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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芯

作者:林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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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六

晚晴

「您聽姚主任又喊眼睛!眼睛!」
「哦——!」巴文忽然想到了,亞德叫的是誰,是老唐的太太,她名字叫「安晴」,對,安晴,還有心心,安晴的小娃娃,是亞德的小朋友,他怎麼忘了呢!但是他「哦」了一聲以後,並沒有說明,他怕老陳或老張醫生會想到別的方面去。
亞德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嘴裏喃喃的,巴文還直問:
「心心!小心點兒!別……別……」
果然,安晴每天都要來一趟,亞德漸漸好起來了,他顯得很疲倦,病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好像消耗了他多年的體力,他起不來,不得不仰賴每一個進到他屋裏來的人。
怎麼辦呢?老陳焦急的想辦法,總算被他想起來了,巴文搬走時曾給他留下了電話號碼,是說如果有他的信件就打這個號碼找他來。
但是亞德又在喊了:
「亞洲流行感冒鬧得太兇了,能抵抗的就過去了,不能的就要大發一場。那天我就看出姚主任的神色不對。」張醫生反覆的說,注射針已經打完了。病人又在喊:
「對不起,安晴,對不起你……」
「眼睛!眼睛!」
這時亞德忽然糊裏糊塗的伸出手來,是要和安晴握手的樣子,安晴也只好把自己的手伸出去,亞德真的握了安晴的手,眼直直的重複著安晴的話:
「安晴,聽說你小孩子不舒服了?」他進門便問。
其實亞德根本是熱度太高熱昏了,巴文見問不出道理來,便對老陳說:「我去打電話請醫生。」
「我也不知道,臉色很不好,不說話了。」
到了亞德的屋裏,巴文掀開蚊帳,又是摸摸亞德的前額和喊著:「姚主祕!姚主祕!」
「我糊裏糊塗的真是這麼喊過的嗎?」亞德覺得臉發燒,有些難為情。
巴文皺著眉對老陳說:
也許因為眼睛糊上眼屎睜不開,所以喊眼睛?老陳趕快又去擰了一個濕手巾來,敷在亞德的眼睛上,替他擦抹,亞德卻又像不知道一樣,不發囈語,昏昏的睡著。
看亞德安靜下來,老陳才放下蚊帳,把被子掖好,走出屋子。他等待著有一個人回來,那www.hetubook.com.com怕是老劉,也是好的,免得他一個人沒主意。
亞德沒醒過來,只是又似答應,又似呻|吟的哼哼了兩聲。老陳覺得不對碴兒,又叫:「姚主任!您的信。」這回他試探著聲音大了些。
「怎麼不真,安晴來了,您還拉著她的手叫她,說對不起她呢?」巴文說得很自然,就好像專為講老陳的笑話在舉例,而不是故意說出來臊他的,但是亞德這才知道自己在病重的夢囈中是曾經多麼放肆過,真是難為情極了。
「不但年輕而且漂亮!」張醫生也很會開玩笑。
安晴不太好意思到床前去,她畢竟年輕,這又是單身男人的宿舍,她站在桌邊望著床上。
巴太太聽了急了,連忙說:「我去找巴先生。」
「是嗎?」她驚奇的問:「怎麼病了?前天還在這裏吃午飯哪!」
「不是,是張醫生。」
但是他對於安晴每天的到來,感到十分愉悅。她隨時都為他做些零星的小事,並且每天煮了可口的清淡的湯菜來。她的熱心使他感激,也使他感覺到女人對他的需要。她們的動作是優美的,凡事是細心耐性的。她們喜歡整理,喜歡縫補。有了她們,空氣也不同,帶著溫柔的韻律。
他們到了亞德的宿舍。這是安晴第一次來,她小心翼翼的跟在巴文後面,一邊打量著這宿舍的情形,拐來拐去才到亞德的房門口,剛好老陳從裏面出來,他告訴巴文,病人好多了,夜裏醒來兩次,要水喝,但仍是顯得昏亂,喝了水就昏睡,有一次還說了一句「混身酸」,藥都按時吃了。
「我是巴太太,巴先生沒在家,有什麼事跟我說吧!」
「真對不起,……安晴!」
張醫生一面從醫藥箱中拿出注射器來,一面對巴文說:
第二天很早巴文便又來了,還好是星期天,不用上班,時間比較從容。他好奇的先到老唐家裏去看看。
