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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縈舊恨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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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羅絲瑪莉 四、史蒂芬.法拉第

第一部 羅絲瑪莉

四、史蒂芬.法拉第

「姍卓,你知道……你一定得知道,我愛你。我希望你能和我結婚。要是我沒有自信有朝一日必會成名的話,我是不會向你求婚的。我堅信這一點。你不會為你的選擇而後悔的,我發誓。」
在基德敏斯特勳爵面前,史蒂芬毫不隱諱地談起自己的家庭和出身。他忽然想到,他的雙親都已亡故,這對自己的前程倒是有利的。
「我叫亞歷姍卓.海爾。」
這是將近一年以前的事了,而他卻難以忘懷。
當時他究竟是怎麼搞的,他自己永遠也不會明白。仿如一種浪漫的報復,他曾對另外一個女人說過的甜言蜜語,這時倒變成了事實。隔著前廳看了一眼,就使他墮入了情網。他深深、不可遏止且瘋狂地愛上了羅絲瑪莉。這是一種極度渴望、不顧一切、少男初戀般的愛情,這是種多年以前已該經歷而今早可斷念的激|情。
「請史蒂芬.法拉第怎麼樣?」
餐桌對面,姍卓的眼光和他的碰到了一起。
「豹子,親愛的,我覺得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太沒意思、太不值得了。我們一起走吧,別再遮遮掩掩了。喬治會和我離婚的,你妻子也會和你離婚,然後,我們就能結婚了。」
他將信拿進自己的書房,煩惱地扯開信封。一頁又一頁,簡直是連篇累牘。
他深深地吐一口氣。的確,他和羅絲瑪莉也太大意了!她丈夫居然這麼不懂世情,真是奇哉怪哉。這個從不懷疑人的傻蛋——虧他還比她年長許多呢。
「史蒂芬.法拉第?」
他將失去姍卓……
「我希望——但是我不確定呀。你知道,當我第一次在那個房間看到你,我就愛上了你。當時我是鼓足了勇氣才走過去和你攀談的。我這一生中還沒那樣膽怯過呢。」
但是,基德敏斯特勳爵卻對妻子說:「嗯,這件事可能很棘手。」伯爵很了解他的女兒。
然而好事多磨。姍卓平靜地宣佈自己要和史蒂芬.法拉第結婚,此舉立即招致全家人的反對。他是何許人?他們對他有多少了解呢?
不管怎麼樣,他必須使羅絲瑪莉聽進他的道理……可是她會聽嗎?羅絲瑪莉是不明事理、毫無理智的。想想吧,假如他告訴她,他還是愛著他的妻子——不,她不會相信這番話的,她是個如此愚蠢的女人。胸大無腦,愛纏人,渴望佔有。而且她還依舊愛著他——糟就糟在這裏了。
可是這次,他卻像個乳臭未乾的少年那樣放肆而痛苦地熱戀起來了。這可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除了羅絲瑪莉以外,他什麼也不能想。他只能想著她那嫣然含笑的臉蛋,濃密的栗色秀髮,微微扭動的勾魂腰肢。他吃不下,睡不著。他們一起去滑雪,一起跳舞。當他摟著她翩翩起舞的時候,他覺得只要能得到她,他便於世無求了。他就是這樣地痛苦著,強烈、持久地痛苦著——這就是所謂的愛情!
