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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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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一

晚晴

「光膀子、抽雪茄、看書、寫他媽的報告,都在你那小屋子裏。亞德,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當初就喜歡這麼一間小屋子,敢情是真有意思!它的位置是隱藏的,使我受不到『家』的騷擾。」李處長也是北方人,粗聲大氣和巴文是一類型的,他雖然居留國外多年,但還是喜歡說兩句帶髒字眼兒的中國話。
「那裏,」李處長也有一股孩子氣,「那是我自己的小房間,連太太都不許進去。」後一句是用手捂著嘴小聲說的。
這樣打岔過去了,李處長也在餐廳那邊喊請他們入席。
啊!心心!心心的媽媽!姚亞德的眼前浮現了這小母女倆的身影,媽媽抱著心心,心心左手的食指含在嘴裏,右手在向他招擺,然後媽媽扳過心心的小臉,向她的小嘴親吻著,槴子花的香味從巷子的那一頭傳過來,香極了,心心的小嘴巴香極了,媽媽的親吻香極了,他的心頭也有一縷游絲在浮動,使他因了這一幅動人的圖畫而產生了一種錯覺,腳步常常隨著他的錯覺走向巷子的那頭去。
「沒有變?」姚亞德和善的笑了,摸摸自己的嘴巴,「人總是要變的。」
巴文笑了,雖然蓄了兩撇克拉克蓋柏爾式的小鬍子,但仍掩飾不了他的青春氣息,留鬍子倒像是一種小孩子淘氣的行為。在姚亞德沒有離開臺北前,巴文還沒有結婚,他們是同住在一個單身宿舍裏的。他很喜歡巴文,常常和他閒談、下棋、散步。巴文是北方人,他不說「閒談」或「聊天」,總是用那北方人的可愛的粗獷的口氣說:
酒席是夠豐富的,臺北的館子也有風氣,今年是湖南館子正當時,大盤大碗大筷子,大氣派,一桌席的價錢也可觀。但是他們知道姚亞德沒有什麼嗜好,規規矩矩的君子,祇是喜歡吃吃館子喝點酒,還有一壺好茶。今天是叫的天長樓的菜,最當時的湖南菜裏最當時的館子。
當他們發現走進來的姚主祕確是和_圖_書老了些瘦了些,也就祇好說他「沒有變」了!但是姚亞德卻一定要說「人總是要變的」。
姚亞德抬起頭四處望望,感慨般的說:「在變化中,它的變化恐怕是最大的了!」
「做堆房。」姚亞德隨便的說,因為那不是最好的房間,當初他祇是喜歡它座落在右角上,可以和那些小伙子們離開些,免得那些年輕人的高談闊論影響他讀書時的安靜。
「還有幾隻會叫的壁虎不知道每天陪著你不?」
這時雨已經停了,遠處的天空有一道虹,院中花草上的雨珠還在滴落,鋪了水泥小徑的兩旁是草坪,被雨水洗過了,真青,真綠。他們都陸續的走向院子裏來看天上的虹,看草上的水。不再悶熱了,喝了酒的男人們也需要散發散發酒氣。
李處長指著草坪右面的房間對姚亞德說:
「這倒沒注意。」
是啊!現在他的腳步竟下意識的又走向這條巷子來了。剛才在李處長家,他為什麼要早早告辭出來?他並沒有像對主人所說的理由,要去看幾個朋友,他並沒有看朋友的習慣,祇有散步的習慣。也許剛才飯後在庭院裏看景色,使他在無意中恢復到一年多以前在臺北的習慣;飯後在院子裏走動走動,然後就走出了單身宿舍的大門,在涼爽的黃昏裏,隨便走走,但他最後終於選擇了向右面的小巷穿出去,再轉到大街上,從左面的巷子向回走,原因是巷子頭上的一家,有個名叫心心的小女孩,引起了他的興趣。
「姚主祕,你還是那樣,沒有變。」
李處長放下了酒杯,忽然看看房頂說:
