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燭芯

作者:林海音
燭芯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我們的爸 二

我們的爸

兄妹倆高高興興的出去了。立刻,文英就在他面前坐下來,他最後的一杯酒還沒灌下肚呢!
很奇怪,自此以後,他們父子倆很少很少再談到他們的母親。他曾問起惠惠:
他遇見文英,文英就是像惠惠現在的年紀,正讀到大一的時候。文英的鼻尖有些翹,但很俏麗,充滿了自信與堅決。他追求她,是無賴的,她剛進大學讀一年,就和他結婚了,放棄了學業。只有嫁給他這一點,她失去了自信和堅決,戀愛是盲目的,一點也不錯。
「我想——我們離開也許好一些,這樣下去,雙方都痛苦。」
又沉默了一下。她好,而且很好,這該是可以放心的。但是他幾時又關心過她呢?她現在有人關心了。他又不由得問:
「好。她很好。」
「孩子我帶走,我負責。」
在吃完飯時,文英首先就對小兄妹倆說:
「宗新,我們兩人做一次和平的談判,都不要動氣。」文英和祥的微笑著,話音雖然微顫,但那是經過幾番熟慮之後說出來的。
他們曾經沉默了一會沒說話,說到六年,不由得兩個人都要計算一下六年是怎麼過來的。天惠這六年,是整整的讀了六年中學。就是在六年前,那時是他和文英離婚後兩年,文英終於做了再嫁夫人,帶著兩個孩子到臺北去了,從此斷絕了來往。他又在高雄遊蕩了三年,三年前來到臺中,想一切從頭做起,但厭倦多過振作,終於變成了消極的混日子。但是兒子卻說:
「好!好!——好!」
「惠惠呢?」
高宗新想了想,說:
「你媽媽知道你找到我嗎?」
「是的,六,六年了。」
事實上,這一年多來,天惠很少提到文英和惠惠,以及那個人。他也不敢問起她們母女,尤其是惠惠。他疑心女孩子會傾向於母親那面的,惠惠會因為文英的遭遇而同情母親,看不起父親,文英說不定怎麼對女兒數落沒出息的爸爸呢!他想起來就有點兒傷心,但是隨著天惠的笑容,他也就忘了。他憑什麼要貪圖那麼多呢?他幾時又疼過惠惠?說實話,他是比較疼兒子的,也許是天惠還記得這些,所以才難忘於他?只要有一個天惠不致於失去的話,他也就夠了;如果惠惠也真的來www•hetubook.com•com了,那是給他意外的驚喜,是他所不敢奢求的。
「喝什麼酒哪?就點兩個菜?今天有螃蟹。」
高宗新連忙伸出三個指頭來給劉頭兒看,表示是三個人的意思,但是他卻一時不知應當怎麼說出那另外的一個人是誰來,劉頭兒已經拿出火柴替他把菸捲點燃了。
他今天並沒有按照習慣坐到角落的座位,他逕直的往裏多走了幾步,進到一間雅座裏。茶房劉頭兒笑瞇瞇的跟了進來,一邊擺著碗筷,一邊問:
說真的,如果文英換成另一個女性,容忍下去,沒有家教,天惠,還能是今天的天惠?文英走,是對的,她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他們平日仇恨到那樣兇的地步,但是那一次談判離開,卻是多麼的平和呢?
我們?是的,「我們」是她們母子女三個再加上另一個,唉!他才想起說了半天話,還沒問起文英呢!他總該問問的:
他還沒對什麼人吐露過這樣悔過的話,這是在兒子的面前,不由衷的,潛藏於內心的,忽然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來了。
吸了兩口煙,他很高興的隨便點了兩個菜,便停住了,劉頭兒又問:
他在等女兒。
他當然高興嘍!但那是誰的功勞呢?還不是文英的教導有方。當然,那個人也許有關係吧?聽說他是一位能幹而有地位的技術人員,是一個清廉頗得好評的官員。他怎麼能和人家比呢?自覺尷尬,也就不願觸及談到了。他是獨子,年輕時過慣了少爺的生活,不肯受家的束縛,他不喜歡文英每天回家的考查和抱怨,於是他發出了少爺的脾氣,以無賴的心情和舉動,反抗文英的約束和灌滿兩耳朵的善言。賭得更兇,喝得更醉。他曾經以最難聽的話投擲文英,傷害了她的自尊心,撕破了容忍的最後一層皮,她離開他了,那不怪她,只怪他。
「等下再說吧,來了再點好了。」
「是的,有福氣的男人才娶她,我一時錯誤放棄幸福的生活,後悔也來不及了。」
惠惠長成了,是文英的樣子嗎?有那樣俏麗而自信的鼻尖嗎?有多高?有現在前面進來的少女那麼高嗎?前面的少女?是的,前面的少女。她是多麼的嬌媚https://m.hetubook.com.com,微紅的兩頰,俏麗的鼻子,陪同她進來的是一個青年,唉!他的眼睛昏花了,那青年就是天惠,那少女是——也就是惠惠!
