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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縈舊恨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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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羅絲瑪莉 一、艾麗絲.馬爾

第一部 羅絲瑪莉

我如何才能抹去雙眼所烙下的記憶?
六個人同時想及一年前逝世的羅絲瑪莉.巴頓……

一、艾麗絲.馬爾

「艾麗絲,羅絲瑪莉平常和你聊得多嗎?」
艾麗絲尖銳地說:
他說道:
「你知道,當她說她想叫他來參加生日宴會時,我覺得很驚訝,我沒有料到她跟他那麼熟。」
「不,不,不是。是真正的仇人。就你所知,有誰可能和她有仇?」
「你一定注意過,看過。她一定說過什麼。這其中必有道理——」
「對。也許是。」喬治心平氣和地承認,「可是就算是這樣吧,我還是不明白羅絲瑪莉會僅僅因為覺得不幸福就去自殺。她也許會用自殺來進行威脅,但我並不認為事到臨頭她會真做。」
「我永遠不會忘的。」
艾麗絲渾身顫慄。她這下開始害怕了,非常非常害怕……
她慢吞吞地說道:
「房子在哪兒?在河邊嗎?」
艾麗絲說:
八月的大部分時間,他們是在鄉間的「小修道院」別墅裏度過的。這所房子糟透了!艾麗絲渾身不自在。她討厭這所房子,儘管它外型雅致,家具齊備,裝潢得十分協調。(永遠挑不出露絲的毛病!)然而,奇怪的是它顯得十分空盪。他們不是在那兒居住,而是佔著那所房子罷了。就像是戰爭中的士兵,佔據著一座瞭望哨,似的。
「我出門了——做生意去了。」
喬治沒有再度提出他的警告,反倒像是激起了興趣似的:
「也許吧。」
不過,他倒是真的實踐了他的諾言(或者說威脅),他把有關安東尼.布朗的事向德雷克太太「交代了一聲」。但偏偏在這當頭,命運捉弄人,德雷克太太根本無法集中精神聽他講話。
她突然一驚,從沉思中清醒過來。這時喬治正重覆著他提過的問題:
喬治搖了搖頭。
留給梅茜的,是我的那個中國瓷馬,對這匹馬她一直讚不絕口……
艾麗絲滿腹狐疑:

艾麗絲直盯著他,這似乎使他感到氣餒。他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
那是保羅叔叔的財產……
「有時我想我的確是瘋了。有時,我又覺得我想得對。但是我必須搞清楚,我得找到答案。你得幫助我,艾麗絲,你得好好動一下腦筋,你得回憶。對了,回憶。一次再一次地回憶那天晚上的事。因為你明白,如果她真是被謀害的,那兇手一定是那天晚上在座的某個人。這一點你很清楚吧?」
「安東尼.布朗這個年輕人,也許羅絲瑪莉喜歡過他,但我相信她對他並不很了解。你必須十分當心,艾麗絲,你是個非常富有的年輕女孩。」
但這又是為了什麼呢?為何他執著地要和法拉第家結交呢?為什麼要莫名其妙地付出如此高的代價呢?
艾麗絲慢吞吞地說:
可是這裏白紙黑字,分明是羅絲瑪莉的手書。羅絲瑪莉死後財產將由她艾麗絲繼承。那顯然是不合常理吧?理應做丈夫的或做妻子的人得到對方的財產,而不應該由姐妹來繼承。當然,除非保羅.貝內特叔叔在他的遺囑裏是這樣寫的。對,一定是這樣。保羅叔叔說過,如果羅絲瑪莉死了,財產就由她繼承。這樣就沒那麼不公平了……
那副模樣和那天以前那個快活可愛的羅絲瑪莉相比……哦,也許也不見得快活吧。她得了流行感冒,她一直很沮喪,無精打采……這些在偵訊過程中都已經提出來了。艾麗絲自己就很強調這一點。這就說明了羅絲瑪莉自殺的原因,不是嗎?
因為,假如不是史蒂芬.法拉第的話,那就必定是安東尼.布朗了。
儘管如此,這一回露西拉還是感到惱火。
他用一隻手抓著腦袋。
「我真的不清楚……我覺得也不大可能……你指的是哪種心裏話呢?」

他只說了一句:
昨夜和喬治展開那番特別的晤談後,她知道非回憶不可了。
至於史蒂芬,他們很少見到。他忙得不可開交,常常因為政治事務而不能來。在艾麗絲看來,他是在某種程度上是想避開造訪「小修道院」。
艾麗絲平靜地說:
「沒事,什麼事也沒有……別那樣盯著我看!」
她認為,自從她和他為了安東尼.布朗的事發生衝突以後,她察覺到他總是用一種茫然不解的目光凝視著她。爾後,他又更加嚴重,就是每天早早從辦公室回家,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他在那兒似乎什麼事也不做。有一次她走進書房,看見他坐在寫字桌前,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前方。她走進去後,他用一種失神、毫無光采的目光看著她。就像一個受過嚴重刺|激的人似的。可是,當她問他怎麼了的時候,他只是簡短地答道:「沒事。」
喬治正站在門外,他還沒有睡,依然穿著晚禮服。只見他呼吸不勻,臉上透著一種怪異的鐵青色。他說:
她突然感到一陣痛楚。羅絲瑪莉的朋友。那封信。難道那是寫給這個正和她跳著舞的男人的嗎?他的舞步輕快優雅,是這種像貓一樣輕盈的舞步才使他得到「豹子」的綽號吧。難道他和羅絲瑪莉——
「那樣就好。這些事情我不在行,我一直就是這樣。但我希望你能滿足所有的願望。不必擔心開銷。」
你是不會把他們當作一般的人來研究的。你不會問自己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日復一日,他神色日漸憔悴,一看便知道他心頭承受著某種憂慮、壓力。
