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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樣的鬼豔先生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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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的臉龐

海倫的臉龐

她一定認為他瘋了。他抓住她,大聲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半拉半拖著她出來,直到他們站在樓梯上。
「某些女人。」沙特衛先生溫和地贊同道。
沙特衛先生獨自坐在歌劇院二樓的大包廂內。包廂門外放著印有他名字的名片。身為一名文藝鑑賞家,沙特衛先生尤其喜歡優美的音樂。他每年都是柯芬園的固定觀眾,整個表演季的週二和週五他都預定了包廂。
他認為查理.伯恩斯好像有點憤怒。但吉莉安馬上說:
沙特衛先生傾聽著,點點頭,向他們表示祝賀。
吉莉安獨自在那兒。查理.伯恩斯稍後才來。她看起來快樂多了,沙特衛先生想。好像她心頭卸下了一塊重擔。事實上,她也坦率地這樣承認。
沙特衛先生仰靠在座位上,腦海裏一堆亂七八糟、斷斷續續的思緒:在學校裏學過又忘了的科學知識、那天晚上伊斯尼的措詞——共鳴性,固定周期,假如力的周期與固定周期恰好一致,就像一座吊橋,士兵們行走上去,他們大踏步的擺幅和吊橋的周期相同。伊斯尼研究過這個主題。伊斯尼知道這一點。伊斯尼是個天才。
他莫名其妙地一笑,結束了他的話,眼睛仍然在閃閃發亮,其中有一種克制的激動。然而,在他的身上有一種悲劇性的東西。
「我想,」沙特衛先生說,「他們有自己的理由。」
她停住了,在她隱約意識到危險之前停了下來。
他們返回座位上繼續看第二幕。
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沙特衛先生停止抗拒。他反而閉上眼睛,試圖使腦子裏鬼豔先生的身影更清晰。要是能問問鬼豔先生該多好,但就在這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時,他就知道這是錯誤的。詢問鬼豔先生從來沒有什麼用。「線索在你自己手裏」,這就是鬼豔先生會說的話。
他停住了。
那個年輕人身子朝前傾,熱切地說著話。那個女孩在一旁聆聽。他們兩人都不屬於沙特衛先生的圈子。他把他們歸類為「自認為藝術家的人」。女孩穿著一件毫無款式可言的廉價綠絲網外衣,腳瞪一雙弄髒的白色鍛面鞋。那名年輕人穿著晚禮服,一副很不自在的樣子。
沙特衛先生覺得很高興,而且對這一對年輕人產生了興趣。他們的天真和誠摯感動了他,而且對他來說,可以窺探一下他不太熟悉的那個世界。這些人屬於他一無所知的那個階層。
沙特衛先生搖了搖頭。
他並不是特別想再見到年輕的伯恩斯,所以不久他站起來準備走。就在這時,壁爐台上的一個裝飾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它和其他那些華而不實的小玩意相比,顯得非常醒目,就像在垃圾堆上的一顆寶石。
「這是我的車。假如你允許的話,我很樂意送你回家。」
儘管外表乾癟瘦小,沙特衛先生其實極富同情心。很快他就熟悉了他新朋友的一切。他注意到她對伯恩斯先生的稱呼變成了查理;聽到他們訂婚的消息,他也一點都不訝異。
