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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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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爸 一

我們的爸

媽媽和他離婚並沒有錯誤,他不是個好丈夫,起碼對於當時的情形來講。但也正因為媽的離開他,才促使他重新做人,如果媽仍和他在一起容忍著他,將更不堪設想,這豈非奇異的婚姻!
想到這兒,文英也就心安理得了,她收拾起禮物盒,要送回抽屜裏,不由得搖了搖頭,熊太太居然給封起稱號來了——老太太!真是,天惠都念大三了,做母親的還不該是老太太了嗎?而且,自己確實是有點老態了,雖然才是四十出頭的人,這兩年眼睛的視力首先就不靈,頭又常常發暈,檢查又查不出什麼具體的毛病,醫生就是會說,缺少維他命B!其實一句話,這就是上帝派了「老」來作祟。
院子裏的陽光很強烈,她想不出這個時候做什麼好,如果像往常,兩個孩子在家,她一定替他們弄冰果啦,拿出鞋子來替他們擦啦,把阿嬌熨過的制服再熨一遍領子、口袋什麼的啦,但是現在,這些都隨著孩子的遠行而失去了,沒有孩子的生活真是空虛。空虛的空虛!她嘴裏不油然的唸出聖經上的這句名言,像她這樣年紀,孩子也許比丈夫更重要吧?她向坐在屋裏專注在書報上的公翰瞥了一眼,搖搖頭。他沒有孩子,當然不知道沒有著落的心情,是什麼滋味,儘管他現在在名義上是個好父親。
她又一次心安理得的蓋上了禮物盒,這回真的送回到抽屜裏去了。
但是——,文英也有點疑惑,那天好幾個同學到家裏來,孩子們吵吵鬧鬧的,只聽見他們說,哪個保送哪裏不要去,哪個又哪個,都要放棄保送回頭再考。他們也在勸天惠並且挖苦他,說他志願唸電機的,保送農學院也肯去,太丟同學人了,一定要天惠也放棄保送,和他們一樣的再報名投考,但是天惠任怎麼說也不答應,連她在隔壁房中聽到,都想過去鼓勵天惠也乾脆放棄保送算了。如果考取台大電機系,不但合了志願,而且離家近,也好照顧,她到底捨不得孩子離開她——正是為了捨不得孩子受委屈,她才無論如何苦也要帶著孩子和宗新離婚的呀!
文英有些難為情的說:「看,大弟弟去年畢業,我也沒……」
不要說別的,記得和天惠一齊被保送到台南成功大學的一個同學,不就因為家境清貧無力獨自離家在外地升學而放棄保送,又報名投考台大嗎?
文英當時確是滿心歡喜,心裏開了花似的,笑著回答熊太太:「惠惠走的匆忙hetubook•com•com,也沒有來得及給熊媽媽辭行,等放假回來再去看你吧!」
惠妹:
是公翰來催她吃飯了,她連忙答應著,把箱子鎖起來放回原處。
「我真羨慕你,袁太太,兒子去年保送台中農學院,女兒今年保送東海大學,你這老太太可樂啦!」
一年多來,我和爸相處的情形,你也知道些。對於家庭,他是有虧職責的,但他是爸爸,我們不能原諒他嗎?我們的身體裏都流著他的血!
她順便向著桌上的鏡子裏望望自己,摸摸頭髮,擦擦嘴角,做個凝視的姿態,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老?如果真的老的話,也是和宗新生活的那幾年種下的根。他使她受了那麼大的苦,她怎麼知道他酗酒到那種程度,豪賭到那個地步!是的,他的確比公翰喜歡逗孩子,給孩子買東西,但要等到他難得贏錢的那一天,否則,她跟他吵,他就把氣出在孩子身上,天惠挨了不少打,他應當記得,他已經不小了。……
天惠自從入了大學,在家的時日更少了,兩個暑假他都參加暑期的戰鬥訓練,去爬山入水,憑空給她添了許多擔憂。但是孩子偏說機會是難得的,別人的體格還不能及格參加呢,這話也是真的,他那健壯的身骨,就和——唉!就和當年的宗新一樣;但是宗新怎麼就變得那麼沒出息!丈夫的責任,父親的責任,都不能負起來,沉溺於酒與賭,終於使她不得不攜著兩個幼兒和他離婚。
這一切還不夠她滿意的嗎?她還要求什麼?