「是的,她倒是很賣力……」
「她從來沒多談起。我是說,她總是很忙,忙著辦她的事。」
「我想,是做生意吧。」
可是在她微微帶笑的蒼白的面孔的背後,誰也摸不清她在想什麼。真是一個史芬克斯

「呃,但我記得你。我當然記得!」
她感到莫名其妙,而且睡意仍濃,但是她照辦了。
她逐漸得出一個結論:少女時代的艾麗絲是一個遲鈍的女孩——不愛動腦子,一聲不吭地安於現狀。譬如說,媽媽偏愛羅絲瑪莉,她曾有過怨恨嗎?大致而言,她沒有。她心悅誠服地承認,羅絲瑪莉比她更重要,羅絲瑪莉是「出類拔萃」的。自然,只要媽媽身體好的時候,總是被大女兒霸佔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總有一天,這樣的關注也會轉到自己身上的。維奧拉.馬爾是位有些淡漠的媽媽,她的主要精力都花在關注自己的身體健康,而把孩子們交給保姆、家庭教師和學校。可是,在與孩子們相處的短暫時刻裏,她總是能顯示那種特有的魅力。艾麗絲五歲時,父親赫特.馬爾過世了。父親是因為飲酒過度而損害了身體的概念,只是輕微的滲透在她母親的腦海裏,所以,她根本無法想像同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是的,從羅絲瑪莉的生日宴會後就——」
「看來我是多管閒事了。呃,好了,我只不過是想給你一個及時的告誡。我得向露西拉交代一聲。」
「啊,羅絲瑪莉,你是怎麼啦?」
從那以後,安東尼顯然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份。她一星期至少要和他見一次面。
親愛的艾麗絲:
他的臉脹得通紅:
「不,不,我不希望人們忘掉她,永遠也不。總之,」他笨嘴拙舌地說著,眼睛轉向他處,「她的名字就意味著懷念。羅絲瑪莉(Rosemary)——懷念。」這時他又正眼瞧著她,「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的姐姐,艾麗絲。」
「我倒不在乎色調怎麼樣。我相信露絲會把一切都處理好。她很聰明。我們到那兒能做些什麼呢?我猜,那兒有個網球場吧。」
差不多六個月之後,艾麗絲在閣樓上發現了一件東西。
「對,當然了,他是羅絲瑪莉的朋友。」
「不,不,當然不必。對不起,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對了,哪天晚上請安東尼來吃頓晚飯吧。我想再見見他。」
這是什麼意思?羅絲瑪www.hetubook.com.com莉該不會是想去死吧?她的確得過一場流行感冒,病得很厲害,可是她現在痊癒了呀。不管怎麼說,人不會因為得到流行感冒就想去死吧?當然,是有人會這樣,可是,羅絲瑪莉絕對不會的,她現在身體完全好了,只不過是有點虛弱、精神不振而已。
她獨自走進羅絲瑪莉房間的客廳時,她猛地站住了。

艾麗絲站在寫字桌旁,心裏疑惑起來。這張紙……羅絲瑪莉胡亂放在這裏,是不是為了讓僕人們瞧見呢?
安東尼.布朗又說:
羅絲瑪莉為什麼要嫁給喬治呢?即使當時艾麗絲少不經事,她也感到有些驚奇。有那麼多活潑的年輕小伙子給羅絲瑪莉打電話,帶她出去玩。為什麼她偏偏選中了比她足足大十五歲的喬治.巴頓呢?雖然他為人厚道、脾氣好,但卻非常無聊乏味啊。
「嗯,錫蘭,我想,或者是印度吧。」
安東尼.布朗立即說道:
從那以後,她們彼此很少碰面,六歲之差將兩人分隔於天遠地遙。
「實在對不起。勾起了你的回憶,我真不應該。」
「完全是偶然的機遇。剛好仲介公司在拍賣這所房子,於是我便搶下來了。」
但後來,就是昨天晚上,她被輕輕的叩門聲驚醒了。她擰亮枱燈,看了看時間,才一點鐘。她是十點半上床睡覺的,所以覺得這時應該比一點鐘晚得多。她匆匆披上睡衣,向門邊走去。這似乎比只喊一聲「請進」要自然一些了。
「不完全是。實際上,完全不是。在薩塞克斯郡的馬林厄姆。那所房子叫做『小修道院』。佔地十二畝,是一幢喬治王朝式的小房子。」
「我馬上叫露絲辦這件事,明天我們就能聽到回覆了。」
「哦,」她止不住地又往下說:「那你為何又回來了?」
「我很快活,喬治。哦,喬治,我過得很快活。」
「羅絲瑪莉對政治很有興趣。」
「很體面——也很奢華。儘管如此,親愛的,誰也不了解這個人。」
「你看吧。」喬治道。
她不想傷害喬治的感情。再說,羅絲瑪莉真的什麼也沒講過呀。她搖了搖頭。
「要是她沒有,你知道,孩子,你只要跟我說一聲就行了。我們可以另外找人,比如說,請一位更年輕、更時髦的人。我希望你能過得快活。」
「買下了一幢房子?」艾麗絲不太相信,「我還以為我們要去租下高靈那棟房子,住兩個月呢!」
艾麗絲的眼睛又溜過那幾行字,這次讀來,有一句話使她格外觸目驚心:
「喂,艾麗絲,給我打電話叫輛計程車來,小乖乖,我可能要遲到了。」
她的回憶又回轉到發生在閣樓裏的一件事情。艾麗絲想不通自己居然會這樣盲目。
「你不過是個小孩子而已,是的,我知道。儘管如此,我想她總說過些什麼吧?」
這事太痛苦——太可怕了!
「你不了解他。我是他的媽媽,我自然最了解自己的親生兒子。要是我不答應他的請求,我永遠不會寬恕我自己。只要賣掉我那些股票就有辦法了。」
盧森堡飯店的那張圓桌,帶罩的立燈和鮮花。樂隊奏著清晰的節拍。七個人圓圓圍坐在桌旁,有她自己、安東尼.布朗、羅絲瑪莉、史蒂芬.法拉第、露絲.萊辛和喬治,喬治的左邊是史蒂芬.法拉第的太太姍卓.法拉第夫人。她那淺色的頭髮直挺挺的,鼻孔有些上拱,話音清晰而傲慢。那是一次愉快的聚會——或者不是?
