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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翠門旅館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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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電梯下來了,穿制服的中年男子打開門。令瑪波小姐驚奇的是,出來的乘客是貝施.塞奇威,她看到她幾分鐘前才剛剛上去的。
一小段有關神職人員的主題開始了,其間穿插著賽利納夫人向許多朋友和熟人打招呼,其中很多都不是她本來以為的那個人。她和瑪波小姐談了一會兒「舊日時光」,但是瑪波小姐與賽利納夫人的生活經歷大相徑庭,她們的懷舊也僅限於幾年的時間,那時新寡而手頭拮据的賽利納夫人住在聖瑪莉米德的一棟小房子,她的二兒子那時就駐紮在附近的一個空軍基地。
一定是那兩個新來的客人。那中年婦女和女孩。是母女嗎?不,瑪波小姐想道,不是母女。
「不同凡響的女孩,」賽利納夫人說。對她來說,和瑪波小姐一樣,任何小於六十歲的女人都是女孩。「從她還是孩子起我就認識她。誰都對她一籌莫展。十六歲時,她跟一個愛爾蘭馬夫私奔,他們及時把她弄了回來——也許還不算及時。反正他們用錢把他打發走了,讓她穩穩當當嫁給了老科尼斯——他比她大三十歲,一個沒用的老廢物,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樁婚事沒維持多久。她和強尼.塞奇威跑掉了。要是他沒有在馬術障礙賽中摔斷脖子的話,兩人可能還在一起。此後,她嫁給了里奇韋.貝克,那條美國遊艇的主人。三年前,他和她離婚。我聽說她現在和某個賽車手混在一起,好像是個波蘭人。我不知道她到底結婚了沒有。和那個美國人離婚以後,她恢復塞奇威的姓。她和一些怪胎到處遊逛。據說她吸毒——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貝施.塞奇威定了定神,突然轉身,又回到電梯裏。瑪波小姐跟進去時,她轉身向她表示歉意。
「是,沒錯。」
亨利馬上出現在她身邊,遞上一塊精緻的小餐巾。她接過來,像男學生一樣用力擦著下巴,感歎著:
當然,現在——她思索著,現在……這些可憐的小東西們,她們有些人有母親,但絕不是那種好母親,她們不能保護自己的女兒遠離愚蠢的戀情、生下私生子和過早的不幸婚姻。這真是太讓人悲哀了。
「是嗎?」
「你在這兒幹什麼,貝施?」
賽利納夫人顯然從未考慮這一類問題,她十分吃驚。
瑪波小姐懷疑,有哪個女人會來柏翠門旅館和男人幽會?柏翠門旅館絕對不是那樣的地方。但是對於貝施.塞奇威這種性格的人來說,這可能恰恰是她選擇這裏的原因。
「親愛的,你們真是——真是太好了,可是我真的不想和*圖*書……」
「我想你現在還住在可愛的聖瑪莉米德吧?」賽利納夫人說道,「那可真是恬美寧靜的村莊!我經常想起它,我想它還是老樣子吧?」
「真抱歉,我差點撞到您,」她的聲音熱情而友好,「我突然想到忘了點東西——聽起來很荒唐,不過確實是如此。」
「真高興再次見到你——呃,是阿林頓將軍,對嗎?」
「有人對我說,我應該來這兒住一下。我想他們說得對。我剛剛享用了最美妙的甜甜圈。」
「伯恩茅斯?還是托基?」
「這才是我所謂真正的甜甜圈呢!棒極了!」
「總有一天你會害了自己的,要不就害了別人。」
「噢,那沒關係,去那裏當然好。我本該想到你會想去倫敦,那兒商店什麼的應有盡有。我們會安排好一切——如果柏翠門旅館還在的話。很多旅館都已經消失了,不是毀於戰火,就是倒閉。」
