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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牽波倫沙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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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彩茶具

丑彩茶具

「把那個杯子從他手裏拿走,」沙特衛先生說,「拿回你的診所,讓化驗師化驗一下,看看杯子裏有什麼。我親眼看見那個女人買了那個茶杯,在鄉村小店裏買的。她那時就策劃好要打碎一個紅杯子,然後用藍色的來替換。她很清楚蒂莫西無論如何也不會看出顏色有所不同。」
「你是說,你是說,像湯姆一樣?」
「倘若我寫的話,我會選你做為書中的主角。」
「我有個主意,」沙特衛先生說,「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去拜訪這一家人。你不必擔心不受歡迎。親愛的湯姆.艾迪生是世界上最好客的人。我帶去的任何一個朋友馬上就會成為他的朋友。和我一起去,一定要去,我堅持。」
「解釋什麼?」
「這個孩子也分不清楚。」
沙特衛先生目睹這一切,他戰慄了一下。他瘋了嗎?他在胡思亂想嗎?剛才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真的嗎?
「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沙特衛先生說著,轉向鬼豔先生。鬼豔先生早已離開座位,此時正站在旁邊。「這位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哈利.鬼豔先生,我們在這兒不期而遇。我一直在勸他一同到道夫頓.金斯本。您覺得湯姆會不會多留一位客人過夜呢?」
他的司機安慰他說:
「令人欣慰的是,現在不是了。他的家人從國外回來了,他從此開始享受天倫之樂。他們已經和他共同生活幾個月了。我很高興能夠再次拜訪他們全家人,包括以往見過和沒見過的。」
「您是在看我們的稻草人嗎?」蒂莫西說,「我們給它起了個名字,您知道。我們叫它哈利.巴利先生。」
門口跑來一條小黑狗,蹲在桌旁抬頭瞧著鬼豔先生。
「什麼事,貝柔?」
「他成家了嗎?」
「你總是知道這麼多事情。」他說。
哈利扭頭笑了笑,點點頭。
「大概也不是吧。你也許是對的,應該是吧。」
沙特衛先生這一次沒有發出咯咯聲。他咬牙切齒——他常常在書裏讀到這個形容詞,而且也習慣這麼做,因為他年紀大了,上顎有些輕微鬆弛。真是的,嬰兒長牙的不適感!牙疼、咬牙、假牙。人的一輩子,他想,是以牙齒為中心的。
「不會,」沙特衛先生說,「我認為她不會回來了。也許,」他若有所思地說,「這是最好的結局。」
「你不要著急。什麼事你有些顧慮?」
「好吧。我要去拜訪的莊園叫道夫頓.金斯本,一座相當美麗的古宅。它不是太豪華壯觀,不足以吸引遊客或在假日向參觀者開放。它只是一座寧靜的鄉村別墅,適合於一個英國人一生為國效力,退休後歸隱故里,享受美好恬靜的生活。湯姆向來喜歡鄉村生活,他喜愛釣魚,是一個神槍手。少年時代,我們一起在他家中共度了許多愉快的時光。我孩提時候的許多假日都是在道夫頓.金斯本莊園度過的。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它。沒有其他地方像到道夫頓.金斯本莊園那樣,沒有莊園能夠比得上它。每當我開車從附近經過,我就會繞道那裏,只為看一眼莊園的風光。莊園前面有一條長長的小道,兩旁栽滿了樹,從中間的縫隙中可以看到我們過去常去釣魚的河流,或莊園本身。每思及此,我和湯姆共同完成的往事便會一件件湧上心頭。他向來勇於行動,做過許多事,而我——我只不過是個老光棍。」