於是孩子們都很知禮的過去謝謝爹爹,天惠每次來信都是左一句父親大人,右一句父親大人的,非常尊敬公翰。
「熊太太真是多禮,」文英一邊打開熊太太剛才送來的小紙盒一邊說:「喲,公翰,你看看,一隻派克原子筆,一隻花別針,惠惠一定高興極了,我馬上就給她寄去。」
再見!
公翰對兩個孩子是沒話講的,他雖然從來不會跟孩子談笑風生,或自動的想到給孩子買點兒什麼,但是大權都在她手裏,她用他的錢買,還不是和他買的一樣嗎?就像天惠進大學兩年,她就為他做了一套西裝,因為他已經是個大男人,而不再是男孩子了,有時要到教授家去談談話,喝喝茶,也許教授有個漂亮的女兒呢。不要讓孩子太寒酸了,他們還不至於混不上一身西裝給孩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惠惠呢,這次替她買了一雙高跟鞋,她是活潑的女孩,東海是洋派學校,交際的事情也許會有吧?買這些東西的時候,她都扯謊向孩子說:
她有點莫名的傷感,眼睛濕潤了,她勸慰自己,應當滿意,孩子們雖然走遠了,還有公翰這樣的第二任好丈夫呢!
七月十六日
熊太太記錯了,兒子天惠是前年保送的。熊太太又抖落著胖身體,大笑著說:
想著,她就不客氣的把橡皮圈拉開,抽出一封來看:
孩子們可也好,這幾年難得提到他們的生父,簡直就沒提到過嘛!「有奶便是娘」這句話的意義真不錯,那樣的父親怎值得孩子們去記憶呢!不過,——文英繼而又想,畢竟孩子是高家的人,是高宗新的孩子,不是袁公翰的孩子,如果宗新有個三長兩短,孩子們不也應當知道?可是,讓她上哪兒去打聽他的下落呢?唉!她輕輕的吁了口氣。今天為什麼總想到這上面去,真神經!她責備起自己來了。
我有機會照應他,也得到許多課本上,農場裏得不到的東西。但是媽媽提出爸來會恨的,所以我從不提他,你也不會多嘴的吧……
談起保送,我願意告訴你一件我一直沒跟你提起的心情。前年當我被保送到臺中農學院時,許多同學都勸我放棄保送,再參加聯考,一定可以考到我志願的科系,但是我立定主意的放棄了,為什麼?為著藉此離開家!你看到這裏,不要罵哥哥是個不孝的兒子,我深愛媽,也了解她自離開爸爸後為我們兄妹的艱辛。我更自信將來有一天若能出人頭地,媽是第一個應當受到崇敬的,我若賺了錢,也會首先想到孝敬她。但是,當我發現有一個可以擺脫「父親大人」的機會,我竟不願放棄。我總覺得我們之間是隔膜的,雖然他一直是對待我們毫無惡意,我希望我能離開家,讓媽和他生活得更自然些。
到飯廳裏坐下來,她心想,今天是星期日,那父女三個又不知道在臺中哪家小館子了吧,她想像得出他們的樣子來,想像得出來的。但她卻揀了一塊滷鴨肝送到公翰的碗裏,說:
「喏,你嘗嘗,阿嬌的手藝也不錯了。」
天惠
「你爹爹提議的,快去謝謝他罷和_圖_書!」
——這樣好的太陽!她忽然想起來了,把惠惠的衣服都拿出來晒晒吧,秋天馬上就來了,那是台北雨季的開始,趁它還沒有來臨。
惠妹:
她當年離婚後本不打算再婚的,想獨力的撐下去,可是撐不到兩年,已經苦不堪言,卻在這時遇見了公翰,他正直、公平、高尚、健康,最主要的是經濟情形不用發愁,所以她在精疲力盡的時候,立刻就投入公翰的懷抱。
拿出了毛衣,她發現箱底壓著一束信,用橡皮圈套著,她好奇的拿起來看,疑心是惠惠有了男朋友,仔細的看,才認出那是她哥哥天惠的字體。怎麼?沒有寫到家裏,而是寄到惠惠學校?她不由得好奇起來,她想,是哥哥的來信,母親就不必考慮,一定是可以看的,就是真的男朋友的來信,在母親的責任上,也還可以檢查一下呢!
