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羅絲瑪莉
二、露絲．萊辛
「羅絲瑪莉是個他媽的傻瓜，一向就是。可愛得像隻極樂鳥，笨得像隻兔子。男人一見她就鍾情，但絕不會忠實於她。她就是這麼一種人。而你呢？你就不一樣了，我的老天，要是一個男人愛上了你，他絕不會厭倦的。」
「啊，露絲，你能幫忙嗎？那個討厭的雷斯上校剛剛打來電報，說他不能準時來參加我的生日宴會了，問問喬治，他想請誰來頂替。我們的確得再請個男客，我們已經有四個女客了……艾麗絲算是一個，還有姍卓．法拉第，還有……還有誰？我想不起來了。」
維克托．德雷克說得太好了。她是個毫無惻隱之心的人。
「你說了這麼多好話，會把我寵壞的！」
他幾乎就是她所想像的那種人物，然而顯然更具有魅力。她對他的判斷是準確的。在維克托．德雷克身上找不到好因子。他的心地無比冷酷，為人老謀深算，卻以一種討人喜歡的玩笑態度偽裝著。她過於輕估的是他處世的能力和圓熟玩弄感情的本領。也許，她也高估了自己對抗這種魅力的能力。他的確是有魅力的。
「是的，這是個好辦法。事情該怎麼安排呢？」
她剛剛回到辦公室，羅絲瑪莉就來了電話。
「有一百英鎊嗎？太棒了。可憐的老喬治。我本來可以只拿六十英鎊的——千萬別告訴他！他的條件無非是這幾條：不要打擾可愛的表姐羅絲瑪莉——不要去接觸天真無邪的表妹艾麗絲，不要讓可敬的表姐夫喬治為難。完全同意！誰會到聖克里托巴號上來給我送行呢？是你嗎，親愛的萊辛小姐？榮幸之至！」
喬治居然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她覺得自己真想喊出聲來：
她儼然又是那個精明強幹的秘書了……
也許有一天她能忘掉羅絲瑪莉吧，但現在還不行。
他略微噘了噘嘴，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
她坐在那裏，望著電話，仇恨的浪濤拍擊著她的心房……
整整一個下午，她對羅絲瑪莉都是恨恨不已。直至一年後的這一天，她對羅絲瑪莉依然夙怨難消。
露絲笑了笑：
「我太太有一個表弟——我看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無賴。他都快把他的母親折騰死了。這位做母親的是個糊塗而感情脆弱的人，為了兒子她差不多賣光了她那一點點股票。他最早是在牛津大學偽造支票——後來人家把這件事掩蓋起來了。從那以後，他就跑遍了全世界。不管在哪兒，都惹一身禍。」
可是，她卻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
「我不同情軟弱的人。」她說。
他觸到了她的弱點。她突然露出ｈttps://wwｗ•ｈeｔuｂooｋ.ｃoｍ.ｃom真情說：
她從他的話語中體會到溫暖，當她去魯伯特旅館辦事時，這暖意一直伴隨著她。
維克托察言觀色說：
「羅絲瑪莉告訴我的。」
她故做冷漠地答道：
「船票怎麼訂？噢，他叫什麼名字？」
（喬治曾把手輕按在她的手上，他的嗓音親切熱情……是的，這是千真萬確的……他轉過身來，俯身向她……）
她板著面孔說：
「為什麼？」她覺得好奇。
第二天早晨，當她向喬治報告維克托已乘聖克里托巴號離去時，喬治鬆了一口氣，對她很是感激：
儘管如此，由於她辦事效率極高，羅絲瑪莉不久便發現喬治的露絲小姐在各方面都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好幫手。萊辛小姐總是顯得那麼愉快，總是面帶微笑，彬彬有禮。
