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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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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二

燭芯

於是,在事不宜遲的情形下,他們就連夜的打點,該燒的書信、照片,都燒了,該送人的衣服紮成了幾個小包。他決定乘第二天早晨的火車走。
她一點都不知道疲倦,雖然白天受了驚嚇,又收拾了大半夜,卻還有一股力量鼓勇著她。她也懼怕什麼了,反而覺得解決了一件事的輕鬆。
這些雖不是什麼海誓山盟的話,可也是夫妻間的一番情意啊!她才十八歲,十八歲的勇氣,是可驚的。她確是這麼一個人,嬌小文弱的外型,事事都能遷就別人,但是臨到要面對現實的時候,她卻有無比的勇氣!就拿她演話劇的天才來說吧,——她和志雄不就是因為演戲才認識而結合的嗎?她不輕易答允做什麼事的,可是學校為了要演話劇捐款,請她演一角,她就答應了。排演的時候,沒人看出她的才華和特點來,但是到了臺上,她的發揮,竟使同學大驚,她是次女主角,風頭卻幾乎要壓過女主角了。志雄是記者,給她照了像,從此認識了她。他們頭一年訂婚,這一年,她高中還沒畢業,就提前結婚了。
他們心裏很緊張,表面上可裝著沒事,安詳的踱進了東車站。志雄手上什麼行李都沒有,就彷彿他是個買賣人,上天津提貨去了。他們倆都沒有多說話,沒有珍重道別,沒等車開,她就匆匆離車站了。
眼看著自己的一些同學、朋友,都陸續到抗戰的後方去了,有從商邱走的,甚至於有人從安南走進去,各種辦法都可以走,都能達到目的。祇有她,就在天津一個小學裏教教書,打發日子。
向老母親說了自己流產的事,一半真實,一半隱瞞。所以她的老母親只知道女婿到了「咱們那邊兒」去了,女兒一個人不小心,扭了身子,所以流產了。她一向孱弱,母親相信她一扭腰就會流產的,卻不知道她的小小的、不到二十歲的女兒,是被日本人踢打得m.hetubook.com.com流產的。
她從火車站出來,心情還不是頂輕鬆的,因為她不知道在火車開出以前,志雄是不是有被發現的可能。她回到空洞的小小愛窩裏來——志雄給起的名——,摸摸索索的又做了些事,心情雖然興奮,身體可很疲倦,要她當夜趕回天津,實在也沒有這個必要,她要好好休息兩天,把幾隻小包袱去寄存的寄存,送人的送人。而且,也不要讓鄰居看到這夫婦倆突然失蹤的謎,所以她要儘量裝著沒事人似的,還在閒蕩呢!
當她被送進醫院時,第一件事就是囑咐她的朋友,不要寫信到天津告訴她的母親。母親這麼老了,哥哥也在不久以前離天津到南方去,她怎能使母親再惦記她呢!
兩天,只是多留了兩天,命運安排出另一個場面了。
鄰居姥姥給她倒了一杯白糖水,要她喝下去壓壓驚,並且勸她在床上躺下來,恐怕動了胎氣。可是她不聽,她一再的說,沒受什麼傷,就又滿屋的收拾殘局。被翻亂的書籍,扔了一地的紙片,敞開的壁櫥門。但是等到夜半,她感覺到混身在痠疼,疼在肩胛,痛在後背,痛在腰際,終於疼得她不可忍耐時,流產了。
「你別把走看得太容易,你和普通人不同,是有身孕的。我想好在還有四個月你就生了,那時正好是明年春天,我們再打算不晚。」
元芳回答說:「只有兩個人。」心裏可是砰砰的跳。她想劉巡官是熟人,怎麼今天不打招呼,倒反問起這樣陌生的話來了?難道有嚴重的事情將要發生嗎?這時志雄也從書房到客廳來了,他沉靜的等待著來人的發問。在日本憲兵的旁邊,還有一個翻譯,她看看,很眼熟,想不起是誰來了,心裏在想,怎麼這麼快就當了漢奸替日本人做事了?