她說:
巴頓夫婦比法拉第夫婦早一個星期離去。於是,史蒂芬便對姍卓說,聖莫里茨實在是沒意思,他們是不是把時間縮短一下,提前回倫敦去?她非常順從地同意了。在他們返回倫敦後兩週,他就成了羅絲瑪莉的情夫。
「哦,也算了吧,我們可以想些理由出來的,我想離開這裏。」
「我也很想你,羅絲瑪莉,我絕不能為你帶來麻煩。」
她是個可愛透頂的小寶貝……
史蒂芬.法拉第在選擇容貌方面獨具慧眼,他猛地想起那天早晨,他在地鐵裏聽見一個女乘客在聊家常,他頗有興趣地掃了她一眼,原來她正在那裏轉述著基德敏斯特勳爵的第三個女兒亞歷姍卓.海爾小姐的傳聞,下面就中的一個片段:「她的性情非常羞澀、孤僻,還喜歡小動物……亞歷姍卓小姐正在學習家政課程,因為基德敏斯特夫人認為她的女兒應該精通各種治家之道。」
這些史蒂芬當然是不知道的了,然而他明白,這位小姐覺得不自在,並且怏怏不樂。突然,他感到一陣自信心湧上心頭。這是天賜良機!「抓住它,你這個傻瓜,抓住它,機不可失!」
她絕對能夠滔滔不絕講出這番令人噁心的廢話。而姍卓呢,則一定會面帶傲慢與輕蔑地說:「他可以得到自由!」
他想到了婚姻。在此之前,他對這件事考慮得甚少。他只有一種模糊的概念:找一個能夠與他同心齊力為他的生活、抱負奮鬥的漂亮小姐。她能為他生兒育女,並且能夠理解他,為他分憂解勞。這個女人應該想他所想,渴望他獲得成功,並在他功成名就時引以為榮。
他們在一間小公寓裏幽會,這裏有她美麗的身影,有他對她熱烈的愛撫,有她對他深情的依偎和擁抱。這是一場夢,一場迷戀於肉體的夢。
史蒂芬懷著日益堅定的決心,為自己規劃好了一生。他要成為勝利者。做為對自己意志的第一次考驗,他決心改掉口吃的毛病。他練習慢慢地講話,吐出每個字詞之間都要稍為停頓一下。他的努力終於成功,他再也不會口吃了。在學校裏,他一心放在學習上,如饑似渴地希望接受教育。受教育是會給你帶來社會地位的。不久,他的老師開始對他感興趣了,他們鼓勵他,由此他獲得了一筆獎學金。於是教育部門便對他父母說這孩子前途無量。法拉第先生,這位靠偷工減料致富的營造商,終於願意在兒子的教育上下本錢了。
這樣,他就糟了,全完了——有權有勢的www.hetubook.com.com基德敏斯特也不會支持他了。儘管社會輿論對這種事比以前寬容多了,但是頂著這樣一樁醜聞他是無法生活下去的。不管怎樣,絕不能落到那步田地!他不能因為狂熱地迷戀一個傻女人,而和自己的夢想、雄心壯志告別,讓一切都夭折、破滅……這只是一場幼稚可笑的戀愛,如此而已。他是在一個錯誤的時機進行了一場幼稚可笑的戀愛。
他突然向姍卓說:
猛然間,他想起了高爾夫球場。清爽的涼風掠過沙丘,圍著高爾夫球桿轉——揮動一號球桿,來一個漂亮、俐落的發球,再用五號球桿輕輕一挑。男人的運動,那裏全都是穿著寬大運動褲、叼著煙斗的男人。高爾夫球場是不准女人進去的!
當他再一次獲邀參加基德敏斯特府邸的宴會時,他又獲得了進一步的良機。因為在宴會前的最後一刻,他們發覺缺了一位男賓,基德敏斯特勳爵夫人為此絞盡腦汁,這時姍卓平靜地說道:
吃過早飯,他乘車到八英里外的一個市鎮,他是不能在村子裏打電話的。他打通了羅絲瑪莉的電話:
只要一想起飯店裏的那一幕,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止不住地渾身打顫。其實沒必要回想這一幕。他將思路又引向更早的日子,想一想活著時的羅絲瑪莉吧,笑嘻嘻的,栩栩如生,正凝視著他的眼睛……
「瞎說,我當然一樣想你。」
「你不像以往那樣愛我了。」
