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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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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喝冰水嗎?

要喝冰水嗎?

他想著一件什麼事,身不由主的蹲了下去。那種蹲法很放肆,兩腿打開,大模大樣,毫不保留的深深的埋著屁股。這是屬於勞動者的姿勢,就像他們在休息,在飲茶,或在吃便當時的那個樣子。
「傻子!」他望望對面樓上,厚厚的紫黑色的闊嘴又動了動,這回是在罵他的兒子。但隨著罵聲,他的老臉上卻泛起了笑容。「還不肯教我來呢,這麼要緊的事情!」
他穿的是一套灰底子上密密排著青色人字花紋的厚布對襟褂褲,好料子,是嫁大女兒時做的。嫁二女兒和臺灣光復那年也穿過,今天是第四回。
那人接過三聯單,一面找,一面問:「哪裏?在哪裏?」
他用眼睛努力在一堆堆的人群中搜尋,終於發現了阿榮。他的闊嘴咧了咧。阿榮正和一群同學以及他們的父母高聲談論著什麼。他努力的聽,可是聽不懂,他知道無非是書本上的事情。
「你要陪我去嗎?不用了,我又不是嬰仔。」
一陣嘈雜的聲音把他從呆想中驚醒了,原來又一堂考試完了,院子裏已經東一堆,西一堆的聚集了許多人,只有他孤零零的還在牆角邊。他趕快站起來,責備自己不知在這裏蹲了多久。他挪步離開矮松,回到原來他站的地方去,他怕阿榮找不到他。
「怎麼還不去菜園?阿爸!」
「愛去就一道去吧!」
「下回要留神啊!不要看老阿伯是六十一歲的老人嘍!再小的字也逃不過我的眼睛呀!」
他從來沒有直挺挺的站在同一塊地方這許久,他不習慣,但是又不敢挪步。他看見許多也是陪著兒女來考試的人,都隨隨便便的走動著。好大個學校呀www.hetubook•com.com,兒子考上就會在這裏唸書。這些出出進進的人,說著他聽不懂的有學問的話,看著牆上他看不懂的告示。他卻只有站在牆邊,守著火燙的太陽。
阿榮今年十六歲了,讀書知禮,到底不同。想想他自己的幼年吧,從七、八歲就騎在牛背上。那時怎麼就沒人出主意讓他多唸書呢!他很得意,倒是自己有見識,讓阿榮唸書,沒讓他看牛去。就這麼幾年,阿榮已經唸得很多了。
他站在兒子面前傻笑著,不答話。呆一下,兒子才明白過來,說:
他歪著的頭,眼睛正好對著校門外,那裏停著一輛賣冰水的車子,大玻璃缸裏盛滿了泡著冰塊的橘子水。許多學生正圍在那兒,一杯杯的喝著。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立刻挺直了身子,揪揪衣服襟,把臉孔放平整,然後堅定的踏著大步子,走向人群去。
說起錢數字,那倒是使他傷心的事。他每天挑著一擔菜到城內市上去,最怕兩種人:「警察」和「女人」。只要有人喊一聲:「警察來了!」他們這群在路邊擔挑賣菜的,便得趕快扔下主顧,挑起擔子就跑,因為他們犯了妨礙交通罪。這時,買菜的女人便會乘機不給錢,或是多抓一把菜。他們也顧不了那許多,最要緊的還是把牢那根秤,不要讓警察拿走。沒有秤,買賣就不能做,而且一根秤要好幾十塊呢!那年秋來的一天,他高高興興的挑了一擔新鮮芥菜上市去。半路上,有人買不少斤,擔子減輕了些,他走得更快。擔子在他肩頭上一顛一顛的,他的胳膊也隨著一扔一甩的。他一面顛著甩著,一面心中盤hetubook.com.com算:兒子要到獅頭山旅行,到底要不要答應?去一趟要花不少錢,他賣三天的菜也賺不回。到了菜市場的馬路邊,放下擔子來,他的手發熱脹,秤菜的時候有些抖。他正三斤五斤秤得好順手,不防警察過來了,別人早已挑著擔子逃進小巷,只有他被警察抓住了那根秤。他十分卑賤的苦苦哀求著。這時對面氣吭吭的殺出一位女人來,搶到他面前,用手指點著他:
他並不後悔站在這裏曬太陽,一進門阿榮就對他說了:「阿爸,就站在牆那邊,不要亂走動啊!免得我找不到你。」說完了,兒子就夾著書包走進對面那座樓房去了。他呢,便一直做出負有重要任務的姿態,站在牆這邊,讓火燙的太陽在他身上打滾。
他夾七雜八的想著這些事,不禁感慨的搖搖頭,眼直鉤鉤的望著牆邊地上的一棵小草,他伸手過去,把小草掀起來,想著幼年在溪邊看顧了好幾年的那頭老牛吃草的樣子,竟不由得把小草送進了自己的嘴裏咬著。
「你這壞良心的老頭子,拿老臺幣找給我,你壞良心……」
少年人果然找到了,抱歉的說:「老阿伯,還是你的目力好,一下就看出錯誤來了。」
「喏!你看!」他手裏捧著一堆鈔票,分辯說。鈔票堆裏竟也有幾張是老臺幣,這是半路上買菜的人給他的,他不認識字,弄不清楚。警察本想放了他,現在看他在妨礙交通之外,似乎又犯了欺騙罪,怎肯放鬆?圍上一圈人,他在百十隻指責和恥笑的眼光之下,真是欲辯無由,滿肚子委屈。他的手更抖了,鼻涕也流了出來。
「菜園有什麼關係,反正晚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在闊嘴仔阿伯的生活裏,是一件極不平常的事;居然有一天不去菜園,不去賣菜。他的兒子見父親這樣,也只好說:
