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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大衣一扔，走進自己的私人辦公室，砰然一聲把門關上。幾乎是同時，他的鈴聲響起，兩短一長。這是召喚維多莉亞的信號。

「謝謝，不必了。我現在什麼也吃不下。」

「可是，照理說——」

「不對勁？」

「謹慎周到。」她溫和地說。

「沒錯，假假的。不要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出個道理來。人有時候會有這種感覺。那次機油的那件事，我就有這樣的感覺。折騰了半天，果然發現備用齒輪泵中插|進了一個墊圈。」

「維多莉亞不只是車站的名字，」瓊斯小姐指正他。「有個女王也叫維多莉亞。」

維多莉亞很難說出什麼安慰的話。

維多莉亞這女孩和大多數人一樣，有優點也有缺點。她的優點是大方、熱心、有膽量。她天生就喜歡冒險，這個特點在現代或許會被認為是個優點，也或許恰恰相反，因為大家認為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她最大的缺點是愛說謊，無論時機恰不恰當。編造精采的故事對維多莉亞來說是莫大的樂趣，她向來難以抗拒。她說起謊來流利、從容，還帶著藝術家的熱情。如果維多莉亞遲到（她經常遲到），光是嚅囁著說錶停了（她的錶確實常停）或公車不知何故誤點這樣的遁辭，對她來說是不夠的。她寧可煞有介事地提出解釋，說動物園裏逃出來的一頭大象橫躺在公車道上，擋住了她的去路，或是正好碰到一群暴徒在進行令人髮指的搶劫，而她本人還幫了警察的忙。在維多莉亞心目中，老虎在斯特蘭德大街上伺機待發，危險的歹徒在圖廷路上出沒，這才算是個理想的世界。

回想起維多莉亞速記過又列印出來的各種信件，葛林賀先生決定，與其積怨，不如慎重的好。

維多莉亞同情地點點頭，愛德華又痛苦地說下去：

瓊斯小姐在本公司擔任了兩個月的速記打字員。她之所以離職，係因辦公室人手過剩之故。

「我叫愛德華，你呢？」

「我也希望，」維多莉亞說。

維多莉亞以天真無邪的目光迎著他。

「再好不過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既由衷又快樂。「我認為您說的一點也沒錯，您知道。」

他的身影迅速消逝，被倫敦這個巨大的城市吞沒了。維多莉亞依然坐在長椅上，陷入沉思。她意識到自己腦中有兩條鮮明的思路。

「我想你不會再想起我了。」

「戰鬥機飛行員？」

瓊斯小姐在本公司擔任了兩個月的速記打字員。她的速記很不準確，而且拼寫錯誤百出。由於在上班時間不工作而被解僱。

「瓊斯，你非狠狠挨一頓訓不可！」辦公室小弟是個討人厭的孩子，他揚起食指在脖子上劃了和_圖_書一下，接著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

葛林賀先生恢復了正常。「我為什麼要幫你寫推薦信？」他氣沖沖地質問。

「嗨，」那人說。「這是個好地方。你常到這裏來？」

維多莉亞拿起筆記本和鉛筆，竭盡所能裝出泰然自若的模樣走進葛林賀先生的辦公室。

「為什麼你家的人給你取了個車站的名字？」

她很期待他說「那改天再去吧，」可是他並沒有。他只是歎了口氣，說道：

「猜得好。」

葛林賀先生哼了一聲。

維多莉亞做出的第二個決定是：既然愛德華馬上就要去巴格達，她唯一的出路就是也跟到巴格達去。現在她的思緒完全集中在如何實現這個願望。這個願望無論如何一定會實現，這一點維多莉亞深信不疑。她是個性格樂觀又有魄力的女孩。

「是的。我真希望我能夠——不去。今天早上我對碰到這個機會倒是興高采烈的。我很想離開英國，所以才接受了這份工作。」

他把那張紙抓過來撕了，又重新寫了一份。

愛德華瞥瞥手錶，突然驚叫一聲，中斷了這個快樂的遊戲。

「幾乎每天都來。」

「維多莉亞，你真了不起，」他說。「你應該去登台表演才對。」

她把剩下的一點麵包屑扔給三隻早就候在一旁的麻雀，牠們立刻跑來爭食。她突然覺察到，有個年輕人坐在長椅的另一頭。她剛才已經隱約覺得身旁有人，可是因為腦海中盡是對未來的美好盤算，所以一直沒有好好端詳他。現在，她看到的人（從眼角餘光）很討人喜歡。那年輕人面貌俊秀，有如天使般可愛，可是他的下巴給人一種堅毅的感覺，一雙眼睛藍得出奇。維多莉亞心中暗自想像，說不定那對眼睛已經含著愛慕偷偷打量她半天了。