「可是我怎麼能丟下你一個人呢?」
蠟燭不知哪家的出品,簡直不行hetubook•com•com,受到熱,就彎彎的垂下來,而且化得這麼快。元芳把蠟燭捏直,心中又不由得想,自己的一生就像這支燭似的,禁不住別人的一點點感情,就把自己犧牲了。
話是這樣說了,可是大家的心情並不輕鬆,天天都聽見有朋友被捕的消息。有一天,本段上有警察來查戶口了,隨同著的是日本憲兵。警察是熟悉的劉巡官,當了幾十年的警察了,他進來了,卻綳著臉說:
「你呢?」志雄撫著元芳的常年汗濕的手。
她記得母親的哭聲,那是在她天津養傷後的一年。她總算勉強好了,面孔胖了起來,於是她就想到和志雄的約言,已經是超過了他們原來所訂的,她該動身了。母親原是知道她身體復元後,就要去找志雄的。但是等到這個時日真的到來,向母親提出時,母親卻哭了,她說她捨不得元芳帶著病後的孱弱,遠遠跋涉千里尋夫。於是拖下來了。拖吧,拖吧,一年年的,為了母親,拖下來了。
「志雄,你走吧!」
「你怎麼這麼傻!志雄,」她這時勇氣百倍,不是裝出來的,是出於她的真心,「你儘管走,我天津總算有個好娘家,讓我生了孩子,再打算怎麼去找你吧!」
小小的新娘,未來的母親,就要和丈夫離別了。看看,她居然能懷著五個月的身孕,獨自把丈夫送走,也不曾和任何人商量。她的母親和家人都在天津,只有她和志雄住在北平,所以她是一個人送志雄到車站去的。
志雄囑咐她說,等他一離開北平,她就立刻回天津娘家去,免得剩她一個人,他走了都不放心。可是時間撥弄運命,真是不可預料的事。她當初為什麼不聽志雄的話呢?她太大意了嗎?實在她不是大意,而是有些事還沒有料理好,所以她才又多留了兩天。
沒有人告訴日本憲兵,她是一個孕婦,即使告訴了他們,她就可以和-圖-書避免這一場傷害嗎?不要怪任何人,即使讓她今天再遇見這些當年的日本憲兵,也不會懷著恨意的。經過這許多事情以後,什麼都不值得她恨了。
當她由醫院出來,就獨自回天津娘家了。她虛弱不堪,除了療養以外,什麼也顧不得了。
「我嘛,你不用擔心,我是有身孕的人,他們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她沒有被踢昏過去,身上、腿上的青傷也不多,彷彿肚子上挨了一腳,可是現在感覺好好的,她也就不在意了。鄰居們在日本憲兵走了以後,跑過來了,好心的老太太把她扶到床上去,她還笑笑說:「沒關係,姥姥,沒關係,您瞧,我也沒受什麼傷。」她這麼說,眼睛裏可有淚,但她必須說明,那淚不是疼痛的、受了凌|辱的淚,或者恐懼的淚。那祇是挨踢時,過度的緊張,不知不覺流下來的,只要志雄走成了,這些事,她都承受得起。
「查戶口,你們這戶是幾個人?」
到了晚上,劉巡官卻穿著便裝來了。這回看見劉巡官來,他們都知道也許有什麼不對勁的事了。劉巡官沒有什麼多話,只輕描淡寫的說:「日本人查您這兒的戶口,可不止一次了。」說了他就走了。
元芳也把手臂抱著志雄的腰,偎在他的懷裏,只是偎依著,什麼沒有說。當前情勢的緊張,都使他們沒有太多的兒女離別之情了。他們只是商量著,他走了以後的事情。怎樣回天津,怎樣待產,怎樣通信。他們不以為這別離會太久的,別離比不別離更安全,可不是嗎?志雄還告訴元芳,白天那個眼熟的翻譯,是他同學的弟弟,因為隨父親在日本做外交官,所以讀了幾年日本書,現在他的父親在南京,他的哥哥也走了,他今天看見他,裝做不認識,卻了解他給日本憲兵當翻譯的意義了。他說,這都是可感激的人——偽裝的漢奸翻譯,和不動聲色的老巡官。還有,就是他的勇和-圖-書敢的元芳了。