他心中充滿了驚駭,全然令人迷惑不解的驚駭。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他真的不明白,它好像把他的生活分成了兩半,其中一半,也是較大那一半,是精神平衡、秩序井然的世界;另一小半則是短暫而模糊的瘋狂狀態。而這兩部份簡直毫不相容。
就在他志得意滿之際,他偕妻子到聖莫里茨去度了十二天的假期。在那家旅館的前廳,他見到了羅絲瑪莉.巴頓。
「喂,是你,羅絲瑪莉嗎?別再寫信來了。」
史蒂芬馬上接著說: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
他總認為自己不是個多情種,一兩次未能持久的歡情,適度的調情——這就是他所知道的「愛情」。肉體上的歡樂完全不能打動他。他對自己說,在這類事情上,他是太挑剔了。
「你還記得那時候你說過,要是我們死在一起,互相擁抱著長眠不醒,那該有多美嗎?你記不記得,那時候你說,我們找一輛大篷車一起到沙漠上去住,那兒只有星星和駱駝,我們可以把世間的一切都忘掉嗎?」
「哦,可是就算如此也沒什麼要不得的吧?」
這是一段奇特而銷魂的光陰,狂熱而虛幻。這段時光持續了有多久?最多六個月。在這六個月當中,史蒂芬照舊去工作,造訪自己的選民,到議會裏質詢,在各種各樣的會議上發言,並與姍卓討論政治,可是腦子裏卻只思念著一個人,羅絲瑪莉。
不管怎麼樣,他必須解決這個困境。
「可是它們——」
史蒂芬.法拉第回想起羅絲瑪莉。使他驚詫不已的是,她的身影總是時時跟隨著他。每當這些回憶出現時,他就竭力驅趕——可是有時候,死去的她——就像她活著的時候那樣——總執拗不肯輕易離去。
他感謝命運之神賦予他一種即使傾心於愛情時仍然能保持冷靜的稟賦。除了羅絲瑪莉本人外,絕不能讓人猜疑,不能讓人窺見他的感情。
「好吧……呃,好吧。」
「我們到費黑文去怎麼樣?」
他滿心歡喜地離開了基德敏斯特府邸。他已抓住了良機,現在該是鞏固局面的時候了。
這時,他就不得不給她吃顆定心丸,發誓說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愛她。而她則不斷反覆提起他以前的那些甜言蜜語:
然而,成為議員的那股激動心情一旦平靜下來以後,他很快地嚐到希望幻滅的滋味。艱苦的競選活動使他大出風頭,然而現在他卻默默無聞了,只不過是普通議員中微不足道的一員,聽命於黨的議會領袖,只能安份守己而已。在議會裏要一鳴驚人,談何容易啊!年輕人在這裏是無足輕重的。一個人光有才能是不夠的,還需要勢力。
就這樣,史蒂芬前來參加宴會,而且表現得很出色。
他的額頭冒出了一片汗水。
「是個很有才氣的後生之輩,相當傑出。他的家族固然默默無聞,不過總有一天,他會揚眉吐氣的。」
史蒂芬沒有躁進,他看見基德敏斯特夫人走進房間,並用目光搜尋著她的女兒。目前,他還沒有打算讓人引見,於是,他低聲告別。
「那麼,你真的願意?」
他根本不想要這此些,一個南海島嶼!儘是這種癡人說夢的念頭。她把他看成什麼人了,一個海灘上的流浪者?
姍卓是不會相信她的話的,她何必相信呢?但只要羅絲瑪莉把那些信拿出來——那些他寫給她的信,愚蠢透頂的信,天知道他在裏面說了些什麼——這就足以使姍卓深信不疑了。他還從沒給她寫過這樣的信呢。
「我不會讓你這麼做的。」
「是的,當然想了。可是別再寫信了,這樣太危險。」
「和你交談真叫人開心。在碰到你之前,我簡直厭惡透了眼前的一切。謝謝你。」
第二天早晨正在用早餐的時候,他又接到一封信。這次他心裏馬上開罵了。他覺得姍卓的眼光在信上停留了一兩秒鐘,但是她什麼也沒說。老天爺,幸虧她不是那種對男人的www.hetubook.com.com信件盤查不休的女人。
