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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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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二

晚晴

和巴文吃著木瓜,閒談著,話題扯到英語會話上去,他問巴文準備得如何了,因為他聽說巴文要留學去的。巴文聳肩笑了笑,顯露著年輕人的純真。
「我們中國有句老話,成家立業,可見得是先成家再立業,還是先結婚吧!」
巴文搖著頭遺憾的樣子說了這麼一大套。亞德聽了想想果然不錯,先成家,後立業早已不合今天的潮流,想想他自己吧!二十年來兩次戰爭,使他的家庭破毀而離散,他怎麼又勸人家什麼先成家後立業哪!婚姻之事是一天天的困難了,要前途和要家庭,幾乎不是可以同時兼得的。
姚亞德習慣的把自己投進籐躺椅上,扭了扭身子,安排好一個最合適的姿勢,然後拿起書來。這一剎那間,在眼睛還沒有接觸到書本上的文字之前的這一剎那,是亞德感官中最快樂的,因為馬上就可以享受到他喜愛的作家的作品了。老陳是不是會有懷鄉病,剛才飯桌上那些不合口味的飯菜,今天辦公室中風傳的那些變動,統統拋到腦後去了。他要感謝祖父和父親在他幼年時督促他讀書的好習慣,像宿舍這些自小就流浪的青年,就可惜沒有機會得到他們父親那一代的讀書人傳統習慣,時間在橋牌和泡女朋友裏,不知浪費了多少!結果是女朋友交了一打也撈不上一個太太。亞德今天的思維有些游離,拿起書來,腦子裏不由得聯想了這些不相干的事上去了。他趕緊把書本打開。
亞德和這個年輕人談得很投機,他發現巴文是一個活潑而快樂的青年,正在攀登人生的山坡,要給他勇氣,不要使他氣餒。
「哦——」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倒把亞德問住了。
「哦——」亞德又是答不出了。
他不知道小女人是這小孩的什麼人,應該是母親,才有那樣摯愛的親吻。亞德走出了巷子,走到了大街,腦子裏還印著小女孩有趣的笑容,他在街角買了木瓜,不像每次那樣講價錢,挑毛病。買了木瓜,他很想依剛才的原路回來,但是覺得不太好意思,如果那小母女倆還在巷子裏呢?如果小女孩又向他笑了呢?他該不該停下來,送給向他笑的小朋友這個木瓜?如果是那樣的話,又算怎麼回事,想了想,他的腳步又向著左面走了,按照他往日的路程,避開了那條小巷。
今夜要好好的補足了覺,提早出去散步吧。他站起來,把書本扔在躺椅上,便漫步走出宿舍。
hetubook•com.com昨天他在這本書上折了一個痕跡,是這裏;他再接著讀下去,作者在講「罪」……
「您說是結了婚走好,還是回來再結婚?」
回到宿舍,大門已經關上了,安分守己的老陳一定又會在院子裏呆坐著,為什麼他的鄉親們不肯和他多聊一會兒呢?他很怕看老陳的寂寞的樣子。回自己的房子去,一定要經過正房中間的客廳,那是公共休息和吃飯的地方,再穿過廊子,卻聽見哪間屋子有聲音,原來是發自巴文的房間。收音機開著,在教英語會話。巴文卻坐在書桌前寫什麼。亞德在巴文的窗口停了一下,舉著木瓜說:
小女孩也就是剛會走路說話吧,他不知道這樣大的小孩該算是幾歲。小孩子在女人的懷中又直挺起來,直瞪著亞德,並且再一次的向他笑著。亞德覺得太有趣了,也向小女孩點點頭笑笑,完全出自內心喜悅的笑,是報答小女孩在這剎那間所給予他的愉快。
是的,巴文有個女朋友,同事向巴文開玩笑他聽說過,但不詳細;也知道巴文有出國的意思,沒想到成家和立業齊集於一身,於是他說:
亞德還來不及回答呢,第二個問題又來了:
姚亞德是個生活極有規律的人,他吃完飯先回到自己屋裏來,男工已經給他打好了洗臉水。他洗臉還一直保持著一種自己的方式,就是把肥皂抹在手掌上,然後再把臉埋在手掌裏,希哩呼嚕的大洗一陣。這種方式還是小時候學從北方來的馬車伕趙頭兒的樣子,當時是小孩子淘氣好玩,誰知就成了一生的生活習慣呢!