露西拉正在那裏哭著。
偵訊一結束,艾麗絲就刻意要把這一切都丟到腦後去。回憶又有什麼好處呢?全都忘掉吧!把這件可怕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他的朋友是羅絲瑪莉,所以說,他用不著和其他人繼續社交下去了。他是羅絲瑪莉的朋友,但不是她的情人!她打心眼裏不希望他是羅絲瑪莉的情人。那太令人傷心、太令人心碎了……
托尼……
喬治歎了口氣,沉重地說:
「噢,關於她自己,她的朋友們,她過得怎麼樣,她幸福還是不幸福……就是這類事。」
全部過程一定是在她的眼皮底下發生的!而她居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當然有。喬治的舉止越來越反常了。這要追溯到好久以前。昨夜那一番令人震驚的談話澄清了一些她久久迷惑不解的瑣事。一些互不關聯的話語和行為都找到理由了。
(「豹子」!人要是一旦墮入情網是多怪啊!真好笑。豹子,真是的!)
他們在公園裏,在各種各樣的舞會上碰面,參加宴會的時候他的座位總是排在她的身邊。
艾麗絲完全樂意。謝天謝地,這樣就不用另做安排了。在她印象中,露西拉姑姑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婆婆,性情極其隨和。
「在我看來,一個家庭總會出個敗類,也總會有人需要照顧。反正總得有人幫維克托掏腰包,這種事得等他到他死了才會完結。」
喬治在這個問題上不再發表意見了。和女人爭論是爭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羅絲瑪莉說過她怕誰嗎?」
在回顧往事時,她不正是如此嗎?她已經仔細想過閣樓上那樁令人驚異的發現。可是現在,「你還要點什麼?」還有什麼可想的呢?
她鬆了一口氣,說:
「我不敢期望你還能記得我,但是——」
她睜大眼睛瞧著他。
艾麗絲強忍住悲傷。她說:
「他們來往是不是很密切呢?」
「這位是艾麗絲.馬爾吧?」
那氰化鉀中毒後的鐵青面孔,那渾身抽搐而緊的手指……
「我不過是想讓你們感到驚喜!」
流行感冒引起的精神抑鬱。這就是審訊時所歸納出來的自殺動機。艾麗絲上庭做證使這個結論更形成立了。也許這個結論下得並不合適,然而它卻是唯一可能的解釋,因此也就被大家所接受了。那年的流行感冒是一種惡性的流行感冒。
誰也沒有特別注意到這些。艾麗絲也沒有。心事總是可以方便地解釋為「工作上的事」。
艾麗絲說不出她當時的確切感受……
「對她的丈夫借小冊子給羅絲瑪莉。」
她,艾麗絲,是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的。那天的情景,每一個枝微末節,每一個字語都依然歷歷在目。閃光發亮的紅木桌子,被推向後面的椅子,那匆忙寫下的字跡……
艾麗絲苦心思索,想要區別她過去了解的一切和現在知道的一切。比如說,保羅叔叔?
喬治的臉上露出慚愧的神色:
艾麗絲一直住在艾瓦頓廣場的那所房子裏。葬禮之後,馬爾家的家庭律師見了艾麗絲。那律師是位彬彬有禮的老紳士,禿頂閃閃發亮,目光出奇地銳利。他極其清晰地說明:根據保羅.貝內特的遺囑,羅絲瑪莉繼承他所有的財產,她死後,由其子嗣繼承。如果羅絲瑪莉無嗣而亡,這筆財產就完全屬於艾麗絲。律師解釋說,這是一筆龐大的財產,到她二十一歲或她結婚時,將完全屬於她。
「也許是吧。但如果他真是一個美國人,美國大使卻沒有替他做過擔保。他不常到這兒來,對吧?」
這麼說,羅絲瑪莉有一個秘密情人。她給他寫過熱情洋溢的情書,還打算和他一起私奔?
德雷克太太說:
他帶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神態望著她,簡直有點像一隻乞食的狗了。
艾麗絲心中一震,突然意識到,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思索羅絲瑪莉;也就是說,客觀地把羅絲瑪莉當作一個人來思考。
喬治接著說道:
「這我知道,那全部合情合理,但是,自從我接到那些信以後,」他用指甲敲敲那些匿名信,「我心裏一直在反覆思索,而且我越想越感到其中大有文章。這就是我問你那些問題的原因——就是羅絲瑪莉是否有仇人,是否發現她怕誰等等。不管是誰殺害了她,那一定有個理由——」

「蠻頻繁的,」艾麗絲冷冷地答道。

喬治哼了兩聲。接著,他問道:
「是的,我想是史蒂芬.法拉第使她對政治發生興趣的。他常常借給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些小冊子什麼的。」
「沒什麼不如意的事吧?我是說,露西拉有沒有盡力安排你參加社交活動、宴會等諸如此類的事?」
在艾麗絲對著那幾行字發呆的當兒,喬治繼續說道:
她突然問道:
這個男人是誰?他對羅絲瑪莉也像羅絲瑪莉對他那樣一往情深嗎?他必定是深深愛著她的。羅絲瑪莉的確極其可愛。然而,根據羅絲瑪莉的信來看,他提議「結束這一切」。這說明了什麼呢?為了安全嗎?他顯然說過,斷絕關係是為了羅絲瑪莉著想,為了她好。是的。然而男人說這種話不都是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嗎?這是不是意味著那個人——不管他是誰——對這一切都厭倦了?也許對他來說,這只不過是一時消遣。也許他根本就沒有用過真心。不知怎的,艾麗絲得出這樣的印象,就是那個不知姓名的男人執意要和羅絲瑪莉一刀兩斷……
喬治到底想從法拉第夫婦身上得到些什麼呢?他問那些連珠炮似的怪問題又是什麼意思呢?近來喬治是不是有一些怪里怪氣的地方?