叫誰呢?安靜?眼睛?嚴精?安慶?巴文怎麼也聯想不起這兩個字的轉音。
「心心,對了,昨天姚主任還直叫心心呢!我想了半天,忘記是你www.hetubook.com.com的孩子了。」
「嗯?——」巴文說,「張醫生,你認錯了吧?這是姚主任。」
但是巴文自己卻想到別的地方去了,直到張醫生一切都安排好走了,他守在亞德的床前,還懷疑的想,為什麼他不喊別人,而喊安晴呢?他怎麼和安晴混得這樣熟了?對了,巴文又回想起幾次亞德和他談到安晴的事,前些天,他還請了亞德和安晴,他們倆是同來同往的,而且,連他們新婚夫婦去安晴家,都是亞德帶去的呢?……真的,這一切,是不是被他想像得太壞了?不要這麼想,姚主任不是那種人,他是君子。
安晴轉過臉去對巴文苦笑著說:
「怎麼回事呢?」
「是嗎?姚先生是最疼心心的了。」
「安靜,安靜,來吧!」
沒有回答,沒有動態,老陳不由得再向前探著身子看,才發現亞德滿臉通紅,眼睛糊著一層眼屎,氣色完全不對了。老陳嚇了一跳,大膽的又摸摸亞德的頭,滾燙的。他不懂得是怎麼回事,有些無措,便把航空信扔在桌上,返身出去。他是想去找哪位先生告訴一聲,但是宿舍的人走空了。哦!今天是週末,他才想起來,連大師傅老劉都沒了影兒,一棟宿舍裏,只賸下他和這位病人了。
老陳便在亞德的屋外和大門間一趟走來,一趟走去,果然盼到有人叫門了,打開來看,是巴文!老陳高興極了,這正是他最盼切的了。
「您今天好點兒了嗎?您看誰來了?安——唐太太來了!」巴文的嘴來回繞了兩三次,又要說安晴,又要說唐太太。然後巴文招安晴過來到床前,安晴只好微笑的向躺在床上的亞德說:
他很痛苦,他一方面假設毫無消息的淑貞的行蹤,一方面錯覺的按到安晴的身上。他有時被自己的思想糾纏到不能自拔了,整夜的失眠,看壁虎,聽雞鳴,都不能遣此愁悶的長夜。
過後不久,亞德總算安靜的睡得沉著了,呼吸也勻稱些。
他已忘記剛病時的情形,他現在也不叫「安晴」了,還是叫她「唐太太」,就彷彿他從來沒叫過她安晴,hetubook•com.com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安晴似的。
「老唐沒在家,他是海員,那就是了。結果怎麼自己也倒下了呢?」巴文最後又是納悶的自語著。
這樣一來他才真的覺得對不起安晴了,他希望安晴不要介意,原諒他是在病中,他不是這樣的人。亞德雖然在歉疚,在內心還是時時有一種莫名的錯覺的。
巴文還是納悶,正好這時張醫生來了。手腳俐落的醫生,見了病人不多說話,儘管你在旁邊陳述,他也是只顧聽診、看舌頭、試溫度、量脈搏,好像他胸有成竹,你說的全是多餘之話。張醫生聽診完畢之後,才抬起頭來對巴文說:
「是嘛!喊眼睛嘛!」陳手指著眼睛,嘴裏可是說的「安靜」,原來老陳的家鄉話「眼睛」是唸成「安靜」的。
他們倆說到這裏,突然同時沉默下來,誰也沒再說話,在想各人的心事,他們也許想的各不相干,也許想的是有關聯的事,或者他們都想的是一件事吧?比如他們也許同時在想:姚先生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不要胡想,他是君子。
「你不是直喊安晴安晴嗎?老陳按他們的家鄉話給翻譯成眼睛了,又看著你神志不清,眼睛上糊滿了眼屎,他就非說您要瞎,多可笑!」
安晴剛買了菜回來,在給小孩煮湯。
亞德只是搖搖頭,好像他沒聽見安晴說的什麼話,傻看了一會兒,又昏昏睡去了。
忽然亞德又冒出了一句:
老陳找出電話號碼來,便到隔壁的一家公司裏借打電話,電話是女人來接的,他說要找巴文,對方說:
「小孩子?」巴文奇怪的問。
「怎麼會嘛!」安晴不相信,「到底怎麼回事?」
巴文看出安晴還是個天真老誠的女人,她不會撒謊的,確是亞德在熱病中的囈語。看樣子,他還沒完全醒過來,這病是真消耗人的體力。
「在你這裏吃病了,直罵你!」巴文和安晴開慣了玩笑。
「可是他沒有太太和孩子。」巴文說。
週末找醫生也是不容易的,很巧的,巴文打了一圈子電話,也是請的公司的特約醫生。
「是的,姚主任病了!」
安晴和-圖-書要買些東西,但被巴文攔住了,他告訴安晴,直到昨晚他回家,他都是昏沉沉的沒醒過來。