「先成家再立業,您講的是我爺爺那年頭兒的美事兒啦!」巴文喊著說:「我爸爸倒是輪到了,娶了我媽,交給我奶奶,他就到日本留學去了。他不用操心我大哥生下來奶夠不夠吃,要不要兼個差賺錢買奶粉什麼的!那是大家庭制度下唯一值得我們這一代嚮往而不可得的事了!」
「所以嘛!伏爾泰藉著某篇作品曾說過這幾句話,我願意供你參考,他說:『我看盡了世界所有珍奇美麗的東西以後,覺得只有家庭最好;我娶了一個妻子,雖然不久我便懷疑她的貞潔,但我還是覺得,這種生活比其他的都要快樂。』另一個哲學家厭世主義的叔本華,他的一生所以不幸,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拒絕了正常的生活——女人,婚姻和小孩。」亞德這樣勸解巴文,www.hetubook.com.com實在他自己也同意這種觀念。
「何必呢,大熱天還是脫掉吧!」
「那——小姐飛了呢?」巴文|做出一個很滑稽的樣子,亞德不由得哈哈的大笑了,這年輕人是朗爽的,善於解嘲,但是笑聲的後面卻隱藏著這一代青年的困難,要有多大的體魄,才能在這競爭生存的社會,獨立把兩者都克服呢!
天漸漸的暗下來,蟬聲停止了,老陳送最後一次的開水,把飯廳的燈打開。亞德該進屋了,因為他必須打開緊閉的門窗,蚊子已經全部熏死在屋裏了,卻要把蚊香的氣味放出去。而且他還要放下蚊帳,整理一下明天要給老太婆洗的衣襪。衣上失落的扣子,記得是放在空的藍墨水紙盒里,許多年來,這一切家務瑣事,都要他自己細心的處理,他慣了,但是近來卻也懶散多了。他希望明天老太婆來時最好把熨好的衣服放進壁櫥,不要隨便仍在椅子上,他不是一直准許那可靠的老太婆處理他的衣物嗎?難道她近來也懶散了?這總是女人家的事呀!
亞德知道巴文是因為在上司的面前,不便太放肆,其實有什麼關係,這個年頭兒,這個熱地方,也沒那些禮貌的講究了。也許巴文還不太明瞭他的脾氣,以為上司平常在家裏也是整整齊齊的裝束,便不好打赤膊,但他們哪裏知道他自小在舊式大家庭的生活下,是比較拘謹的,成了習慣也就沒有辦法了,但他並不要別人,尤其是屬員向他看齊,那是用不著的。
他換了衣服,屋裏點好一盤蚊香。然後走出來,把門倒關上,手裏拿著一本要看的書,這一下子就要等到幾乎三小時以後才進屋了。
「那麼依你的意思呢?先留學?」亞德笑笑問。
姚亞德看到這裏,不由的閤上了書,放在膝頭上,仰起臉來呆呆的望著對面人家那株聳入高空在搖擺的椰子樹,他的腦子不能集中在書上,而在想著什麼,想得太遠了;他忽然想起為什麼自從民國三十九年或者四十年吧,他寄去一封信以後,就不再接到淑貞的來信了呢?從此音訊斷絕,已經七八年過去了。算一算吧,他是民國二十八年和淑貞在上海結婚的,婚後不久他就把淑貞送回娘家,自己跑到抗戰的內地去,在昆明一住就是五年。勝利前夕回到家園,是安排地下工作,把淑貞接到上海。轉過年來勝利了,淑貞也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秋美。但m.hetubook.com.com是誰想到寧靜的日子沒有過幾年,他就又匆匆離開上海到臺灣來呢!算起來,和淑貞結婚也差不多二十年了,但是團聚的日子連四分之一的五年都沒有!他有罪嗎?像這作者所說的?人家連買件把衣服的事,都深具內疚,覺得對不起太太,他呢?他該怎麼說呢?
