喜歡的年輕歌唱家所寫的。是一封充滿感激和深情的信。
沙特衛先生心想:「這個男人從來沒有長大過,也就是說,沒有正常地長大過。」
「我越來越老了,」他小聲道,「我變得蒼老而疲倦。」
他走到院子途中時,她說話了,說了槍響般銳利的兩個字:
「我在這兒住的時間非常多,遠比任何人知道的多。我只用這些房間。」
「你若要那麼說,那隨你便。但該死!這是我的生命,我有權利做我想做的事。」
「還有一件事,我要請你幫個忙。」
「我答應。」
「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安東尼.科斯登寬容地說,「自然你會盡力規勸。我自己也會勸人打消這個念頭,即使我深知他是對的。而你知道我是對的。乾淨俐落地了結,要比花錢、引起麻煩又讓大家費心的苟延殘喘好得多。反正,這世界上並沒有任何人屬於我…hetubook.com.com…」
這時沙特衛先生打斷了他的話。他委婉地暗示道,是否有某個女人存在?
沙特衛先生相當愚蠢地說(或者是他覺得愚蠢):
他非常侷促不安地走了出來。那個健壯的西班牙女孩在走廊裏碰見他,為他打開邊門,好奇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她又繼續說:
「平安舒適最重要。」沙特衛先生堅決地說,這才是重要的。
沙特衛先生轉回頭看,他看見他的朋友朝懸崖盡頭走去。
「二十二年前一個男人在那兒淹死了。」
「是的,是那件事。」
他坐在那兒,用手杖輕叩著地面,雙眉緊鎖。突然之間沙特衛先生找到他一直在尋求的相似之處。那無聲、困惑的質問。那隻被輾死的狗也有這樣的眼神。牠的雙眼和這個年輕人的眼睛,以同樣的責備眼神提出了同樣可憐的問題:「哦!我信任的世界,你們對我做了什麼?」
沙特衛先生折好信,他的面前栩栩如生地浮現出公爵夫人的容貌,她的吝嗇,她的不可預料、驚人的仁慈,她刻薄的言詞,不屈不撓的毅力。
突然她大笑起來。頭向後一仰。
沙特衛先生伸出他瘦小乾癟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就像個孩子似的緊緊抓住了他。那份成熟從她臉上消失了。他毫不費力地看到了她十九歲的樣子。
「你是否認為我瘋了才說這些奇怪的事情?」
「但是,親愛的孩子——」
「你擁有這棟房子很久了嗎?」
「我想人類永遠不會知足。起初,只要自由就夠了。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感到——孤獨。我開始想念我死去的孩子。要是我有自己的孩子該多好!我想要一個孩子兼玩伴。我非常想要一個可以和我玩耍的東西或是某個人。這聽起來很傻、孩子氣,但確實是那樣。」
路旁有一個垃圾堆,牠高興地過去嗅了嗅。果然,牠的鼻子沒有騙牠!如此濃烈的腐爛氣味甚至超過了牠的預料!牠愈來愈高興地嗅著,然後突然縱情地躺在地上,又極度興奮地在那美味的垃圾堆上打滾。顯然這個上午是狗的天堂!
「哦,那是——」
他站起來。他在那個高地邊緣站了一會兒,俯瞰奔騰的海水。但他在那兒沒找到靈感,於是他慢慢地轉過來,沿著那條柏樹夾道的路往回走,走進了那個靜悄悄的花園。他看著這棟門窗緊閉、氣氛安詳的房子,心裏一如往常般納悶:是誰曾住在那兒?在那些寧靜的圍牆裏曾發生過什麼事情?一陣衝動之下,他走上了那些破舊的石階,把一隻手放在其中一扇淡綠色的百葉窗上。
「天哪,」科斯登大聲喊出來,「那是……」
「我要你至少答應我一件事:二十四小時內不要做任何魯莽的事情。」
她又說話了,口氣帶著輕蔑和揶揄:
「如果我剛才知道您是英國人的話,」他說,「我就會表達得更好一些。我為我魯莽地試圖打開那扇窗戶向您致以最誠摯的歉意。恐怕我除了好奇之外,找不出什麼別的任何藉口。我非常想看看這棟迷人的房子裏面是什麼樣子。」
沙特衛先生心想:「他的情況比我要糟得多。幻想、臆測、猜想實在會對人產生很大的作用。這麼說吧,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對待痛苦。受制於不解的盲目,那是很可怕的……」
「哎,先生,你非常擅長引導我說話。我不知道為什麼,總之,就是這樣。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別理我吧。」
沙特衛先生這時專心地看著他。他有偵探似的思考習慣,他知道這位同伴前一天下午才剛抵達。他還來不及在白天發現這幢別墅的美麗,至今還沒和任何人說過話。然而在天黑後他徑直來到了拉巴斯,為什麼?沙特衛先生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看了看那幢有綠色百葉窗的別墅,但像往常一樣,它萬籟俱寂,毫無生機,門窗緊閉。不,謎底不在那兒。