有時,她會突然提出一些毫無道理的要求來。譬如說,他能不能出國到法國的南部去,然後她在那裏與他會合?要不就去西西里或科西嘉,在那裏你絕對碰不到認識你的人。史蒂芬冷冷地說,世界上沒有那種地方。在那些最不可能的地方,你就是會碰到你久未謀面的老同學或什麼的。
麻煩的是,他們打從一開始就見面過於頻繁,你對任何事是無法永遠保持狂熱的。
「你什麼時候回來?」
「的確,我……我是個靦腆的人。我一直是這樣的。」
「史蒂芬,親愛的,聽到你的聲音真叫人高興!」
「你幹嘛非得做出什麼事業呢?我有的是錢,你知道,我是說,錢都是屬於我的,不是喬治的。我們可以漫遊世界,到一個最迷人的世外桃源去。也許那個地方從來沒人去過。要不我們就到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去。想想,炎熱的太陽,蔚藍的大海,還有珊瑚礁。」
「你還不明白嗎?」
「不過他倒是個有前途的年輕人,只要稍加支援,他就會出人頭地。天知道我們應該怎樣應付這些年輕人。他看起來還算正派。」
他們談了一會狗經,接著,史蒂芬帶著一絲窘迫的表情說道:
「啊,地道的蘇格蘭名字。」
他竭盡聰明才智,也不具這樣的自知之明,可以意識到這兩部份其實是完全地結合在一起的。
史蒂芬.法拉第從小就培養出堅定的意志。在生活中,除了靠自己的努力以外,他無法企求得到什麼幫助。那個臉色蒼白的七歲幼童,長著一個好看的額頭和剛毅的下顎。他盡力向上爬,爬得高高的。那時他已經知道無法仰賴他的雙親。他的母親嫁給了一個地位比她還低下的人——並且為之後悔不已。他的父親是個小建築商,為人精明、狡猾、小氣,既被老婆瞧不起,也被兒子蔑視……他的母親是個毫無主見、沒有企望、喜怒無常的人。史蒂芬對她的性格始終茫然不解。有一天,史蒂芬又看見她跌倒在桌旁,一隻空空如也的古龍水瓶從張開的手上落到地上。他從沒想過她母親的喜怒無常與她喝香水的癖好有關。她從來不喝烈酒或啤酒,而他也一直不明白,她之所以酷愛古龍水,是因為她還有比胡謅頭痛還更深一層的原由。
他常常隔著桌子望著妻子,覺得她的確是一個十分得力的助手,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對象。他喜歡她頭部和頸項間那可愛而清晰的線條,喜歡她平直雙眉下那雙淡褐色、直率的眼睛,那雪白而隆起的額頭和略帶傲氣的鷹鉤鼻。他想,她就像一匹賽馬一樣——如此精心調|教,如此富有教養,如此高傲矜持。他發現她也是一個理想的伴侶,他們的思想總是向同一個方向馳騁,能迅速地得出相同的結論。是的,他想,史蒂芬.法拉第,這個鬱鬱寡歡的年輕人,把自己料理得如此盡善盡美,人生的發展完全合乎他自己的心意。他今年不過才三十出頭,而功成名就已是不遠的事了。
「親愛的,我簡直等不及了,你能不能找個藉口,今天就回來?噢,史蒂芬,你辦得到的!找個工作方面的理由或其他什麼藉口吧!」
是的,他確實往這方面動腦筋了。
「我不相信你有我一半想你。」
他警覺起來,懷著戒心,心突然涼了半截。
他望著她,從前那些障眼的迷霧現在全都消散了,她就是那麼一個頭腦簡單而又漂亮可愛的小東西!他以前簡直是瘋狂了,完完全全、徹頭徹尾的瘋狂。然而他現在又清醒了。他必須擺脫這個困境。他要再不小心謹慎,她將會毀掉他的整個生活。
從那以後,他和她又在公園裏碰了幾回。他向她談起自己的理想抱負。他們一起討論政治,他發現她十分聰明,見多識廣,而且富於同情心。她頭腦精明,見解極為持平公正。現在,他們已經算是朋友了。
「那我們星期三在公寓見面。」
蠢哪,他竟然是這樣一個大笨蛋!
但是,當他在讀信的時候,往日舊情又控制了他。她崇拜他,比以往更加愛他了。整整五天見不到他,她無法忍受。他也這樣想嗎?「豹子」掛念他的「衣索比亞美人」嗎?