他消瘦了,為了挽救自己的情感,他決心離開臺北,離開梔子花香的小巷,離開那縈繞不斷的安晴母女。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心情,他們只知道他要調個清閒的差事,到臺中去靜靜的養病。是的,靜靜的做自發的情感的養病。
老陳是給亞德送一封香港的來信,發現他病了。老陳很納悶,他昨天送開水來時,姚先生就這麼躺在床上,怎麼到今天晚上了,還是這麼躺著呢?他拿了航空信封,走到床前去,輕輕的叫:「姚主任!姚主任!」
「那是我們一位同學的太太。」
他結結巴巴的告訴巴太太說,姚主任生病了,請巴文過來一趟,宿舍沒人做主。巴太太聽了嚇一跳,連忙問是什麼病。老陳詞不達意的說:
「我不知道您病了,真對不起……」
「別胡扯,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安晴認為巴文是開玩笑的,不過她要求和巴文一道去看看亞德。
安晴很尷尬,尤其當著巴文的面,因為姚先生從來沒叫過她名字,她也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的,這樣一來,彷彿剛才她騙了巴文說姚先生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叫的這麼熟悉,而且這樣的握著她的手,很難為情,她羞得臉孔全紅起來了。輕輕掙脫開亞德的手說:
巴文因為沒和家裏講,怕年輕的太太等候會害怕,他們是新婚哪!於是他便叫了老陳來,囑咐老陳今晚在姚主任房裏睡,並且告訴吃藥的鐘點,這樣,他才回家去的。
「既是同學的太太,怎麼半夜由姚主任帶去呢?」
「哦?」安晴大概很奇怪巴文怎麼會見著張醫生,除非巴文也去看病了,但她又不好問,巴文是好好的,怎麼能問他有沒有病呢!「你見著張醫生了?」她只好這樣問。
巴文自言自語的說:「不是,他是在叫誰。」
「我才對不起您,心心的病害您半夜給找醫生,準是這樣您才病的。」
「他不是喊眼睛,他是喊安靜呢!」
「那晚他帶小孩子來看病,我就發現他氣色不太好呢!」https://m•hetubook.com.com
他告訴自己說,香港就會來信,他們可能找到淑貞,然後他要設法讓她逃離鐵幕,帶來他們唯一的女兒。他們要過著安穩祥和的家庭生活,他要在庭前種些梔子花,夏夜發出幽香的味道。他要摘下米黃色的梔子花朵,插到嬌小的安晴的鬢邊,不,啊,是淑貞,插到淑貞的鬢邊,他要抱起心心,吻她的小嘴巴,讓她乖乖的叫爸爸,啊,不,是秋美,不是心心。
「沒關係,心心好多了。」
安晴還是先走了,她說她會再來照料姚先生,那是應當的,因為他也曾那麼熱心的照料過心心呢!
「老陳這傢伙,說話亂岔,有時就不知道岔到哪兒去了。你發燒不清醒的那天,老陳非說你眼睛要瞎。」
老陳掛上電話回到宿舍來,又到亞德的屋裏去,他聽亞德在喊他,連忙到床前去,卻又不是,只是病人在發囈語,他彷彿聽亞德說:
「噢!」巴文恍然大悟,輕喊著:「怪不得,敢情是老唐的小孩子,是位年輕的太太嗎?」
「你回去吧,你的小孩也不舒服呢!」巴文催安晴回去。
「您說什麼?您說什麼!」
「安靜,別難過!別——」
巴文仔細的聽,果然亞德半睜開眼,看著床邊站著的人,卻伸出手喊:
「真的,要不要去看看他?他直在叫你,叫安晴。」
巴文打完電話回來,一進來,老陳就報告說:
「他帶了一位太太和小孩子來看病的呀!」
「是的,聽誰說的?姚先生嗎?」安晴很自然的問。
「可是他就是帶了太太和孩子的!」張醫生堅決的說。
他並不記得病重時自己曾說過什麼囈語,還是巴文有一天來時,隨便談話時說起的,最初他們是談起了老陳,巴文說:
「我還不知道是你們的姚主任!」張醫生以長輩的口氣說,「我認識他十年了。」
「真奇怪,他怎麼叫起我的名字了?他怎麼知道的呢?」
巴文進來一邊問老陳,姚主任怎麼樣了,一邊往裏走,老陳述說的話,巴文根本也沒聽見。
巴文到床前去,亞德睜開了眼,可是不招呼人,好像來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似的。巴文卻對亞德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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