「我的孩子九個月後出生了。我一直很幸福。能夠如此平靜地擁有一個孩子,沒有人傷害你或是使你痛苦。我真希望當時我曾記得問那位英國青年的教名。那麼我就會用他的名字給我的孩子取名。不那樣做似乎很無情、很不公平。他給了這世界上我最想要的東西,而他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但是當然,我告訴自己,他不會那麼想,知道這件事只會令他煩惱擔憂。我只不過是他偶然的一次消遣,僅此而已。」
沙特衛先生大聲叫道。他的這位同伴轉過頭來驚訝地看著他。
「你說,我最好不要知道。這樣對我會好些?但你不是一個考慮非常周到的女人。你不會因為怕使一個陌生人有暫時的不適而退縮。事情不止於此吧?如果你告訴我,你就使我變成了一個共犯。那聽起來好像是犯罪。不可思議!我無法把你和犯罪聯想在一起。只可能有一種犯罪——和你自己過不去的犯罪。」
她搖了搖頭。一絲紅暈在她棕褐色的臉頰上慢慢蕩漾開來。
「不,」沙特衛先生說,「它是開著的。」他溫柔地加了一句:「倒數第三扇窗戶。」
「那是一件恐怖的事,不是嗎?這種事讓人忘不了。當我知道他確實死了,不能再回來折磨我後,我高興極了。」
沙特衛先生以夾雜著德語的義大利語(他在慌忙之中所能想到最接近西班牙語的語言),拼命胡說一通。他覺得無助而慚愧,結結巴巴地說著:「請夫人原諒,」接著他拔腿就走,那名女子一語未發。
她飛快地繼續說,全然不顧他打算說的任何話。
「是的,你不會知道。你處於舞台中央的位置,你永遠是女主角。」
「換成你,」他說,「你也會做同樣的事。」
「既然你已經猜到這麼多了,我最好還是告訴你真相。我今晚不應該讓你進來的。我本該知道你會看透許多事,你是那種人。你猜的起因是對的。是因為那個男孩。他一無所知。但上次他回家來的時候,悲哀地說起了他的一個朋友,於是我意識到一些事情。如果他發現他是私生子,這會傷透他的心。他驕傲,非常驕傲!現在有一位女孩——哦,我不打算談細節。但他很快就會回來,他想知道關於他父親的一切,他想知道詳情。那位女孩的父母自然也想知道。當他發現真相,他會和她絕裂,自我放逐,毀掉自己的生活。哦!我知道你會說什麼。他年輕、愚蠢,那樣做是剛愎自用!可能這些都是真的。但『你應該如何如何』真的對他們有用嗎?他們就是他們本來的樣子。這件事將令他心碎……但是如果在他回來之前,發生一場事故,那麼一切都會淹沒在懷念我的悲傷之中。他會瀏覽我的文件,但什麼也找不到,然後氣我告訴他的事情太少。但他不會懷疑事實。這是最好的辦法。一個人必須為幸福付出代價,而我已經擁有了太多——哦!太多的幸福!而且事實上,這代價也很容易付出——只需一點勇氣跳下去,可能只是一會兒的痛苦。」
「那是一段非常長的時間。」
她停了下來,看著沙特衛先生,又說道:
她站到一旁,沙特衛先生覺得非常興奮,於是跨進了房間。房間裏很暗,因為其他窗戶的百葉窗都關著,但他看得見,房間的裝飾很少,而且家具破舊,到處是厚厚的塵土。
「時間,像所有的東西一樣,是相對的,」沙特衛先生說,「六個月可能是你一生中最漫長、最多彩多姿的一段經歷。」
「為什麼?你並不厭倦生活。我從未見過比你更渴望生活、更光芒四射、充滿活力的女人。」
「哦。」那個年輕人不確定地說。
「我的孩子……」沙特衛先生震驚地說。
「我堅持。」沙特衛先生堅決地說。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美好,像一個童話故事。對我來說,這件事的可愛之處在於它不是真的,不夠真實。」
他突然停住了。沙特衛先生好奇地看著他。浪漫得無可救藥的他再度推測,在某個地方他一定有某個女人。但科斯登否認了。他說,他不應該抱怨,整體而言,他過著非常美好的生活。遺憾的是它很快和圖書就要結束了,就是這樣。但是他認為,無論如何,他曾經擁有一切——除了一個兒子。他想有個兒子。他希望他有一個兒子可以接替他活著。然而,他重申他已有過非常美好的生活。
他留下沙特衛先生一人眺望著大海。
「那一年?還是那二十二年?」
窗子在他的觸摸之下竟然向後搖了一下。他猶豫了片刻,然後大膽地推開了它。接著他倒退了一步,驚愕地低呼了一聲。一名女子站在窗旁,面對著他。她身穿黑衣,頭上披著一件鑲著黑色花邊的網格狀頭紗。

科斯登大笑著突然站了起來。
她低聲驚呼了一聲。
「你總是譴責我無所不知。」鬼豔先生微笑著說。
然而,在他自己看來,他並不老。六十九是一個有趣的年齡,一個有無限可能的年齡,一個一生中的經驗終於開始產生效果的年齡。但是感覺老了,整個人就不同了,心情厭煩、洩氣,傾向於問自己一些令人沮喪的問題。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一個上了年紀的乾癟小老頭,既無女人,也無子女,無親無故,只有一批目前看來出奇不順眼的珍貴藝術收藏品。沒有人在意他是生是死……
「我不知道。即使是那樣,我想,這條路也是最好的辦法。但不管怎樣,我沒有……」
「從沒聽說過。那是什麼?」