「真是太幸運!我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在政治界中,發揮影響力是要靠一些利害關係和家族勢力。你得有後台才行。
「我想,我也是從那個時候就愛上你了……」
「那又有什麼關係?世上還有千千萬萬你可以做的事嘛。」
「她的香檳酒杯裏放有氰化鉀,她的晚用提包裏也有氰化鉀。流行感冒後的精神失調。」
他必須想點辦法。想點能叫羅絲瑪莉保持安靜的辦法。「可惜,」他冷酷地想著,「我們不是生活在博基亞時代……」
一切都結束了,他必須讓她明白這個道理。
「可是當然了,得用些影響力才行……」
他微笑著歎了口氣。這個滑稽的外號是來自他為她買了一件她所喜歡的帶斑點男式睡衣。豹子身上的斑點是會改變顏色的,所以,他對羅絲瑪莉說:「親愛的,你可千萬別變換膚色喔。」自那以後,她便叫他「豹子」,而他則叫她「黑美人」。
「這我早該知https://m.hetubook.com.com道才是。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吧!」
他探詢地望著她,看見她兩頰又紅了起來:
突然間,他感到震驚,他意識到這正是他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他將失去姍卓。姍卓,這個長著雪白方正前額、清澈淡褐眼睛的姍卓,他最親密的朋友和伴侶,他驕傲、高尚、忠實的姍卓……不,他不能失去姍卓,他不能……他寧可失去一切,也不能失去姍卓。
「噢,原來你就是亞歷姍卓.海爾小姐啊,你……我的天哪!那天你一定認為我是個大傻瓜吧!」
「我也一樣。」
夢總是要清醒的。
「麥克塔維什。」
「一個星期之內沒問題,我想打高爾夫球。最近我老覺得疲憊不堪。」
「那天我應該把我的名字告訴你的。」
於是,他們便去找基德敏斯特勳爵商議。結果他極力稱揚這位在政界大有前途的年輕人。
「我不會後悔的。」
有一天,他到基德敏斯特府邸去參加一個大型的招待會。基德敏斯特家族的人脈是英國最有勢力的集團。這個家族是——並且一直都是——一個龐大的政治家族。基德敏斯特勳爵,留著拿破崙三世式的小鬍子,他那魁梧而高貴的身驅處處引人注目。基德敏斯特夫人那大木馬一樣的長臉在全英國的公開講壇和各個委員會上,亦人所共知。他們家有五位千金,其中有三位姿容出色,但全都不苟言笑,嚴肅認真。他們還有一位公子,目前正在伊頓公學就學。
「你怎麼可能知道呢?再說這又有什麼了不得的?法拉第先生,請別煩惱了。我們到曲池走走吧,你看,麥克塔維什都等不及了。」
在招待會上,他認識的人不多,到達後約莫二十分鐘,他只好獨自佇立在窗邊。茶桌旁的客人們漸漸散走到別的房間去,這時,史蒂芬注意到桌邊孤零零地站著一位身著黑衣的高個子女孩,一時間,她似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星期二。」
無名怒火在他心頭升起。怎樣才能讓她安靜下來呢?堵住她的嘴嗎?他苦惱地想著。除了給她一劑毒藥,別無他法。
直到那時,他才明白他對自己雙親的感情是如此淡漠,他也敏銳地感覺到,他們對他的感情也不甚深厚。他的個子矮小,和同年齡的孩子差一大截,還有口吃的毛病。父親說他太娘娘腔。他是一個品行端正、很少惹麻煩的孩子。然而他父親倒寧願要一個愛吵鬧的孩子。「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才調皮搗蛋咧。」有時,看著史蒂芬,他就禁不住埋怨自己的社會地位比自己的老婆低下。看來史蒂芬比較像他媽媽娘家的人。
他說的那些話,不知有多少男人在他之前就講過了。他們必須結束這一切,他在信中這樣寫道,這對她只有好處,他不能冒險為她帶來不幸,她永遠不能理解,等等等等。
果然!簡直是災難、毀滅!然而她居然毫不明白!
