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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馬奇蒙夫人自顧自地往下說。「那可憐的女孩遇到了空襲，爆炸的震撼把她嚇出病來，而且病得不輕。我看她一直沒有恢復過來。她非常的神經質，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有時候她好像缺少半根筋。可憐的戈登，我認為她根本不可能成為他的好伴侶。」

「噢，沒錯，她確實非常漂亮。不過不是我欣賞的那種。」

他私下對她允諾了更多。

「絕對不會是，」琳恩露出狡黠的微笑。

就她記憶所及，她的生活，她們所有人的生活，都由戈登．柯洛德所主掌，這個無兒無女的富有男人，為他所有的親屬提供了庇蔭。

還好，這對她毫無影響。她未來的路一清二楚。她會和表哥羅利．柯洛德成婚。他們在七年前就訂了婚，那是在戰爭爆發之前。打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就想嫁給羅利。羅利選擇農場生活，很順利就得到了她的默許。那是種美好的生活——也許不夠刺|激，也許必須辛勤終日，可是他們兩個都喜愛大自然，喜歡牲畜。

琳恩隨便應道：

琳恩的思緒被打斷了。馬奇蒙夫人顫抖著嘴唇，姿態誇張地拿出一疊帳單。「你看看這些帳單，」她悲歎道。「我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琳恩？銀行經理今天早上寫信來，說我的戶頭已經透支了。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一向是那麼的小心。可是我的投資利潤似乎不如從前了。他說這是因為稅負增加的緣故。還有那些黃色的票據，例如『戰爭損害保險』之類的，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非支付不可。」

「一個可怕的年輕人！」馬奇蒙夫人頓了頓，又重重加上一句：「非常的無禮。」

「親愛的琳恩，一如我在信中告訴你的，這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最可怕的打擊。那時戈登才回到英國兩天，我們甚至還沒見到他。要是他不待在倫敦就好了，要是他直接回來這裏就好了……」

「沒錯，親愛的。男人真是——話說回來，男人本來就沒有大腦！即使是最理智的人，也會做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蠢事來！戈登在信裏接著說，我們不要認為這表示他和眾親戚的關係會有所疏遠。他仍然認為對我們負有深厚的責任。」

「這麼說，她現在人在犁溝居？」琳恩好奇地問。

她跑下樓，來到飯廳。這不是一頓豐富的早餐。琳恩已經慢慢體覺到，她們在食物上所花的時間和心力大不如前了。除了一個不太可靠的女人每星期四上午來幫忙之外，只有馬ｍ.hｅtubooｋ•ｃｏm•ｃｏm奇蒙夫人一個人為煮飯和清掃之類的家務疲於奔命。琳恩出生的時候，她已年近四十，而且身體不好。琳恩也不無沮喪地意識到，她們家的經濟狀況已經有了變化，那筆數額雖小但也夠用的固定收入，在戰前夠讓她們的日子過得舒舒服服，而現在，這筆收入有一半都繳了稅。物價、開銷、佣人薪資，沒有一樣不上漲。

「她很迷人嗎？」

「真是的，琳恩，我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了戈登，我們都盡量對她友善禮貌，並向她表示，歡迎她成為我們的一員。」

「可憐的小惡魔喔！」

「大概每個人都有慘遭滑鐵盧的時候。」

「媽，你怎麼說這種話！這年頭這算得了什麼？」

琳恩深愛她的母親，但也覺得她煩。遠離家園的時候，她對母親只有愛意，惹她煩心的回憶早已置之腦後。唯有在想家的痛苦煎熬中才偶爾想到，她親愛的媽媽多麼令人難以忍受！她多希望不要再聽到媽媽那輕柔而絮絮叨叨的埋怨。哦，又回到家了，以後永遠、永遠都不必再離家了！

「是啊，要是……」

「信是寫給法蘭西絲的——我真不懂為什麼。也許他認為她的出身會比較容易了解這種事。他說，我們聽到他結婚的消息可能會感到驚訝。雖然事出突然，可是他相信我們很快就會喜歡上羅莎琳（多麼戲劇化的名字，你不覺得嗎，親愛的？我是說太虛假）。他說，她的際遇非常坎坷，雖然年紀很輕，卻已歷經滄桑：而她勇於面對生活的態度，非常了不起。」