沙特衛先生點點頭。他對她的了解,可能比她對自我的了解更多:那個被嚇壞的寂寞小孩,陶醉在十足安全的假想中,因為它不是真的。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一邊將她的一縷黑髮掠至腦後。
「你來看這些島嶼?為什麼?」沙特衛先生在搜尋某種東西,某種難以捉摸而又微妙、令他困惑的東西,然而他確信它存在著。「也許,你以前來過這兒?」
「不要和我爭辯。」她突然激動起來,「我不會聽那些老套的理由。我的生命屬於我自己。直到現在,它的存在一直是為了約翰。但他不再需要它了。他需要一個伴侶,一個妻子。他將更加放心地轉向她,因為我不再在那兒了。我的生命沒有用了,但我的死亡會有價值。而且我有權按我自己的意願處理我自己的生命。」
他想像著她在薄暮時分從房子裏走出來,走過花園。有時他禁不住想問問曼紐爾事實如何,但他抗拒了這個誘惑。他更喜歡自己的想像。
沙特衛先生微微一震。他的好奇心被喚了起來,公爵夫人指責他的那種對他人之事所長存的興趣被激了起來。這並不困難。沙特衛先生本性中有非常女性的一面,他可以像任何女人一樣做一個好聽眾,他懂得適時提示。不久他就在傾聽整個故事了。
他終於談到了它,非常含糊,語無倫次。他說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如此而已。他去看了他的醫生,醫生勸他去找哈利大街的醫師。然後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真相。他們試圖迴避,談及要非常小心地過段寧靜的生活,但他們騙不了他,那些全是假話,這使他有點沮喪。結論是:六個月。那就是他們給予他的。六個月。
那隻狗站起來,站著凝視了沙特衛先生一分鐘,眼睛裏是茫然無聲的責備,然後倒下了。沙特衛先生走過去,彎下身子。那條狗死了。他繼續走他的路,感歎著生活的悲哀和殘酷。那隻狗眼神裏的責備真奇怪呀!「哦!世界,」牠的眼睛彷彿在說,「哦!我信任的美好世界。你為什麼如此待我?」
他們一起坐在凳子上。
他的聲音逐漸消失。
他的話音裏隱約夾雜不滿。沙特衛先生很納悶。他認為對方是心地友善的那種人。為什麼堅持孤獨?也許,和人有約?不,不是那樣。他又仔細地暗暗觀察了一下他的同伴。不久以前他在哪兒看過那種特別的表情?那種困惑無聲的怨恨。
他看到她的眼皮微微顫抖,知道他猜對了。
然後他走下那條柏樹夾道的小徑,來到俯瞰大海的那張凳子,在那兒他發現了他正期望看見的人。鬼豔先生站起身來招呼他,模樣一如往昔般黝黑、憂鬱、微笑、悲哀。
他到達飯店的時候,天剛黑。露台上有個孤獨的身影。沙特衛先生逕直朝它走了過去。他很興奮,心跳得很快。他感到一件大事就在他的掌握之中。若走錯一步的話——
但顯然沒有。當然有女人,但不是那一類。他的那個小圈圈朝氣蓬勃。他說他們不喜歡屍體。他不希望自己成為行屍走肉,這會使所有人尷尬。所以他就來到了國外。
「是的,看情況而定。它們是兩個單獨的時期。彼此毫無關係。哪個長,哪個短,直到現在我也說不上來。」
「如果你在這最後幾個月裏帶給你的男人幸福和快樂,你真是做了件非常美好的事。」
他看著她,她的力量,她的美麗,她的生氣勃勃,她不屈不撓的勇氣和毅力。他也知道醫生有弄錯的時候……個人因素,你永遠不知道它會有多麼重要或多麼不重要。
「你住在這兒?」他隨意地問道。
她的眼睛瞇了起來,直視著他。
「出了問題。」
「為了誰?」
「陳腔濫調。」沙特衛先生厭煩地說。
「是的,但是死亡來得太快了……」
她的眼睛睜得老大,一臉驚訝。
「一開始,這一切看起來太好了,簡直不像是真實的。這棟房子變成了我的。我可以住在裏面。而且沒有人能再傷害我了!你知道,我是個孤兒,我沒有近親,沒有人關心我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些倒使事情簡單化了。我繼續住在這棟別墅裏,它就像天堂一樣。是的,像天堂一樣。我從來沒有那麼高興過,而且永遠再也不會那麼高興。只需要一覺醒來,知道一切都令人滿意,沒有痛苦,沒有恐懼,不擔心他下一步會對我做什麼。是的,它是天堂。」
「那麼,我就對了!你在考慮自殺。」
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閉上了眼睛。他向前傾了傾,抓住了她的手腕。
科斯登深深地吸了口氣。
沙特衛先生困惑的是,是什麼把他帶到了這個島上?他能想像此人射擊、打獵、打馬球或是高爾夫球和網球,和美女做|愛。但在這個島上沒有任何東西可射可獵,除了高爾夫——槌球遊戲不算是娛樂活動,而最近的美女就是上了年紀的芭芭.金德利小姐了。當然也有被美麗景色吸引的藝術家,但沙特衛先生很肯定這個年輕人不是藝術家。他一看就知道他是個不懂藝術的門外漢。
「我理解。」沙特衛先生嚴肅地說。
她停頓了很久,沙特衛先生終於開口說:
