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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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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三

晚晴

「我今天是去吃巴文的喜酒。」亞德忽然想起告訴她這件事,因為他們是認識的。
但是巴文連連搖手說:
巴文是個豪邁型的男人,一舉一動都是粗獷的,但他的內心並不然,亞德看得出,巴文熱愛家庭的實質甚於所謂事業的空架子。什麼是生活真正的意義?什麼是事物真正的價值?哲學家也曾詢問過:「不貪百萬財富,只求給他一個問題的解答!」亞德在剎那間,竟聯想到這些不著邊際的,來自他心靈的中許多要求答案的問題。原來家庭的問題,也像宗教的問題一樣,難於給人一個滿意的,使人人平服的解答呢!
亞德聽了很不順耳,懶得搭腔,穿上香港衫向外走去,巴文問:
「我們是成年生活在陸地上的普通人,海對於人,也許不同些吧!我知道出海打魚的漁人,在回到岸上後,就常常會把乘風破浪得來的辛苦錢,一大部分花在酗酒和賭博上,這種人性的造成,不是善惡的問題,而是生命渡過極度緊張和危險後,潛意識的報復的舉動!」
「日子定了沒有?」亞德問。
這時不知哪一個拾起亞德扔下的晚報來看,似乎也在注目這大字標題的新聞,看後感慨的說:
出了門,梔子花的香氣引誘著他又走向右面去,好像那是一個新開闢的路線,新奇而有趣。但是這時淑貞的影像又來到他的眼前。昨夜,他曾想過半夜,他覺得對不起淑貞,他以為大陸上有許多親友可以照顧淑貞母女,實在是錯誤的觀念,現在的大陸,不是抗戰時的大陸了,他怎麼可以做同樣的衡量。
「不要哭嘛!」亞德撫摸著小女兒的柔軟的黃頭髮,「叫什麼名字?」小女孩果然不哭了,楞著眼看亞德。
「有人拼了命的求生存,有人卻無緣無故的找死,我要有兩百美金,還得多活兩天,樂一樂!」
又有人說:「是在這兒,我沒脾氣了,放在十年前我在學校的大食堂裏,早把桌子都踢翻了。」
「喲!」她有趣的笑了,「心心的爸爸快回來了,我一定要叫他補請我們。」
亞德沒辦法,也只好把腿邁進門裏,小女工已經在開屋門等候亞德進去,心心的媽媽唐太太從裏面來到屋門口了,笑迎著亞德。
「還不謝謝伯伯,心心!」她又向亞德說:「一根就夠了,她媽媽不許心心多吃糖的。」
喜宴散了,賓客也一鬨而散,他被一群年輕的同事擁上了特別服務的本處交通車,一路開回單身宿舍去。亞德好奇的問年輕人為什麼不去鬧洞房,但是年輕人都笑了!