他屏住氣。玻璃發出清脆的響聲!卡羅素對著酒杯歌唱,酒杯被震碎。喬奇賓在倫敦的播音間裏演唱,約一英里多之外的一個房間裏是玻璃破碎的叮噹響聲——不是酒杯,是一隻淺綠色的高腳玻璃杯。一個水晶般像肥皂泡的東西掉了下來,那東西可能不是空的……
沙特衛先生說了一會兒,覆述了一下整個事件的過程。
「我有幻覺,」沙特衛先生承認道,「我確實有幻覺。比如,我馬上挑出了那顆頭顱。我們遲早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臉。但是我相信她的臉不會和她的頭相配,那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
「你太善於觀察了。」鬼豔先生說道。
「我不應該嗎?」她不敢確定地說。
「我無法告訴您,先生,」伯恩斯先生說,「我是多麼感激您不久前對吉莉安的照顧,她全都告訴我了。」
他停住了。美麗,對於沙特衛先生來說,意思是非常美妙絕倫的東西。他發現很難講出來。他看了看鬼豔先生,後者理解地認真點了點頭。
喬奇賓謝了三次幕,微笑著鞠躬。燈光亮了起來,人們魚貫而出。沙特衛先生俯身觀看那名金髮女子。她站了起來,理了理圍巾,然後轉過身來。
他實事求是的態度讓她放寬了心,於是她繼續說下去,好像有必要依賴某個人。
吉莉安不解地盯著他。
他開始談技術細節。他的臉脹得通紅,眼睛閃閃發光。他似乎對這個主題很著迷,而且沙特衛先生注意到,他對他所談的東西相當了解。老先生意識到他是在和一個具有罕見頭腦的人交談。一個幾乎可以稱作天才的大腦,才華洋溢,難以捉摸,還沒準備好該從什麼方向發揮潛力,但毫無疑問,他是個天才。
一陣沉默,然後伊斯尼說:
一隻野貓從他們的身邊竄過,從開著的公寓門進去了。吉莉安動了一下,但沙特衛先生拉住了她,語無倫次地說:
然後,他滑稽而有禮貌地微微鞠了一躬,走出了餐館。夜色很溫和,他慢慢地沿著街道走去。這時,他有一種非常奇怪的錯覺。他感覺他不是一個人,還有另一個人走在他的身邊。他徒勞地告訴自己,這種念和-圖-書頭只是一種錯覺,但這種錯覺揮之不去。某個人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走在那條黑暗寂靜的街上,某個他看不見的人。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把鬼豔先生的身影如此清晰地展現在他的眼前。他真切地感到鬼豔先生就在他身邊,但他只能用眼睛說服自己,他是獨自一個人。
菲利普.伊斯尼掏出他的錶,看了看時間,剛好十一點半。在過去的三刻鐘裏,他一直在河堤上踱來踱去。他朝泰晤士河望去,然後轉過身來,窺視著今晚與他共進晚餐的同伴的臉龐。
「一點也不。」
伯恩斯是一家輪船公司的職員。他的薪水豐厚,自己有一點錢。他們兩人打算不久就結婚。
「一個普通的年輕人,」他思忖,「一個非常平凡的年輕人。不錯的年輕人,正直坦率,自信但不自負,長相不錯,但不是十分英俊,他沒有任何與眾不同之處,永遠不會有什麼驚人之舉。還有,那個女孩愛他……」
開始起霧了。一會兒,他碰見了一名警察,警察疑惑地看著他。
「金錢,大部份是為了金錢,」警察說,「有時是因為一個女人,」他邊說邊準備離去,「並不總是他們的錯,而是某些女人總會帶來許多麻煩。」
他的話剛出口,燈光就開始搖曳,然後暗了下來。接著就傳來了指揮棒急促的叩擊聲,戲開演了。今晚演唱的是一個新的男高音,據說被稱作是卡羅素第二。報紙以不偏不倚的態度報導他是個南斯拉夫人,捷克人,阿爾巴尼亞人,馬扎爾人,又是保加利亞人。他在艾伯特廳舉行過一場精采的音樂會,演出的內容是他出生山區的民謠,還有一支經過組合的樂隊伴奏。這些歌曲是以奇怪的半音演唱的,準音樂家說它們「太絕妙了」,真正的音樂家們保留了他們的看法,意識到耳朵必須經過特殊的訓練和調適,才能做出任何評論。今晚發現喬奇賓用包括所有傳統嗚咽聲和抖音的普通義大利語演唱,令人感動極了。