對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彷彿一時聽不明白。然後他含糊地說:
沙特衛先生盯著她。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然而,是一個未完的故事。他確信,還有其他內容。
沙特衛先生站起來,微微顫抖。
沙特衛先生的興趣被勾了起來,嚴肅地說:
此刻,這名男子開口打斷了沙特衛先生的思緒,然而,他像是在自言自語,而非對著沙特衛先生說話。
「隔天他離開了。我再沒有見過他。」
「不要關上讓我進來的那扇百葉窗,今晚在那兒守夜。」
他看著她。她勇敢挑釁地迎著他的目光。
「我六十九歲了,」他說,「我了解生活的方法都是通過間接方式獲得的。有時候這令我很痛苦。然而,因為這一點,我知道許多事情。」
突然間,他幾乎是不自覺地回頭向那棟別墅看了一眼。
「現在,」沙特衛先生說道,稍微覺得有點掃興,「我必須走了。上帝保佑你,親愛的。」
他溫柔地說:
這一聲厲喊就好像給狗下命令一樣威嚴十足,以至於沙特衛先生不由自主地急忙轉過身來,小跑步回到窗前,根本還來不及感到不滿。他像隻狗一樣順從。那個女人動也不動地站在窗邊。她非常從容地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不,」他簡潔地說,「首先,我懷疑我是否有那份勇氣。那需要勇氣,而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其次……」
他四下一看,發現一個年輕人正帶著驚訝和失望盯著他。沙特衛先生立刻認出了這個人,他是前一天才到達這裏的,https://m.hetubook.com.com這多少引起了沙特衛的興趣。沙特衛先生稱他是個年輕人,因為和飯店裏大多數因循守舊的老頑固相比,他是個年輕人,但他無疑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四十歲了,而且可能已經快五十歲。儘管這樣,年輕人這個名詞適合他(沙特衛先生對這類事情的判斷通常是對的),他給人一種未成熟的印象。這個陌生人給人的感覺,就好像許多完全成年的狗還有點幼年時期的特性。
所以您拋棄了里維拉。您這座島嶼如何呢?便宜嗎?今年,卡諾提很可恥地提高了價格,我不打算再去里維拉了。如果你的答覆肯定,我明年可能會試試去您那座島,儘管我討厭在船上待上五天。不過你推薦的地方一定非常、非常舒適。您將會成為那種養尊處優、一心只顧自己舒適而無所事事的人。只有一件東西可以救你,沙特衛先生,那就是您對他人之事所持有的狂熱興趣……
「現在,」他輕輕地自言自語,「下一步呢?必定有下一步。我懷疑……」
沙特衛先生點點頭。旅館的旋轉門開著讓某個人進去,一束光線突然落在對方的臉上,照亮了他臉上麻木、痛苦及令人無法理解的木然表情。
「哦!當然,」沙特衛先生說,「當然,當然,當然。」
「我聽人家說每個男人都應該蓋棟房子,種棵樹,有個兒子。」他躊躇了一下,然後又說,「我想我曾經種過一顆橡樹果實……」
「什麼,我的頭髮已經灰白了,我四十——」
「隨你便。我很高興你了解到了一件事——你不可能阻止我。」
「我想,他是一個非常平凡的年輕人,只是出來探險,但非常可愛。我們繼續假裝著。」
「我有一種感覺,從你的表情上來判斷,你又替上帝盡了一次責任。」不久之後,鬼豔先生說。
「那麼他是那種來無影去無蹤的人囉。他著實嚇了我一大跳。前一分鐘他還不在那兒,下一分鐘他就在那兒了!簡直好像他是從海裏浮出來似的。」
「但不完全是吧。這棟房子通常是關閉著的,不是嗎?至少我聽說是這樣。」
「我知道。我當時太年輕了,所以無法接受那種事發生在我身上。那些事情應該發生在一個人年齡稍大、對人的獸行更有準備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我初次見到他時,認為他很了不起,當他向我求婚時,我是那麼地喜悅、驕傲。但事情立刻起了變化。他對我發脾氣,我完全無法取悅他,然而我還是非常努力地去取悅他。然後他開始喜歡傷害我,尤其是恐嚇我。那是他最喜歡的。他想出各式各樣的方法……及可怕的事情。我不準備告訴你。我想,真的,他一定是有點瘋了。我孤獨地待在這兒,受制於他,殘忍開始成為他的嗜好。」她睜大眼睛,眼神黯淡。「最慘的是我的孩子。我懷孕了,而因為他對我做的一些事情,那個孩子一生下來就夭折。我的小寶貝。我也差一點死掉,但我沒死。我真希望我當時就死掉。」
沙特衛先生打斷了他的話。
他回想起她叫他停下來時的命令口氣,心裏很希望他的被監護人奧爾嘉能感染一點這種力量。他想:「她一定是個很棒的伊索德!不過她的聲音可能一點也不行。人生的際遇就是這麼陰錯陽差。」但是,他還有點怕她。他不喜歡跋扈的女人。
「你是個英國人,」她說,「我覺得是。」