「停住停住,我下來。」
「這叫大爺有癮!」亞德學著巴文的北方人的語氣笑著說。
心心的媽媽會煮很可口的咖啡,品茗著,閒談著,在秋天島上的客居,好像是百無聊賴中的一點生活的享受。巴文畢竟結婚離開單身生活了,這裏沒有更能和他談得來的人。
那一天他走到心心家門口時,門口多站了一個女人,他認得,是心心的媽媽,第一天就是看見她抱著心心在門口的。他照例遠遠就向心心微笑著招手,走到心心的面前時,小女工向心心的媽媽說:
「啊?」但他怎好意思再收回來,推著說:「那麼就送給你吃吧!」
「再來一段,嗓子不錯。」
「那麼我就送你玩具。」
「安晴,怎麼樣,好嗎?」
有人淘氣的說:
「就是老唐的呀,我怎麼沒看見?」
他心頭忽然掠過巴文對他講過的話,這一對海員夫婦的情形。他這樣快就回來了嗎?不知道這個少婦這次怎麼挽留她的丈夫?看上去,她是一個溫良的女性,不,近乎柔弱了!丈夫應當愛憐她,才對得起這溫順的女人。
「我今天還冒充他的家長!」
「年頭兒改變了,沒這些講究啦!您,就是您!我今天在您屁股後頭追了好幾個鐘頭,就為的跟您提這檔子事呀!」
「好,寫信替我問候老唐。」
「她媽媽和爸爸看電影去了。」小女工很多話。
「可是姚主祕,」停了一會兒,巴文終於又重新開了口:「我倒要報告您一個我的消息。」
受了誇讚的老劉,嘿嘿一笑,晚飯不愉快的空氣,這樣一來,總算緩和些了。
「還可以喝一瓶!」亞德臨下車舉起三個手指頭,卻報出一瓶的數字,www.hetubook.com.com車裏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亞德自己也笑了。
「她一看見我就乖了,對不對?心心?」
「和我們那年頭兒到底不同了!看,今天主婚人是抓官差的,介紹人也是抓官差,只為保持著那傳統的形式嗎?為什麼呢?」
「何止?是條貨輪,一路卸貨裝貨,總得大半年。」
亞德聽巴文這樣數說著,不由得點點頭,是很有幾分道理的,他尋思。但是他又想起了海上漁民的生活,便對巴文說:
「我不是說過,對於家庭,我是和你那朋友老唐一樣荒唐的嗎?」
「還是結婚吧,」他又向著亞德,「姚主祕,昨兒個還是您說得對,先成家後立業,媽的,連飯都吃不好,還談什麼立業哪!」
心心聽不懂,但是笑了,眼珠像龍眼核一樣的黑亮,小臉蛋又細又白,他難得看見這樣好皮膚的小孩,還是一向他不注意小孩子的緣故呢?他不由得也向那心心的臉上聞了聞,他知道許多講究的父母,是不許客人親吻他們的孩子的,因為怕髒,怕傳染。淑貞好像就是常常為這事去囑咐僕婦。但是秋美的小臉蛋也有心心一樣的細嫩嗎?他自問著,他難得去親吻秋美似的,年代遠了些,一時記不起來了。
攤子上有一堆紙包的日本梨,珍貴的擺在最高一層,價錢說出口要讓人吐舌頭。亞德不打算買,但他忽然想起昨天出門時遇見心心家的小女工,說是心心在出麻疹,不能出來吹風,正在發高燒。當時他是去赴一個宴會,來不及再多問便匆匆上車走了。現在他要看心心去,應當帶點水果,他毫不猶豫的買了四個。
島上的九月,也有秋色的,大街盡頭的天邊上,有玫瑰紅的夕霞。梔子花好像落光了,還是他滿嘴的酒氣,掩蓋了花的香氣呢?心心的家到了,夕霞映在小綠門邊的樹梢上,暗弱的。他伸手去敲門。他從來沒來過這家裏,會不會太冒失。但是小女工已經應聲來開門了,看見是亞德,很高興,笑嘻嘻的。他不敢冒然走進去,只打算把幾隻日本梨交給小女工算了,但是小女工只顧向前走,一路喊著,「太太,伯伯來嘍!來看心心嘍!」
「心心,好聽的名字,心心。」心心竟掛著眼淚向他笑了。小女工也笑了,他也笑了。
他們兩個都暫時停止了交談,怎麼會婆婆媽媽的談的盡是些家庭瑣事呢?亞德不由得奇怪的想。這是女人們的話題呀!