「我這個人不善辭令……我對你為我工作視為理所當然——然而，實際上並不止於此。你不知道我是怎樣地依賴你啊——」他重覆道，「每一件事都依賴。你是世上心地最好、最可愛、最助人為樂的好女孩！」
這倒是實話，露絲想道，要不是有了羅絲瑪莉，我本來能讓喬治開口向我求婚的。我對他是有幫助的，我會好好地照顧他。
五天以後。
「我過得很痛快。是的，」他點點頭，「我過得痛快極了，露絲。我歷經滄桑。我當過演員，倉庫管理員，侍者，臨時工，腳夫，還當過馬戲團裏的道具呢！我當過輪船上的水手。我參加過南美一個共和國的總統競選。我還進過監獄！有生以來只有兩件事我沒幹過，一沒正經的工作，二沒自己掏過腰包。」
她突然感到心頭升起一團無名火，湧起一股強烈的怨恨。維克托嘲弄地望著她。他喜歡把某些想法灌輸到別人腦裏去，而這一次，則是把人家的想法給掏了出來……
「羅絲瑪莉？但是——」
「你——」
她刻意讓自己回憶著十一月的那些日子。
「噢——和我判斷的差不多。一種意志薄弱的人。」
「每個家庭都會出個敗家子。」喬治說道。
她控制著自己，用愉快的語音向喬治轉達了羅絲瑪莉的交代，並說她可以不參加宴會，以便使出席的人數男女相等。喬治馬上就拒絕了這個建議！
「誰說我是個軟弱的人？不，不，你錯了，親愛的。說我邪惡還差不多。可是，我身上還是有值得重視的東西。」
露絲．萊辛心中明白，她恨羅絲瑪莉．巴頓。
「要是愛上我？可是他絕不會愛上我的！」
她深有理解地點了點頭。
他是帶著一種驚喜的神情迎候她的：
「魯伯特旅館，靠近羅素廣場。」
他皺了皺鼻子，黑色的眼睛中閃爍著同情的光芒。他有一副淺棕色的臉龐，會使人油然想起鬥牛士——多浪漫的比喻！他能撩動女人的心弦，而且自己心中有數！
是的，事情就是這樣開頭的——就在和這個第二天就要到地球另一端去的人會面時開了頭。回到辦公室的露絲已然不是離開時的露絲了，儘管誰也沒有在她的言談舉止中發覺異樣。
「是的，到處都有這種人。」他躊躇起來，「你真的願意去辦這件事嗎？」
「噢，當然了！看看我，竟然把你給忘了。」
「我蔑視憐憫。」
「你應當更有自信才是，親愛的小姐。你能把喬治捏在你那纖細的手指當中。羅絲瑪莉不過是個小傻瓜而已。」
「這麼說，他真的坐那條船走了？」
「啊，對啦，我們要邀請你的露絲．萊辛，她一定會因為受到邀請而感到高興。而且，她是極有價值的。何況她也頗能登大雅之堂呢。」
「我是個很有能耐的寄生蟲，有高超完美的技術。比如說吧，只要我給媽媽打一份暗示要自殺的電報，我馬上就會如願以償的。」
後來，當她注視著桌邊羅絲瑪莉那發青而痙攣的面孔時，她依然毫無惻隱之心。
他笑嘻嘻地望著她。她感到應該對此表示反感才是。然而維克托具有魔鬼般的力量，他能夠使罪惡變成有趣。他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透視力注視著她：
她自言自語道：
羅絲瑪莉的生日。
「好，我會辦好的。十二點在什麼地方見面？」
「難道你忘了自己的名字？你叫露絲，對吧？真有意思呀，取名叫憐憫，卻毫無憐憫之心。」
「是的，我是在跳板撤去之前才將錢交給他的。」她遲疑了一下，說道，「在船離開碼頭的時候，他揮著手告別，並且喊著：『問候喬治，替我親吻他，告訴他今晚我要為他的健康乾杯！』」
露絲對面臨的事情並不感到棘手。她相信自己能夠應付自如地處理各種局面。對不幸和倒楣的人她向來無動於衷。她準備把維克托的事當作例行公事來處理。
「我看你已經明白了。」
「這種事並不少見。」ｗｗｗ•hｅtｕｂooｋ•ｃｏｍ•cｏｍ她無所謂地說。
「哦，我並不是說要再去打擾羅絲瑪莉。她已經對我夠好了。我是說，她很同情我。實際上，我已經從她那裏拿到一百英鎊了。」
喬治、羅絲瑪莉和艾麗絲都管她叫露絲，她也常常到艾瓦頓廣場來吃午飯。儘管她現在已經二十九歲了，但她看上去還是像二十三歲的人。