「我想知道,」他說,「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接下來的事情有點難以解釋。它就那麼,嗯,發生了。旅館住了一位年輕的英國人。他誤闖了這個花園。當時我穿著西班牙服,他把我當成了西班牙女孩。我想,假裝是個西班牙女孩也很有趣,所以故意調皮搗蛋。他的西班牙語很糟,但他會說一點。我告訴他這棟別墅屬於一位英國夫人,她出遠門了。我說她教過我一點英語,我故意把英語講得結結巴巴。這真是太有趣了,甚至到現在我還記得那是多麼有趣。他開始向我求愛。我們同意假裝這棟別墅是我們的家,假裝我們剛結婚,住在這兒。我建議推開其中一扇百葉窗,就是你今晚推開的那扇。窗開了,房間裏有很多灰塵,無人照管。我們溜了進去。那種感覺太令人興奮,太美妙了。我們假裝它是我們自己的房子。」
「那麼這個計劃必須暫時延遲了。總之,我要回飯店了。回頭見,也許。」
「我總是想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
「對不起,」他有點尷尬地說,「事實上,我被——呃,嚇了一跳。我沒想到有人在這兒。」
「哦!我的意思是,事實上——」他抗議道。
「晚飯後我打算去閒逛一會兒。你——你明白嗎?第三次會是幸運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別管我。我知道你的干涉是好意,但是對我沒有用處。」
他還在兩者之間看到了其他相似之處,同樣隨性歡樂,同樣喜歡縱情於生活享受,同樣缺乏理性的探究。足夠兩者得過且過了——世界是個好地方,一個充滿淫樂的地方,太陽,海,天空,一個不顯眼的垃圾堆。然後,怎麼著?一輛車撞上了那隻狗。什麼撞擊了這個男人?
他又打斷了她的話。
她點點頭:
她手托著下巴,明目張膽地打量著他。最後她點了點頭,彷彿下了決心。
沙特衛先生驚呼了一聲。她向前傾了傾,燃燒的雙眼直視著他。

「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知道的?」
沙特衛先生挺直身子。
熟悉的字眼,經常使沙特衛先生唇邊蕩起笑意的話語,無意中露出了人類天生的自私:認為生活的每個表現都是完全為了其歡樂或痛苦。他沒有回答,不一會兒那個陌生人帶著一絲歉意輕笑著說:
「出了問題,突然之間,在過了這麼些年後。」
沙特衛先生朝那塊小高原望去,又低頭看看下面險峻的峭壁。
「死亡!」鬼豔先生的嗓音裏有種輕蔑,「你相信來生,是嗎?誰告訴過你同樣的願望、同樣的渴求不能在另一個人的生活中再現?假如這種願望夠強烈,它就會找到一個信使。」
「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你說的這些東西,我從來沒想過……」
她帶路,他在後面跟著,兩人走出房間,穿過一條走廊,進入另一邊的一個房間。這裏的窗戶俯瞰大海,陽光灑滿了房間。家具和剛才那一個房間裏的一樣質地很差,但這兒有些曾經很不錯的破地毯,一個大西班牙皮製屏風,以及幾盆鮮花。
「是的。」
「哦!是的,當然」
「不,確實是的。那才是事實的真相。我跪在那兒,跪在懸崖上祈禱。西班牙僕人們以為我在祈禱他獲救。我沒有。我祈禱的是我希望他死掉。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一句話:『上帝,幫助我不要希望他死。上帝,幫助我不要希望他死。』但沒有用。我一直不斷希望,希望,終於我的願望實現了。」
她盯著他。
她沉默了一會兒,陷入了沉思之中。然後她笑道:
「真的?」科斯登猛地轉過頭來,「但窗戶當然是關著的?」
「那個男孩,事情與他有關。你不會在意其他任何事情。」
科斯登突然以沙啞的聲音開口說:
「這就是你昨晚來這兒的原因了。」沙特衛先生平靜地說。
唉,無論如何,他為某個人做了點事。這個島嶼令他沮喪,為什麼呢?為什麼他放著人面廣又熟悉的里維拉不去?在這兒沒有人對他感興趣。好像沒有人意識到這是沙特衛先生——諸多公爵夫人、伯爵夫人,歌唱家和作家的朋友。這個島上沒有任何社會名流或知名藝術家。大多數人連續七年、十四年或是二十一年到這裏來,他們看重自己,也相對地為人所看重。
「我知道。人生非常奇妙。我無法想像老是做一個旁觀者會是什麼感覺。」
「是的。一定是來自另一個飯店。他穿著化裝舞會裝。」
她停頓了一下,高興得喘不過氣來。
「親愛的年輕人,」沙特衛先生溫和地說,「我很難待在你身邊隨時對你耳提面命。遲早你會乘我不https://m•hetubook.com.com備時溜掉,執行你的計劃。但不管怎樣,今天下午你的計劃是泡湯了。至少你不會自尋短見,留下我含冤承擔把你推下去的罪名。」
「你剛才談到悲劇。你能想像比那更悲慘的事情嗎?一個剛結婚一年的年輕妻子,無助地看著愛人為生命搏鬥,並以可怕的方式失去生命。」