他為什麼想到這些呢?小女工從巷口那邊回來了,他突然對她說:
「就是這位先生。」
又來到巷口了,在綠色的門前,他再度看見昨天黃昏的小女孩。坐在竹車裏,哭泣著,屁股一跳一跳的顛起來,臉上塗了淚和飯米粒。旁邊該是個女工,年紀小不太會哄孩子,只見她端著碗和匙,是在餵小女孩,又一邊安慰著:「心心,不要哭,媽媽要買糖糖回來呀!」
年輕人中的一個回答說:
「巴文,」停了一下,亞德又若有所思的說:「我們做男人的,是很有些地方對不住女人。大陸上我的女人——妻和女兒,我快有十年沒有她們的消息了。我扔慣了她們,像你這位朋友老唐一樣。我只想一個人很愜意的飛來飛去,彷彿她們是我的一件隨時可以取捨的的行李,還沒有我箱子裏的一件毛背心重要呢!那件毛背心是我的女人給織的,我出門女人總不會忘記問我,要帶著毛背心嗎?然後替我把它放在箱子裏。而我呢,也總會問:毛背心給我帶著沒有?真奇怪,怎麼我的女人,她從來不問一問:要帶我去嗎?或者,我也從沒有向她說過:我不帶毛背心,要帶你!」
還沒走到心心家門口,就看見小女工在喊三輪車,她看見了亞德,習慣的隨著心心稱呼他:
有人搭腔了,開玩笑的語氣:「這是照國宴的菜單燒的,別不知足!」
「伯伯嗎?先生今天回來啦!他們要去看電影。」
到大街上去,他果然守信用的買了幾根棒糖,在西洋畫報上,他常看見外國小孩吃棒糖的畫片,大概這種糖果是對於孩子極有興趣,但是他很少看見中國孩子吃它,他買的還是洋貨,兩塊錢一根呢!
回到宿舍來,巴文還是跟到亞德的房https://m.hetubook.com.com間來,也是因為天氣早晚涼爽些的關係吧,他們不由的放棄了在院子裏談天的習慣。
「就在你身邊,沒看見我逗她?」
亞德的火氣畢竟小些,他躺在籐椅上,扇著扇子,微微的笑,這又能怪誰呢,他心裏想,怪老劉嗎?他又不是廚子出身,在山西他的老家,他也是地主之子哪!看,他毫不在乎的去收盤碗啦,他也許知道先生們吃得不高興了,但是他也有倔強的個性,好像故意的,他竟以快樂的聲調唱起梆子腔來了:
差不多一個多月以後的一天了,巴文說肚子吃撐了,也要隨亞德出去走走。他帶巴文去見心心,他對巴文說:
「那又得幾個月啦!」
他把照片拿到燈下細細的端詳,忽然,照片上的母女在他眼前陌生起來了。他呆呆的看著她們,思想遊離了,不能集中,有一會,他才挽回失落的自己,把照片塞進外衣的口袋裏,預備拿去給心心母女看,這樣才有些話題可以和她們閒談。
亞德很愉快,這樣每天到心心家來,成了晚飯後的生活一部分,看那小母女相依偎的愛,替她們做些事,彷彿對他自己也是安慰。
「等會兒我給你買糖糖啊,心心!」他一邊用手勢比著遠處,一邊走去,心心好像又懷疑又高興的直瞪著他。
「要繞大半個地球。」她說完彷彿無可奈何似的笑了笑。
拉著長長尾音的來一句,很有威脅整棟宿舍的意味。生著氣的巴文不由得笑了,問老劉:
「走走。」他漫不經心的回答。
亞德仰頭長長的「噢——」了一聲,表示原來如此,但是他搔搔頭皮,醉言醉語的說:
「哦?」他還沒明白,但是小女工已經去巷口喊車子,他這才恍然大悟,先生,一定就是心心的爸爸,前些時她講過他要回來的。那麼他這樣快就回來了嗎?已經繞了大半個地球?帶了女裝料子和一些殘餘的愛情?
「你好。」心心的媽媽說。
他和心心道別,向前走去,心心竟追隨他,斜斜倒倒的走了來,年輕的媽媽怕孩子摔倒趕快追上來,她的一根食指給心心握著,略側著腰肢姿勢很美。母親的力量真大,只要一根纖纖細指就能使孩子不至跌倒,向人生的路程走下去。他有趣的想。
還沒走到呢,巴文倒先老遠的向前面不住點頭微笑著。原來是心心的媽媽在門口,巴文招呼說:
「天子重英豪,文章啊啊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嗯——唯有那讀書的高啊——啊——啊——」
「這是哪一齣呀?大師傅。」
巴文只吃了一碗飯,剩下的半袋空肚子,照例是等著過來的餛飩挑子再找補,但是他很不甘心的拍拍肚子說:
「姚主祕還沒醉。」
心心會不會想念這樣多天沒有來的伯伯呢?