他說出來立刻就後悔了,他憑什麼要問這樣的話?他的關心的範圍未免太廣了,但是話說出去又收不回來。天惠卻又說:
「不不不,天惠,只有我愧對你媽,是我造罪。知道你媽過得好,我就安心了。」
天惠當初是先給他寫了信來的,那信寫的是多麼誠懇和天真,那種「萬里尋父」的親情,使他這遊蕩流浪的父親受了多麼大的感動!自從文英帶著兩個孩子棄他而去以後,他對自己已經毫無信心了,這才清醒過來,才知道自己一向是做了些什麼事,而落得這樣的下場。他彷彿是因為不喜歡家庭才加深的做出那些事來,等到沒有家庭了,他才感覺到人生是多麼的空虛,可是一切已經晚了,他更加的沉淪了,酒與賭變本加厲下去。以前是為了尋求生活的刺|激,因為家庭是累贅;後來是為了麻醉,因為家庭太空洞。這是多麼的矛盾!矛盾的生活,矛盾的生命。最近這幾年,他厭倦了賭,喝酒的能力也減低了,——看,拿著煙的手都微微的抖顫,喝酒的成績!拿起筆來,瘦金體成了春蛇秋蚓,他字也不寫了。像老僧入定一樣的安靜下來,獨自在臺中的貿易公司裏做著秘書的職務,過的是沒有以前,也沒有以後,只有目前的日子,就是所謂「混」。而就在這時。天惠的信來了,他記得那封信,可以背下來:
隨著他吐出的一口煙,惠惠的笑容矇矓的來到煙霧裏。他也跟著展開了笑容,可是他又搖晃一下頭,惠惠的臉龐消失了,他也清醒過來,心說,那不是現在的惠惠呀,那還是個小學生呢,現在的惠惠,是大學女學生咧!是堂堂東海大學的女學生咧!而且又是保送的!真了不起!和哥哥天惠一樣,都是保送進大學的。他驕傲起來了。菸也不吸了,側起頭,嘴抿成一個怪樣子,也不自覺。
「您一直在臺中嗎?爸」
他看看手錶,離他們約定的時間過了十幾分鐘了,他有一點猶豫,但是繼而又想,那算不得什麼,雖然每次光是天惠一個人時和*圖*書從沒誤過時間,正午十二點一定到達這裏,但是今天不同呀,今天天惠陪著妹妹來呀!陪著大學女學生了,總會有些耽擱的,比如惠惠去找哥哥,誤了幾分鐘,兩人再談幾句話,又誤了幾分鐘什麼的,他們就會到了,就會到了。他的頭又斜著望出去。
「是今天,我又叫老裁縫提前一天的。」
他有點手足無措,拿起桌上的菸,又放下。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去迎接他們。他希望劉頭兒讓開路,唉,用不著那麼屈躬卑下的帶領著他們。他們會看見這裏的,惠惠會看見這裏的,會看見爸爸的。
「要是我的大孩子來了,我在這裏。」
「我老嘍,倒是你長大了。好,好。」
「高祕書,今天還是跟大少爺爺兒倆嗎?先點點菜吧?喝什麼酒?」
還記得您有個兒子嗎?我是在一本職員錄上偶然發現完全符合您的履歷的名字,才忍不住寫信給您的。您的兒子雖然在充分的母愛下長大成人了——他已經是臺中農學院的Freshman。但是生活的缺欠,使他暗暗在人海中尋找。終於在這讀書的同一城市中找到了您。您願意見到我嗎?……
茶房含笑的答應了,他又退到雅座裏。坐下來,腿就輕搖著,吸著菸,桌面上有今天的報也不看,專心在等待。
「還好。嗯——爸,您不怪媽媽吧?她——她為了我們兄妹是很艱辛的。」
「我們六年一直在臺北。」
爸:
他記得第一次和天惠見面就是這樣的,也是焦急的盼望著兒子的來臨,也是想像不出做了大學生的兒子是個什麼樣子。當他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兄妹倆的時候,天惠剛進中學,小小的個子,就彷彿長不大的樣子,可是等到那樣一個漢子站到他的面前時,他幾乎傻了,他只有點著頭,不住的說:
兒子支吾的語調,使他懷疑了。從此他不再問這句話,所以至今他也不明白到底文英知道不知道他們父子見過面。
「嗯。」
「她已經讀高二了,總是考第一,您一定高興。」
「您放心,爸。媽媽是一個堅強而有毅力的女性。」
「你們到大街上老裁縫那裏去取你們的衣服吧!」
可是現在不hetubook.com.com但天惠來了,惠惠也要來。他想到這兒,不由得又看看手錶,過了半小時了,怎麼?不會是惠惠變卦了吧?是天惠在焦急的等著妹妹嗎?是惠惠鬧脾氣不肯來,哥哥在說服她嗎?不會的,不會的,他們就會來了。他心裏這樣一下確定著,一下又恐懼著。自從天惠來到他的身邊,他的情感倒變得脆弱了。他知道,他說要向天惠補償,毋寧說他要依賴天惠,感情的依賴。