「不,」鬼豔先生說,「我從未見過艾迪生先生,儘管我常常聽我的朋友沙特衛先生談起他。」
「你現在不懷疑了?」
「他是一個人生活嗎?」
「我覺得可以。非常可能。」
「不知道他是怎麼了,」司機說,「以前從沒有見過他這樣。」
「那個茶杯。那個茶杯有問題,」沙特衛先生說,「別讓孩子喝那杯茶。」
「沒什麼大毛病,」修車工用低沉、沙啞的鄉音說,「嬰兒長牙的不適感。您大概也會這麼說。」
他的口氣很暴躁,司機和修車工兩個人被嚇得瞠目結舌。忽然,沙特衛先生的眼睛閃閃發亮,聲音清晰而果斷,他終於想起來了。
他又惱怒地發出「咯咯」兩聲,試著想些令人愉快的事情。他煩躁不安地坐在修車廠裏,時不時地瞅瞅手錶。一次又一次地發出咯咯聲,實在於事無補,而且這讓他很自然地聯想到母雞下蛋時那種自滿的歡叫聲。
「是的,我向來不抽煙,既不抽捲煙,也不抽煙斗。」
「貝柔?噢,不,我不知道。我猜她忘了拿什麼小東西吧。」
一張茶几上擺滿五顏六色的茶杯,而且,噢,蒂莫西,他的紅髮在夕陽下閃閃發亮,西蒙.吉列特式的斜向一邊,魅力十足的波浪型紅髮在火紅的晚霞中閃閃發亮。蒂莫西回來了,站了一會,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桌子,然後走向海泡石煙斗緊挨淺藍色茶杯的一側。
沙特衛先生重覆了一遍「色盲」。他仍然不明白它到底有何意涵,可是他感覺到它應該有所意義。這個字眼他以前聽人說過。
沙特衛先生要了一份肉醬三明治。她為他擺上一個紫褐色的茶杯,顏色和他在瓷器店裏觀賞到的一模一樣。桌上擺放著整套茶具,顯得十分華麗,黃、紅、藍、綠等等等等。他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面前的杯子都是他最喜愛的顏色。他留意到,蒂莫西用的茶杯是紅色的,羅龍用的是黃色的。蒂莫西的杯子旁邊有一樣東西,沙特衛先生一開始沒有認出來是什麼,後來才發現那是一支海泡石煙斗。沙特衛先生已有多年沒想到更沒看過這種煙斗了。羅龍注意到他凝視的目光,解釋說:
狗又重新蹲下。
「他們有孩子嗎?」
「我告訴她,」其中一個說道,「我說過你不能那樣做。不能,那種事情我忍受不了。我也跟亨利這麼說,他同意我的看法。」
「噢,不,」鬼豔先生輕描淡寫地說,「這和我沒有什麼關係。我只是——我常對你這麼說——路過此地。就這樣。」
「我不認為——」沙特衛先生皺了一會眉頭,「是的,是的,我知道,只是暫時記不起……」
「當然我會告訴你。我樂於告訴你,因為我一直有個奇怪的感覺,好像你認識我要去拜訪的這些朋友。一個人很久沒有拜訪一個家庭,很多年沒有和他們親密地聯繫,當他打算和他們重續舊誼的時候,心裏總不免忐忑不安。」
「是的,」沙特衛先生話鋒一轉說道,「我會告訴你我要去哪裏,儘管未嘗必要。我會去找老朋友敘敘舊,與年輕人認識認識。湯姆.艾迪生,我說過,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年輕的時候,我們一起共事過。後來,不同際遇把我們分開了。他原來在外交部門工作,接連去國外擔任外派職務。有時候出國我會去住在他那邊,當他回到英國時我也會去看他。他早先的一個任職是在西班牙。他娶了一個西班牙女孩,非常漂亮的黑皮膚女孩,叫碧拉。他很愛她。」