亞德似乎還沒聽清楚對方說的什麼,巴文便又斜起嘴不自然的笑著說:「我要結婚了,還得請您幫忙呢!」
他們仍然說著老唐的故事。巴文說,老唐是個喜歡冒險的傢伙,又貪賺錢,所以只要有出去一趟可以賺錢的機會,他是不放過的。他的太太安晴曾要求他休息一些時候,調回公司來坐辦公桌,但是老唐不肯,夫婦倆曾經鬧得很不愉快,如果說賺錢,幾時又曾見有多少錢交給太太?還不是老唐隨賺隨花掉了。所以,巴文很同情安晴,他認為老唐沒有做到保護妻兒的大丈夫的責任。一個男人能漫遊天南海北,並不就算是大丈夫,他讓嬌弱的妻兒孤守家園,而滿足自己,彷彿是大英雄頂天立地的氣概,實在不值得什麼。
「怎麼樣,老唐還沒走?」
「笑話,是買給巷口上的孩子的,多買了幾根給你們大孩子吃呀!」
「你說的小女孩在什麼地方?」
「生活!哼,」巴文從鼻子裏冷笑了一聲,「生活管什麼呢?老唐是個到處留情的傢伙,每個碼頭上都留下荒唐的行跡。是的,回家來,會帶些外國胭脂粉兒的給老婆,可是住得個把月,留下幾個錢他又飄洋過海了。夫妻總要廝守著吧?把這麼年輕漂亮的太太扔在家裏,是不應當的。錢,有時並不是項有意義的事。」
路人關心小孩子是常有的事,小女工回答亞德說:
還好,遠遠的他就看見那輛小竹車在搖動了,小女工來回推著車https://m.hetubook.com.com。他微笑的走到跟前,舉起手中的紙包,遞給心心,並且打開拿出一根舉起來。心心好高興,喊著:「糖!糖!」小女工卻把一整包仍遞還給亞德:
也許他是一個冷漠的人,因為和淑貞相聚的日子不多,就不太有情感了?好像她是一個站在老遠的遠親似的。但是昨夜淑貞為什麼出現在他的迷夢中呢?只是因為老太婆不把他的衣物整理好,並且懶得去縫補那個失去的鈕釦,他就不由得想起了淑貞吧!他對得起淑貞嗎?
大家舉著棒糖,放在嘴邊伸出舌頭舐著,像孩子們一樣吃法。最後一根留給亞德他卻不要,他不大喜歡吃甜的。年齡也許有關係吧,他心想,為什麼他們都舐得津津有味?
