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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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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五

晚晴

他聽見小女工在後面房裏洗衣服,那麼他留在這屋裏,就有照應心心的責任了。
亞德又送她們母女回家來,熱心的為她們安排,他奇怪他這時精神倒好了,身上、頭上、好像也不那麼又酸又昏的了。這時大家都情緒輕鬆了些,她把心心送到床上安睡,出來後,很感激很抱歉的說:「真是麻煩您了。剛才我可急死了。您已經睡了吧?」
「那怎麼好。」亞德不知怎麼說才好。
可是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了什麼人的聲音,很奇怪,向他的房間的方向走來,是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屋門被敲了:
他不肯講自己也病了,只搖搖頭,表示這是無足輕重的事。
老陳來灌最後一次的開水,進來才發現今天姚主任有點反常,這樣早就躺在床上。
「不要吃了。」
但是她已經準備去菜場了,她穿了鞋,又回過頭來說:「我給您燒兩樣小菜,也許您愛吃,在巴文家您說的,我記住了。」
他的胃口並不好,但勉強的吃下許多,回到宿舍時,他也嘔吐了,他掙扎著換上睡衣,心想也許睡個覺,又可以恢復過來,但是沒有,他的夢很多很亂,大概睡了一天一夜,才又被老陳發現他病得不輕。
他再次打開燈。既然睡不著,再看書吧,可是翻開了書,眼皮卻是酸酸的,又閤上了。眼睛閤上,書本也閤上,燈又關了。他怪今晚在巴文家喝多了茶,他家喝的是紅茶,最要不得的一種茶,所以才使他失眠嗎?
到了心心家,亞德連忙進去,心心正被抱在媽媽的懷裏,媽媽看見亞德來,好像見了救星,她皺著眉頭焦急的說:
果然在她走後不久,心心醒了,在臥室裏哭起來,他好像記得說,病重的孩子是不哭的,知道哭,那就是好起來的現象。他趕快進屋去,把心心抱起來,心心怔怔的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他,是的,這一陣子他們很少接觸了呢!
「在你家,喝多了酒,還有那個紅茶,我今天差點來不了!」
「真的,」他做出睜不開眼睛的樣子,「我失眠了一夜。」
「那麼您在這裏吃早飯吧?我去買菜。」
他走著,頭有些昏,好像太猛了,頭腦還沒清醒過來。走了幾步,他才又問:
心心看病回來了,看見亞德,母親的臉和圖書上泛著笑容。他看她,覺得她的美麗帶著憔悴,使他動心。
這次他很快的睡著了,一躺下去,彷彿才發覺了疲倦,他無意的呻|吟了兩聲,整個的人像散了骨架,就等待這一覺才恢復體力了,他後悔竟忘記請醫生替他注射一針,和拿些藥了。
單身生活的情形就是這樣,他一天沒吃飯,沒有人管他、注意到他、想到他。他心酸酸的,又想到心心;他今天不能去看心心了,啊!到底他是要看心心,還是要看心心的媽媽?昨夜的夢,使他難為情。
亞德覺得眼睛很疲倦,書上的字,行間太密了,他看也看錯了行,想也想錯了事,還是睡覺吧。
「晚飯也沒吃?」
她回來後,他又幫她給心心吃藥,是費了一些力氣的,藥吃下去又嘔出來,並且哭泣著。
他仍然抱著心心,她在擺飯菜,濃厚的家庭的味道,刺|激著他的錯覺,他頭有些暈,恍惚起來。
「啊!原來是失眠,我當是……」巴文安心的笑了,他當亞德是病了。
「什麼事?」她的慌張,也使他吃驚了。
醫生到底是醫生,手腳是快速而俐落的,馬上,一面聽診翻看著孩子的各方面,一面聽母親的述說,他斷定是急性肺炎,出疹子以後不小心就容易併發的病症。
到了以後,很幸運的,門很容易的被叫開了,張醫生也熱心的從睡眠被叫起來。
從巴文家回來的這晚,意外的,亞德竟失眠起來。他躺下去,一時覺得不睏,便從床頭隨手拿了一本書,是隨園詩話。看著隨園搜集來的琳琅滿紙的詩句,亞德不禁跟著低聲吟哦起來。
「讓我來想,」亞德還站不穩,頭也發暈,思索都顯得吃力,好像思想不能集中,但他終於想起來了,和公家的特約醫生比較熟,這家醫生的門,就憑他,大概可以叫開的。
心心媽媽急壞了,哀求著醫生,問他要緊不要緊,因為「急性」兩個字在西醫的病症裏,一加上,就怪讓人害怕的。
可是他混身更酸懶了,實在懶得起來。直到宿舍的人上了飯桌,他還是躺著的。