亞德也沒想到巴文寫的東西是不公開的,所以趕忙抱歉的笑笑向前走去,通過廊子,下到院子裏,回到自己屋前的小天地來。
……在做人的一方面,正有許多罪常是難以發覺。我自己是個糊塗人,未曾知道做丈夫的道理,就有了妻子,未曾研究過兒童,就有了孩子。施樸克醫生說過,不要對小孩子說「不許弄」,最好把危險的東西移開,或者哄開小孩。我看到那句話的時候,我的大孩子已經和我差不多高了。我現在發現他對弟弟妹妹過分嚴厲,就不免責備自己,知道這全是我對他說「不許」說得太多的結果。……
抹去桌上蚊蟲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小巷裏的小女孩,被親吻的那幅美麗的畫。為什麼這樣一個到處可以看見的小女孩,會使他今晚不斷的想起呢?他猛的想起來了,啊,她不是正和自己初離開淑貞母女倆時的秋美一樣大嗎?
巴文大概沒料到有人停在他的窗前,所以連忙把手中的紙蓋住了,抬頭看見是亞德,難為情的笑了笑,點點頭。
亞德一邊聞著想著找著梔子花,便不由得腳步向右面走下去,這和他每天到街上散步的習慣不同了,他每天是因為宿舍裏太單調,想要到大街上走走,可以使他的心胸開闊一下,容納一些世間眾生相,以供他無事時談話或者閒想的資料。但是今天他竟走入右面的小巷中追尋偶然聞到的梔子花香來了,小巷中果然有一個人家的梔子花樹探出牆頭來,誰說梔子花樹小不能出簷呢?這種在臺灣的日式木屋,低簷矮垣,決不是李笠翁所指的那麼高了。這條小巷,他難得走過,不知道前面出口通到哪裏?應當和他每天走的路不至背道而行吧?他還預備在街上轉角那家水果攤買個木瓜回去的。
他猛一捻開燈,爬在書桌窗前玻璃上的兩隻壁虎跑開了,他打開窗,立刻一陣微風從鐵紗窗吹進來,桌燈旁有幾隻垂死的蚊蟲。
我結婚已經二十年,到現在不知道給妻子買化粧品等,我的妻子又忙,又一心照應孩子,所以有時要出外應酬,不是鞋子沒有,就是少和-圖-書了大衣。我原不是個從來不給她買衣料的,可是買過一兩次貴的回來,給她怪了幾天,知道我做這件事不中用,所以就不買了。最近有一位朋友告訴我,即使挨罵,也要買,因為太太雖然罵,心裏還是喜歡的。這時我才如夢初覺,已經錯了將近二十年了。……
亞德在有梔子花的人家牆外,慢慢的走著,為的是多聞一會兒花的味道。這時他看見前面離巷口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背向著他,孩子的面孔卻正對著他,小手指頭含在嘴裏,不懂得認生,另一隻手向亞德招手哪!亞德笑了,他覺得很有趣,不由得腳步加快了些。小女人扳過小孩子的臉,紅嘴唇吻向小女孩的嘴巴,並且緊緊的抱著孩子的頸。那個印在小女孩臉上的親吻,比梔子的花味還香,亞德看呆了,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黃昏的色彩是濃郁的,也許是這濃而暗的光暈,籠罩在這女人和小孩的周遭,襯托得那麼不平凡,亞德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這目標,已經不知不覺的走到她們的面前了。
淑貞呢?他倒頭在蚊帳裏,今天好熱,蓆是溫熱的,他把床頭的燈關閉了,在無邊的黑暗中,他輕喚著他的小女人的名字。
「您說是留學好,還是結婚好?」巴文搖搖著腿問亞德。
「要出國啦?這麼用功。學完了會話來吃木瓜。」