「我會的。」

葛林賀先生一手拈著三張一鎊的鈔票，另一手在口袋裏摸索，想找幾個硬幣。

「好像也沒有郵票。」

維多莉亞做了個鬼臉。

「還少九便士，」他悶悶地嘟噥著。

維多莉亞一時想不出什麼話好說，只出了一聲：「噢！」

「又猜對了。他們很夠意思，還為我們找工作。可是，你知道，問題在於我們並不是特別聰明的人。我的意思是，當個皇家空軍不需要特別聰明。他們把我安置在一個辦公室裏，每天和一大堆資料、數字為伍，還得做一些傷腦筋的事。我對這些真是一籌莫展。整份工作看來毫無目的，可是事情就是這樣。發現自己一無是處，心裏難免有點難過。」

愛德華說的技術名詞讓維多莉亞有如丈二金剛，不過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

「找你的，瓊斯，」一個同事故意說道，眼裏流露出幸災樂禍。其他幾個打字htｔｐs://ｗwｗ•hｅｔuboｏｋ.com.coｍ員也懷著同樣的惡意，故意鼓譟：「瓊斯，你要倒楣了。」

「噢，簡而言之，就是在那個老傢伙的手下做個唯唯諾諾和跑腿打雜的人。買票、預約訂位、填寫護照表格，把他所有可厭的詩稿整理裝箱、東奔西跑，什麼地方都得去。我想我們去那裏是去進行親善活動——一個崇高的青年運動，把各民族的青年集合起來，共同努力來改革社會。」愛德華的口氣越來越憂鬱。「坦白說，這個工作很可怕，對不對？」

維多莉亞沒把話說完。她認為一個能得到飛行十字勳章的人，應該有些特質能在一九五〇年代獲得一個適當的位置，可是這個想法很難用言語來表達。

「我隨後就替你寄去，」葛林賀先生說，不過語氣並不確定。「別麻煩了。幫我寫封推薦信怎麼樣？」維多莉亞問。

「倫斯岱．瓊斯。」

「也許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糟，」維多莉亞安慰他。

「你到底在做什麼工作呢？」維多莉亞問。

「真遺憾，我以前竟然沒來過。你剛才是在吃午餐嗎？」

「我根本不想推薦，」葛林賀先生說。

葛林賀先生拿了一張紙擺在眼前，草草寫了幾行字，隨手扔在她面前。

就是因為這個最後提到的本事，導致她身處目前的困境。她是格雷霍姆街「葛林賀、西蒙斯暨萊德貝特公司」的打字員。這天上午她感到十分無聊，於是在另外三個打字員和辦公室小弟面前模仿起葛林賀太太來丈夫辦公室的模樣，藉以消磨時光。她知道葛林賀先生出門找他的律師去了，便毫無顧忌地表演開來。

「現在，」愛德華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一張側面、一張正面直視著我……太好了——」

「可以寫得更好些，」維多莉亞說。「不過，這樣也可以了。」

「一頭霧水。一點也摸不著頭緒。戰時還好，你可以用高昂的熱情去戰鬥，比如說，我就得到了飛行十字勳章。可是現在，唉，我簡直想把自己從地圖上塗掉。」

「我認為，」維多莉亞說。「你至少該說我為人誠實，頭腦清楚，值得敬重。我就是這樣的人，你應該知道。或許你還可以補充說明：我做事謹慎周到。」

「你現在打算做什麼？」

「我得火速趕回我那該死的老闆身邊去。呃——你呢？」

觀眾突然消失了，她們一開始是一怔，緊接著不約而同地埋首工作，維多莉亞不禁停下表演，回頭一看，葛林賀先生正站在門口看著她。

「葛林賀先生，您叫我？」她柔聲問，神情自然地望著葛林賀先生。

「你可以在瓊斯前面加個稱號，」他語帶同情，興致勃勃地提議道。「貝德福．瓊斯。」

「沒關係。我從來不寫信。」

維多莉亞大方地對他綻開微笑，而那年和圖書輕人的反應就像是被牽動絲線的木偶。

「這哪裏像在推薦，」她說。

「聖．克萊兒．瓊斯。」

「再見了，維多莉亞。分離，意味著死亡，」愛德華用法語說完，又用道地的英國口音補上幾句：「那些法國佬確實懂得這些東西。我們英國人只知道囈語般地說分別是甜蜜的悲傷，真蠢。」