「他叫什麼名字？，」

「開口要人幫忙不好，親愛的，尤其是個我們並不喜歡的人。而且，不管怎麼說，他哥哥絕不會讓她拿出一毛錢的！」

「亨特。大衛．亨特，是個愛爾蘭人，我相信。當然，過去誰也沒聽說過他們。她是個寡婦，前夫姓安得海。我們都不想太苛刻，不過誰都忍不住要想：什麼樣的寡婦會在戰時從南美出來四處旅行呢？你知道，大家不由得會想，她是想找個有錢的丈夫。」

「噢，親愛的，」愛蒂拉說。「我個人認為她長得一副蠢相。」

琳恩望著母親。她已經六十多歲了，而且身體一直不好。戰爭期間，她收留了一些從倫敦疏散出來的人，為他們做飯洗衣；她也參加婦女志願服務隊，負責製做果醬，還替學校準備膳食。她一天工作十四小時，和戰前那種舒適安逸的生活截然不同。琳恩看得出來，她已瀕臨崩潰，她筋疲力竭，對未來充滿了恐懼。

「和-圖-書噢，我知道，我也這麼認為。這樣的事大家聽太多了。可是像戈登這種大家公認閱歷最豐富的人竟也……但事情還是發生了。她的眼睛大得出奇——是深藍色的眼眸，就是所謂深不可測的那種。」

「而這次，她的苦心似乎沒有白費。」琳恩說。

「我們沒有權利要求她做任何事，完全沒有。」

「他總是那麼和藹可親，」馬奇蒙夫人繼續往下說。「雖然偶爾有那麼一點的霸道。他不喜歡在擦得晶亮的桌子上吃飯，總是堅持要我舖上傳統的桌巾。事實上，他在義大利的時候還寄給我好些繡有威尼斯蕾絲花邊的漂亮桌巾。」

「前婦女輔助空軍隊員求職：尋找一個珍視積極進取精神和衝勁的職位。」

琳恩腦海中閃過一絲同情。她想，如果我是他，我當然也會非常無禮！

「所以，她——羅莎琳，就得到了一切？」

「噢，親愛的，他們大概是在乘船或搭飛機的時候認識的。我相信是在他從南美到紐約的途中。想想，他都獨身這麼多年了！多年來，他相處過的秘書、打字員、女管家不知有多少。」

琳恩笑了。從她有記憶開始，戈登．柯洛德的秘書、管家和辦公室職員都要經過最嚴格的審查和質疑。

而現在，她退役了，恢復了自由身，人就在這裏，回到了白屋。她已經回來三天了。可是，一種莫名的厭躁一直蠶食著她。昨日景物依舊，簡直是一切如故，這棟房子、媽媽、羅利、農場和家人一如以往，唯一改變的（而照理說不該改變的），是她自己。

「他最後一份遺囑是在一九四〇年立下的。我不知道其中的細節，但戈登當時就對我們明白說過，萬一他遇到什麼不測，我們每個人都會受到照顧。當然，既然他結了婚，那份遺囑也就失效了。我想如果他回到家裏來，他會立下一份新遺囑的。可惜他沒這個時間，他在踏上英國的第二天就死了。」

馬奇蒙夫人搖搖頭。

當時琳恩遠在異鄉，聽到舅舅去世的消息，當然不免震驚悲痛，可是直到回到老家，她才深切體會到這件事所帶來的影響。

離開英國皇家海軍婦女隊，她又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女人，那感覺真棒。當然，她在海外服役時也非常快樂，那些工作相當有趣，有很多宴會，樂趣橫生；可是也有煩人的例行公事，還有那種被迫和同伴們一起被圈起來的感覺，總讓她好想逃出去。

沃斯利河谷村掩藏在樹茂林密的小山之中，跟沃斯利石南村截然不同。基本上它是個具體而微的舊式市集和_圖_書小鎮，現已退化成一個村莊。它有一條主要大路，兩旁是喬治時代風格的房宅、幾間酒吧、幾家傳統商店，整個氛圍不像離倫敦只有二十八里路，而是一百五十里之遙。