「噢,我好高興!我實在擔心沒貨,就急急忙忙趕來了。我騎了一輛孩子們的機車。他們不知跑哪兒去了,我誰也找不到。可是我確實有事要忙。今天上午幾個杯子不巧給摔碎了,而我們下午有客人要來喝茶,還要舉行聚會,所以我才來的。你能不能給我拿一個藍的和綠的,也許再要一個紅的,以防萬一。紅色是這些不同花色中最難看的一種,不是嗎?」
貝柔.吉列特倏地轉過身,迅速順原路向房子走去。
「不全是。莉莉,我的教女,和她丈夫一起遠赴肯亞的那位,在當地的一起交通事故中喪生。她當場死亡,身後留下一個不滿週歲的嬰兒,小羅龍。西蒙,她的丈夫為此悲痛欲絕。他們是非常幸福的一對。他後來再幸運不過了,我想。他再婚了,娶的是一個寡婦,是他的一個朋友,一個空軍中隊長朋友的遺孀。她也帶有一個和羅龍一樣大的嬰兒,小蒂莫西,他和小羅龍只差兩三個月。西蒙的再婚,我相信,是十分美滿的,儘管我沒和他們見面,因為他們繼續留在肯亞。兩個孩子像親兄弟一樣長大成人。他們在英國同一所學校讀書,通常也會一塊回肯亞度假。我當然也很多年沒有見過他們了。接下來,你也知道在肯亞發生了什麼事。有些人設法待下去。有些人,我的一些朋友,去了澳洲西部,與家人一起又在那裏幸福地安家落戶。有些人則回到了國內。
「噢,不,和你有關。」沙特衛先生說,「你不可能改變我這一點想法。但你無論如何得告訴我,在這一段稍嫌短暫姑而且不能稱作『時間』的日子裏,你都到過哪些地方?」
「我相信……是的,當然。我的公公,湯姆,保存著您的一張相片。您一定是今天下午我們準備接待的客人沙特衛先生。」
「伊內珠大約十九、二十吧,我想。我很樂意與她交個朋友。」
「噢,湯姆.艾迪生在信中向我談起過羅龍的一個表妹,我對此不太清楚。他的二女兒瑪麗亞嫁給本地的醫生。我一直不怎麼認識她。悲慘的是,她死於難產。她的小女兒叫伊內珠,是她的西班牙外婆為她取的名字。說實話,伊內珠長大後,我只見過她一回。黑黑的,西班牙類型的女孩,很像她祖母。哦,我絮絮叨叨地對你說個沒完,你一定覺得很煩。」
「我看見她買的。」沙特衛先生說,「聽我解m.hetubook.com.com釋,朋友,你必須聽我解釋。你認識我已有多年了,你知道一旦我肯定地說出某件事,是不會出錯的。」
這時,他顯出有些愕然的樣子,因為他看見火焰的附近有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的身影。女人身穿淡淡珍珠母色的衣服。她向沙特衛先生走來。他僵硬地立在那裏,端詳著她。
這是一個美麗的傍晚,草地的綠有一種柔和深沉的色調。萬道霞光透過紫銅色山毛櫸直射過來,雪松映著宜人的粉金色天空顯得婀娜多姿。
外面的機車發動了,隆隆的馬達聲傳了進來。
「不,不,不。他平安地度過危機。戰後,他從空軍退伍,和莉莉一道去了肯亞,像許多人一樣。他們定居在那裏,生活得很幸福。他們生了個兒子,一個叫羅龍的小男孩。後來他回英國上學時,我見過他一兩面。最後一次,我想,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很不錯的一個男孩,像他父親一樣長著一頭紅髮。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因此,我期待著今天就見到他。他現在已經二十三、四歲了。歲月不饒人啊。」