第一次看見心心,是三年前的事了。那天姚亞德照例在單身宿舍吃晚飯。公家的飯是五點半就擺上桌的,幾乎是在下辦公乘交通車一回到宿舍,脫下汗濕的衣服。還來不及洗一把臉,就該吃晚飯了。
十年了,秋美該是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他想像不出自己的大女兒大到什麼程度,該是什麼樣子,在他的印象中,秋美還是個剛會走路說話的小女兒,就像小巷口的小女孩一樣。
「我就是在寫信徵求她的意思。」巴文向亞德吐露心事,「說實在的,我是出生在北方的大家庭,因此還存在著濃厚的家庭觀念,就是您說的,成家的意念在目前似乎勝過一切。」
晚飯後離睡覺還早得很呢!年輕的小伙子們都一個個打扮齊整的出去了;看電影或者和女朋友約會。姚亞德常常想,年輕人雖然常常把不滿現實掛在嘴邊,可是實際的生活卻也過得蠻起勁的。
老陳正在門口乘涼,果然他的老鄉親又來了兩個,蹲在牆角和老陳談著。姚亞德看見覺得很安心,他一直是願意有www.hetubook.com•com人來找老陳的。他又想,也許他的同情是多餘的,只是給自己心理上不安的一個掩飾罷!
過了一會兒,巴文來了。剛才在屋子裏,明明看見他是光著膀子只穿一條褲衩的,這時卻加了一件長褲和線衣,亞德不由得指著巴文的身上說:
巴文很注意聽亞德說話,並且抿著嘴點頭,頗以為然的樣子。
亞德覺得今天自己很特別,為什麼總想些難得想到的事,而且給自己不斷的加些罪。也許是昨夜沒有睡好,帳子裏有一個蚊子都不行,還有昨夜年輕的一群不知犯了什麼毛病,橋牌打到一點還不睡,木拖板在榻榻米改裝的地板上拖來拖去,都是使他不能安眠的原因。睡眠不足,精神就不濟,他畢竟不能和那些小伙子比。
有一陣微風吹過來,香香的;他嗅了嗅鼻子,聞聞,真香,是梔子花。這裏有梔子花嗎?他向左右人家的牆頭找;六片花瓣排成迴旋狀,白色的花朵帶著黃暈,李笠翁「閒情偶寄」說所以喜歡它,是因為它彷彿玉蘭,「惜其樹小而不能出簷,如能出簷,即以之權當玉蘭,而補三春恨事,誰曰不可!」亞德對於李笠翁的說法,卻不以為然呢!梔子花的香氣和玉蘭並不同,玉蘭花聞久了是臭的,梔子卻不。
巴文說到這兒,停住了,心中若有所思,呆呆的望著地上一隻金綠色的甲蟲,他捏起她來看了看,又把她放了。
整棟宿舍的單身漢差不多都走空了,恐怕連唱山西梆子的廚子老劉都沒影兒了呢!他知道只有男工老陳是不會出去的,因為老陳和他一樣,年紀比較大一些,不太喜歡動。常常是這樣,他在自己屋外相思樹旁的躺椅上看書,喝熱茶,老陳呢,就在這院子的另一個角落呆坐著。他不識字,沒法子看書,祇有窸窸索索的修理著椅子呀,縫補著自己的衣服呀。老陳是個沉默不太和先生們講閒話的人,祇有他的鄉親來看他時,才有些話說。亞德希望常常有鄉親來找老陳才好,他覺得老陳太寂寞了,是一個老好人,從不埋怨目前的生活,看不出他的喜怒和哀樂。這是不可能的事,一個從來沒有離開家鄉而且已經有了家室的人,在安定的生活中忽然家鄉捲入紅色的風暴,不得不棄家離鄉,到一生也不知道的這個海島來獨自生活著,日子長,能不寂寞嗎?何況老陳又是一個那樣內向的人。亞德所以希望老陳的鄉親常常來找他,也是基於一種同樣是丟棄在大陸的家的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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