「媽,您忘了,是明天才做好。」
「好。」除了這以外,他沒有什麼可說的,無論如何,來得倉促些。文英不像別的女人,她平常是從不把「離婚」掛在嘴邊的,但是她一經說出,那就是一件決定的事情。
就這樣,太意外,——意外和平的決定了他們的離婚,連朋友要說合都來不及了。
「好。」他竟沒有猶豫,更沒有反抗,但是在他看著那邊桌上的兩個書包時,文英補充了一句:
但是在六年之後,她把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大兒子送到他的面前來了。他被稱為「爸」,但他從來沒盡過爸的責任,或許,另外一個男性倒替他盡了不少義務,他反倒是做了現成的爸爸。是不是文英有意要讓兒子回到他面前來呢?他只問過一次:
「你媽好吧?天惠。」
「啊——我還沒跟她提起。」
他知道他對她缺欠,讓那個男人去代他補償吧。聽說他們過得很好,孩子也安全,那就隨它去吧。他不想他們了,把他們忘得乾乾淨淨的,他一個人混下去好了!
當這個五尺八寸高的漢子坐在他的對面時,他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才完全相信這是他的兒子。他們曾做了這樣的對話:
「大家住在一起很和氣吧?」
劉頭兒又倒了一杯熱茶便出去了。宗新看看錶,又拿火柴盒在桌上輕打著,好像在楞楞的想什麼,卻又向牆壁上東張西望的,有點手足無措,停一下,他又站起來,抓起布簾向外面的茶房說:
他自覺對兒子缺欠太多,不是物質可以補償的,他要以——以什麼來補償呢?以他的為父的愛吧,這種愛,也許孩子在他的情敵(他也配說人家是情敵嗎?)那邊得不到。他曾愛過孩子的,他記得他把大把賭贏來的錢給了楞楞望著他的兒子,文英在一旁卻繃著臉,緊和*圖*書閉著嘴脣,好像拳頭都捏緊了,心裏不知燃燒著多麼憤恨他的火。他憑什麼在贏了錢,在疼愛自己的兒子的情形下,受到這樣的眼光呢!於是他一賭氣,大拍了一下桌子,又出去了。這種怒目無言相對的情景,天惠還記得嗎?他能原諒這樣的爸爸而來尋找他,為了這,也使他覺得人生還有得留戀,還有些什麼作為的了。於是他每星期都和天惠約會在這家小館子見面,他們喝一點酒,他叫兒子也喝。如果文英在面前,又不知該怎麼對他怒目而視了。真是的,文英拿這一對寶貝兒女守得緊緊的,一絲兒也不讓他這沒出息的父親去碰他們,好像他是一粒可怕的傳染菌,一經接觸,就有無窮悲慘的後果。
「爸,你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
他想像不出現在的惠惠是個什麼樣子,他簡直想像不出。他倒是看過惠惠給哥哥寫的信,一筆娟秀的字,每個字都帶著怪淘氣的小勾勾,完全是一個沒練過字帖的自由體,因為他沒教過她,有虧父職!雖然他是寫得好一筆瘦金體的爸爸。
和天惠交往的一年多裏,他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和安全。天惠愛吃這家館子的辣子雞、生啤酒。天惠是個喜歡一點點刺|激的熱情的男孩子,很有點像他;但天惠是堅決的——得自文英那兒的性格。他沒有,他可以說完全沒有,他的本質中充滿了懦弱的蟲!
「我嘛——到處走,來臺中有三年了。」
那一天,他從三天連接不歸中回來了。是一個慘敗的黃昏。他準備再面臨一次照例的冷戰或熱戰,但是沒想到家裏很安靜。文英在廚房裏。他一點兒都不疲倦,為保持他的尊嚴,所以還故意到紗櫥裏去找酒,就在這時,他聽見菜一樣樣擺上來了,他聽見文英平和的聲音對天惠說:「叫你爸爸吃飯吧!」他們吃飯沒有聲音,這是冷戰。他懷疑下一步是不是接著醞釀後的熱戰?他要準備,但是一頓飯吃完,始終沒有出現。冷戰到底啦!他喝著酒,心中還冷笑呢!
「那年看見您,還是在高雄鼓山那邊的房子裏。」
他一斜頭,從門簾望出去,外面正走進來一個少女,他驀地一下緊張了,但隨即鬆下心來,陪那少女一起的是一個中年婦人,那不會是惠惠的,惠惠是跟哥哥一起來的。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