現在他感覺到,好像有什麼事情、什麼危急情況,在影響著所有在場的人(或只是其中的幾個人)?貝柔.吉列特,吉列特夫人,她因為某事心煩意亂,如坐針氈。湯姆?湯姆沒什麼事,他沒受什麼影響。他很幸運,他擁有這位賢婦,擁有道夫頓,擁有一個外孫。他死後這一切都將歸羅龍所有。這一切都會是羅龍的。湯姆是不是希望羅龍娶伊內珠為妻?或者他會不會擔心這對姨表兄妹近親結婚?不過從歷史上看,沙特衛先生想,表兄妹結婚並沒有什麼惡果。「什麼都不要發生,」沙特衛先生說,「什麼都不能發生。我必須阻止。」
「沒有什麼你可以為我做的了。」
「當然可以,」蒂莫西說。他顯出一絲驚愕的神色。
「解釋我在這裏碰見你的原因。」
「你和我在一起時,我才有這種感覺。」
「可是,我親愛的沙特衛先生,蒂莫西不是莉莉的兒子,羅龍才是。我知道他們兩個長得很像,同樣的年齡,同樣色澤的頭髮,還有其他方面也相似,可是——大概您不記得了。」
「啊,我又穿錯了嗎?」湯姆.艾迪生問,「對我來說,它們全是同一種顏色,你知道。很奇怪,不是嗎?但我就是這樣。」
沙特衛先生衝動地做了個手勢,差一點把他的咖啡杯從桌上碰下去。他及時扶住了它。
「確實。我從未見您出過錯。」
「我現在都認不出他們了。」沙特衛先生說。
「莉莉,」他說,「莉莉。」
「丑角」這個字詞一直深深銘刻在沙特衛先生的心裏,儘管記憶非常非常遙遠,已經很難回想起來。快樂的色調。丑彩的色調。他苦苦思索,他十分驚訝,他竟然產生了一個滑稽可笑而又令人激動的念頭:從某個方面來說,這預示著他的出現,特意預示他的出現。也許,他的老朋友哈利.鬼豔先生可能正在這裏吃飯或者購買杯碟。從他最後一次見到鬼豔先生,已經多少年了?好多年了。是在那天吧,他看見鬼豔先生從一條被稱為情人巷的鄉間小徑離他而去?他一直盼望著再次見到鬼豔先生,至少一年一次。可能的話一年兩次。但沒有。他們一直沒有見面。
「是的,吉列特夫人。我們昨天剛進來一批新貨。」
「今天你剛好路過金斯本.達西村。」
「咖啡,阿里,」鬼豔先生說,「兩杯咖啡。」
「您太好了。我真希望搭您的便車,可是我無論如何得把機車騎回去。孩子們沒有車騎會很不高興,他們晚上要出門。」
「是的,我現在一點也不懷疑。沙特衛先生,她看著我時,我瞧見了她的臉。當時我就知道您說的是真的。不過為什麼呢?」
土耳其咖啡盛在東方情調的小杯子裏端了上來。阿里微笑著把它們放在桌上,退下去了。沙特衛先生表示讚許地啜了一口。
「你不只是個老光棍,」鬼豔先生說,「你交遊廣泛,結識了好多朋友,幫了朋友許多忙。」
「不用,不用,我一會就回來。」她半側過頭,看到老人又躺在椅子上,突然言辭激烈地說,「你這個老糊塗,今天又穿錯鞋子了。它們不是同一雙。一隻是紅的,一隻是綠的,你知道嗎?」
「好吧。這段時間,我四處流浪。不同的國度,不同的氣候,不同的冒險經歷。只是大都如往常一樣僅僅是路過。我想,你應該告訴我,你一直在幹什麼,而且你現在要去幹什麼,特別是你要去哪兒,要會見什麼人。你的朋友,他們都是什麼樣的人。」
「她又要回去了,」沙特衛先生喃喃自語,「她要與他一起回去了。他們正一同離去。他們屬於同一個世界,當然。只有在愛情、死亡或二者共存的場合,他們——像她一樣的人——才會來。」
「希望我們不會再出什麼麻煩。」他說。
「那麼,這就是你選擇要走的路。」沙特衛先生說。
「您為什麼覺得它有趣?」羅龍有些好奇地問。
對呀,想些愉快的事。是啊,他們開車往前走的時候他不是注意到了什麼嗎?不久之前,透過車窗,他看到使他興奮、愉悅的情景。然而他當時還來不及細想,汽車的毛病越來越明顯,他們不得不馬上把它弄到一家最近的加油站。
「希望我能夠明白你的意思。」
「匆匆忙忙的,是吧?」女店員說,「她總是這樣。她一天之內能做很多事情,告訴你。」
他非常仔細地觀察她,他看到了她焦慮、恐懼的表情。沙特衛先生看到了她整個的表情變化。