「是很漂亮,」沙特衛先生虔誠地說,「慕拉諾的吹玻璃工人都會為此驕傲。」
「是嗎?」沙特衛先生非常溫柔地問道。
他熱情地抓住他這位朋友的手,緊緊地握著,好似害怕一轉眼他就不見了。
他大聲說道:
「我希望,」她性急地說,「他們不會那麼傻。」
「不,不,它能致人於死地。無味,令人毫無警覺。只要吸一口,就全完了。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致命。它不像以前實驗過的任何東西。」
「老故事。」當他們經過時,鬼豔先生溫和地說。
沙特衛先生把報紙揉成一團。知道了吉莉安即將收聽的內容,似乎使得她的形象更清晰了。獨自坐在那兒……
它是一個淺綠色玻璃製成的曲形高腳杯,長長的細頸,形狀非常優雅。在杯子邊緣穩穩地懸著看起來像個大肥皂泡的東西,那是一例彩紅色玻璃球。吉莉安注意到了他的全神貫注。
「我曾經害怕告訴菲爾關於查理的事。我真傻。我本應更了解菲爾的。他很難過,當然,但是沒有比他更和藹可親的人了。他真是溫柔。瞧,這是他今天早晨送給我的東西——一件結婚禮物。很高貴吧?」
「你有電話嗎?」他問道。
一副情景馬上跳到他的眼前:吉莉安.維斯獨自一人坐在那裏聽無線電廣播。
「和卡羅素的嗓子一樣好。人們一開始感覺不到這一點,因為他的技巧還不完美。有一些調子不大協調,對起唱的準確性把握不足。但是他的噪音非常出色。」
我得趕快趕到婚禮上,
沙特衛先生離去了,同時他對菲利普.伊斯尼莫名地產生了興趣。一個非常有趣的年輕人。但是這個美麗的女孩卻更喜歡查理.伯恩斯。多麼奇怪而不可捉摸的世界啊!
線索。什麼線索?他仔細分析了自己的感覺和印象。現在,他有種危險的預感,它威脅的是誰?
「我們兩人都很喜歡音樂,你知道,」女孩解釋道,「菲爾說,這樣我聽到收音機裏播出的音樂會時,就會經常想到他。我一定會的。因為我們曾經是這麼好的朋友。」
「有。」
她告訴沙特衛先生一個在切爾西區的地址,算是回答了他的問題。他上了車坐在她旁邊。
「是嗎?」
他看了鬼豔先生一眼,後者正用那種完全理解的目光看著他。沙特衛先生感到不必多說。

「菲爾人不錯,」她慢慢地說,「他喜歡我,我知道,而且我像對一個朋友一樣喜歡他,但是,但是僅此而已。我不知道他如何承受我和查理的消息。他,我真害怕他會——」
「我過去一直認為這是一個童話。」沙特衛先生微笑著說。
「我們從房間裏抓出了一隻死貓。」
突然他意識到已經很晚了,他叫侍者拿帳單來。伊斯尼看起來有些抱歉。
我得趕快趕到婚禮上。
沙特衛先生答應在接下來的這個週四和吉莉安一起喝茶,然後他離開了他的新朋友。
「沒什麼,這是我的榮幸,我不知道你喜歡音樂?」
他立刻拿起望遠和*圖*書鏡對準了他們下方正廳前排的一個位置。一個女孩坐在那裏,他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純金色的頭髮,罩在一頂帽子下面,白皙的頸子裸|露著。
菲利普.伊斯尼那個奇怪的請求。不像這個男人,根本不像他的性格。伊斯尼性格中沒有多愁善感,他是一個感情強烈的男人,一個危險的男人,可能——
沙特衛先生想起了查理.伯恩斯,驚訝於莉安.維斯的選擇。
喬奇賓將在十點四十五分演唱。現在時間到了。但是先唱「浮士德」。唱了「牧羊人之歌」中的副歌之後,那出色的高音將……將產生什麼效果?
他的思緒猛地停了下來。一個危險的男人,這意味著某些東西。「線索都在你自己手中」。今晚與菲利普.伊斯尼的會面非常奇怪。一個幸運的機會,伊斯尼曾說過。是個機會嗎?還是沙特衛先生今晚曾一兩次感覺到的那個混亂|交織的陰謀?