在姚亞德沒有來以前,李處長就跟大家閒談說,姚亞德比一年前在臺北似乎精神差一些,想想看,精神怎麼能不差呢?得到太太死在大陸上的確實消息,焦急著十五歲的唯一女兒的下落。不過現在可好了,女兒已經有下落了,而且可以設法逃離大陸到臺灣來團聚,這是一件和_圖_書事;另外一件事是李處長太太正要給姚亞德介紹一位女朋友,說不定可以成功,因為一直不肯答應再結婚的姚亞德,已經被李處長太太說服了,這是李氏夫婦引為得意的事。而且說,姚亞德此番北上,說為了保管委員會公出,那才瞎扯呢!相親才是正事。
姚亞德向在座的人道歉。他是昨天從臺中來的,他離開臺北有一年多了,老同事中多半一直就沒有再見過他,所以都趨擁上來,和他熱烈的握手。他們發現他瘦了些,老了些,但在人情之常是不便說的,所以大家反而笑著說:
未來的安排,也不知道會到什麼地步?對李氏夫婦的熱心,他是由衷的感激,這總表示人們是這樣關懷他。但他對於介紹小姐這件事,到底有沒有興趣呢?他問自己。自從李太太提議以來,他一直認為那是一件不頂真實的事情,直到現在,聽了李太太的囑咐,他才意識到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了,因為「要等小姐,不要被小姐等」說明了它的重要。
「呀!越來越年輕了!」
「你當然要奉承我呀,因為……」她轉過臉問大家,「你們知道不知道我要給你們主祕大人介紹女朋友?」
「喏,」姚亞德又指著站在面前曾是他的部下裏最年輕的一個人說:「巴文,一年不見,結婚了,小鬍子也留起來了!」
李太太很愛聽,但是她也回敬了一句:
「明天不是還要見面嗎?」
「別忙,主客還沒來。」
在這一點上,巴文的感覺尤其深,他敬姚亞德的酒,望著對面這位老上司兼兄長,不由得發了一下愣,腦子裏忽然想到一件不該想的事情上去了,黃昏的散步,巷口外的小女孩,姚亞德的囈語,……但很快的,巴文搖晃了一下自己的頭,是要把所想的事從腦子裏甩掉。他再舉起杯子來敬李處長。
「你在裏面幹什麼呀?」姚亞德也彷彿含著壞笑的問。
明天,是指李太太介紹小姐跟他見www.hetubook.com.com面的日子。李太太一聽也就放了他,並且囑咐他明天要早到,要等小姐,不要被小姐等。
走到玄關的地方,他坐下來穿鞋,看見下面七歪八倒的幾雙年輕人的皮鞋,他在其中找出了自己的,聽見李太太的囑咐,他呆了一下,好像那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向其中一個年輕人說的。「等小姐」對於他是怎樣陌生的一件事啊!如果這是對他而說的,他希望屋裏的年輕人都沒有聽見,難為情極了!
「家的騷擾?!」姚亞德聽了微微的笑了,提到家,他有一點感觸,一個不相干的聯想,在他腦海裏晃了一下。
大家也都看著天色懷疑的問:
「姚主祕今天怎麼啦,像一座鐘那麼準確的人,竟也有走慢了的一天。」
姚亞德的情緒好像不壞,大家的酒量和食慾也都很好,儘管外面是傾盆大雨,餐廳裏還是蠻熱鬧的。姚亞德喝了酒,話題也多些,端起酒杯,他感慨的說,四川的茅臺,北平的蓮花白,就不必談了,在眼前,倒不如研究公賣局的紹興酒或者黑啤酒。他的臉稍稍的紅了,散發著光,看起來比初進門時好多了,好像又恢復到一年多以前住在單身宿舍時的樣子。
這時李太太也從內室出來了,姚亞德和李太太的哥哥是要好的同學,所以,他和李太太有時也開玩笑的:
「你看這間屋子原來是?……」李處長要姚亞德回答。
聽了李處長的話,人人的腦子裏就浮現了對於姚亞德想法不同的影像,他們想,在這兩種不同的情緒下——太太死在大陸的打擊和即可能再結婚的興趣,到底使姚亞德變成什麼樣子呢?
姚亞德心想,你畢竟還是沒嘗過寂寞的生活,所以你不懂得觀察壁虎的心情!