看別人的父母都在問長問短,他也很想走到他們的群中去,但是他知道自己決插不上嘴。然而,他的存在,他這樣重要的存在,以及他和阿榮的關係,人家也應該知道呀!阿榮是知道他仍站在這裏的,因為他曾回過頭來向他這邊望了望,連讓他張嘴的工夫都沒來得及,就又轉過頭去和別人說話了。
火燙的太陽照滿了整片的西牆,站在牆邊的闊嘴仔阿伯,怎麼能不出汗!他掀起衣角,從褲腰帶上抽出毛巾來擦汗,一股樟腦的氣味從毛巾上透出來,那是毛巾掖在衣服裏,從衣服上傳過來的。他擦著臉,聞到這股氣味,不由得輕輕的罵著:
「榮仔,」他擠開人群,挨近阿榮的身旁,眼睛對別人連看都不看一眼,滿了不起的衝著他兒子一個人問:「要喝冰水嗎?」
就像那天吧,送稅單的人來了,一張三聯單他接過來,拿進去給阿榮看。阿榮看了看說:
少年人錯認老阿伯是識字的,但老阿伯聽了一下子得意起來,竟將錯就錯,擺出一付嚴肅的面孔說:
他被曬得不能忍受了,再毒的太陽他不是沒遇見過,可是不能讓它在身上同一處地方曬得這麼久呀!他摸摸臉,好像摸著剛灌進開水的鐵壺。他想,在菜園子裏工作的時候,也都是大太陽,但是他可以變動姿勢,蹲下去,站起來,側過身,走動著,太陽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只曬著他的前身了。他挪動了腳步,躲到一棵松樹旁,露出給太陽曬的只有個www.hetubook.com.com大禿頭了。他伸手到頭上抓了抓。
「有兩張上的錢數寫錯了,不知哪一張對。」
打發兒子唸書,也不是件容易事,首先他種菜就沒了幫手。兒子有時也來幫幫忙,可是他不要,「去你的,去唸你的書!」他總是這麼把阿榮趕回屋裏去,寧願自己一擔又一擔的挑著尿肥澆菜,尿肥下了土,他的汗水也下了土。只要看見兒子在窗口桌上咿咿唔唔的唸書,在他就是滿足。誰叫他不識字呢!他在種菜,兒子在唸書,這和他在唸書,兒子在種菜,又有什麼分別!
「有兩張錢的數字寫錯了,不知哪一張對。」
他抓抓光頭,眉毛向上挑挑,很不在乎的說:
「沒有!沒有!」他簡直要起誓。
早晨起來後,他摸摸索索的為兒子阿榮整理東西。阿榮很奇怪的問:
他皺起眉尖歪著頭沉思著:有什麼好辦法可以走進他們的群中去表現一下「這是我的兒子」的願望呢?同時他也很想為阿榮做點兒什麼,遞給他手巾擦擦汗啦!替他拉平衣服領子啦!捏捏他的胳膊啦!甚至於摸摸他的裝地硬梆梆的書包什麼的。
從那時候起,他就決定讓阿榮把書讀下去,他儘量的不要阿榮到菜園裏去,不要阿榮拔一根草,不要阿榮種一棵菜,全憑他自己,把阿榮熬到現在,到現在,又要考什麼高等——高中了。他不知道書要讀到什麼時候為止,只要阿榮喜歡讀下去,就隨他。鎮上張外科的兒子,三十多歲了,不是去年還漂洋過海去讀美國書嗎?
但是他也不知道那錢數寫在紙單上的什麼地方,只好倚老賣老的說:
「少年人,自己看呀!」
他擦了汗,把毛巾往褲帶上一掖,兩手往身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一背,黑紫色的臉讓太陽曬得直發亮。緊閉著厚嘴唇,腳底下輕輕的點打著,一下子看看那座樓,一下子左右擺動著看院子裏出出進進的人。他很想隨便攔住一個人,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對人說:「今天是我兒子來考高等——高等學校。」然後,他再抬頭指指對面樓上說:「就在這上面。」只要有人向他點點頭略示招呼之意,他一定會這麼說的。可是他站的地方太不重要了,沒有人理會到牆邊有個老頭兒。
於是他便又把三聯單拿出去給那人看,並且說:
那天他回到家裏,實在想哭。晚上阿榮放學回來,又提出昨天的要求,要隨著同學到獅頭山去旅行。他這回沒有猶豫的答應了,並且很痛快的從抽屜裏取錢給阿榮做旅費。他問阿榮要多少,然後把各種票子拿出來,問這是幾圓?那是幾角?並且問這裏面是不是摻著不能用的老臺幣?他問得很詳細,但沒有把早晨的事透露半個字。可是最後不覺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對阿榮說:「你阿爸這輩子就壞在不識字!」阿榮不懂得阿爸這話的意思,只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他在想:他有自己的菜園,就像他有自己的兒子一樣,是實實在在的。那菜園真是一塊好地,原來是種穀的,怎麼能不好呢!他買過來,種下十多樣蔬菜,才三個月的工夫,柿子長得好高了,青色柿子結成了串。這幾天大太陽,說不定柿子已經有了發紅的呢!現在人們都喜歡吃山東白,他也有這種野心,把前面那塊地再買過來。聽說枝仔要賣了那塊地搬到山上去種茶。如果能買過來,他要全部種上山東大白菜。
「你娘的,十五年了,這身衣裳,穿了還這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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