「鬼豔先生。」沙特衛先生大聲喊道。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眨眼之間。一個男人的聲音,生氣地高喊著。另一個男人受到傷害似地抗議。然後是扭打。互相襲擊,憤怒地喘息,撕打得更厲害,一名警察的身影不知從哪兒威嚴地冒了出來。又轉瞬間,沙特衛先生已經在那個女孩旁邊了。她靠著牆,縮成一團。
「假如我能幫你什麼,」沙特衛先生溫和地說,「請吩咐。」
「你捲入這件事會很麻煩。你可能必須和他們一起去趟警察局。我確信你的兩個朋友都不希望這樣。」
沙特衛先生剛想起來,因為吉莉安.維斯非凡的美貌,他和鬼豔先生在一起的那個夜晚,在某種程度上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一般說來,每次和神秘的鬼豔先生見面都會發生一些奇怪而且始料未及的事情。抱著可能碰上這個神秘人的希望,沙特衛先生朝小丑餐館走去。過去,他曾經在此遇見鬼豔先生一次。鬼豔先生曾說過他經常光顧這家餐館。
他故意停頓,但他所說的話已經足以產生他預想到的效果了。查理.伯恩斯的臉陰沉了下來,吉莉安看起來很不安,不僅僅是不安,他想,她看起來一副害怕的樣子。
沙特衛先生點點頭,但他迷惑不解。他很少在勾畫人的性格方面出錯。他斷定菲利普.伊斯尼不太有可能有這種多愁善感的請求。這個年輕人比他猜想的更平庸。吉莉安顯然認為菲利普的要求十分合乎一個被拒絕的求愛者心態。沙特衛先生有點——只是一點——失望。他自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且他知道這一點。但他希望其他人的情況好一些。此外,感傷是屬於他這把年紀的人的。在現代社會中它派不上用場。
汽車行駛在夜色中,朝目的地直奔而去,沙特衛先生泛起了一抹奇怪的微笑。
「我剛從維斯小姐的公寓來。」
那個女孩朝座間通道走去。她的同伴,一個年輕人,就在她的身旁。沙特衛先生注意到附近每個男人看她的樣子,並不停地偷偷看她。
哪個「他」?沙特衛先生心想,暗自在黑暗中竊笑。
「我不希望這樣,」她低聲說。她的話是對沙特衛先生說的,好像她本能地知道他能理解她的情人所無法理解的感覺。「您知道,他為我做了許多事。他鼓勵我從事演唱,而且,而且助我一臂之力。但我知道我的噪音並不是十分好,不是一流的。當然,有地方聘請我——」
警察仔細朝河上望去。
「怎麼了?」他靜靜地說道。
「我一直納悶,」他簡單地說,「這種女人到底像什麼?」
但是鬼豔先生的身影揮之不去,隨之而來的還有其他一些東西。某種需要,某種緊迫,一種沉重的災難預感。他必須去做某件事,而且得趕快去做。某件事情很不對勁,需要他去糾正。
他的笑在沙特衛先生聽來有點傻,女孩臉上並未隨之泛起微笑,她正懇切地看著沙特衛先生。
「他請求我為他做一件事,今晚是我們初次見面的紀念日。他問我是否願意今天晚上安靜地待在家裏,聽無線電廣播節目,不和查理出門到任何地方去。我說,當然我會待在家裏聽節目,而且我非常感動,我會充滿感激和友愛地想起他。」
沙特衛先生和鬼豔先生兩個人來來回回許多次。第四次時,第三個人加入了這一對,一個看起來像職員的白皙青年。隨著他的到來,氣氛緊張了。新來者打著領帶,一副侷促不安的樣子,那個女孩美麗的面孔嚴肅地面對他,她的同伴則是怒容滿面。
「你剛剛聽見水花濺落的聲音嗎?」警察問。
計程車停了下來。沙特衛先生衝出車門,像個年輕的運動員似的奔上通向三樓的石階。公寓的門半開著。他推開了門,迎面而來的是那出色的男高音。隨著不落俗套的配曲,傳來的是熟悉的「牧羊人之歌」歌詞。