「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們明天就去。不過,和阿斯特利夫婦的見面要延後了,我也必須把星期二的會議取消。可是,洛瓦特夫婦的事怎麼辦呢?」
「他說他再也不要了,可是我知道那是假話,他只不過是想要恪盡夫職,和你捉迷藏而已。我知道你會同意我的看法的,當人們相愛的時候,誠實是唯一的道路。這就是我請求你還給他自由的原因。」
「你想去那裏?你走得開嗎?」
「當然沒有。啊,我的天使,我真想你。你想我嗎?」
此後幾天,他都在基德敏斯特府邸附近徘徊。有一次,姍卓和她的姐姐一起出門,又有一次,她獨自離家,但是行色匆匆。於是,他搖了搖頭。不行,她顯然是去赴某個特別的約會。大約在那次宴會後的一個星期左右,他的耐心終於得到了回報。一天早晨,她牽著一條黑色的蘇格蘭狗走出門。然後步態悠閒地轉向公園方向走去。
但是他,史蒂芬.法拉第,是無論如何也要抽身而出的。時機,他必須看準時機。恰好在這個時候,羅絲瑪莉得了流行感冒,臥病在床了。他照例問候了她,送上一大束鮮花。這使他得以喘一口氣。下個星期,姍卓和他將去參加巴頓夫婦的一個宴會,羅絲瑪莉的生日宴會。羅絲瑪莉曾經講過:「在我生日之前,我是什麼也不會做的——不然對喬治來說就太殘忍了。他為這個生日宴會煞費苦心,他心地太好了。等生日宴會辦完了,我們就要開誠佈公地談一談。」
現在,站在他眼前的應該就是亞歷姍卓.海爾小姐了。史蒂芬以過來人之姿,準確無誤地察覺到她也是一個靦腆的人。亞歷姍卓是五個女兒中相貌最平庸的一位,因此她總是感到自卑。儘管她所受的教養和姐妹們是一樣的,然而她總是不如她們那樣應付自如。這真叫她的母親大為惱火:「姍卓必須加油才行呀,怎麼會那麼笨手笨腳的啊。」
一個人在戀愛的時候,怎麼盡說些該死的傻話啊!在那時候,這些話並不顯得愚蠢,然而當沸騰的熱血冷卻下來時,再聽到這些話真叫人心煩!為什麼女人就是不懂拿捏分寸呢?要知道,一個男人要是曾https://www.hetubook.com•com經像個傻瓜,他是不願意老讓人提起的。
一杯加了毒藥的香檳酒,大概是唯一可讓羅絲瑪莉緘口不語的東西了。
他覺得自己像個大病初癒的人一樣。
她就是不明白,也不在乎,她對他的工作、他的抱負、他的前程毫無興趣。她唯一所想,就是要聽他一遍又一遍地說他愛她。
她衝他莞爾一笑。要是在往日,這迷人的笑容會使他神魂顛倒,心醉神迷。然而現在,同樣的一笑,卻叫他感到不耐煩了。
每當他冷靜而不感情用事地評價、回顧自己的一生時,常會感到自我慶幸。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決心要在社會上取得成功,儘管仕途坎坷不平,開頭又幾次失利,但他終於成功了。
女孩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她張了張口。果然不出他所料,她一時不知如何對答。「我是主人的女兒」,這樣的話實在難以出口。不過,她倒是平平靜靜地承認道:
「可是,親愛的,我不在乎,我不是個老派的人。」
但是這讓她不高興了,非常不高興。現在她經常責備他。
他的反應堪稱一絕,就像又回到了當年在牛津大學的戲劇社團,他把驚訝、會意、沮喪和困惑的表情,一下子全秀了出來。
「我認為愛情是世間最至高無上的事。人家愛怎麼想隨他們的便,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是的……可是別在電話裏講了,小乖乖。」
她覺得自己總得有些反應才是,出於教養和天生的善良,她盡力使他寬心,讓他獲得自信:
「那天我忘了把我的名字告訴你,我叫法拉第,史蒂芬.法拉第,一名小議員。」
二十二歲的史蒂芬以一個學業優良的學生、一個才華橫溢的演說者、一個嫻於文筆的青年從牛津大學畢業了。他結交了一些有用的朋友。他熱中於政治。他也學會了克服自己天生的靦腆,培養了值得稱道的社交手腕——謙恭、友善,再加上他那股機敏,於是認識他的人常常脫口而出:「這個年輕人前程萬里。」儘管史蒂芬得到了一位自由黨人的青睞,然而他感到,眼下自由黨是一蹶不振了,於是,他加入了工黨的行列,而且不久便以「明日之星」之姿而為人們所熟知。但是史蒂芬對工黨並不滿意。他發覺這個黨比它強勁的對手更不善於接受新思想,更墨守成規。而保守黨正在物色有能力、有才華的年輕人。
兩個月後,史蒂芬決定碰碰自己的運氣。那一日,他們坐在海德公園的曲池旁邊,麥克塔維什坐在地上,頭靠在姍卓的腳上。
他記得,他坐在那裏,手中拿著她的信,渾身發冷。這個小傻瓜!這個纏人的小傻瓜!她竟然想把這一切告訴喬治.巴頓,喬治會和她離婚,並將他列為離婚案件的共同被告。姍卓必然會和他離婚的,這一點他毫不懷疑。她曾經談過她的一個朋友,當時她略帶驚異地說:「要是她發現他和另一個女人有關係,除了和他離婚,她又能怎麼樣呢?」姍卓是會這樣想的,她稟性高傲,她絕不會和別的女人去分享一個男人的。
他明白,女兒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不屈不撓的決心。如果她想要嫁給這個人,那她就非嫁不可,她是不會屈服的!