「我想去柏翠門旅館——在倫敦。」
「這對你有好處,珍姑媽。偶爾離家出去走走真的不錯。那會給你新的想法、新的東西去思考。」
「鬆餅,」塞奇威夫人若有所思地說,「是的……」她似乎對這點表示認可。「鬆餅!」
「好主意。」雷蒙.衛司說。
她歎了口氣,抬頭看看角落裏那座規律作響的漂亮大古鐘,然後忍著風濕痛,小心地站了起來。她慢慢走向電梯。賽利納夫人朝四周望了一眼,看到一位軍人模樣的老紳士正在看《旁觀者》雜誌。
「啊,是啊,你說的很對,我是願意到外面去走走,調劑一下。不過,也許不是伯恩茅斯。」
無論她對柏翠門旅館抱過怎樣的期望,她也絕未預料在此看到貝施.塞奇威。豪華的夜總會、卡車司機咖啡館——何處何地都能迎合貝施.塞奇威的廣泛興趣。但是這樣一家聲望崇高、古色古香的旅館似乎和她格格不入。
「不,我保證不會的。」
雷蒙很喜歡他的老姑媽,經常為她安排一些娛樂,還把他認為她會喜歡的書送給她。令他吃驚的是她常常禮貌地謝絕這些好意,儘管她總是說這些書「非常精采」。他有時懷疑她從沒讀過它們。當然了,她的視力是越來越不行了。
「不,我碰巧得知柏翠門旅館還在營業。我有一封從那兒發出的信——我的美國朋友,波士頓的艾蜜.麥卡利斯寄來的。她和她丈夫那時住在那裏。」
「親愛的瓊恩也挺時髦的。」
但是柏翠門旅館沒有變化,它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在瑪波小姐看來,這實在是太奇妙了。事實上,她懷疑……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點點頭,繼續向電梯走去。
「噢,不是的,我花不起這錢,而且,這些日子我幾乎沒離家過。不是的,是我一個好心的侄媳,她覺得到倫敦走走對我身體有益。瓊恩是個好心的女孩——也許可以勉強稱得上是女孩。」瑪波小姐不安地想到瓊恩現在都近五十歲了。「要知道,她是個畫家,頗有名氣的畫家。瓊恩.衛司。她前不久剛辦了個畫展。」
這一切實在太好了,簡直不可能是真的。憑她平常敏銳的直覺,她很清楚自己只是想使舊日的記憶重放光采。她的大部份生活不可避免地用在回憶往日的歡樂上。如果你能和別人一同回憶,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如今這可不容易,她的同輩大都已經過世了。而她仍坐在那兒回憶著。奇妙的是,這一切似乎使她獲得了新生——珍.瑪波,那個兩頰粉紅、膚色白皙、神情急切的小女孩想來還真是個傻女孩……還有那個和自己極不相稱的年輕人,他的名字是——哦,天哪,現在她竟記不起來了!她的母親那樣堅決地將他們的友情消滅於萌芽之時,是多麼明智啊!許多年後她曾與他邂逅——他的樣子真是糟透了!那時候她至少有一星期是哭著睡著的!
「我覺得她很喜歡西印度群島的那次旅行,遺憾的是她給捲入一起謀殺案中,這對她這把年紀的人來說可真不幸。」
她把餐巾往托盤上一扔,站起身來。和平常一樣,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對此已經習慣了。也許她喜歡這樣,也許她已不再注意這些。她實在值得一看——與其說她漂亮,不如說她引人注意。白金似的頭髮,光滑整齊地垂到肩際,頭骨和臉部骨形纖巧動人,鼻子有點像鷹鉤鼻,眼窩深陷,眼珠子是純灰色,還有一張喜劇演員的大嘴。她的服飾如此簡單,使大多數男士深感不解。這身衣服看上去就像最粗糙的麻袋布,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明顯的釘子、線縫什麼的。不過女人們就了解多了,甚至連住在柏翠門的外地老太太都知道,而且相當肯定,這身衣服價值不菲!