流產下來的未完成的嬰兒,是一個男孩子。如果她當時送走了志雄,立刻就回天津娘家,可能她今天是一個大學畢業生的母親了!劉家的小倉多大?才十歲不是,十歲就那麼大個子了,要是二十好幾的大小子得多高?唉!她簡直想不出自己如果做了一個大學畢業生的母親,是個什麼樣兒?該接受預備軍官訓練了,穿著整齊的軍裝,雄赳赳的,見了人就淘氣的敬個軍禮。也許已經受完了軍訓,準備要出國了,做爹媽的在忙著張羅那要命的保證金,那是多麼不同的情形呢!但是,當年就是因為她略一散懶,便失去了兒子,失去了——唉!失去了那麼一大段年月。只是因為她遲兩天回天津去,日本兵就來搜查了,找不到志雄,拿她出氣,她受了足踢拳打的委屈。還好,不太厲害,只是把她今生唯一的兒子踢掉了。
他們也知道,有很多朋友陸續偷偷的離開北平南下了,前些天還有同學來,說了這麼一句話:「你們還呆在這兒等什麼哪?」真的,還呆在這兒等什麼哪?雖然志雄當時苦笑說:「我想我還沒有什麼關係吧。」其實元芳知道,他是為了她才留下的。所以當那同學走後,元芳就正式的提出了要走的話。可是志雄說:
這一晚,志雄和元芳做了長夜的商量。元芳說:
陸續問的是,在哪裏工作。志雄撒了謊,說是原來在天津小白樓一家布店管賬,結了婚想到北平來找事。元芳心又跳了,他撒的謊固然有點來歷——因為她的娘家在天津,她的舅父在小白樓開布店。萬一戳穿了怎麼辦呢?可是日本憲兵聽了那翻譯嘰哩咕嚕的翻了一陣以後,倒沒有說什麼,彷彿不在意的樣子,就草草記下走了。
躺在床上,實在也睡不著,志雄摟著元芳瘦弱的身子,輕撫著她的肚子說: 「我會想你們倆。」
志雄穿著短裝,戴著鴨舌帽。她穿著肥大的藍布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褂罩在棉袍上。演話劇時跟秦媽借來的一件肥粗藍布褂,忘記還給她,現在竟派了用場。藍布大褂雖然是北平人的不分等級的衣裳,但是在剪裁的樣式上,總還是有些不同的,要不然她為什麼要跟秦媽借呢!秦媽的那件,是肥袖口、矮領、下襬肥大,可是沒有開叉。現在她穿上,就成了個四不像,不像學生,不像太太,不像鄉下人,不像……。志雄也是有不明身分的感覺。
元芳和志雄剛結婚半年多。元芳的身體一向就是孱弱的,現在又懷了五個月的身孕,就更加處處小心了。她看志雄表面上很鎮定,其實她知道他內心是多麼的焦慮。許多次他從外面回來時都帶來不幸的消息說,哪個同學、哪個同事失蹤了,當然就是被日本人捉去了。志雄是記者,而且是活躍的年輕記者,無疑的,是會被注意。說不定日本人早就佈下了天羅地網,不定哪天就動手呢!他雖然不是一個跑政治新聞的記者,筆下所寫的東西,也都是較輕鬆的一類,但是他曾寫過不少特寫,都是關於青年學生的活動,什麼演話劇捐款種種的,全是宣揚青年學生愛國的熱情。靠了他的有力的特寫,那些活動會強烈的灌入了人心,給人更高昂的愛國心,現在,連平日無聲聞的同事同學都有很多被捉進去的了,何況他這個活躍分子呢!
但是第三天的晚上,日本憲兵就又來搜查了,她不記得是不是頭兩天來的那個,總之,搜查不到志雄後,幾隻高統大皮靴對她一陣踢打,她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下意識的要保護她自己的肚子。那是多麼驚險的一幕!這一幕沒讓志雄趕上,卻讓她趕上了。
十一月初冬的北平,是一片肅殺的氣象,這時是七七事變剛過四個月。表面上這個古城的生活,彷彿安靜下來了,其實安靜下來的祇是善良保守的老百姓,在沉默的觀看日本人的所做所為。但是對於另一些人是更緊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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