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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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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四

燭芯

幾年來,志雄變得消沉多了,當年的活潑,一點也沒有了。她為了憐憫他,也就不跟他計較,隨他自由來去,閒話也沒有了。夫妻間的情義,日漸淡薄。當五年前她租了劉家的一間四蓆半小屋住下以後,志雄就很少來了。十天來個三四趟,來了也難得住下。劉太太跟她開玩笑說:
她重新執起了教鞭。在臺灣教小學,對於她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注音符號是她的拿手,發音又正確得一絲也不差,所似朋友們常跟她開玩笑說:「元芳,你可是ㄅㄆㄇㄈ,得吃得喝了!」
「回去吧,那邊兒熱鬧。」或者說:
她知道,他回到那邊去,少不得也還要聽鳳西的一頓數叨。
鳳西來了,她用淡漠的眼光看她。她來了,沒有別的事,就是吵著要錢,或者是小孩子生病了。志雄原來是一邊住一個禮拜的,但是在這一個禮拜中,鳳西總是要把他拖回去幾次。後來她知道鳳西的處境也很困難。一個公務員,要負擔八個小孩子的生活,十口之家的日子,會把人過成什麼樣子。她看志雄可憐,鳳西也可憐。憐和*圖*書憫之心,油然而起——憐憫自己的情敵,這話真不知道該怎麼講。她常在鳳西來過之後,半挖苦他說:
他聽夠了她的閒話,有時她也不忍心了,會拿出一塊花布,幾罐罐頭什麼的,對他說:
「志雄,我十八歲跟你結婚,我們總算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如果我在今天這樣的處境之下,跟你提出離婚的要求,你總會覺得這對你、對我、對她,都很合適吧?」
「拿去給孩子們吧!」
這突如其來的提議,怎不使志雄驚奇呢?他當時沒有立刻回答。他對她的談話,原已經習慣以沉默來應付了。可是這回不同於往回,元芳說完了以後,是在等著他回答的,她眼睛注視著他,沒有放鬆的意思,不是在開玩笑啊。
她一直是和那女人分住的。其實那女人何必擔心,她不曾用志雄一分一毫,她的生活簡單,租兩間小房屋,就有很大的空間,同事們也都喜歡來她家裏玩玩。志雄的那女人鳳西管得很兇,她可以在撫養八個孩子之餘,還時時追到她的住處來。粗魯的態度,生多了和圖書孩子的憔悴,他真那麼愛她嗎?
去年她發高燒,發著囈語,劉太太急得把志雄找了來。他來了,就像探望一個遠房的妹子,沒有愛情,沒有關心,那麼,她期待的又是什麼呢?
志雄不能不開口了,是經過了痛苦的思慮,他才結結巴巴的說:
「快走吧,把你留在這兒,小心讓狼吃了去!」
誰知志雄說完這些話,倒哭了。是流的二十五年來的良心的眼淚嗎?
她的心情,在當時竟能達到靜如止水的程度,是經過二十幾年的磨鍊嗎?
「拖」這個字眼兒,現在想起來,才知道是這樣的可怕,她在抗戰時候,拖延了八年,勝利後,他們又共同拖延了十六年,加起來,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過去了。她知道志雄還想拖的,他絕對不願意離婚,他不是那樣沒有良心的男人。但是這回卻是她下了決心。
元芳到劉家來,小珊生下來剛五、六個月,白胖的娃娃,一下子就使她生了愛心。反正一個人閒著也沒事,小珊就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她身邊長大的,不用說,認她做了乾媽。
和圖書那天她的頭原有點發昏,懶得去廚房弄吃的,可是她總得打發她的胃呀!她真希望這時有誰在她的身旁,自動的為她服務,可是劉太太在忙孩子的午飯,她也不能老麻煩人家啊!只好自己從床上起來,把床頭上的虎標萬金油打開,搽了一些在頭上,才到廚房去的。頭上涼颼颼的,倒彷彿清醒了。當那盤剩菜扔在飯桌上,她頓一下把自己甩到椅子上時,忽然想:為什麼我要把自己的名字上加一個別人的姓,而過著這樣的日子呢?
「這不是物質生活的問題,而是精神的。唯有離婚才可以減輕,——甚至可以說,卸除雙方這種精神的負載。」
有一天,當她一個人又把一碟剩菜從廚房端進飯桌上時,忽然興起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跟志雄解除婚約。
的確,夫妻間的情義,到了這個地步,可以說完全沒有了,只是留個空名而已。
「元芳!你這樣會使我良心受到譴責的!我一直在想,怎樣賺到更多的錢,使雙方的生活過得更好些。」
更可笑的是公證處的法官,大概看見她反倒給劉太太擦眼淚hetubook.com.com吧,鬧不清誰是這離婚劇中的女主角,竟問劉太太是不是一切都決定了?她這時不得不挺身而出,表示願意立刻簽字離婚的是她。
想想小珊,真使她想念,明天一定要去一趟劉家了。早兩天聽說小珊不舒服,不知道好了沒有?她的媽媽是不太注意孩子們的飲食和冷熱的。自己住了五年的那間小屋,不知道又租出去了沒有?劉太太說是孩子大了,屋子不夠住的,不預備出租了。可是她知道,奉公守法的公務員,一下子少收入幾百租金,是不簡單的哪!唉!五年!一個人躲在那間小屋裏,煮一頓,吃三頓,那叫什麼日子呀?就像今天似的,剩菜總是爐上爐下的端來端去。
「他就是十天裏來個兩三趟,我也不留他住下。」
「你們這是三七分賬呀!」
離婚簽字的那天,它沒有驚動許多人,在臺灣,她有什麼親人呢?如果連志雄都算不得是親人,她就連半個親人都沒有了。
這個念頭是來得這麼突然,決定的又是這麼快速!她忽然想到那尖銳性格的大姐。要是大姐知道她這次這麼勇於下決心,會hetubook.com.com對這一向懦弱的妹妹,有什麼樣的感覺?因為連她自己想起來,都意料不到呢!她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在下一次志雄來的時候,攤開了牌:
哼!元芳想到這兒,不由得冷笑了一聲。燭光更亮了,是怎麼回事?原來是燭芯快燒完了,所以火苗伸得老長老長的。哼!她那天也像這根快燒完的燭芯吧,居然對志雄的男子漢的軟弱的哭泣,完全不放在眼下,她也把脖子伸得老長老長的,冷笑著說:
她病後軟弱,全靠劉太太的幫忙和小珊的安慰。身世淒涼的感覺,忽然因為這一次的病而加濃了。
劉太太是她的見證人,他們一起到法院去公證離婚。劉太太一上車就哭了,唏哩嘩啦,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到了公證處,劉太太還不停的哭,她卻在好笑的想:劉太太,你是怎麼回事兒?你不是還勸過我離婚的嗎?唉!軟弱的女人,嘴硬心軟的女人啊!
無論她說什麼,他都默默不做聲。她也知道他並不是最負情負義的男人,可是到時候她就不由得要甩兩句閒話,他沉默,是無可奈何。而且她當然也知道,他何嘗不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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