很遺憾她的首次登台將演伊索德。奧爾嘉是個迷人、勤奮的孩子,噪音美麗,但沒有個性。他自顧自地哼了起來。「不要發號施令!請設身處地想一想!我下的命令。我,伊索德。」不,這個孩子抓不到那種精神。那種不屈不撓的毅力,都表現在最後那句「我,伊索德」之中。
「哦,也許是這樣吧。」科斯登滿腹狐疑,微微吃了一驚。
她走出房門,用西班牙語大聲說了些什麼,然後回來在她客人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沙特衛先生首度得以審視她的外表。
「嗯?」
「太恐怖了,」沙特衛先生真心說道,「太恐怖了。我同意你的觀點。生活中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了。」
「我想我了解。但不止這些,是吧?還有一些事你沒有告訴我吧?」
「你真的了解?」
「它屬於我二十二年了,在此之前,我在這兒住過一年。」
沙特衛先生覺得自己老了。也許這並不令人意外,因為在許多人看來,他是上了年紀了。粗枝大葉的年輕人對他們的同伴說:「老沙特衛?哦!他一定有一百歲了,或者至少八十歲左右。」甚至最善良的女孩也遷就著說,「哦!沙特衛。是的,他很老了。他應該有六十歲了。」這還不算非常糟,因為他六十九歲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他清楚地看見了她。一個孩子,依然是個孩子,帶著她妄想的愛情,滿心相信「兩個人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的童話故事。
「而且你也見過懊悔這種東西——補償的慾望,不計代價補償。」
「人們可以對你暢所欲言。那是因為你是半個女人。你知道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想法、我們所做的怪事。」
「明天,當有人宣佈事故發生的時候,我也什麼都別管嗎?也別提什麼自殺?」
「死者?」沙特衛先生有點困惑,「我不理解。」
「你有時候別出心裁地稱我為『死者的辯護人』。」
一陣停頓,然後他緩緩地說:
「回來!」
「哦!」她說道。「你不認為我會讓他死吧?在這麼多年後,當他終於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知道許多醫生宣告沒救的人至今仍然活著。死?當然他不會死!」
科斯登大聲笑了起來。
「哦,也許——」
「不,」他說,「我要回到我來的地方。」
這名陌生人叫安東尼.科斯登,他的生活大致如沙特衛先生想像。他不擅長說故事,但他的聽眾輕而易舉地彌補了這一缺陷。非常平凡的生活:一份一般的收入,有過一小段軍旅生活,一有機會就經常運動,有許多朋友,有許多快樂的事可做,不缺女人。那種生活幾乎抑制了任何性質的想像空間,只剩下感官刺|激而已。坦白說,就是耽於肉|欲的生活。「但還有比這更糟的事,」經歷豐富的沙特衛先生暗忖,「哦!還有許多比這更糟的事……」這個世界對於安東尼.科斯登來說,是個非常美好的地方。他曾抱怨,因為每個人都抱怨,但從來不是非常嚴肅認真的抱怨。接下來是這件事。
就在這時,沙特衛先生失去了耐性。他指出,依然處於未成熟階段的人,根本沒有資格宣稱自己懂得生活。顯然科斯登完全不懂「未成熟階段」的意思,因此沙特衛先生繼續把他的意思講得更清楚些。
「化裝舞會裝?」
「你認為我不會讓他死,對嗎?」
「事實上,是理想的謀殺地點。」沙特衛先生愉快地說。
「你還沒有開始生活。你還處於生命的開始。」
他的微笑使人消除了戒心。他的微笑很迷人,親切,有感染力。
「我知道,但我不明白……」
「什麼?」
「我們今天要去——去領事那兒,去結婚。當約翰回來的時候,他的父親將會在那兒。我們將告訴他過去發生了一些誤會。哦!他不會問問題的。哦!我太幸福、太幸福、太幸福了。」
「明天一早我便會知道。」沙特衛先生想道,隨即邁開步子,有條不紊地換裝準備吃晚餐去了。
「請你原諒,但對此我有不同看法,」沙特衛先生說,「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麼。他們可以猜測,但幾乎總是猜錯的。」
沙特衛先生又趕緊道歉。
「一個溫暖的夜晚,」他說道,「坐在懸崖上,我完全忘了時間。」
「你說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沙特衛先生繼續道。「但是你敢否認,你並未參加一齣造物主安排的巨型戲劇嗎?你可能直到戲的末尾才上場,它可能完全不重要,只是一個跑龍套的角色,但是如果你不給另一個演員提示台詞,那這齣戲就會陷入停頓,整個舞台可能會垮掉。你做為你,可能不會對世界上任何人有什麼影響,但做為一個人,在某個特定的地方,你可能會是無法想像的重要。」
「如果有呢?」沙特衛先生尖銳地說。