「瓊斯。」

「維多莉亞。」

維多莉亞以感激的微笑接受了他的稱讚，接著說，如果他自己不想捲舖蓋，最好馬上離開。

相機喀嚓響了兩聲。維多莉亞顯然十分快樂，而且洋洋得意——年輕女子知道有英俊男人對她產生好感的時候都是如此。

「這樣行了吧？」

「呃，沒錯。你姓什麼？」

「我非常希望為你照張照片。我明天就要去巴格達了。」

「你認為拉思彭是個——冒牌貨？」

「我想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非常可敬，又有學問，是好幾個協會的成員，經常跟一那些大主教和大學校長聚會。不是，這只是一種感覺——噢，反正時間會證實。再見了，希望你也能來。」

葛林賀先生看來有點吃驚。他解僱過的員工，從來沒有一個是如此歡欣鼓舞、興高采烈地接受的。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把擺在面前桌上的一堆硬幣數了數，然後又在口袋裏摸索。

「我失業了。今天早上才捲舖蓋走路。」

她為愛德華活靈活現地表演了早上的那一幕，又把葛林賀太太模仿了一遍，愛德華看得津津有味，以至於將他返回工作崗位的時間延誤了更多。

「你跟我見過的女孩完全不同。我真希望——」大鐘敲出了一刻鐘的報時，愛德華說：「噢，老天！我得用飛的了……」

「噢，真遺憾，」愛德華說，語氣透著由衷的關切。

「無論如何，」維多莉亞自言自語道。「我一定要去巴格達！」

「去巴格達？」維多莉亞叫出聲，顯然非常失望。

「分離是如此甜蜜的悲傷」，她對這句詩的感覺和愛德華一樣強烈。

維多莉亞．瓊斯悶悶不樂地坐在費茨詹姆斯公園的一條長椅上。她完全沉浸在回憶裏——或者說全神貫注地反省著——一個人在錯誤的時刻發揮特殊才能所帶來的損害。

「噢，你不用同情我，因為我一點也不難過。第一，我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新工作；第二，這件事其實很有趣。」

就這樣，維多莉亞袋子裏裝著一個星期的薪水（還差九便士），坐在費茨詹姆斯公園的一條長椅上沉思著。這公園是個三角形的植物園，種著垂頭喪氣的灌木叢，中間是座教堂，旁邊有個高聳的倉庫，從倉庫頂上可以俯瞰全園。

維多莉亞吃驚地瞪大眼睛，紅著臉又結結巴巴的愛德華拿出一個小相機來。

「親愛的，你倒是說說看和_圖_書，為什麼我們不需要一套諾爾的長沙發？」她哀嚎似的高聲質問。「迪弗塔基太太就有一套鐵藍色緞面沙發。你說是因為手頭緊？那你為什麼帶那個金髮女人出去吃飯、跳舞？哈！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要是再帶那女孩出去，我就買一套沙發，棗紅色布面，金黃的軟墊。你要說那是應酬吃飯，你就是個大混蛋——哼，回家後襯衫全是口紅印。我買定了諾爾的長沙發，還要皮草披肩，要上好的，看來像貂皮，但不是真的貂皮，我會讓他賣便宜點，這是一筆好買賣——」

「沒錯，我不像你那麼容易找到其他工作。當個出色的速記打字員一定很棒，」愛德華說，聲音透著羨慕。

「我想你應該沒吃飽。我如果只吃兩塊三明治，不餓死才怪。我們一起到托頓漢園路那家館子吃點香腸怎麼樣？」

「是的。」

一條是以羅密歐和茱麗葉為主線。她覺得她和愛德華有點像那一對不幸的愛侶，只是羅密歐和茱麗葉是用比較高雅的語言互訴愛慕。不過，維多莉亞想，他們的處境是相同的。初次邂逅，一見鍾情，接著遭受嚴重挫折，兩顆相愛的心各奔一方。她的腦海浮現出她的老保姆過去時常吟唱的一首童謠：

「謹慎周到？」葛林賀先生大吼。

「卡蕾絲布魯克．瓊斯。」

維多莉亞是個孤兒。她正想張口解釋，說母親正在動大手術，她為此情緒低落，以至於一時失去理智，而且母親的生活全靠她這點薄薪維持，可是她一看到葛林賀先生那副令人厭惡的面孔，就閉上了口，改變了主意。