艾麗絲渾身顫抖。
「他做什麼生意?」
「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豈不是更好嗎?這樣我們一年到頭都可以上那兒去度週末了。」
「對什麼?」
露西拉只好笑了笑。
「法拉第家,」他說,「他們離我們那裏大約只有一英里半,穿過一個公園就到了。」
可是羅絲瑪莉怎麼樣呢?艾麗絲很少見到她。她經常外出。找裁縫啦,參加雞尾酒會啦,打橋牌啦……
「是——呃,是的。」
喬治就是這麼一個人,厚道、笨頭笨腦的,總是幫倒忙。
「你的心腸太硬了,喬治。這可憐的孩子總是運氣太差——」
喬治的面孔抽搐了,他的眼睛閃動著,然後悶聲悶氣地說道:
有一天,他又沒頭沒腦地問她,誰是羅絲瑪莉最要好的女性朋友。
「你心地太好了,喬治。但是我不能出這筆錢嗎?你總是說,我是個有錢人哪。」
那天晚上的情景突然閃過了她的腦海,這是艾麗絲最不願意回想的。
「對不起。我不該勾起你的傷心事。」
「他經常四處跑吧?他一定有不少新奇的經歷。他跟你說過嗎?」
「可是她已經做了,喬治!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解釋呢?他們還在她的手提包裏找到了物證。」
喬治.巴頓微微一笑,喃喃地說:
「嗯,露西拉,我可以給我在那兒的客戶打個電報,這樣我們就什麼都清楚了。我們可以弄清楚維克托到底是怎麼一個處境。可是,我對你的忠告是——讓他自己負責。除非你採取這個態度,不然他是永遠不會變好的。」
羅絲瑪莉在社交場中十分活躍的時期,艾麗絲一直在學校念書。即便艾麗絲回到家裏,兩人的隔閡依然存在。羅絲瑪莉是這樣打發日子的:早上睡懶覺,中午和一批初進社交界的女孩去吃午飯,晚上則十有八九是去跳舞。而艾麗絲卻總是和女教師待在教室裏;要不去公園散散步,九點吃晚飯,十點就上床睡覺。姐妹之間的來往僅限於這樣的三言兩語:
於是她將信展平,帶下樓去,鎖進了自己的首飾盒。
現在沒有別的退路,她不得不去思索羅絲瑪莉——不得不回憶了。
以前,用不著去思索,羅絲瑪莉就是羅絲瑪莉。你是不會思考你的媽媽爸爸、姐姐妹妹或者阿姨姑媽的。他們不容置疑地存在著,親人就是親人。
「是的。」
艾麗絲張大眼睛看著他。
他衝她咧了咧嘴:
「我是說,你覺得她們當中有誰會和她說心裏話嗎?」
事情來得如此突兀,又如此令人驚駭。且慢——它真的是突如其來嗎?它在事前真的沒有任何徵兆?喬治越來越愛發呆,心不在焉,舉止乖張——還有,對,怪里怪氣。這是唯一可以形容他的字眼!
「這些日子你都到哪兒去了?」
她打住不說了。這句話是不假思索來到嘴邊的。她面頰上的色彩頓然退去,蒼白得毫無血色。她的嘴唇顫抖著,眼睛突然睜得老大,流露出沮喪的神情。
眼前的情景使她大吃一驚。只見羅絲瑪莉坐在寫字桌前,臉埋在直伸的雙臂之間。羅絲瑪莉正在悲痛欲絕地哭泣。她從來沒有見到羅絲瑪莉哭過——這樣痛苦、劇烈的哭泣,真把她給嚇壞了。
十七歲的艾麗絲.馬爾對生活是逆來順受的。她為媽媽的去世而哀痛,她穿上黑色的喪服,她來到坐落在艾瓦頓廣場的那所房子裏,和姐姐、姐夫生活在一起。
羅絲瑪莉比她大六歲。
羅絲瑪莉,她使人懷念……
可是,艾麗絲真不情願是安東尼.布朗。
她沉浸在回想之中,思索著,追憶著。要說在羅絲瑪莉左右讚美她、打電話給她、帶她出門去玩的男人並不算少,但沒有誰顯得特別突出呀。不過有一點是沒問題的:這些男人中只有一個人真正舉足輕重,其他的人都不過是他的煙幕。艾麗絲困惑地緊鎖著雙眉,仔細在自己的記憶中搜尋著。
羅絲瑪莉生前總愛說:「這事讓露絲去處理吧。她真不簡單。啊,都交給露絲辦好了。」
「唔,不必向他提起我問過這些事。我只不過是好奇罷了。去年秋天他和帝伯里來往很多,他是聯合軍火公司的董事長……羅絲瑪莉和安東尼.布朗常見面嗎?」
「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這我看的出來,別害怕,小姨子。你得幫幫我的忙。你得盡力回憶每一件悲慘的細節。啊,我明白我有些語無倫次,不過等你看完這些信以後,你馬上就會明白的——」
我寫不寫遺囑其實無關緊要,因為反正我的財產將歸你所有。可是我要將我的某些遺物留贈給別的人。給喬治的,是他送給我的那些珠寶和我們訂婚時一起購買的那個小琺瑯首飾盒。
艾麗絲也哭了起來,聲音裏充滿了稚氣和惶恐。
想到羅絲瑪莉,她真的對她了解一些什麼呢?她知道她的興趣嗎?知道她追求什麼嗎?她恐懼的又是什麼?真可怕,你對一個和你同住在一個屋子裏的人竟會了解得如此之少!她們姐妹之間只有很少的——或根本就沒有——姐妹情誼。
「了解他?嗯,他是羅絲瑪莉的朋友哩!」
如果以前有人問她這個問題的話,她會回答,她認為這筆財產應屬於喬治所有,因為他是羅絲瑪莉的丈夫嘛。不過她還得添上一句:「要以為羅絲瑪莉會死在喬治的前頭,那可就是荒謬透頂了!」
「哦,沒問題,露絲都安排了。」
喬治.巴頓搖了搖頭,溫厚地說道:
「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安東尼.布朗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了解他嗎?」
「對。而且我也能理解,因為你對他那麼反感!」
「太對不起了,請原諒。我們跳支舞好嗎?」
羅絲瑪莉,她的姐姐……
(自從羅絲瑪莉生日宴會後就沒有見過面。自從羅絲瑪莉自殺那晚之後就沒有見過面。她不願想這件事。她真不願意想!)
回想起來,即使是眼下,艾麗絲也說不清這種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自從羅絲瑪莉死後,喬治就一直神情恍惚,他有時心不在焉,有時沉思默想。他似乎蒼老了許多,總是心事重重的。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確切地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那種出神發呆變得超乎情理之外了呢?