「我很高興你來,」她終於說,「我今天下午非常需要有個人和我聊聊。而你習慣於這種談話,不是嗎?」
他聽見她發出非常微弱的喘息聲,知道他探索對了。一件殘忍但是必要的事。是她的意志在和他的意志對抗。她具有支配性的無情意志力,但他在柔順的外表下也隱藏著意志力。他的內心深處有那份天賜的自信,知道自己在做份內之事。他為那些以追蹤犯罪為業的人,感到一絲轉瞬即逝的輕蔑遺憾。這種心理偵探的工作,收集線索,挖掘事實,當逐漸接近目標時的那份狂喜……正是她那份極力想對他隱瞞事實的激|情幫助了他。他越逼越近,也越感到她那份挑釁的執拗。
這是沙特衛先生勝利的時刻。他發出命令。
「你這麼說可真奇怪。」
「你明白嗎?我們繼續假裝……」
他心想:「這是一個測試。所有的線索都在我的手中,我應該能夠知道。如果我推理正確,我就會知道。」
「和我一塊喝茶,」女主人說。她又保證似地加了一句:「非常好的茶葉,我們用沸水來沏。」
「是的,」沙特衛先生非常溫柔地說,「不管怎樣,親愛的,我認為你不會……」
「你要我做什麼?」她簡單地說。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一個笑咪|咪的大塊頭西班牙女孩把茶端了上來。茶很好,是中國茶,沙特衛先生小口品嚐著。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麼,您以前曾來過這兒?」沙特衛先生沒話找話說地問道。
正當他在腦子裏思慮這些問題時,對方說話了,而且意識到這時他單方面的開口可能會招致指責。
「我知道你想什麼——」科斯登繼續說,但他的話被打斷了。
「不是這兒,」她說,「我不用這個房間。」
科斯登愜意地大聲笑了。
但就在這時,其中一扇窗戶打開了,一直佔據著沙特衛先生心思的那位夫人走了出來。她邁著輕快的步伐直接朝他走來,就像被狂喜的波浪簇擁著。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兩頰緋紅。她就像畫上那快樂的人兒。她身上沒有躊躇,沒有懷疑和恐懼。她走到沙特衛先生面前,把她的雙手放在他的肩上,吻著他——不是一次而是許多次。碩大的深紅色玫瑰,非常柔軟光滑——這是他後來的感覺。陽光、夏日、鳥啼,他覺得自己置身於這種氛圍之中,充滿溫馨、喜悅和巨大的活力。
她突然停住了,接著質問她的聽眾:
「第二天早晨他又來到這棟別墅。我透過我臥室的百葉窗看見了他。當然他不會想到我在裏面。他依然認為我是個西班牙農家小女孩。他站在那兒四下張望。他曾要求我和他見面。我說過我會去的,但我從來沒打算去。
「什麼?和圖書
「假設,那個男人愛他年輕的妻子。愛情能使男人變成魔鬼,也能使男人變成天使。她對他有種少女似的崇拜,但他永遠無法觸及她身上女人的那一面,而這使他發瘋。他折磨她,因為他愛她。會有這種事的。這點你和我一樣清楚。」
「想法是你自己的,」沙特衛說,「沒有人能改變或影響你的行為。讓我們談一個稍微不太痛苦的話題吧。比如,那棟古老的別墅。它有著奇特的魅力,與世隔絕,只有上天才知道它的秘密。它誘惑我幹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我試圖去推開其中一扇百葉窗。」
「我有一項任務要完成。」
沙特衛先生瞪著他。
他經過了那片九重葛,走下一條白色街道,盡頭就是藍色大海,他高興了起來。一條髒兮兮的狗蹲在路中央,打著哈欠,在陽光下伸著懶腰,非常開心地伸展伸展四肢,又蹲下來舒舒服服地搔癢。然後牠站起來,抖了抖身子,向四周搜尋生命賜給牠的好東西。
安東尼.科斯登氣餒地看了他一眼。
「你錯了,」她說,「還有更恐怖的事。那就是,那位年輕妻子站在那兒,滿心渴望她的丈夫溺死……」
「那麼您確實發現過這兒有人?」
「我已經很久沒和任何人講話了,好久了!我不後悔。你來到我的窗前。你想透過我的窗戶看到點什麼。那是你常做的事,不是嗎?推開窗戶,透過窗戶看到人們生活的真相,要是他們允許的話。而他們經常不允許!想要瞞住你什麼事情是很難的。你會猜測,而且猜得很準!」
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把他從沉思中喚了起來。他並未聽見柏木道上的腳步聲,使他意識到有人過來的,是英語的一句「該死」。
沙特衛先生搖了搖頭。
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
「我昨晚來過這兒,晚飯後。」
「真的?我以為大門總是鎖著的。」
年輕人躊躇了一下,然後悶悶不樂地說:
隔天早上大約十點鐘左右,沙特衛先生又站在拉巴斯花園裏。曼紐爾微笑著向他道了聲「早安」,送給他一枝玫瑰花苞,沙特衛先生仔細地把它插在鈕孔中,然後繼續走向那棟房子。他在那兒站了幾分鐘,抬頭看著寧靜的雪白圍牆,爬滿橘色植物的小徑,和那些淡綠色的百葉窗。如此寂靜,如此祥和。難道整件事是一場夢?