沙特衛先生在小丑餐館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滿心期待地四下環顧,但沒有看見鬼豔先生那張黝黑、微笑的面孔。然而,有另外某個人獨自坐在一張小桌旁,他是菲利普.伊斯尼。
他請吉莉安演唱,她照著辦了。他告訴她,她的嗓子富有魅力,但他自己心裏很清楚,她只是二流水準。她在這行若能成功,一定得靠她的臉蛋,而不是嗓子。
和他們一起聊著,沙特衛先生逐漸https://www.hetubook.com.com明白了伯恩斯先生含糊地稱為「不愉快的事情」是怎麼回事。一個開槍自殺的年輕人,一個銀行經理(一個已婚男子)離奇的行為,一個粗暴的陌生人(肯定是個傻子),一個中年藝術家瘋狂的行為。一系列因吉莉安.維斯而起的暴力和悲劇,查理.伯恩斯用平淡無味的口氣一一列舉。
「假如你願意,我會查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打電話告訴你。」
「不是,我自己坐在正廳前排。」鬼豔先生微笑著答道。
要是有人在一旁觀察的話,一定會注意到沙特衛先生的舉止簡直有點滑稽。
沙特衛先生扔給一個經過的報童一個便士,一把抓過一份報紙,立刻翻到倫敦的無線電廣播節目那一版。他饒有興趣地注意到喬奇賓今晚將在無線電節目中演唱。他將演唱「浮士德」其中一段:「拯救蒂瑪拉」,之後是一系列民謠:「牧羊人之歌」,「金魚」,「小鹿」等等。
同樣的嗓音,同樣死一般地沉寂。
馬斯特,沙特衛先生的司機,按習慣在一條小巷裏等著主人。他的主人不喜歡空等車輛在劇院門前依次前來。今天還是和以往一樣。於是沙特衛先生快步繞過角落,沿著街道走向馬斯特等他的地方。在他前面是一位女孩和一名男子,就在他認出他們的時候,另一人加入了他們。
「所以你知道,我及時趕到了。」他暫停了一下,很溫柔地加了一句:「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是嗎?我沒去成。」
「就我看來,」他最後說道,「這個叫伊斯尼的小子有點發瘋。要是我不出面照顧吉莉安,她一定會和他扯出麻煩。」
「很慚愧,喋喋不休說了這麼多,」他說,「但是你今晚來到這兒,真是我的運氣。我……我今晚需要和某個人談談。」
「你一定會為你的朋友自豪,」沙特衛先生溫柔地說,「他似乎接受了這個打擊,像個真正的運動員。」
在演出快要結束時,沙特衛先生興高采烈地轉向他的朋友。
「但是,也許,」小個子沙特衛先生繼續說,「你自己有車在外面等你。」
但他並不經常獨自坐在那裏。他是個喜歡熱鬧的矮小紳士,他喜歡他的包廂裏坐滿他所屬的那個上流社會的優秀人物,以及他歡迎的藝術圈名流。他今夜之所以獨自坐在這裏,是因為一位伯爵夫人讓他失望。這位伯爵夫人不僅美麗出眾,負有名望,而且是個好母親。她的孩子們染上了常見而令人痛苦的流行性腮腺炎。於是她留在家裏淚汪汪地和極度古板的保姆聊天。她那位給了她孩子及頭銜但其實一文不名的丈夫,乘機逃之夭夭了,沒有比音樂更令他厭煩的東西了。
「沒有。」沙特衛先生說。
「你認為呢?」
「我被《丑角》吸引是有原因的。」
「今天晚上下雨。我的車就在這兒,你一定得讓我送你到,呃,什麼地方。」
「真得很棒。」他說。
「對不起,」他說,「你不能待在這兒。」
他離開得如此迅速,以至於沙特衛先生來不及反對。但是他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在攪動著他的心。鬼豔先生指的是什麼戲?〈丑角〉?還是另一齣?