大步穿過入口大廳走向電梯時,她和賽利納夫人和瑪波小姐擦身而過。她向前者點頭致意。
「柏翠門旅館?」
她朋友的聲音打斷了這些冥想。
聽到這句話,也許有人會善意地嘲笑這位斷然不是女色情狂權威的保守老太太。事實上,瑪波小姐也不會用這麼一個詞語——用她自己的話說,應該是「對男人太感興趣」。但是賽利納夫人把她和-圖-書的觀點看作是肯定自己的看法。
「你來倫敦時總住在這兒嗎,珍?奇怪,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於是,懷著濃厚的興趣,瑪波小姐挺直身子,坦率而熱切地盯著看起來。
在這一點上,瑪波小姐大錯特錯了。瓊恩.衛司二十幾年前倒是時髦過,但現在已被年輕一代的藝術家新貴看成是徹底的老古董了。
「我想你們一定會覺得我很好笑。」
「哦,但願不會。」
這名字依稀熟悉。瑪波小姐急切地把話一股腦倒了出來。
「她的生活中確實有許多男人。」她指出。
「就是住在這兒呀。我剛從蘭德那邊開車過來,花了四小時四十五分鐘。還算可以。」
對於瓊恩提議她去伯恩茅斯一家最好的旅館住一兩週,她有點猶豫,喃喃地說:
「很好,那麼我得先行一步,把一切都打點好。」她溫柔地接著說,「恐怕你會發現,跟您那時候相比,它已變了許多,所以不要過於失望。」
「我真正想去的地方是——」瑪波小姐遲疑著。
(這個老太太到底想去哪兒呢?)
瑪波小姐稍稍瞥了一眼西瑟莉.朗赫斯的頭髮,又沉浸到幸福的回憶之中。她想起了瓊恩是多麼的貼心。瓊恩曾對她丈夫說:「我希望我們能為可憐的老姑媽珍做點什麼。她好久沒離開過家。你說她是否願意去伯恩茅斯住上一兩週呢?」
在最後一點上,他錯了。瑪波小姐的視力在她這個年齡是很不錯了,而且仍懷著強烈的興致和樂趣,注意著周圍的一切事物。
「哪兒?」
「她總碰到這樣的事情。」
「我想她手頭一定很寬裕,」她懷疑地說,「靠離婚贍養費什麼的。當然,那並不意味著一切……」
「哦,是的,但是我想說,你不覺得男人對她來說只是一種歷險,而不是一種需要嗎?」
「我想這些時髦人物,」她說著,目光游移不定,「那是西瑟莉.朗赫斯——我看她又染了頭髮。」
瑪波小姐笑了笑,點頭表示接受道歉。她出了電梯,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她在腦子裏愉快地思索著雜七雜八的小問題,這是她長久以來的習慣。
「三樓嗎?」電梯操作員問。
「所謂進步,」賽利納夫人含糊不清地說,「儘管在我看來這不是什麼進步。看看他們弄那些漂亮的水管裝置,各種各樣的顏色,他們稱之為『塗飾』,看上去倒是不錯。但是那些提按型的開關,又有哪一個真是『提』或『按』一下就管用的呢?每次去朋友家,你都會在洗手間看到這一類的標記:『急速按下,然後放開』,『向左側m.hetubook.com.com拉』,『迅速放開』。但是在過去,你只要隨便拉起把手,水就會像瀑布一樣立刻流出來——這是親愛的梅門哈姆的大主教。」一個長相英俊的年長教士從旁邊經過,賽利納夫人停下來說,「我想他幾乎快瞎了,不過是個了不起、有戰鬥精神的神父。」
「可是,你為什麼會住在這兒?」
瑪波小姐一邊等著電梯下來,一邊暗暗發笑。賽利納就是這樣!總是堅信自己認識每一個人。瑪波自己可比不上她。她唯一的成就是認出了那位英俊、綁腿打得相當漂亮的西徹斯特大主教。她親熱地稱呼他「親愛的羅比」,而他也同樣親切地回答,並回憶起自己還小時,在漢普郡那個牧師住宅裏快活地大叫大喊:「變成一條鱷魚吧,珍妮阿姨,變成鱷魚來吃掉我。」
「你好,賽利納夫人。自從庫夫茨一別後便再沒見過你。博日瓦斯一家怎麼樣了?」
可是貝施.塞奇威不同。貝施.塞奇威是個英格蘭家喻戶曉的名字。三十多年來,新聞界一直在報導貝施.塞奇威這種那種駭人聽聞或卓越不凡的事情。戰爭期間,她長期加入法國援助隊,據說她的槍上有六道凹痕,代表她殺死的德國人。幾年前她曾獨自飛越大西洋,騎馬橫穿歐洲大陸,一直到達土耳其的凡湖;她開賽車,曾從失火的房子裏救出兩個孩子,有過幾次光采和不光采的婚姻,據說她是全歐洲穿戴第二講究的女人。人們還說她曾成功地偷偷登上一艘試航中的核子潛艇。