一個星期了,還沒有接到你的回信,真是急人,直怕你放棄保送,又參加聯考。你還沒有決定嗎?怎麼這樣沒有決斷力?!
想起那幾年和宗新所受的罪,她還會不寒而慄,幸虧她敢於下決心離開他,如果混到現在的話,孩子們能順利的唸大學,而且是保送嗎?即使是能保送,像東海大學是私立的,總要花一筆錢,怎麼唸得起?那時惠惠還不是得乖乖的輟學在家幫忙燒飯洗衣!
文英又把紫紅色的筆桿轉轉看了看,上面還電鏤上「高惠惠」三個字,那隻花別針呢,也一定是外來貨,金屬盤上鑲滿了各色的水鑽,冬天如果別在呢外衣上,配上惠惠的細白皮膚,一定很美的。文英覺得熊太太禮送得真重,使她將來要還什麼禮的時候,很難處理了。但是她繼而又想,有什麼關係呢,熊太太是富有的人,而且她的東西又都是直接從外洋買來,合起臺幣並不算太多,更主要的是熊太太衷心的喜歡惠惠,因為她自己沒有女孩子的緣故。剛才熊太太那樣熱情的拍著她的肩頭說:
當爸在許多次來來回回的講著這些時,他都愧對媽,也感激媽。他看來比實際的年齡大,由於酗酒,手總是有些發抖,但他是一個多麼富於風趣的人!他應當是一個藝術家的,家困住了他,所以他就變得那樣了。他就是這麼個性格,這麼個人,但他是我們的爸。
文英把兩樣贈禮遞到公翰的面前,公翰看了一眼,點點頭,他一向是不注意孩子們這些細節的,他又埋首www•hetubook.com.com在報紙上去了。
還有就是這隻小箱子了,裏面是惠惠的幾件毛衣和雜物,臨時留下沒帶去的。
文英看到這裏,眼睛模糊了,她把信疊起來,不忍看了卻在想,孩子們需要的是親情的愛,在她這裏得到的感到不夠了,那麼,她能怨孩子們去接近他們的「爸」嗎?那是最自然的事,天惠說的。如果孩子們能從兩片破碎的愛去把它們拼合起來而享受它,不正是孩子們的聰明嗎?她這麼想著,竟產生了一種安寧的感覺,心漸漸的平復下去,兩顆淚珠掉下來,就沒有再接著流。
最主要的當然還是我曾在無意中知道爸在臺中,我的心不知怎麼就傾向到臺中了,對於我,父子之情是一件最自然的事情,我相信你也一樣。
……你千萬不要魯莽從事放棄保送,等我回家後,咱們再詳細的談。我後天回家住三天,就去參加暑期戰訓的海洋大隊,浮游於萬頃碧波上,遠比在家和「父親大人」禮貌周旋來得有趣些!