「六十二歲，」馬奇蒙夫人說。「是個危險的年紀，而且，又加上令人心神不定的戰爭。可是當我們收到他從紐約的來信時，還是有說不出的驚訝。」

再度回到家，回到這間她在國外思念不已的臥室，那感覺真是美妙。能夠卸下制服，換上斜紋軟呢裙和套頭衫，真是太好了——儘管蛀蟲在這些戰亂歲月裏也未免過於勤奮了些。

「而且，親愛的，」馬奇蒙夫人壓低了聲音。「我不想這麼說她——可是她不是個淑女！」

它的外圍是幾棟附漂亮舊式花園的華麗房舍。其中一棟名叫「白屋」的房子，終於在一九四六年初春時節，迎接女主人琳恩．馬奇蒙從英國皇家海軍婦女隊復員歸來。

是啊，琳恩想，他親戚還真夠多的。可能，也太多了點吧？

「親愛的……」馬奇蒙夫人細細的嗓音沿著樓梯傳了上來。「要不要我給我的乖女兒送托盤到床上來？」

琳恩沉默不語。她並不比一般人更貪圖金錢，但如果說她對這種新局面不感到憤恨，那她就不是人。她覺得，這完全不符合戈登．柯洛德自己的期望。他或許會把大部份的財產留給他年輕的妻子，但他勢必會為這個他一向鼓勵要依賴他的大家庭做好安排。他總勸他們不要節省，不必為將來做準備。她曾經聽到他對傑米說：「我一死，你就變成有錢人了。」他也經常對她母親說：「別擔心，愛蒂拉，你是知道的，我會永遠照顧琳恩，而且我也不願意讓你離開這棟房子，它是你的家。所有的維修帳單都寄給我。」對羅利，他鼓勵他經營農場。對傑米的兒子安東尼，他堅持要他進入皇家近衛軍，而且常常給他豐厚的零用金。萊諾．柯洛德也備受鼓勵，因此他才得以持續進行一些不會馬上獲益且有損業務的醫學研究。

「噢，美好的新世界，」琳恩鬱鬱地想，心裏感到恐懼。她的目光輕輕掃過當天日報的求職攔。

她接著又加上一句，這時正義凜然的風骨已被純粹的女性陰毒所取代：

馬奇蒙夫人嘆了口氣。

但如今，他們的未來前景將有所改變——戈登舅舅過去總是承諾他們……

「我認為你有道義上的權利。戈登舅舅過去一直幫助我們。」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琳恩問。

馬奇蒙夫人立刻紅了臉。

她確實沒有告訴任何人，可是羅利m.hetubook.com.com自己已經感覺到他大伯有可能資助他們。他要向這位長輩證明，投資羅利和強尼不會有錯。

「媽，你不是男人！」

回家後的第三天早晨，琳恩．馬奇蒙從臥室窗口望出去，目光越過稍嫌雜亂的草坪，看到遠處牧場上的榆樹，她快樂地吸了口氣。這是個陰霾但不沉重的早晨，空氣中帶著一絲潮濕泥土的芳香。她在過去的兩年半中，朝思暮想的就是這股氣味。

就是在那種時刻，在東方漫長而酷熱的炎夏裏，她特別殷殷思念著沃斯利河谷村，思念著那個老舊但舒適的小屋，想念著她親愛的媽媽。

事業心、積極進取、領導能力，這些都是市場化的條件。可是人家真正要找的是什麼人呢？會做飯、打掃屋子的人，或是技術熟練的速記員，一些懂得例行事務又勤勞能幹的人。

「當然不用。我就下來。」

「這在鄉下還是很重要的，親愛的，」愛蒂拉平靜地說。「我的意思只是，她和我們並不是同一類的人！」

琳恩又笑了。她想，戈登．柯洛德之所以選擇一個年齡小他很多的女人，大概不是為了找個知性的伴侶。

沒錯，他們全都仰賴著戈登．柯洛德。這並不是說這個家族的其他人都是寄生蟲和懶人。像傑米．柯洛德就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資深合夥人，萊諾．柯洛德則是個開業醫生。但是除了工作以外，他們還有豐厚的金錢收入，毫無必要去節儉度日。他們的未來是完全有保障的。戈登．柯洛德，一個無兒無女的鰥夫，會照顧他們的。他曾不止一次對他們大家說，那是不會改變的。