巴文有點不明白所以的接過來,打開來,見是棒糖,笑了,大概因為覺得主任祕書憑空請吃小孩子的棒糖很奇怪,看了亞德一眼,分給每人一根,並且說:
亞德問說:「聽你們說話,好像你的朋友是個海員?」
「秦鳳雲的三娘教子。小時候我們家的話匣子,唱片也多著哪!」
他近來常常想到這些。他幾乎每逢看見心心,就會想到秋美,想到秋美,會無端的難過起來。但也唯有再見到心心才能排遣這思念的情緒。
「那裏,心心很調皮,沒規矩。」媽媽客氣的說。
巴文聳聳肩又是斜嘴一笑,那姿勢是一個無可奈何的表示,代表了答話。
很自然的,亞德進了屋,他第一次來到這要好的小朋友的家。唐太太把心心抱了出來,她的小臉起滿了紅疹,腫脹著,眼睛都睜不開了,抬起頭來,又無力的倒在小母親的肩頭上。不像每天那樣見了他就笑,她是多麼可憐呀!他過去拉起心心垂下的小手,她也沒有反應。
亞德不由得走到跟前去,關心的問:「為什麼哭呀!小妹妹?」
亞德聽了剛驚奇的瞪大了眼張嘴要說什麼,但巴文很快的又接續著說:「您是不能拒絕的!」斬釘截鐵的口氣。
「告訴心心,伯伯明天要到臺中出差幾天。」
「唉!這個現成的差事,是好差事,可是,可是……」亞德不知怎麼說好了。事實上,這個要求,對於亞德是很有愉快之感的,但是他不能不謙讓一番,心中也的確有這番想法,他停了一下,還是對巴文說:
「正要跟您商量,還有許多其他的瑣事。」巴文變得嚴肅起來了。
他們在談話,他就逗著心心玩,巴文大概沒有注意,所以他們走過去幾步以後,亞德剛要說什麼,巴文忽然問:
「不留學啦?」亞德又這樣問了一句。
「好,謝謝。」
亞德和巴文在街上散步一陣,話題都集中在巴文這位老同學老唐的身上。他們在路邊買了一些水果,快中秋節了,在臺灣也只有麻豆文旦上市了,還有木瓜,此外也就沒有什麼可買的。他們仍循原道路過心心的家,但門口沒有人影了,小綠門緊閉著。大概秋天來了,小孩子會早些被母親叫回家的。亞德有點悵然若失的感覺,走過去了,還側頭向著小綠門看了兩眼。
下了車他揮手讓車開去,直走向水果攤。想買梨,因為口渴得厲害。
「不要緊吆?」亞德擔心的問。
亞德說著,兩手交叉背在頭後枕著,仰高向著天花板看,眼前的影象是模糊的。他想要勾畫出一幅他的妻和女兒的現狀圖,但是走進他的茫然的視線中來的,卻是在清香襲人的梔子花下,那個海員的妻子和女兒,他想塗掉她們,重新再來,因此下意識的搖頭眨了一下眼睛,但是只一交睫間,她們又來了,站在小綠門前的那個嬌弱的女子。
但是一晃眼間,他竟不知怎麼產生了一個錯覺——好像是淑貞。也憑著母性的有力的手指,帶領著秋美。不知她們母女的情形怎樣了?還住在老地方?還是回娘家去了?她們靠什麼生活啊?有不少的親戚,但是親戚管事嚒?
亞德看到這兒,很不舒適的站起來了,這是今天晚報的頭條新聞,剛才在飯桌上,年輕的一群,並沒有談起,他們怎麼會關心到這樣一個人的自殺呢!報上天天有自殺殺人的,算不得什麼。而那些記者呢,說這自殺是個謎,他應當沒有理由自殺。但是在不安的情緒中,亞德似乎可以觸及那自殺者的胸懷hetubook.com•com了,他著重在那條新聞中最不重要的一句話:死者妻兒留在大陸,隻身在臺。
「我帶你去看一個小女孩,她可以幫助你消化。」
「是的,」巴文搖搖頭說:「做海員的妻子真要不得,一年半載在外頭是常事。」
就這樣,過了兩個禮拜,巴文搬離了單身宿舍。
巴文結婚的那天,禮堂的氣氛很好,因為巴文平日是個有說有笑的的人,所以年輕的同事都來趕熱鬧。有年輕人在的地方,就顯示著有朝氣,何況是巴文呢?為巴文|做主婚人,亞德很高興,年輕人也都跑過來跟冒牌家長起鬨了,他們灌他酒,他高興的喝了,而且多喝了幾杯,走起路來輕飄飄的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連許多天,他都按時來看心心。孩子日漸好起來,玩著伯伯給買來的玩具。
「好的,好的。」小女工忙碌的答應,跑進小綠門去了。
亞德尋思著巴文的話「夫妻,總要廝守著吧」,那是很有道理的,他同情這位年輕而做了母親的妻子。
巴文不理會亞德說什麼,又只管說:
「去躺下吧,抱去躺下吧!」他揮著手請母親把心心抱進臥室,外屋的窗門是大敞開的,古老的記憶,好像小孩出疹子是最怕見風,家鄉的二妹子長大了一直有擠眼的毛病,不就說是出疹子吹了風的結果吆!