「維克托．德雷克。票在這兒。昨天我已經給輪船公司打過電話了。他會乘明天從蒂爾伯雷開來的聖克里托巴號輪船。」
「你真是夠壞的，維克托先生。」
「你應當感到害臊。」
「這你和我一樣心知肚明。」
她的臉刷地紅了，心裏卻很高興。
「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露絲低低地對著對方已經掛掉的話筒說道。
「六年。」
「你為什麼要派我去見他？你難道不知道他會對我做什麼嗎？難道你不知道，從昨天起，我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你難道看不出我是個危險人物？難道你不知道我什麼都可能做嗎？」
「這是一百英鎊現款和一張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船票。錢在他上船以後再給。」
她用詢問的目光望著他。無須說，她一定會去辦，這是無庸置疑的。
露絲．萊辛在忙中偷閒的片刻，回憶起她主人的妻子——羅絲瑪莉．巴頓。
「他現在已經回到倫敦了，我發現他在找我妻子的麻煩。從她當學生的時候起，她就從不拿正眼瞧他。可是他是那種善於花言巧語的惡棍。他一直寫信向她要錢。這是我不能容忍的。我已經和他約好今天中午十二點在他住的旅館和他見面。我想請你去替我辦這件事。因為我不想和這個傢伙接觸。我從來沒和他見過面，也不想和他見面，我也不願意讓羅絲瑪莉去見他。我想，如果透過第三者去辦這件事的話，就可以純粹地公事公辦了。」
維克托咧嘴一笑：
「任何事你都有能力辦好。」
那是十一月份的一個早晨，他向她談起了維克托．德雷克。
她以平淡的聲調談了喬治的安排。維克托極有風度地欣然贊同：
維克托輕聲地說：
「巴頓先生出去吃午飯了。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嗎？」
「不知道。你不是個一般的人，我不能對你施展一般的技巧。你那對清澈的眼睛表明你是不會中計的，不會的。一個『受懲大於其過的可憐傢伙』對你是沒用的。你這人不會動憐憫之心。」
她記了下來。
雖然他們之間從未吐露過一句知心話，但是她總能夠準確無誤地感覺到喬治最微弱的情緒變化。她知道喬治新婚生活的最初歡樂何時進入銷魂hetuｂｏok•ｃｏｍ.ｃoｍ的階段，她也覺察到，他們那種令人銷魂的滿足感何時被一些難以言喻的東西所取代。當他在什麼事上剛剛露出疏忽的態勢時，馬上就會被她的深謀遠慮所匡正。
她恨她是因為她富有，她漂亮，她悠哉游哉，她沒頭腦。羅絲瑪莉用不著整天在辦公室裏辛苦地工作，所有東西都是盛在金盤子裏奉送到她手中的。她有愛情，有個寵愛她的丈夫，用不著去工作，去算計……
「你是指喬治嗎？別說傻話了，露絲。要是羅絲瑪莉有個三長兩短，喬治隨即就會娶你的。」
「我怎麼了？」
這是辦公室裏最清靜的一天。她去了一趟美容院，穿上一件簇新的黑外套，臉上巧妙地打扮了一下。鏡子裏照出的臉龐和平日大不一樣了。這是一張蒼白、堅定而又懷有恨意的臉龐。
（是的，這是實話。於是，一切就這麼開始了。）
「哦，你是想確保他已乘船離開！」
「我想，第四位是我。你好意地邀請了我。」
一個可憎的、滿身優越感、傲慢、膚淺的美人……
「當然啦。」她頗覺好玩，「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完全能夠辦妥這件事。」
他覺得，露絲是絕對正確的。
「露絲，親愛的，真不知道要是沒你的話，我該怎麼辦——」他親切地將一隻手輕放在她的肩頭上，這是他頭一回這樣做，「你真是我的左右手，我的替身啊。」