沙特衛先生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身影吞沒在黑暗裏。不知不覺地,他對伊斯尼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同情,一種藝術家對藝術家、多愁善感者對心碎的情人、普通人對天才的同情。
對於處於菲利普.伊斯尼那樣境況的年輕人來說,它確實非常高貴。一個真空管無線電收音機,是最新的款式。
她又謝了他一次,把她的電話號碼告訴他。又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
卡羅素——沙特衛先生的思路突然改變。喬奇賓的嗓音和卡羅素的嗓音幾乎完全相同。吉莉安坐著聆聽演唱,歌聲嘹亮、逼真、有力,迴盪在房間裏,使玻璃發出清脆的響聲……
但是他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警察繼續朝前走了,沙特衛先生坐在一個座位上,霧氣瀰漫在他四周。他想起了特洛伊的海倫,懷疑她是否只是個漂亮而平凡的女人,一切幸運與災難都是源於她那張美麗的臉龐。
最後他猛地振作精神,開始朝伊斯尼離去的方向走去。
「我從報上得知這項消息,」沙特衛先生說,「副歌部份,每次都以一個類似大聲呼喊的高音結束——降A調和降B調之間的一個音符。非常不可思議。」
菲利普.伊斯尼更專心地看了看沙特衛先生,他的表情變了。
「希望他沒有打傷他。」
吉莉安點了點頭。他看見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其實並不是像——我的意思是,哦,事情是這樣的:伊斯尼先生和我是很久的朋友,自從我來到倫敦就認識他。他為我的嗓子不知費了多少心血。他讓我明白了許多非常好的入門知識。他對我的好遠非言語所能表達。他是個完全為音樂瘋狂的人。他真是太好了,今晚帶我來這兒。我相信他不一定真能付得起。後來,伯恩斯先生走過來和我們說話——非常和善地。菲爾(伊斯尼先生)就生氣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這是個自由國家啊。而伯恩斯先生總是令人如沐春風,性情溫和。然後就在我們朝地鐵入口走下去時,伯恩斯走過來加入我們,他還沒來得及說兩個字,菲利普就像個瘋子似的朝著他撲過去,而且——哦!hetubook.com.com我不喜歡這樣。」
他反覆說著菲利普.伊斯尼在餐桌上告訴他的那些話。
抱著一種完成使命的感覺,他在菲利普.伊斯尼對面坐下。兩人輕而易舉地交談起來。伊斯尼看起來急於找人聊天。沙特衛先生一如往常,是個鼓舞人心、富於同情心的聽眾。他們談到戰爭,談到炸藥,毒氣。伊斯尼對於最後提到的這些東西興致高昂,因為在戰爭時期,他一直從事炸藥、毒氣的製造。沙特衛先生發現他確實有趣。
那個地方很擁擠,沙特衛先生坐在這個年輕人的對面。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莫名狂喜,好像自己捲入了某件事,而且正經歷著其中最有趣的部份。他身處其中——不管它是什麼。他現在明白了那天晚上鬼豔先生在歌劇院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一齣戲正在上演,其中有一個角色,一個重要的角色,是沙特衛先生的。他一定得成功地扮演好這個角色。
「你真是太好了。」鬼豔先生說。
牧羊人,瞧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他的腦子嗡嗡地轉了起來。基音,泛音,半音。他對這些東西不十分了解,但伊斯尼懂。上天保佑他能及時趕到!
「你真是太好了,」他說,「但我寧願獨行。另外,」他非常神秘地微笑著說,「假如有什麼事情會發生,那也是你應該要去做的。晚安,謝謝你。我們又一起看了一齣戲。」
「謝謝您。」她說,並從馬特斯為她打開的車門上了車。
第一幕結束了,掌聲如雷。沙特衛先生轉向鬼豔先生。他意識到後者正在等他說出看法,於是略微自鳴得意。畢竟他懂。做為一個批評家,他絕對正確。
「沒有。」菲利普.伊斯尼平靜地說,突然轉身走開了。
她點點頭:
「一個希臘人的頭像,」沙特衛先生恭敬地說,「純粹的希臘人。」他開心地歎了口氣,「想到極少數人才生有和他們極其相配的頭髮,就覺得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更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每個人都把頭髮剪短了。」
「我的名字是吉莉安.維斯。」
「你知道嗎?他能對著一個酒杯演唱,把它震碎。」他問道。
汽車停了下來。
「我聽過他在艾伯特廳舉行的音樂會。」鬼豔先生說。
「是件麻煩事。」沙特衛先生表示贊同。
「不,這絕對是真的,我相信。這種事情是很可能的,這是一個共鳴的問題。」
「非常愉快,」沙特衛先生說,「我們的談話,我極感興趣,而且對我很有啟發。」
「一張有趣的臉,」沙特衛先生自言自語地說,「一張真正的臉。它意味著什麼東西。」
「他以一曲〈牧羊人之歌〉大獲成功。」
「那是顆美麗的頭顱。」沙特衛先生突然評論道。
貝拉.米沙的女兒今天要出嫁了;
他非常緩慢地點了點頭。
「你是誰?」
「是命運的安排才怪。」沙特衛先生說。
沙特衛先生屏息。他知道,世界上有過這樣的臉龐——造就歷史的面孔。
鈴聲一響起,他們就返回了包廂,靠在包廂的前緣,觀看返回座位的人們。
呀——哈!