「這回怎麼樣？」

「太不巧了，我才遇見你就得離開，」愛德華說。「我有點三心二意，想去又想放棄……不過，我想我不應該在最後關頭放棄，那些可怕的表格、簽證等等都辦好了。那裏的工作不會太愉快吧，你說是不是？」

不論哪一天，只要不下雨，維多莉亞都會到賣冷飲的櫃台處買一份乳酪和一個生菜番茄三明治，在那個人為的鄉村景觀中吃一頓簡單的午餐。這已成為她的習慣。

維多莉亞終於站起身。她撣掉腿上的麵包屑，踩著小碎步走出費茨詹姆斯公園，朝高爾街走去。維多莉亞做了兩個決定：第一，她（像茱麗葉一樣）愛這個年輕人，決心要得到他。

「再見，愛德華，祝你好運。」

「你說得對，」維多莉亞心有戚戚焉。「如果我叫做珍妮，那就好得多——珍妮．瓊斯。而維多莉亞這個名字需要某些高雅的姓氏才能相配。比如說，維多莉亞．賽克威爾斯特。我就需要這樣的姓氏，唸起來舌頭要轉好幾個彎。」

「維多莉亞．瓊斯，」愛德華重覆一遍，接著搖搖頭。「你的姓氏和名字不大配。」

只要把美國換成巴格達，就再確切不過了！

「這讓我意志消沉，」愛德華說。「我的意和_圖_書思是，我根本一無是處。唉，我還是快走吧。呃，如果你不介意……我這樣要求不知道是不是太厚臉皮，我只是——」

今天，她一面沉思一面大口咀嚼，同時告誡自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不論做什麼事，都要考慮到時間、地點，辦公室顯然不是模仿老闆娘的好地方。從今以後，她必須克制自己易於衝動的天性，因為拜它之賜，她才會把老闆娘來辦公室這樁不值一提的小事大大渲染了一番。話說回來，她已擺脫了葛林賀、西蒙斯暨萊德貝特公司，而對在別處找到一份新工作的遠景，她充滿了樂觀的期待。找新工作，她總是非常高興。她總認為，誰也不知道將來可能發生什麼事。

維多莉亞向來不怕在公共場所和陌生男子搭訕。她認為自己有非凡的識人之明，而且很擅長遏止單身男子任何過份的舉動。

「沒關係，」維多莉亞和氣地說。「拿去看場電影，或是買糖吃吧！」

雖然維多莉亞身材苗條、體態勻稱，還有一雙一等一的美|腿，可是她的面貌卻很可能被形容為平庸。她的五官小巧端正，不過她的一個追求者曾經調皮地說她長了一副「小橡皮臉」，也就是她能夠千變萬化地模仿任何人的表情，像得令人咂舌。

「或許吧，」愛德華的語氣並不確定。「奇怪的是，」他又補上幾句。「我有種感覺，有些事情不對勁。」

「到高爾街的聖吉德介紹所去登記找個工作，」維多莉亞垂頭喪氣地說。

「呃，其實我並不是個出色的打字員，」維多莉亞坦白承認。「不過，幸運的是，這年頭即使是最差勁的速記打字員也找得到工作，至少在教育或慈善機構裏找得到，因為他們付不起高薪，所以願意僱用我這樣的人。我最喜歡幫學術單位工作。那些科學名詞和專業術語太可怕了，就算你拼錯也不會太丟人，因為誰也沒辦法拼對。你做什麼工作呢？我猜你剛從軍隊退伍。是皇家空軍嗎？」

「這是職業慣例嘛，」維多莉亞回他。

「說起來真夠慘的。什麼文化啦詩詞啦，全是這類東西。我的上司是個博士，叫做拉思彭，名字後面有一大串頭銜。他跟你說話的時候，會透過夾鼻眼鏡深情地盯著你。他對改革社會極其熱中，為此四處宣揚。他在偏遠地區開書店——在巴格達也要開一個。他找人把莎士比亞和密爾頓的著作譯成了阿拉伯文、庫德文、波斯文和亞美尼亞文，而且上架販賣。我認為他這麼做很傻，因為英國文化協會也在各處做著同樣的事。不過，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他給了我一份工作，所以我不該埋怨的。」

「噢，你來了，」他說。「小姐，我已經受夠你了。我準備付你一個星期的薪水，打發你立刻走路，你有什麼理由認為我不該這麼做嗎？」

「什麼樣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