「要是沒有你的話，他就會不知所措了！啊，是的，我全知道。關於你，我是什麼都清楚的，萊辛小姐。」
「我認為你這是在侮辱人。」
「喬治派你來的？太妙了，真是令人驚訝之至！」
「豈有此理！」喬治說，他又好奇地問道：「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露絲？」
「你怎麼會知道？」她尖銳地問道。
在喬治與羅絲瑪莉．馬爾婚後一段時間，露絲與她雇主以往那種推心置腹的關係略有變化，她嚴格地限制自己只去處理辦公室的事務。喬治將大量的事都讓她經手去辦了。
她對喬治．巴頓是忠心耿耿的。這是始終如一的。當她開始為他工作的時候，這位二十三歲的精明女人就看出來，他需要有人照管一切，於是她就照管起他來了。她替他省錢，分憂解愁。她為他挑選朋友，引導他從事一些適當的消遣。在生意方面勸阻他做魯莽地投資，同時，在機運來到的時候，又鼓勵他審慎地去冒一些風險。在她與喬治的長期相處中，喬治對她的順從、盡職以及完全聽命於他，從未有過任何懷疑。喬治喜歡見到她htｔps://ｗww•hetｕbook•ｃoｍ.cｏm。她有整潔而光亮的黑髮，穿著剪裁入時的裙子和縐紗的襯衣，端端正正的耳朵上垂著兩粒小巧的珍珠，蒼白的臉頰上細心地撲了一層香粉，嘴唇上抹著輕淡的玫瑰色口紅。
露絲頓住了，維克托大笑。這笑聲是富於感染力的，她發現自己也跟著笑起來了。
「你用不著那麼自命不凡，露絲！你並不像你自己想的那樣有道德感！你所崇拜的是成功。你是最後會嫁給老闆的那種人。你和喬治應該這樣才對。喬治不該和那個小傻瓜羅絲瑪莉結婚，他應該和你結婚。要是他這樣做的話，就他媽的快活多了。」
不論喬治怎樣心不在焉，她從不顯出已有察覺的樣子。對此，他心中十分感激。
現在，十一個月之後，她想起了羅絲瑪莉．巴頓，心中突然害怕起來……
「哦，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就是公司的一部份，露絲。生活中要是失去了你就不可想像了。」
「你和巴頓在一起很久了，對吧，萊辛小姐？」
羅絲瑪莉爽朗地輕聲笑了起來。她看不見露絲那陡然脹紅的臉龐和繃緊的下額。那表示，她被邀請參加羅絲瑪莉的生日宴會是一種恩惠，不過是對喬治的一個體貼而已！
「關於聖保羅的那封信——」
「是嗎？」
他喜歡她那超然出眾的氣質，和她那絕不感情用事、故做親膩的習慣。因此，他常常跟她談到許多自己的私事，而她總是那麼同情地聽著，提出一兩句有益的忠告。但是，在他的婚姻問題上，她從沒有參與過任何的意見。她不喜歡這個結合，但是她接受了這個現實，並在婚禮的安排上提供許多寶貴的意見，減輕了馬爾小姐的許多負擔。
「我深深地譴責自己。我太壞了，萊辛小姐。我願意讓你知道我有多壞。」
露絲接過船票，掃了一眼，核對無誤之後，順手放進手提包。
露絲不感興趣地聽著，她太熟悉這種人了。這種人一會兒開橘子園、養雞場；一會兒跑到澳大利亞牧場去當工人；一會兒又在新紐西蘭的凍肉工廠混飯吃。他們永遠做不出成績，在哪兒也待不長，總是將別人投資的錢花得精光。這種人一輩子也引不起她的興趣。她只佩服勝利者。
她的話使她自己也大吃一驚。這不像是她會說的話。她向來總是冷靜、自制、講求效率，是從來不發火、不激動的。
與維克托的會面，使她開始將一連串的事聯繫了起來。在這以前，她所感受到的許多事情，她都沒有去在意，以至從未察覺。
為了掩飾自己的喜悅和窘迫，露絲笑著說道：
「我打算讓你替我辦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露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