心心很懂事的點點頭。
「然而像老唐這樣的,為什麼他的太太勸他休息卻又不肯呢?」巴文仍不以為然的問,他總以為那是一個要表現男性優越感的自私的行為。
「啊!怎麼可以,不要啦!」小女工又盡職又有教養,一定不要,亞德倒很受感動,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女工。為了尊重小女工,他就把紙包接過來,和心心道別「再見」回宿舍了。
腦子有點昏昏然,步伐可輕鬆,好像飄著,他自己暗想,對於酒的豪量是要打折扣了,他不是不敢喝,而是自然的不想喝了,一個人到了酒量自然減退的時候,也就是一切退步了,他有點茫然的感覺。
那語氣好像是她們倆專在等亞德,而果然盼到了的意味。亞德很開心,心心也以等他成了每天黃昏的生活習慣嗎?他趕緊快走兩步,而心心已經撲向他了。他抱起心心說:「你有沒有乖?」
他只到臺中四天就回來了,可是他卻有五天,八天,十天沒有走向梔子花香的小巷了。他很記掛心心,但是他又想,那個冒險家老唐還在家嗎?此時去合適嗎?他不知道老唐是怎樣一個人,在巴文的口中卻是一個大渾蛋!但是心心的媽媽卻沒有過一點點對他抱怨之辭呢?當然,人家為什麼向他吐露怨氣!可是他為什麼這樣矛盾?不能一下子闖進小綠門裏嗎?
他很高興,好像完成了一件好事,哄一個愛哭的小女孩使她不哭,並不是頂簡單的事,他記得淑貞半夜抱秋美在地上來回走著,冬夜寒冷,淑貞起床披著他的大氅,小棉被裹著那個愛哭泣的秋美,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秋美不停地哭。他曾不高興的對淑貞說:「怎麼回事,我明天還要上班。」他確實很不耐煩那個哭聲,但是現在他卻在哄著這個叫心心的小女孩。也許他那時太年輕了,完全不懂得體貼,更不曉得疼愛女兒。就像前面走去的那一對父母一樣吧?!
「您是過來人啦!」巴文笑著說。
「為什麼不早說呢?」亞德這才明白,為什麼今天晚飯後巴文一定要跟他出去散步,但是繞了那麼一個大圈子,又說了那麼多話,到現在才提出來。
「意思意思罷了。」
「生活總該過得去。」
「心心真可愛。」他摸撫著心心的嘴巴對她媽媽說。
「巴文,聽我說,你是北方大家庭出身的子弟,總知道北方的規矩,婚姻的事,媽媽經上找幫忙的,必須要全福太太。丈夫,兒孫滿堂,福集一身的人來擔任,象徵著婚姻是幸福美滿的。你看我,」亞德右手伸著大拇指向自己胸脯上指了又一指,「十幾年來可以說是個孤獨者,如果我代表你的家長,那象徵著咱們這個家族,不太熱鬧,不夠意思吧?!」
「您不知道我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嗎?害臊呀!」
心心很乖巧,她一向就是乖巧的,母親把她放在床上再出到廳房來,她並沒有哭吵。
有一天,他忽然有所感觸,不https://m.hetubook.com.com知怎麼回事,在晚飯過後,就開始在久沒有動的書箱裏翻弄著。他記得有一張照片,終於找到了,是淑貞母女倆的。紙都發黃了,他責備自己不該把她們放在箱子底。
車到亞德熟悉的大街轉角的水果攤了,他連忙喊:
「哦!」亞德又漫應著,眼睛還望著遠處,那小小的母親挽著她丈夫的手臂,親熱的,好像完全不顧小女兒的哭泣,兩個人連頭也不回,遠去了。
晚飯吃得並不舒服。大概廚師傅老劉又在鬧情緒。豆腐干燒茄子,牛肉片炒不去皮的毛豆,巴文一摔筷子,卻沒敢大聲喊,只咬著牙輕輕的說:「這是哪國菜?」
第二天、第三天,許多天下去他都習慣走這條新開闢的路徑了。心心常常在那個時候被帶到門口玩,都是女工領著。亞德每天都要逗一逗心心,問兩句閒話,然後滿意的離開。有一天他還沒到巷口,就被看見了,只聽見女工向心心說:
「您要做男方——我的主婚人……」
「但我是外行呀!」
「快看,伯伯來了。」
他很熱心的從大街上轉回巷子來。但不知心心還在不在門前呢?如果不在的話,這幾根糖,他豈不要帶回宿舍去給那些大孩子們吃了?