他們贊同史蒂芬.法拉第的政見,他正是他們中意的那類人物。他爭奪到了一個異常穩固的工黨選區,以微弱多數取得了勝利。史蒂芬懷著春風得意的心情,在下議院佔據了一個席位。他開始意氣風發了,這正是他所選擇的一條正道。在這條道路上,他能施展他全部的才能,實現他的抱負,他覺得自己不但有治國的本領,而且能夠治理得很好。他有駕馭別人的才能,懂得什麼時候該奉承,什麼時候該對抗。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進入內閣。
「別傻了。」
他將失去他用生命所擲下的一切賭注,代之以失敗和恥辱。
一隻黃蜂在他旁邊嗡嗡地飛著,他心不在焉地瞧著牠。這隻黃蜂飛進了那個雕花果醬罐裏,又試圖飛出來。
「這真是個惱人的毛病。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克服它。有的時候,我只是張口結舌,完全說不出話來。」
五分鐘之後,一個年輕人從對面快步迎來,在姍卓前面站住了腳,他愉快地喊道:
「你還跟以前一樣嗎?再告訴我一遍,你真心誠意地愛我,好嗎?」
這番清醒似乎來得十分突然。好像從一個隧道裏一下子走到光天化日之下一般。前一天,他還是個暈頭轉向的地下情夫,但第二天,他又成了史蒂芬.法拉第了,他想,也許不該如此頻繁地與羅絲瑪莉會面了。乾脆結束了吧,他們在玩火呢!要是姍卓起了疑心……他偷眼瞄著早餐桌對面的姍卓。謝天謝地,她還沒起疑,她絲毫沒有覺察。然而,他最近一些外出的藉口委實也太勉強了。要換成其他的女人,早嗅出其中的古怪了。謝天謝地,虧得姍卓不是那種疑神疑鬼的女人。
打完電話以後,他感到十分厭煩,為什麼女人總要這麼輕率任性呢?羅絲瑪莉和他一定要更加小心才是。他們得減少那種頻繁的會面。
「我才不在乎呢,這你是知道的。」
他接著談了下去,講得很快,而且略微有些口吃。他的神態中帶有一種孩子般的誠懇。幾年以前,這種神態是他的自然流露,然而現在卻是故意保持並刻意培養的了。那是一副稚氣、天真、使人疑慮頓消的神情。
在費黑文的日子過得十分寧靜。他和hetubook.com.com姍卓帶著狗兒在露台上、在圍牆環繞的老花園裏休息,到桑德利希思打高爾夫球;或是在傍晚時分,牽著麥克塔維什到田野去散步。
「是的,那天他來出席過你的招待會。從那以後,我又見過他一兩回。」
就跟我一樣,他想到。牠被蜜糖誘惑而陷了進去,現在飛不出來了,可憐的小東西。
他們必須減少見面的次數,不要黏得那麼緊。
「唔,我可在乎,寶貝。」
他將談話引到戲劇方面,談起一齣正在上演並引起轟動的戲。姍卓已經看過這齣戲。於是他們便討論起來。這戲涉及社會服務的一些問題,這樣,他們又就有關措施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他的聲音充滿欣喜,使她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
「那跟我有關係,親愛的,要是這種醜聞公開了,我的前程就斷送掉了。」
是的,他想,她一直認為此乃理所當然!她是個可愛的小女人,十分可愛,但麻煩的是,你簡直無法和她「交談」。
「噢,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政治事務,好像它們有多重要似的。」
他彎腰對著那狗說:
但她偏偏就是不肯理解這一點,她做不到。她崇拜他,比以前更加愛他,沒有他,她活不下去!她唯有把真相告訴她丈夫一途,而史蒂芬也該告訴他的妻子。
基德敏斯特夫婦一向很鼓勵黨內的後起之秀。因此,法拉第也被邀為座上賓。
後來,事情就更棘手了,因為他忙了起來,非常之忙,簡直不可能再在羅絲瑪莉身上花那麼多時間了,然而叫人煩惱的是,她似乎並不理解這些。他反覆地向她解釋,但她就是不聽。
但我是,我是啊,史蒂芬想道。
他真有一種質樸的信仰和人生觀。他堅信意志及「有志者,事竟成」。