「那房間的確不錯,」姚亞德走向他的舊居去。窗子已經換了草綠色的尼龍網,他想說,坐在窗旁的藤躺椅上,看窗外相思樹葉的搖擺是一件高興的事,但是他發現窗前的那棵小相和圖書思樹沒有了,鋪上了草坪,靠窗兩邊的牆邊種植了美人蕉,淡雅的情調沒有了,換上了濃裝。他知道美人蕉是繁生的,它能在不久的時間,就密密麻麻的長滿了牆邊。但他還是對現在的主人說了:
「亞德,你的房間,你猜我現在做什麼?」
天暗下來了,遠處傳來隆隆的雷聲,暴雨終歸要下一場的,天氣本來也太悶了。但是大家擔心的是他們的主客姚亞德,為甚麼這時候還沒來?不要等下被暴雨阻在甚麼地方。
「遵命!」
他穿好皮鞋,輕跺了跺腳,這是毛病,一方面是要使腳擺正在鞋裏面,一方面也是有跺去塵土的意思。然後他仰起臉來對李太太笑說:
「別在小弟弟們的面前隨便講啊!」他又對大家說:「真正沒有變的是李太太,她總是使人想到她唸中學時的那個樣子。」
「找咱們主祕聊大天兒去!」
「亞德,你記得這房子原來的樣子嗎?」
雷聲近了,像是從宇宙的那一邊滾滾而來,到了這邊所發出的聲音,好像憤怒的要把這邊的天空劈開來。跟著,雨就從那劈開的天空傾落下來,姚亞德也在大雨中進了門。
「家庭中的單身漢房間!」李處長又註釋了一句。
他也曾想過,到底他是不是很想結婚成家?想的,一年以前就為了對家庭生活起了莫名的熱望,才開始設法和香港的親戚聯絡,千方百計的向大陸探尋妻女的下落。他的良心很受譴責,如果不是為了心心這小女孩,以及心心的媽媽,他也許到現在還不知道妻的死,和女兒秋美的現狀。
在一般年輕職員的心目中,姚亞德是一個最平易近人的上司,他有兄長的和善,但卻能和青年人談他們所喜歡的話題,這也許是和他在臺灣一直獨身而且又和一般年輕小伙子同住單身宿舍的關係吧!他雖然打不動籃球了,但是乒乓球或羽毛球卻也能玩玩,不像其他年長的上司,家和官階像一條溝渠,隔離開上司和部屬。
他知道和-圖-書女太太們給男人做媒的脾氣,她們比要找太太的人還熱心,還急切,勢在必成的心理很重。為了做媒,鬧得不歡的事情很多,這也許是中國特有的情形,男女社交的生活一直不能明朗起來,所以還殘存著「做媒」的習慣,半新不舊的方式,常常就弄得尷尬和矛盾。希望李太太不要對他太急切了,失望的結果,是難免的啊!
這是李處長的家。大家都在客廳裏談話,等待著最後最重要的客人,茶房進來問,現在要不要就開飯,李處長擺擺手說:
看年輕的一群上了陣,他也向主人告辭,李處長夫婦還要留他多坐一坐,不打橋牌,看一看也可以的呀!但是他推說還要去看幾位朋友,並且向李太太笑笑說:
姚亞德倒不好意思起來了,他連連的說:
年輕的一群回到客廳去了,他們在準備打橋牌,巴文要姚亞德加入,說還是和他老搭擋,但是姚亞德拒絕了。他畢竟不是一年前的他了,他說得並不錯,人總是會變的,看,他竟變得對橋牌毫不關心了。
「它——它好像也是我們那時的會客室,不是嗎?」姚亞德索性從酒席中站起身來,這時大家都已經吃好了,退到客廳裏來。順便的,李處長領著姚亞德和巴文等人到各房間看看,因為他們都曾經是這棟房子裏的居住人,那時它是單身宿舍,單身的陸續結了婚搬出去,姚亞德又調到臺中去,單身宿舍冷落了,後來便大事修建一番,改成李處長的公館。
他們習慣稱姚亞德作姚主祕,因為他是這機構的主任祕書,不,他曾經是主任祕書,現在卻調到保管委員會做主任委員去了。是個閒差事。大家都說好好先生姚亞德是到保管委員會被冷藏起來了,因為他剛剛是在前年換局長時調開的,錯覺的謠言就隨之而起了。其實他和新局長是同學,而且他的調開也是在新局長到任以前三個月的事情,是毫不相干的。不過,當時人們對於他的忽然請調,感到很突然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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