信在這裏中斷了。
艾麗絲很高興。喬治改變態度了。這個邀請馬上送發,而且也被對方接受了。然而就在最後一刻,安東尼為了生意上的事不得不北上一趟,因而未能赴約。
走進書房,他先關上門,然後叫她坐到寫字桌的對面。他將煙盒推給她,同時自己取了一支。他想點煙,可是由於手在發抖,點了兩三次才終於點燃了。
「是的,但是你仔細想一想,這實際上是無稽之談,對不對?我是說,許許多多的人都得過流行感冒,而且病後心情頹喪,那又怎樣和_圖_書?」
後來,更使她吃驚的是,脾氣隨和、遇事採取不干涉態度的喬治和她談起了他:
「這話聽起來有些可笑,我知道。也許我說得過於誇張了,不過我的確有點懷疑。」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仍舊能和姨妹住在一起,喬治.巴頓感到心滿意足,他待她就像兄長對待小妹妹一樣的慈愛。至於德雷克太太,儘管說不上是一位有趣的伴侶,但是卻很順從艾麗絲的意願。一家人就這樣和睦地安頓下來了。
她一扭身,臉刷地脹紅了,她看到了安東尼——托尼那黧黑、神情幽默的臉龐。
「沒什麼。」
「姍卓.法拉第對這些怎麼想呢?」
「我不太清楚,喬治。」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一件羅絲瑪莉的舊睡衣,這件睡衣不知怎麼搞的,沒有和羅絲瑪莉其他的東西一起贈送給別人,放到這兒來了,這是一件有大口袋的男式花點綢睡衣。
「露西拉!」艾麗絲輕蔑地說。
反正我的財產將歸你所有。
宴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羅絲瑪莉——不,不,別再去想這個。只需記得她自己是坐在托尼旁邊的——這是她頭一次正式和他見面。在這之前,對她來講,他只不過是個名字,一個客廳裏的人影,一個陪著羅絲瑪莉在門口的台階下等候計程車的背影。
艾麗絲清楚,這五十英鎊事實上是喬治自己掏腰包給的,但是他對露西拉謊稱要賣掉她的股票。艾麗絲極為讚賞喬治的慷慨,並且把這個想法對他講了。他的回答十分簡單:
「請到我的書房來一下,艾麗絲。我得和你談一談。我必須找人談談才行。」
艾麗絲將睡衣抖開,看到它還完好無損。於是,她仔細地把它疊好,放回箱子裏。正當她疊著那件衣服的時候,她的手覺得口袋裏有什麼東西在動。於是她伸手進去,掏出一張揉皺了的紙片。上面是羅絲瑪莉的筆跡,於是她便將紙展平,看了起來:
「我不知道。」
你的太太羅絲瑪莉不是自盡身亡的。她是被害死的。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什麼都不可以遺漏。
她腦海中閃出了兩個名字。對了,一定是他們其中一個。是史蒂芬.法拉第嗎?準是他。羅絲瑪莉看上他什麼了?也不過是一個死板、浮華的年輕人——其實算不上是多年輕。當然,人們都說他很有才幹,是一個大有前途的政客。人們預言不久的將來,他會當上次長,加上背後又有人脈豐沛的基德敏斯特家族為他撐腰,他甚至有可能登上首相之位!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在羅絲瑪莉的眼中就有了魅力?可以肯定,她是不會不顧一切愛上這個男人的——這個冷冰冰、不苟言笑的傢伙!但是,聽人家說,他的太太狂熱地愛著他,她違抗了自己那個顯赫的家庭,硬要嫁給他——一個在政治上野心勃勃的猥瑣小人!不過,既然有一個女人會對他那樣傾心,那其他女人也未必不可能。是的,一定是史蒂芬.法拉第。
「是的。她是在瑞士碰到法拉第夫婦的,在那以前她對政治是絲毫不關心的。」
婚禮那天,她走在羅絲瑪莉的身後,聽見別人在竊竊私語:
她心頭升起一股怒火:
當然,羅絲瑪莉看起來是夠幸福的了……
不公平?一想到這個字眼,她不由得驚惶起來。難道她一直認為羅絲瑪莉一個人繼承保羅叔叔的全部財產是不公平的嗎?她料想,在自己心靈深處,她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那確實是不公平的。她與羅絲瑪莉是同胞姐妹。她倆同是媽媽的孩子,為什麼保羅叔叔偏偏把所有的財產都給了羅絲瑪莉呢?
「你可真是個大孩子啊,喬治。」
艾麗絲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盯著信發愣。
「請寄二百英鎊。急用,生死關頭。維克托。」
「他舞跳得很好……」
她含含糊糊地答道:
「那天晚上他沒提到過他要走吧?」
所以,羅絲瑪莉不僅擁有美貌,而且繼承了一筆財產。可是她卻嫁給了那個善良而乏味的喬治.巴頓。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信,將它揉成一團,想把它扔掉,燒掉……
那是羅絲瑪莉死後大約六個月的事。
羅絲瑪莉上了寄宿學校,假日才回家。後來,她自己也上學了,這時羅絲瑪莉已經到巴黎「精雕細琢」去了。女學生時的羅絲瑪莉總是笨手笨腳的,但從巴黎「精雕細琢」回來後,她突然令人一新耳目,不僅氣質優雅,儀態雍容,嗓音柔美,亭亭玉立,而且擁有一頭金紅色的秀髮,黑黑的眼圈將那對深藍色的大眼睛襯托得尤其出色。她已經屬於另一個世界,是一個成熟,撩人的美人兒了!

可是現在她不能不仔細思考,她不能不回憶了。這也許是至關重要的。
它之所以如此可憎,是因為暑日生活太平淡無奇了。人們只有週末才會到這裏消磨時光,打打網球,與法拉第夫婦共進便餐。姍卓.法拉第對他們很好——就對待一個舊交兼新鄰居來說,她簡直無懈可擊。她把他們介紹給本地的紳士,指導喬治和艾麗絲騎馬,對露西拉則像對待一位長者那般謙恭有禮。
「在女人當中?」
「她曾經談起過他們嗎?」
艾麗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也許他們回到倫敦後,喬治就會恢復常態。
奇怪的是,羅絲瑪莉死後,他便不再露面了。從那時起,他們再也沒有見過他。其實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他原本就是那種東奔西跑的人。他曾經談起過阿根廷、加拿大、烏干達和美國。在她的印象中,他不是美國人就是加拿大人,儘管從他的言談中聽不出什麼口音來。是的,後來大家再沒見到他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
羅絲瑪莉是十一月去世的。次年五月,艾麗絲就在露西拉.德雷克太太的監護下,開始了年輕女孩的社交生活,儘管她的興致並不高,但她還是參加了一些午餐會、茶會和舞會。她總是覺得懶洋洋的,興致索然。那是在將近六月底的一次枯燥舞會上,她聽見背後有人說話:
十七歲的女孩。艾麗絲對著自己當年的照片沉思默想著——她當時是怎樣一個人呢?她有什麼感覺?都在想些什麼?又看到了什麼?