「不,」鬼艷先生說:「沒有車在等我。」
因此沙特衛先生獨自坐著。那天晚上正在上演〈鄉村騎士〉和〈丑角〉。因為從來不喜歡第一齣戲,所以他等到桑圖奼為死者極度悲痛的最後一幕落幕後才抵達,趁人們蜂擁出去專心聊天或爭先恐後喝咖啡、檸檬汁之前,他閱歷豐富的眼睛及時地掃視了一下劇院。沙特衛先生調了調看戲用的小望遠鏡,環視了劇院,選定目標,然後胸有成竹地出發了。然而,他旋即遭到阻礙,因為一出包廂,他就迎面碰上了一位高大、黝黑的男子。他認出了這個男人,滿心的喜悅令他極度興奮。

「謝謝您。」
「你希望,呃,伊斯尼先生沒傷著伯恩斯先生?」
「是的,確實是這樣,」女孩說,「您太好了。」
「假如我們出去,」他建議,「我們就會明白。」
「是的,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話,看起來可怕極了。真想知道情況如何了。」
沙特衛先生回想當時情景。伊斯特的話語裏必定有些什麼東西,有什麼線索。一定有,否則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緊迫感?他談了些什麼?演唱,戰時的特殊工作,卡羅素。
「你一定得坐到我的包廂裏來,」沙特衛先生堅決地說,「你不是和別人一起來的吧?」
鬼豔先生搖了搖頭。
「那麼伊斯尼先生——」
「事實上,」伯恩斯先生以他令人耳目一新的坦率說道,「是今天下午才發生的事情,是嗎,吉兒?」
「真奇怪,」他說道,並且大聲笑了,「我們今晚似乎注定彼此相遇。」
「哦,那樣的話,真是太好了。您確定不會麻煩嗎?」
「你也碰上了一些麻煩,」伯恩斯說,「一個女孩需要有人照顧她。吉莉安遇過許多不愉快的事情。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如您所看到的,於是,哦,這經常為她帶來麻煩。」
「海倫,克麗歐佩托拉、瑪麗.斯圖爾特這樣的女人。」
沙特衛先生直接切入正題。
氣氛活躍了起來,沙特衛先生漸漸又把話題轉移到音樂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伊斯尼消瘦的臉龐一下子明朗起來。他的口氣飽含著一個音樂愛好者的狂熱和縱情。他們談到了喬奇賓,對此這個年輕人滔滔不絕。他和沙特衛先生都同意,世界上沒有什麼比一個真正出色的男高音更珍貴。伊斯尼在孩提時代就聽過卡羅素的演唱,而且他永遠也忘不了。
此刻的沙特衛先生在路人看來像是突然發瘋了。他又一次打開報紙,很快掃了一眼無線電節目預告,然後拼命地在寂靜的街道上跑了起來。在街道盡頭他找到了一輛慢行的計程車,一下子跳上車,大聲喊叫著給了司機一個地址,告訴他事關人命,趕快開到那兒去。司機斷定他腦子裏有問題,不過卻很富有,所以竭盡全力把車開快。
有一種毒氣,伊斯尼說,從來未被實驗過,停戰來得太快了。這種毒氣曾被寄予厚望,吸一口就能置人於死地。他說得越來越起勁。
「那就這麼決定了。」沙特衛先生鬆了一口氣說。
經過自己的判斷後,他說道:
「是的,」沙特衛先生歎了口氣,「我想,這是不可避免的。兩隻咆哮著的狗搶一塊骨頭。過去一直如此,將來也會永遠如此。然而,人們應該期望一些不同的東西。美麗——」
「那麼——」
接下來的週日下午,沙特衛先生去丘園賞杜鵑花。很早以前(在沙特衛先生看來,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很早以前),他曾經和某位年輕女士驅車來丘園看藍風鈴花。沙特衛先生事先在腦海裏精心準備好他要說的話,以及他要用來向那位小姐求婚的詞句。當時他正在心裏默記那些話,也有點心不在焉地回應她對藍風鈴花的欣喜,突然間晴天霹靂。那位年輕女士停止了對藍風鈴花的驚歎,突然向沙特衛先生(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朋友)吐露她愛上另一個人。沙特衛先生收起他準備好的那一小段話,趕緊在他大腦深處的抽屜裏搜尋同情和友情。