她抬起頭來,大吃一驚。
想想,要是他惡狠狠地告訴她要把一切都結束掉,他再也不想繼續下去了,這會怎麼樣呢?他渾身顫慄起來,不,他可不敢那樣做,要是那樣的話,她會歇斯底里的衝去找喬治,甚至會去找姍卓。他似乎可以聽到她那心煩意亂的悲呼了……
於是,基德敏斯特夫人勉勉強強地同意了,她並不以為女兒是結了良緣。誠然,姍卓是家裏幾個女兒中最難嫁出去的一個。蘇姍是個美人,艾絲特有頭腦,黛安娜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經和年輕的哈威奇公爵結了婚——他是這個社交季節中最出色的如意郎君。相形之下,姍卓就太缺少魅力了,而這正是她靦腆的原因。假如這個年輕人的前途真像大家所想的那樣……
真是傻得要命。是的,傻透了。她一寫就是這麼多頁,這倒是她的一片癡情。然而不管怎麼說,她不該這樣做。真該死,他們應該小心謹慎才是!要是嗅到了一點風聲,姍卓可不是那種能容忍這種事情的女人。寫信是件危險的事,這一點他已經囑咐過羅絲瑪莉了,但是她為什麼就等不及他回城呢?真該死,再過兩三天他其實就可以和她見面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喜歡我的信嗎?它有沒有讓你覺得我是和你在一起的?親愛的,我真想時時刻刻都和你在一起。你也這樣覺得嗎?」
「你也謹慎得太可笑了。這有什麼關係?」
「這是一個值得結識的年輕人。」基德敏斯特勳爵夫人說道,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傲慢的神情。
當他收到羅絲瑪莉的來信時,他不由得緊鎖雙眉。他已經告訴過她不要寫信來了,這是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姍卓倒是沒問起信是從哪兒來的,儘管如此,寫信也是不明智的。況且僕役們也不全都可靠。
她說:
他穿過屋子走到餐櫃旁,站在那女孩旁邊,拿起了一塊三明治,隨後,他轉過身來,鼓著勇氣,神情緊張地說(並不是故做緊張,而是真的感到慌張):「和您談談話,您不會見怪吧?在這裏我認識的人不多。看得出來,你也是一樣的。請別見怪。事實上,我是個很靦,靦……靦腆的人。」多年前那口吃的毛病來得恰到好處,「而……而我想,你也是個靦,靦……靦腆的人,對吧?」
她讓步了,一邊嘟囔著:
「多可愛的小傢伙呀,牠叫什麼?」
這樣不管是好是歹,亞歷姍卓.凱瑟琳.海爾反正是嫁給了史蒂芬.倫納德.法拉第了。他們辦了一個時髦的婚禮,姍卓穿著帶有布魯塞爾花邊的白色緞禮服,還有六個儐相,兩個小花僮,以及其他必不可少的一切。他們到義大利度了蜜月,回來以後,他們住在西敏區的一所漂亮的小房子裏。此後不久,姍卓的教母謝世,給她留下一所非常可愛的安妮女王時代的莊園邸宅。對這對年輕夫婦來說,真可說是一切如願以償。史蒂芬以嶄新的熱情投入議會的生活,姍卓則全力地助援他,全心全意支持他的抱負和理想。有時候,史蒂芬簡直不敢相信命運之神竟待他如此寬厚:與基德敏斯特派系的關係,使他在仕途上青雲直上。他本人的能力和才華又因機緣所賦與他的地位得到發揮。他相信自己的才能,並準備不遺餘力地為國家謀福利。
假使有人問他,他是否愛自己的妻子,他會答道:「那還用說。」然而他心裏十分明白,假設她是個一文不名的鄉紳之女,那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要與她結婚。他喜歡她,欽佩她,深深地鍾愛她,並且也因她為自己所帶來的一切而真心感激她。
這時,她講出了讓他心驚膽戰的話來:
「小心點,有人聽到你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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