「好極了,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我們有好久沒見面了。」
然而羅絲瑪莉可不是這麼想,她打算不惜任何代價挽回。羅絲瑪莉下了決心……
同時,有一件事情要首先確定下來,那就是她的住所問題。喬治.巴頓先生表示,他極希望她能繼續在這裏住下去,並提議請她的姑姑德雷克太太搬來一起住,陪伴她參加社交活動,何況德雷克太太由於兒子(他是馬爾家的害群之馬)索錢無度,生活已面臨窘境,不知艾麗絲意下如何?
也許有朝一日這封信會有重要的用處。
「出什麼事了嗎,喬治?」
「他是個美國人。」
艾麗絲用呆板的聲音說道:
就這樣,八月過去了,九月來臨。他們決定十月份回到倫敦。
喬治脫口說道:
「但是她和他認識的時間並不長——他們算是萍水相逢吧?他不是常帶她去跳舞嗎?」
「和軍火公司有些來往,對嗎?」
「他從來沒有談過。」
「我想不很好。羅絲瑪莉譏笑姍卓,說她是那種搖木馬型的政治女性——你知道,她長得有些像馬。羅絲瑪莉常說:『她是繡花枕頭,一肚子稻草。』」
她打斷了他的話:
那個時候,無論是艾麗絲還是喬治.巴頓都想不出其他的自殺動機。
「有意思的是,在那以後他馬上就銷聲匿跡了。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羅絲瑪莉家的人就是我的家人。」
是的,她已經明白了。再也不能回避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她必須回憶那天晚上的全部經過。那音樂、那咚m.hetubook.com.com咚的鼓點、那轉暗的燈光、卡巴列舞表演,以及當燈光復明的時候,羅絲瑪莉趴在桌上,面色鐵青,四肢痙攣的慘相。
那麼羅絲瑪莉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保羅.貝內特在遺囑上所寫下的條款。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知道羅絲瑪莉繼承了保羅叔叔的全部財產。羅絲瑪莉變有錢了,而她自己相形之下則拮据一些,但是直到現在為止,她還從來沒有問過,姐姐死後她的財產將歸於誰。
確實,羅絲瑪莉前一段時間感冒地很嚴重,一兩天前才剛剛起床。人所共知,流行感冒是會使人精神抑鬱的。可是——
「啊,當然了,喬治。至少——呃,你是指哪方面的事呢?」
因為她恰好接到她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打來的電報。他是她的心肝寶貝,他懂得如何撥動母親的心弦以接濟自己,他玩這一套太在行了。
羅絲瑪莉總是要什麼有什麼。
「他幹嘛要提呢?我們非得談那天晚上的事嗎?」
可是眼下她終於明白了,她應該回憶。她應該認真地回憶每一件看似乎無關緊要的瑣事……
艾麗絲知道,各色各樣不再穿的衣服都塞在樓上的箱子裏。於是她開始翻尋她的那件絨線套衫。在她翻箱倒櫃之際,偶然找出了一些早就被遺忘的東西:一套灰外衣和裙子,一堆長襪,她的滑雪衣,還有一兩件舊浴衣。
這是為什麼呢?艾麗絲當時就深感納悶,現在依然不解。艾麗絲不相信羅絲瑪莉愛過他。可是她和他在一起時看來十分快樂。她喜歡他,是的,她的確喜歡他。艾麗絲之所以知道這些事,是因為在他們婚後一年,她們可敬的母親維奧拉.馬爾去世了。十七歲的艾麗絲便過來和羅絲瑪莉及她的丈夫一塊生活。
過了一兩天,他又開始詢問起法拉第夫婦來了。
後來,羅絲瑪莉與喬治.巴頓訂了婚。接下來是一片忙亂,採購啊,川流不息的大包小包,準備女儐相們的服裝等等。
「這些信是我大約三個月前收到的。開始,我還以為是開玩笑——一個居心險惡的無聊玩笑。後來我開始思考羅絲瑪莉為什麼要自殺呢?」
有一年夏天,在海邊……艾麗絲好嫉妒羅絲瑪莉,她是個「大女孩子」所以可以去游泳!
只有一個地方他從不涉足,那就是艾瓦頓廣場。直到過了一些時日,她才發覺這一點,他總是非常巧妙地回避或推辭到那裏去。當她覺察到這一點時,她開始納悶了。難道是因為他和羅絲瑪莉——
「感冒以後心情頹喪。」
喬治躲開她的眼睛:
往事閃現在眼前,都是些轉瞬即逝的短暫片段。
還要考慮安東尼.布朗重新露面這件事。是的,這件事在順序上應當緊接在閣樓事件之後,因為它正巧發生在她發現那封信的一個星期之後。
「您還要點什麼?」
有一天,艾麗絲打算找出一件她喜歡的紅色絨線套衫,可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於是她就跑上了閣樓。喬治懇切要求她不要再為羅絲瑪莉戴孝了。他說,羅絲瑪莉生前最反對戴孝的。艾麗絲知道他說的是實話,所以也就順從了,開始穿起平常的衣服。這多少引起了露西拉.德雷克太太的非議。她是一位老派人物,喜歡遵守她所謂的「禮俗」。她自己甚至還想為她死去二十多年的丈夫披黑紗戴孝呢。
是的,他就像是羅絲瑪莉的奴僕一樣對她俯首稱臣。他那張黧黑而俊美的臉龐總是帶著一種詼諧的憂鬱。但是,他的那份忠誠太公開、太明顯了,這樣很難發展成深刻的感情吧?
「你是說,不等我們看一眼,你就把它買下來了?」
他將寫字桌側面的一個抽屜打開,取出兩頁紙來。這是兩頁淺藍色的紙,上面工整地印著幾行小小的字。
她點了點頭。儘管剛才她已經答應和另外一個人跳舞了,可是當樂聲一起,她還是靠著安東尼的臂膀滑進了舞池。她看見那個被放鴿子的舞伴還站在那裏,東張西望地找她呢。那是個動不動就臉紅的毛頭小子,衣服的領口還顯得過大呢。她嘲弄地想道,像他那樣的人,不過是初進社交界的女孩不得不與之周旋的舞伴,他哪能比得上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羅絲瑪莉的朋友啊!