文英收進這封信,又急忙抽出下面的一封,看看日期,是更早的一封,密密麻麻的寫了三張,她急需了解一些事物,便迫不及待的看下去:
文英看到這裏一怔,嗯?爸爸?公翰嗎?但是語氣似乎不太對,她再看下去:
文英把凝視的眼光從鏡中收回來,她不要再想這些惱人的過去,但是她的腦子裏又驀地掠過一個問題,宗新的現狀如何了?這幾年都沒有他的消息了,還在高雄嗎?離婚書上的條件,孩子是姓他們生父的姓的,而且父親對於孩子有探望權,離婚後的前兩三年,天惠他們還每年和宗新見一次面,但是後來和公翰結婚到台北來,這一年一次的父子會就無形中取消了,宗新既不要求來看他們,他們的關係就像斷絕了一樣,所以這兩年她連他是否還生存在這個世界上都很懷疑。
外面的腳步聲響了,她才驚醒過來,急忙用手抹一下眼睛,把信塞進箱底。
「看,孩子們上了大學,咱們還不是老太太了嗎?可是我這老太太可不鬆心呀,去年老大考的系不合志願,今年又回頭考,這麼大熱天。」
今天同時接到媽和你的來信,多麼高興你保送到東大!媽媽也很高興,你怎麼還說不滿意,還要和同學一起放棄呢?可別這麼做。
……他聽說你保送東大,不知有多高興,你放心,爸已經不打牌了,只是還愛喝兩杯,淺斟而已,我有時也陪他來兩杯生啤酒,無傷大雅。他還說,想像到看見亭亭玉立的你,就如同看見媽媽的當年一樣,一定會給他一些美麗的回憶,他如今真老了!和-圖-書
可是孩子還是遠去了,不只一個,而且是兩個。
她先從大箱子裏拿出天惠的短大衣,呢長褲,一件件用衣架撐好送到院子的太陽底下去。每晾開一件,她都要觀量一下大小,驚奇於孩子們的茁壯,也聯想到自己的老,真是又高興又難過。
你說你怕媽媽寂寞,我們兩個人都離開她的話。那實在是你的杞人之憂,媽媽有「父親大人」陪伴著,是不會寂寞的,他們的情感一向都很好,也用不著我們操心。寂寞的反而是爸爸,你不以為嗎?前信我不是告訴了你一些情形……
文英想起沒完,索性坐在籐椅上發起呆來。禮物盒還沒有送進抽屜裏,她又不由得打開來,轉著那隻紫紅色的原子筆,眼前浮起了天惠和惠惠兩張稚氣的臉蛋兒。
其實這箱子裏的毛衣不必晒也可以的,但雖這麼想著,她已經隨手打開箱子了。
但可喜的是孩子們都還有讓人滿意的乖巧,不但書讀得好,又識大體,懂禮貌,使她和公翰結婚做了再嫁夫人後,並沒有遭遇什麼困難。只是孩子們長大了,一個個像長滿了羽毛的鳥雀,都要飛出去了,未免使她寂寞一些。可是這也不能怪孩子們呀!怪的只是怎麼這樣湊巧,天惠保送到臺中去,惠惠也是。只是因為分數差了些,所以沒能得到志願保送臺北的臺大,如果在臺大多好,守著家,免得她這麼寂寞和惦念。
文英把信按在胸口上,有點支持不住,坐在床沿上,她這回才明白這「爸」是誰了,「父親大人」和「爸」,是不同的兩個人,而語氣之間,是多麼的,唉,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兒子的心靈深處埋藏的情感,是怎麼個情形,而且,這真是一件神祕的事情,他——宗新,是什麼時候,怎樣情形下出現在孩子面前的呢?她的心卜卜的跳著,但仍要繼續的看下去:
「你在做什麼呢,阿嬌喊你吃飯也聽不見?」
同樣的情形,惠惠的幾個女同學也都放棄保送不合理想的系,寧可回頭來考,惠惠卻不,她說的話也有道理,在台中,離哥哥近,怕什麼?
為了要打斷自己在這上面不停的念頭,她站起身來,走出去,換換空氣。
話沒說完,熊太太就攔住說:「那裏,我這些都是不用花錢的,而且保送到底是可賀的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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