第二天,頭發重,喉嚨也發癢,他起來,混身不得勁,呀,一夜失眠竟有這樣嚴重的後果。他梳洗完畢,交通車已經趕不上了,索性慢m.hetubook.com.com吞吞的穿衣服,吃早點,然後叫三輪車去辦公。對於他這個按部就班的方方正正的人,是很難得的。雖然同事們通宵之後趕不上交通車,那原是很普通的事情。到了辦公室以後,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混身沒有力氣,真想回到床上去,因為這時睏神反而來了的樣子。
夜很靜,小座鐘的聲音,腕錶的秒針走動的細微聲,都透過靜夜傳進他的耳鼓,很不容易的,很艱難的,遠方有了雞鳴聲,他才模模糊糊的睡著。
心心仍然在睡,亞德接抱過來,發現心心的睡姿是這樣可憐可愛,他不禁吻了她的小嘴巴。他把她放到床上去,心心被驚醒了,略睜開了眼,但隨即又閉上,亞德彎下腰去的時候,忽然有悽然的感覺,想掉下眼淚來,他驚奇自己的情感怎麼變得脆弱起來,像女人似的。他趕緊忍住這酸楚的心情,轉過頭來笑對她說:
他又想起心心的媽媽,和她一道出去,又一道回來,滋味是甜甜的,令人有一種興奮,或者什麼的感覺,唉!為什麼這樣想!這是難為情的。但是不好了,他今夜要輾轉難眠了。他努力的數數目字,卻是一點也不管事。讓他想淑貞吧,想淑貞吧,想淑貞吧,不要讓有梔子花香的小巷的那個小女人走進來,他受不了,受不了……
那種天氣對於他是多麼熟悉。在臺灣,雖然臺北冬季也是陰雨連綿,也是處處發霉,到處潮濕可厭,但是那味道和江南的黃梅時節又有不同。他停住了書細細的想,是要想出畢竟有何不同來。他記得那年在上海,他為了工作的關係,上海南京兩處跑,梅雨時節來了,膩膩歪歪的天氣裏,他從南京回到上海的家。他是每逢週末回來的,火車上載滿了到上海度週末的人。他那一陣子不知怎麼那麼思念淑貞和秋美,只要有兩天假日,他都不肯留在南京。他踏著小雨回來了,妻子和女兒在窗口迎著他。他們住衖堂房子的二樓,正是在街轉角處,可以看見自己家的窗口,他向二樓上招呼,心心和媽媽正在窗口——啊!不,不是,秋美和媽媽正在窗口,唉!他真是今晚在巴文家喝多了酒嗎?怎麼想的!
「姚先生!姚先生!」是女人的聲音,也https://m•hetubook•com•com有男人的聲音。
亞德忽然呆想了一陣,她也沒再開口。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為他倒了一杯茶。他喝著茶,才想起該回去了,怎麼能夠那麼安穩的,好像自己的家一樣的呆坐著不走呢!
亞德又昏昏沉沉不知時刻的睡到四圍黑暗下來,街上一點聲音也沒有了,他才恍然的想起,他現在應當是得了流行性感冒了,他應當早想起來叫老陳給他買些藥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不知道幾點鐘了?也好像睡了一整天,精神好了些,口渴,想起來喝水,才發現自己幾乎是和衣倒在床上的,怪不得睡得這樣不對勁,怪夢連連!
上了三輪車,他們兩個人緊擁著懷中的孩子。他在想,如果公司醫生的門也叫不開的話,該怎麼辦呢?這是他的責任了。可以的,他可以用力的叫門,並且喊:「張醫生,是我!是姚亞德!請開開門。」
他把心心摟在懷裏,坐在沙發上,心心就乖乖的依著他。他舉起她的軟小的手,放在唇邊吻著,逗心心笑。心心變得那麼成熟的樣子,她笑的又無奈,在那剎那的感覺中,彷彿就是媽媽的。
然而亞德也對孩子的事沒有經驗,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去找醫生,但是媽媽說:
亞德像照應自己的家人一樣的照應著她,醫生也不問她是誰,亞德也不講她是誰。亞德為她拿著外衣和心心的毛毯。注射好了,醫生才張口,囑咐一些該注意事項的話,她這才略為安心的放鬆了一些臉色。他們一同走出來,亞德又擁著她坐上車。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講話,是剛才的情緒太緊張了,這時都懶得開口。
第二天,他的身體仍很沉重,好像沒有睡夠,也必得起來了,辦公室倒是請了兩天病假,但是他還去看心心。
他來不及整理,就穿了上衣隨著小女工走了,又從抽屜裏抓了一把鈔票。
他去心心家時,心心已經又被帶去昨天的醫生再診治,小女工留在家裏,她說今早心心好多了,已經醒過來,她說昨夜虧了姚先生,太太都哭了。
老陳祇知道他沒吃晚飯,哪知道他連午飯都沒吃呢!而老陳灌了開水就出去了,並不再關心他。是的,多少年來,他難得倒下來,也就無法怪人家不理會這些。就算是一個多病m•hetubook•com•com的人,如果他是單身的話,又能受到多少照拂呢?他因此想到一個家了,像這樣一個家豈不很好:院子裏種著梔子花,屋子裏跳著一個小女孩,沙發裏笑著一個少婦,但是心心的媽媽也是像他一樣孤單的,即使她有心心,她有梔子花,啊!為什麼他想到這些,總想到這些?