但是亞德這時的心情卻很不安,他剛才把晚報從飯廳裏找到,在觸目驚心的一個標題「獨身老科長投繯」下,竟發現死者是他所認識的一位朋友,雖然只是沒有來往的泛泛之交,但他卻也知道一些死者的為人。為什麼自殺呢?新聞裏說,他在自殺前,像往日一樣的安詳,並沒有看出他要自殺的跡象來,他近來的身體雖然有些不好,但是並沒有痛苦到要命的程度。他和人沒有仇恨,工作也沒有什麼不順心,他並不窮,死後在箱子裏還存著兩百多美金,他的生活也還過得去,從窗口上擺著吃剩下的半個蘋果可以證明。他從不涉足花叢,也沒有戀愛的糾紛,那麼他為什麼自殺呢?新聞的最後說,他有妻兒留在大陸,他是獨身在臺。……
「這回是哪條航線?」
「老唐是我的中學同學。」
「今天已經開始退下去了,謝謝您。」唐太太感激的說。
他給心心買了一個塑膠的小人形,心心高興,亞德也高興,他沒想到兩塊錢就買來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的笑容。他忽想起在什麼書上看過說:陽光,嬰兒的笑,幸福的婚姻,是金錢買不到的,但是不用金錢反而能夠得到它們。
「看見媽媽出去了,所以哭。」小女工說著,拿著湯匙的手,指向前面。
唐太太也和他熟悉了,常拜託他上街的時候給帶這帶那來。
「哦!」亞德漫應著,抬眼向前望去,小小的母親果然和一個男人走著。
年輕的媽媽不太會應酬,也像是個比較安靜的女人,她只會以微笑來答覆一切。
「真的?」她驚奇的喊著說:「唉!怎麼也不請我哪!小姐是誰?」她一連串的問著。
初次來,他不好意思多談,起身告別了,說明天再來看心心。
巴文並不注意小孩子的事情,只是對亞德說:
「走嘍!走了快一個星期了。」
他是含著笑意走回宿舍的。年輕的人,今天例外的沒有全部出去,幾個留在院子裏聊天呢!亞德進來把糖包遞給巴文,說:「吃糖,吃糖。」
「叫心心。」小女工回答。
「咦!不是你剛才跟那女人說話來著?」
「您出去?」
「洞房是空的,新夫婦連夜趕車到日月潭度蜜月去了呀!」
心心的媽媽向亞德微笑點點頭。亞德猜得出小女工的話是什麼意思,一定是她曾向心心的媽媽說起,每天有一位喜歡心心的先生路過這裏,也常常給心心帶了糖果或玩具來。
「姚主祕請吃糖,」又向著亞德開玩笑:「姚主祕,您請吃糖啦!是不是要恭喜啦!」
他正在漫想著,不知什麼時候,男工老陳送進來一封信,他拆開看,是上面臨時派他出差到中部一趟查件事,明天就得走,他看完,也隨手把它折起塞進上衣口袋裏,就熄了燈出去了。
他告訴了她,她搖搖頭,不認識。「結婚了!巴文,真想不到。」她微笑著,還有驚奇的餘意。
「啊!真的嗎?那好極了!」彷彿有點突如其來的感覺,因為他們剛在談的是許多男人對不起妻兒老小的話題,怎麼巴文就要加入這種男人的集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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