喬治急切地說:
露西拉這才稍微平靜了一些。二百英鎊最後減到五十英鎊,露西拉堅持不肯再少寄一分。
這閣樓是當作儲藏室用的,裏面堆著一些零星家具,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箱子。
她必須思索,必須追溯,必須回憶。
「也許——是為了看你,艾麗絲.馬爾。」
艾麗絲想了想答道:
她說:
每天晚上他都是那麼迷迷茫茫的!露西拉解釋說,這都是因為貪杯的關係。真虧她想得出來!
「她是個非常自重的女人,看起來冷若冰霜。可是,人家說她發瘋似地愛著法拉第。這樣的女人也許對他和其他女人的交往會十分惱恨的。」
喬治說:
「可是也輪不到你掏呀。他又不是你的家人。」
「說得不多。當然,他常常外出旅行。」
「怕?」艾麗絲眼睛都發直了。
喬治家境優裕,但羅絲瑪莉不是為了錢才嫁給他的。羅絲瑪莉自己有錢,許多許多的錢。
她有宴會,有衣服,有男人愛她,還有一位敬慕她的丈夫。
她對自己的親姐姐了解得太少了!
「沒有,我想沒有。」
「什麼樣的鄰居呢?」艾麗絲機警地問道。
一直到那一天——出事前一個星期的那一天。
「哦,算了,沒關係。」
他猛烈地把她摟近一些,用一個大膽的滑步,穿過了對對的舞伴,顯示出神奇的節奏感和駕馭力。艾麗絲本來是應該感到害怕的,但不知為什麼,她反而覺得相當愉快。
羅絲瑪莉坐起身來,把頭髮從涕淚縱橫的臉上往後一掠。她極力想控制自己。她很快地說:
「我不知道。」
她認為她明白他在想什麼。他一定是聽到羅絲瑪莉那段痛苦戀情的風聲了。
現在,這一點也許是至關重要的。許許多多的事可能與此密切相關。艾麗絲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她和羅絲瑪莉的孩提時代……
永遠不會?艾麗絲想到了羅絲瑪莉。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喬治現在想到的並不是羅絲瑪莉,他想的是遠在里約熱內盧的那個放蕩不羈、油嘴滑舌的年輕人。
這句滑稽、可笑的話無意中鑽進了艾麗絲的心中,她的雙唇綻開了一絲苦笑。此時此刻,那嘴甜的店老闆的一句口頭禪,如此恰如其份地道出她追憶往事的思緒。
「我想是吧。」
其實他並不是她們的親叔叔,這個她早就知道了。雖然沒有人明確地向她們講過,不過她還多少知道一點。保羅.貝內特曾經愛過她們的母親。而母親卻選中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比他窮困的人。於是保羅.貝內特用一種羅曼蒂克的精神,接受了此番打擊。他成了這個家庭的朋友,對她母親保持著柏拉圖式的傾慕。於是,他成了她們的保羅叔叔,並且當了羅絲瑪莉的教父。他去世的時候,大家發現他已經把他的全部財產遺留給他的小教女,那時她才十三歲。
艾麗絲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剎那間,她恍然大悟了,這樁煞費苦心的安排,買進並且整修這幢鄉間別墅,無非都是為了一個目的——使喬治有機會與史蒂芬、姍卓.法拉第的關係密切起來。鄉間結鄰,產業相毗,兩家人必然往來密切。要不,那就是有意冷淡對方了!
信寫到這裏中斷了,留下一個狂亂的筆尾,那是羅絲瑪莉扔下鋼筆開始難以抑制地痛哭時劃下的。
直覺阻止她這樣做。
她又走近一些,低頭看著那張藍色的便條紙,上面劃著又大又潦草的字體,由於拿筆的人相當倉促和激動,字跡比平常更加潦草。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
她自己還是一個小孩子,吃著麵包,啜著牛奶,而羅絲瑪莉則了不起地紮著辮子在桌上「做功課」。
快一年了,她一直努力想把羅絲瑪莉從腦海裏排除出去。她不願回憶。
「是,是,當然了……」
親愛的豹子,你不會是這個意思……不會,絕對不會……我們彼此相愛,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一點你一定和我一樣清楚!我們不能就此分手,冷冰冰地各奔東西。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親愛的,絕不可能!我們要永不分離,天長地久。我不是一個老派的女人,我不在乎人們的流言蜚語。對我來說,愛情至高無上。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吧!我們會永遠幸福的——我會使你幸福的。你曾經對我說,如果沒有我,生活對你就如同糞土一般,你還記得嗎,親愛的豹子?可是現在,你居然能平心靜氣地寫信給我,說這一切最好結束,說這樣只是為了我好。是為了我好嗎?可是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呀!我對不起喬治……他待我一直很好,然而他會理解的,他會給我自由的。要是夫妻不再相愛,生活在一起就沒有道理了。是老天讓我們相愛,親愛的,我知道,是老天要成全我們的。我們將非常非常地幸福——但是我們必須有勇氣。我要親自告訴喬治。我打算全盤托出。不過得等我過完了生日才行。和_圖_書

她們兩人對喬治提起露絲.萊辛——她是喬治的能幹秘書——報以沉默的敬意。誰不曉得露絲呢,她差不多已經是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了。要是把人截然分為兩頭,她倒也算得上是漂亮,但她的真正價值在於辦事幹練而又靈巧……
「我不喜歡你那件新上衣,羅絲瑪莉。它根本不合身,膨膨鬆鬆、累累贅贅的。」
「維克托是很厚道的一個孩子。他知道我手頭很緊,不到最後關頭,他是絕不會向我伸手要錢的。他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我總是擔心他會開槍打死自己。」
還有,他會時時問些沒頭沒腦的問題。從那以後,艾麗絲就把他這副樣子形容為「古怪」。
他莞爾一笑,輕輕地說:
她的思緒忽又轉到生日宴會上的那場悲劇上……沒有必要去想這個!它已經過去了,結束了。撇開那個可怕的場面吧,撇開那次審訊和喬治抽搐的臉龐、充血的雙眼,直截了當地想想那樁發生在閣樓裏的事吧。
「我的意思是,羅絲瑪莉有沒有仇人?」
艾麗絲低頭看那兩頁紙。第一頁上面的意思一目了然,沒有任何轉彎抹角、晦澀不明之處:
要不就是:
難道喬治懷疑羅絲瑪莉與史蒂芬.法拉第之間有什麼曖眛關係?莫非這是一種嫉妒延續到死後的奇特情結——當然,這是一種牽強附會吧!