鬼豔先生沉思地點了點頭。
她臉紅了,但只是一點點。她一點也沒有對此產生警覺。他們為她打架,她必定有相當程度的興奮激動,這是人的天性,但依沙特衛先生判斷,其中還有一個令人煩惱的疑團。隨後當她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一句話時,他從中抓到了蛛絲馬跡。
那麼,他是及時趕到了,他猛地打開客廳的門。吉莉安正坐在壁爐旁的一張高背椅上。
「哦!當然,」沙特衛先生邊說邊明智地點了點頭。雖然,如果有人問起的話,他其實很難解釋他為什麼這麼表示。「當然,你是的。」
女孩的臉龐一下子亮了起來。
週四到了,沙特衛先生心頭一陣雀躍。他想:「我是個老頭子了,但是還不至於老到不為一張臉激動。一張面孔……」然後他有種預感地搖了搖頭。
她停住了。
他想,原來是這麼回事……「那個臉形,那下巴的弧度」!
這就是沙特衛先生的羅曼史——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的那種不冷不熱的羅曼史。但這段羅曼史使他對丘園產生了一種浪漫的眷戀。他經常去那兒看藍風鈴花,或者,倘若他出國的時間比平常晚的話,他會去賞杜鵑花,並獨自歎氣,暗自傷感,全心沉醉在那種舊式、浪漫的方式中。
「又是一起自殺事件,我猜,」他鬱鬱不樂地咕噥道,「他們會處理的。」
「那是菲爾送給我的另一件結婚禮物。我覺得它十分漂亮。他在某個玻璃廠工作。」
他們一起出去,而且搜尋成功。他們要找的那一對男女正坐在樓梯間中央的一張沙發上。沙特衛先生首次注意了女孩的同伴:一個黝黑的年輕人,不帥,但讓人覺得他身上有一股焦躁的熱情。一張臉充滿奇怪的角度,突出的顴骨,強而有力且略為彎曲的下巴,深陷的眼睛在濃黑眉毛下不可思議地閃亮著。
「太美了!」沙特衛先生自言自語地說,「這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種東西,不是嫵媚,不是魅力,也不是吸引力,不是我們隨便說的任何一種東西,就是純粹的美麗:她的臉形,眉形和下巴的弧度。」他低聲溫柔地引證了一句話:「『一張使千艘戰艦出海的臉』。」他首度明白了這些話的含義。
女孩審視著他。沙特衛先生穩重體面的外表使她油然生出好感。她低下了頭。
就在這個特定的下午,他漫步回來經過茶館時,認出了草地上一張桌子旁坐著的一對男女,他們是吉莉安.維斯和那個金髮青年,他們也認出了他。他看見女孩臉紅了,興奮地對她的同伴說了些什麼。轉眼間,他便以他傳統、拘謹的方式和他們倆握手了,並且接受他們怯生生的喝茶邀請。
一個精采的男高音,洪亮,有力,中氣十足,任何一個歌唱家都會感到驕傲的音階。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聲音,碎玻璃微弱的叮噹聲。
「你這樣認為?」
他預期某種事情將發生,某種感情會爆發,某種瘋狂的辯護會傾瀉而出。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最後一個詞是沙特衛先生的細心所致。他覺得「送你回家」有探人隱私的味道。鬼豔先生一直是出奇地含蓄。真是奇怪,沙特衛先生對他的了解竟然如此少。
他抓住她的手臂,帶領著她迅速走出這條街。她回頭看了一次。

女孩心煩意亂,沒有心情說話。沙特衛先生非常老練,知道此時最好不去打擾她的思緒。一會兒後,她轉向他,主動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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