「這事太奇怪了。戈登一直是個很精明的人。我的意思是，不是沒有女人試過。比如說他的前任秘書，意圖就非常明顯。我相信她是個很能幹的人，可是他還是把她開除了。」

「我想我應該從這裏搬出去。可是我能住到哪裏去呢？找不到小一點的房子，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房子。噢，我不想讓你為這些事操心，琳恩，起碼在你才剛回到家的時候。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真的不知道。」

「我想，她長得很漂亮吧？」

琳恩很不服氣：

「好俗套的開端，」琳恩低聲說道。

琳恩拿起帳單，一張張翻閱著。沒有任何奢侈的記錄。更換屋頂的石板，修補籬笆，換掉廚房的破舊鍋爐，修一條新水管。加起來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目。

對於沃斯利石南村如雨後春筍般快速發展，這裏的居民一概抱持著不屑的態度。

她口裏問道：

馬奇蒙夫人哀怨地說：

就連羅利也是。羅利和hｔｔps://ｗwｗ.ｈｅtuｂｏok•ｃｏm•ｃｏm他的朋友強尼．瓦維索合夥經營農場。他們資金不多，可是滿懷希望，充滿幹勁。而且戈登．柯洛德贊成他們的做法。

從火車站分出兩條道路來：左邊是直通倫敦的大道，右邊則是一條穿越一片田地的小路，路標上寫著：「通往沃斯利河谷村的步道」。

「沒有資本，經營農場不可能做出什麼名堂來。可是我們先要弄清楚這些小伙子是不是真有堅強的意志和精力，準備放手一搏。如果我現在就資助他們，我不可能弄清楚——起碼幾年內不會。如果他們真是經營農場的料，而且能讓我對他們的努力感到滿意，那麼，琳恩，你不必擔心，我會適度資助他們的。所以，你用不著對自己的前途感到悲觀，我的孩子。羅利正需要你這樣的妻子。不過你得保密，別把我告訴你的話告訴別人。」

一切是如此的安定，如此有保障。然後傳來了戈登．柯洛德出人意表的結婚消息。

沃斯利石南村包括一個高爾夫球場、兩家旅館、幾幢面對球場因而價格不菲的現代別墅、一排在戰前是豪華商店的建築物、一座火車站。

馬奇蒙夫人搖搖頭。她說：

「可是，」琳恩問。「他在婚後難道沒有立下遺囑？」

琳恩心底慢慢升起一股無聲無息的憤怒。她緩緩說道：「難道這個羅莎琳不能……幫忙嗎？」

馬奇蒙夫人以恰如其份的哀婉聲調傳話過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琳恩立刻喊道：

「迎合他所好當然是不會吃虧的，」琳恩的回答帶著諷刺。她又好奇地加上一句：「他是怎麼認識這第二任妻子的？你在信裏從來沒提過。」

「前皇家海軍婦女隊員求職：尋找需要組織能力和領導能力的職位。」

她為什麼非得說「我的乖女兒」呢，她想，聽起來好蠢！

「當然了，親愛的，」愛蒂拉又說。「我們都非常吃驚。要說我們有什麼事能夠確定，那就是戈登永遠不會再婚。他還嫌家庭負擔不夠多啊？」

她好奇地問：

「這是說，如果他真是她哥哥的話！」

他那守寡的妹妹愛蒂拉．馬奇蒙住在白屋，雖然她或許應該搬進一棟小一點、不那麼費事的房子。琳恩上的都是一流的學校，要不是因為戰爭，無論如何昂貴的學校她都讀得起，只要她喜歡。戈登舅舅的支票總是源源不絕，而且時不時為供應她們一些小小的奢侈品。

「那當然。她才從療養院裏出來，還有什麼地方可去？每個醫生都說她必須離開倫敦。她現在和她哥哥住在犁溝居。」

「信上到底說了什麼？」

「是的。他結了婚，舊遺囑就此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