「我憋不住了,我不能再悶在肚子裏了。你得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這是不是真的,有沒有這個可能……」
七月底的某一天,出乎露西拉和艾麗絲意外,喬治告訴她們,他已經在鄉間買下了一幢房子。
現在她真的嚇到了。他的臉色死白。
有時,她覺得住在這所房子裏很沉悶,可是一直到了隔年,艾麗絲才開始正式出門。在這一段時間裏,她每週上三次法文和德文課,此外還學家政課程。很多時候,她覺得無事可做,也無人可交談。喬治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始終用慈愛的兄長態度對待她。他的這種態度從來沒有改變過,現在也還是依然如故。
艾麗絲迷惑不解,心煩意亂,她朝房間裏面走去。她的目光驚奇地投射到寫字桌上,她一眼就瞥見了自己的名字。莫非剛才羅絲瑪莉是在給她寫信?
她,艾麗絲,竟然被蒙在鼓裏!甚至連猜都沒往這方面猜過!反而以為羅絲瑪莉的生活幸福美滿,以為她和喬治情意相投呢!簡直瞎了眼!對親姐姐的這種事毫無所知,不是瞎了眼是什麼!
她站了起來,擦過妹妹的身邊,跑出了房間。
「不會的。」喬治不動聲色地說。

「葛洛莉亞.金,阿特渥太太——就是梅茜.阿特涯,還有瓊.雷蒙。」
「羅絲瑪莉和法拉第夫婦常見面嗎?」
昨天晚上,他終於把她叫到書房裏,從書桌抽屜裏拿出了一疊信。
「嗯,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可是,那個男人又是誰呢?
喬治上氣不接下氣地講著,就像是一個剛剛奔跑過的人一樣。
「在你二十一歲之前,你還不能這樣做,小女孩。而且你要是明智的話,到了二十一歲你也別插手管這種事。我有個忠告:假如有個傢伙給你打電報說,要是他拿不到那幾百英鎊,那他就一切都完了的話,其實給他二十英鎊就足夠了——甚至有一張十英鎊的鈔票就夠了!你當然攔不住一位母親掏腰包,但是你可以讓她少掏一些——你要記住這一點。當然,維克托是絕不會自尋短見的,他不是那種人!嚷嚷著說要自殺的人是永遠不會自殺的。」
艾麗絲不大自在地說:

「有的,六英畝以外有高爾夫球場,而且離海只有十四英里。此外,我們還會有幾家鄰居。我認為,到一些有熟朋友的地方去,應該不是一件壞事。」
在那次可怕的生日宴會之後,他們發現了這張紙,它提供了一個旁證——如果需要證據的話——來證明羅絲瑪莉的確是病後精神頹唐,心情抑鬱,可能打那時起她就有自殺的念頭了。
你以為你的太太是自殺而死。她不是自殺的,她是被殺的。
發生了什麼事呢?羅絲瑪莉最後並沒有送出這封信。那麼,她送出的又是一封什麼樣的信?羅絲瑪莉和那位男子做出了什麼決定呢?
再回到那個,「還要點什麼?」。接下來就是喬治的變化了!艾麗絲再也不能視而不見了。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也許有一天,它對揭開羅絲瑪莉自殺的疑團,將是一個重要的證物。
不,最近喬治的確是有些怪。他好像被心緒激動和陷入麻木的空虛冷漠所夾攻著。
我知道我是對的,親愛的豹子,我不能沒有你,不能,不能,不——能!我真傻,寫了這麼一大堆。其實只要寫兩行就足夠了,那就是:「我愛你。我永遠不會讓你離開我。」啊,親愛的……
艾麗絲費勁地說道:
「羅絲瑪莉和法拉第太太處得來嗎?」
猶豫片刻之後,她拿起了那張紙,對折起來,把它塞進了寫字桌的抽屜。
留給葛洛莉亞.金的,是我的那個白金煙盒。
羅絲瑪莉唯一一件不如意的事就是得了一次流行感冒!而這次流行感冒也不到一個星期就痊癒了!
「我看那房子一定得好好地整理、裝修一番才行。」
「她和安東尼.布朗常見面嗎?」
艾麗絲悔恨地喊了起來:
「你在說什麼啊,喬治?」
「喬治,你瘋了——」
艾麗絲閤起了雙眼,回憶著那個場景……
「托尼——安東尼,他自己就很有錢。噢,他每次到倫敦來,都住在克拉里奇飯店。」
在露絲小姐的妙手之下,什麼困難都可以迎刃而解。她能帶著微笑、愉快和超然的表情排除一切障礙。她管理著喬治的辦公室,有人懷疑連喬治也被她管死了。他非常信任她、依賴她,對她言聽計從。她似乎沒有什麼個人的需求和欲望。
艾麗絲木然地站在那裏。
「也許她——過得不幸福?」
他略略把她推開一點,低頭注視著她的臉龐,他突然面無笑容,語調冷漠起來。
「親愛的喬治,就算露絲再能幹吧,可是,我是說,哪家女人不按自己的心意佈置房子,挑選客廳的色調什麼的呀?不然也該問問艾麗絲吧。我且不說我自己,我倒無所謂。可是艾麗絲會覺得不痛快的。」
「多美的新娘啊……」
在艾麗絲這方面來說,露西拉的愛子心切,倒給她帶來了實際的好處,因為露西拉不能全神貫注於她和安東尼.布朗之間的交往了。
艾麗絲.馬爾正思念著她的姐姐,羅絲瑪莉。
喬治問道:
喬治歎了口氣。
第二頁上寫著:
驀然間,她覺得她要是沒有提最後這個問題就好了。可是,喬治的答覆卻使她大吃驚。
「她和她們來往密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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