「不知道她是不是快樂。」瑪波小姐說。
例如,塞奇威夫人說的不是真話。她剛剛才上樓到自己的房間,一定是上去之後,她想到「忘了點東西」(如果她的話裏還有點真實成份的話),於是就下來找。或者她原本是下來和某人見面或者要找什麼人,但她在電梯門打開時看到使她震驚和不安的事,所以她立即退入電梯重新上樓,這樣就不會與她看到的人見面。
她看到貝施.塞奇威將香煙在小碟上摁熄,拿起一個甜甜圈,咬了一大口,一股紅色的鮮草莓醬湧出來,流到她的下巴上。貝施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柏翠門旅館的入口大廳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聽過這麼響亮、開心的笑聲了。
「當然某些女人到了這個歲數,她們只求這個。不過無論怎麼說……」
門衛剛剛推開入口處的兩扇彈簧門,正在拉著門讓兩位女士踏進入口大廳。其中一個是神經質模樣的中年婦女,戴頂很不得體的印花紫帽;另一個是身材修長、衣著樸素大方的女孩,十七、八歲的年紀,留著直直的淺黃和-圖-書色長髮。
賽利納夫人對周遭事物的評論,瑪波小姐一直是似聽非聽。她和瑪波小姐的思路完全不同,所以對於賽利納夫人認出或自以為認出的眾多朋友和熟人,瑪波小姐都無法和她談論他們的奇聞軼事。
貝施.塞奇威迅速向四周掃了一眼。她似乎領會了這言外之意,並對此報以嘲諷的微笑。
然而她就在那裏——這點不容置疑。貝施.塞奇威的面孔很少有哪個月沒出現在時髦雜誌或流行刊物上。現在她就活生生地在這裏,不耐煩地匆匆吸著煙,帶著驚訝的表情看著面前的一個大托盤,好像從來沒見過托盤似的。她點了——瑪波小姐瞇起眼睛,仔細辨認,兩人離得可不近——沒錯,她點了甜甜圈。很有意思。
「不,」瑪波小姐說道,「我也不這麼認為。」
「親愛的,他們還有正宗的鬆餅呢。」
瓊恩有點驚奇,她還以為伯恩茅斯是珍姑媽最想去的地方。
這位紳士彬彬有禮地否認了自己是阿林頓將軍。賽利納夫人道了歉,卻沒有感覺太難堪。她集近視與樂觀於一身。既然她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和老朋友、老熟人相逢,她便不時犯下這樣的錯誤。很多人也犯這樣的錯誤。因為室內光線柔淡,而且受到重重阻擋。但從沒有人覺得受到冒犯——反而好像給他們帶來了歡樂。
「嗯,不太一樣了。」瑪波小姐想到了家園的某些變化。新的住宅區,鄉公所的擴建,使中心大街面目全非的時髦電商店……她歎了口氣。「我想,人總得接受變化。」
她停了停。
「哎呀,我從來沒有——那是……對,沒錯,貝施.塞奇威在那邊!在這最不可能的地方——」
在柏翠門,瑪波小姐愉快地想,也可能發生有趣的事情……
賽利納夫人對畫家沒什麼興趣,實際上對任何有關藝術的事她都不感興趣。她認為作家、美術家和音樂家都是些聰明而善於表演的動物;她對他們頗為包容,但內心還是奇怪為什麼他們想做那些事。
緊接著,一隻腳才站穩,貝施.塞奇威猛然全身僵住。這動作如此突然,以至於瑪波小姐吃了一驚,自己的腳步也躊躇不前。貝施.塞奇威從瑪波小姐肩上出神地望過去,那種專注的神態引得這位老太太也轉過頭去。
「我在那兒住過一次——我十四歲的時候,跟我的叔叔嬸嬸一起,是托馬斯叔叔,他是伊利的牧師,我從沒忘記過這次經歷。要是我真能住在那兒——一週就足夠了,兩週可能會太貴。」
「而她總有一個——或者幾個男人,追隨著她。」
他上本書寫得非常成功,所以心情相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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