她好奇地看著他,但點頭答應了。
他突然止住不說了,但沙特衛先生已經看見了他眼裏跳動的光芒。他滿意地站起身來。
她坐下來,仍然盯著他。
「要是它對任何人都沒有用,而且我對此是最好的鑑定人——」
「如果你真想看看,」她說,「你最好進來。」
「我必須回飯店了,」他說,「如果你往那邊去的話。」
「然後呢?」
她又停頓了一下。
沙特衛先生就是為了這些而來這個地方。他非常喜歡拉巴斯的那個花園。他從來沒有進入那棟別墅。那兒看起來總是空無一人。曼紐爾,那個西班牙園丁,揮手向人道早安,殷勤地送給女士們一束鮮花,送男士們一枝鮮花別在鈕孔上。他黝黑的臉上笑容滿面。
「二十年是段很長的時間,」他若有所思地說,「你從來沒考慮過再婚嗎?」
「那個孩子呢?」沙特衛先生問道。
「我有一個朋友,他叫鬼豔先生,用『催化劑』這個詞來形容他最貼切了。他的出現是事情將要發生的預兆,因為他一在場,奇怪的內幕就會被揭開,就會有所發現。然而,他本人並不參與整個過程。我覺得您昨晚在這兒碰見的那個人就是我的朋友。」
「哦,我的上帝,」沙特衛先生失聲喊道,「你不是說——」
「你必須原諒我的激動。你知道一些有催化作用的東西嗎?」
最後累了,牠站起來,走到了路中央。然後,沒有一點警告的,一輛破舊的小汽車橫衝直撞地從轉彎處奔馳而來,壓過牠的全身,揚長而去。
她突然住了口,動人地看著沙特衛先生。
「看情況而定。」
沉默了一兩分鐘後,她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嗓音非常溫柔地說:
「我非常快樂,」她說,「親愛的!你是如何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你就像童話故事裏那位好心的魔術師。」
但他仍然有點不安。用他最喜歡的戲劇隱喻來說,他希望自己「準確無誤地講完台詞」。因為它們是非常重要的台詞。
他覺得自己在摸索,摸索她內心那塊隱秘的角落,在那兒她藏著他想知道的秘密。
「如果你在這兒待的時間長一些,就會有人告訴你一個淹死在這個懸崖腳下的英國泳者的故事。他們會告訴你他是多麼年輕、健壯、英俊,他們會告訴你他年輕的妻子從懸崖頂上向下俯望,看著他淹死。」
「不一定。」
「對你來說,孩子就足夠了?一直是這樣?」
「你在等我?」他問道。
他困惑的棕色眼睛轉向沙特衛先生。當然,這對一個人是相當大的打擊。讓人莫名地不知所措。
「你確定嗎?」
「是的,一種丑角裝。」
安東尼.科斯登繼續說,頓時接受這項事實有點困難。如何度過那段時間呢?等死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他並不覺得自己真的病了,還沒有這種感覺。儘管稍後可能會發病,醫生是這麼說的,事實上,一定會發病。一個人還不想死卻行將入木,似乎荒謬至極。他想,最好的辦法是像往常一樣過日子。但不知怎地,這並未奏效。
沙特衛先生嚴肅地引述道:「一種仰賴某種自身保持不變的特質,其出現而造就某種成功的一種化學反應。」
「我是翻牆進去的。」
有時候,沙特衛先生在腦子裏編造那棟別墅主人的故事。他最喜歡的猜測是:一名以美貌聞名於世的西班牙舞蹈家隱居在此——為了不讓世人知道她不再美麗了。
「但我是對的。曾有些事情發生在你身上,總是發生在你身上。我想,有時候是一些悲慘的事情。是這樣嗎?」
對方點了點頭:
「當然,那是無稽之談,」對方說,「但這是他給我的感覺。當然,其實那兒連蒼蠅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看了看懸崖邊,「一個垂直而光禿禿的峭壁。假如你走過去,那可真是末日了。」
「聽著。我將給你舉個例子。一個人來到某個地方想要自殺,我們這麼假設。但碰巧他發現另一個人在那兒,所以他沒達到他的目的,於是走了,繼續活著。第二個人救了第一個人的命,不是因為這在他的一生中是必要或是重要的,而只是因為在某一特定時刻他剛好在某一特定地點使然。你今天自殺了,可能之後五年、六年、七年,某個人會死去或是遭逢災難,因為你不在某個特定的地點。那可能是一匹脫韁的馬從街上奔過來,看到你時偏到了一邊,因此沒有踩死在排水溝裏玩耍的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可能活著長大成人,成為一名偉大的音樂家,或是發明了一項治療癌症的藥物。或許沒有這麼戲劇性。他可能僅僅長大成人,享受著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樂趣……」
「發生了如此奇怪的事情!」她小聲道,「如此奇怪的事……你不會相信這些事的,不,我錯了,你可能會相信。我並不愛約翰的父親,當時並不愛。我認為我甚至不知道愛是什麼。我想當然耳覺得這個孩子會像我。但他不像我。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我的孩子。他像他的父親,除了他的父親,他誰也不像。透過他的孩子,我學會了解那個男人。透過他的孩子,我學會了愛他。我現在愛他,我將永遠愛他。你可以說這是幻想,說我樹立了一個幻想中的人物,但事實並非如此。我愛那個男人,那個真實的、具有一切凡人特點的男人。如果我明天看到他,我會一眼就認出他來,儘管我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面。愛他讓我變成一個女人。我像一個女人一樣愛他。二十年來我在愛他之中活著,我將愛他至死。」
「如果你一無所知,前天晚上你為什麼在這兒等候?」沙特衛先生反問道。
但鬼豔先生搖了搖頭。
幸福確實如潮水般向她湧來。溫暖快樂的浪花滔滔不絕地濺在沙特衛先生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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