閉上眼睛關上燈,他又想,隨園詩話是他所喜愛的一本閒書,好像到了一個地方,總要先去買一本,有時也會隨著他旅行許多地方,火車上、輪船上、飛機上。但是奇怪,竟沒買過一本正正經經的鉛印本,全是像這本一樣的石印本。而到臺灣,翻印古書之風頗盛,也是把原來石印本又照了像,更加的令人不愉快的印刷。出版界的老板們,只愛發財,不肯為文化做一些講究的工作,為什麼不重新排過,加上新式的標點,請上國學家來寫考寫註,那才是一本看了過癮的書哪!……
「醫生也沒說什麼,只說再吃藥。」然後她想起來了,說:「今天沒上班去?」
他是出於誠意的,他只感覺到她需要受到保護。
「恐怕太晚了,臺灣的醫生,晚上是叫不開門的,除了外科醫院,他們連電話都不裝。」
他們匆忙的把心心厚厚的包起來,小女工去喊車子,車子來了,他又看見媽媽只顧孩子,自己也沒加件衣服,於是他自動的從牆壁上的掛勾上取下一件外衣。他站在她的身後,她這樣矮小、嬌弱,他為她披好衣服,不由得撫著她的兩肩頭說:
「姚主任,您?……」
巴文過來了,亞德糊裏糊塗的指著他說:
「怎麼辦啊!她怎麼啦?」
小女工斷續的說,前天太太晚上回來,心心還好好的,昨天和今天,兩天都沒有咳嗽,怎麼反倒病了呢!晚上心心睡下了,媽媽摸摸頭,只說好像又有些熱的樣子,但是剛才太太忽然叫她看,可不是嗎,叫也不答應了,心心的喉嚨好像有痰,出不來,太太急死了。
回到宿舍,他沒有吃午飯,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著了,早就耽擱了下午上班的交通車。人們都下班了,他才醒來。
他走出去,發現這時天上飄起極細極細的雨絲來了,有一點點涼,也氣悶,天氣變得很快,呼吸並不舒服,是氣壓低的緣故,正合了昨天看的m.hetubook.com.com隨園詩話中的那句:不待雨來先地濕,並無雲處亦天低?
他答應留下來,她既然為了表示感激他,他也不能辜負了她的善意。
「心心怎麼了?」他昨天一天沒看見心心,好像別離了很久,不知心心的近況。
「不要著急。」
「姚先生,我們太太請你去一趟。」
他越想越遠了,簡直飛上了思想的太空,不要想了,快睡覺吧!他這樣告訴自己,卻還是睡不著。
「真的?」巴文很奇怪的問:「不會吧,大家連一瓶都沒喝完。」
「有點不舒服,躺躺就好了。」
「我想心心沒關係了,醫生怎麼說?」
他趕快打開了門,站在屋門口的,竟是心心家的小女工,慌張的說:
「沒有關係,」亞德回答。睡,他是從下午就睡的,但是他怎麼肯講呢?這家人是只有三個弱小的女人,是需要一個男人保護的,從今晚的事就可以證明了,但是那個好流浪的男人卻不知這時是在海上呢?還是在那塊陸地上呢?這個年輕的海員,要到什麼時候才有歸心似箭的心情?要到他這樣老大嗎?像他這樣老大,已經晚了,他已經對於和自己的妻女團聚的希望很渺茫了。……
「心心發燒很高,叫也不答應……」小女工哭了。
但是普天下的醫生有一個同樣的習慣,他常常不答覆患者的問題,你問一百聲他也不答覆,好像沒聽見一樣,他只管在他那病歷紙上寫著看不懂的德文,然後護士就彷彿自然的知道該拿什麼針來注射。病人是沒有辦法的,因為醫生正在努力的做挽救生命的工作,他只動手,不開口,問什麼也不肯說的。但是女人們也奇怪,沒有再比女人更愛向醫生發問的了。不夠常識的問題,不信任的問題,當然這都是發自她們焦急而無可依賴的心情。尤其像今天晚上,她是一個多麼無可依賴的小女人啊!
「江南黃梅時節,潮濕可厭,徐金栗云:不待雨來先地濕,並無雲處亦天低。……」
「是嗎?」亞德也慌了,但他還是勸慰小女工,「不要著急,我來。」
但是亞德真是有些病症,他的喉嚨一呼吸,就彷彿有一絲什麼東西,順著鼻孔直穿入他的喉嚨,又癢又乾。他努力咳著,想清理它,但一次次這樣的來,麻煩極了,他以為回宿舍補睡一覺,一定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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