「告訴我,」沙特衛先生說,「告訴我你都去了哪兒,你都做了些什麼,為何我這麼久沒有見到你。」
「不怎麼樣的一個小地方,先生。」修車工提醒道。
「離這兒沒有多遠了,先生,至多三、四英里,而且現在汽車跑起來也很順。」
這時沙特衛先生已經轉過頭來了,他饒有興致地注視著正在發生的事情。吉列特夫人,商店女售貨員剛才提到了。是啊,吉列特夫人。此時此刻他判斷,她一定是——他從座位上直起身來,開始有些猶豫,而後一兩步就跨進瓷器店。
孩子們開始唱起來:
「她走了,」霍頓醫生說,「她畏罪逃跑了。我們本來應該阻止她的,我想,您覺得她會回來嗎?」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原來那個紅色的杯子是他的,」沙特衛先生說,「可是那個杯子摔碎了。後來換成了一隻藍色的。他不知道紅色的換成藍色的了,對嗎?」
「這是一座古宅,」沙特衛先生說,「古宅裏居住著古老的家族。一個好家庭,家庭裏住著很多好人。他們不想有麻煩,不想出醜聞,什麼也不想發生。我想,讓她離開最好不過了。」
他對此非常滿意。他心裏早就盤算好了,他首先要和孩子們談談,看看從他們那兒可以得到多少有關湯姆.艾迪生昔日的情況。他於是又默默地想:「莉莉,我多希望莉莉能在眼前。」他回到了,沙特衛先生心想,回到了孩提時代。那時,他來到這裏,迎候他的有湯姆的父母親,大概還有一位姑媽,以及湯姆的舅公和表兄弟。而如今,已沒有了這麼多人,但這畢竟還是一個家。湯姆腳上套著他的那雙室內便鞋,一隻紅,一隻綠。他老了,可是仍然快樂、幸福。他周圍的人也都幸福。如今的道夫頓完全與以往沒什麼兩樣。大住宅也許保護得不太好,然而草坪卻完好無損。放眼望去,透過樹叢可看見那條河流時隱時現,中間的樹呀,是比以前多了。房子也許需要再塗上一層顏料,但不宜過重。畢竟,湯姆.艾迪生家道殷實。他擁有大量土地,由人小心管理。他喜好儉樸,雖然為保養別墅花費巨大,但在其他方面他卻不是一個揮霍的人。他如今很少出外旅遊或出國觀光,可是他仍然能自得其樂。他不舉辦大型宴會,僅僅是朋友往來。朋友來此小聚,常常回首往事喚起往日的回憶。一個友好的家園。
「不能站起來迎接你了,」湯姆.艾迪生說,「需要兩個強壯的男人扶助,拄著拐杖,我才能起身。如今,你認不認識我們這個小團體?你認識西蒙,當然。」
「噢,一定沒問題,」貝柔.吉列特說,「我保證他會很高興見到您的朋友,或許也是他的一個朋友。」
「我不明白,」沙特衛先生自言自語,「要出什麼事。會出什麼事呢?」
湯姆.艾迪生叫住了她。
他原來沒有意識到店鋪裏顯得昏暗是因為缺少光線的緣故。太陽應該是在雲層裏躲了一段時間。雲彩遮住太陽,他記起,大致是在他們到達加油站的時候。但是現在陽光,突然間射了進來,使多彩的瓷器頓時黯然失色;而且射在一面有教堂氣息的彩色玻璃窗上,沙特衛先生想,那一定是維多利亞時代房屋原址遺留下來的窗子。陽光透過窗戶,照亮暗淡的咖啡廳。從某種奇怪的角度看,它也照亮了那個剛坐在那裏的男人的脊背。它不再是一個黑色的剪影,而是佈滿了五顏六色,紅色,藍色,黃色……猛然間,沙特衛先生意識到他所注目的正是他渴望找到的人。他的直覺沒有出錯。他知道剛才進來坐下和-圖-書的是誰。他非常清楚自己沒有必要等著看到那人的臉部。他再無心思關注瓷器,他轉過身來,回到咖啡廳,繞到角落的圓桌旁,在那個人的對面坐下來。
「你指的是他的兒女?」
他再也不會看到莉莉了,他想,可是他想知道他多久才會再次碰見鬼豔先生。他轉過身往回走,走在草坪上,走向茶几,走向那套丑彩茶具,走向躺在遠處的他的老朋友湯姆.艾迪生。貝柔不會回來了。他對此確信無疑。道夫頓.金斯本安然無恙。
但是,沙特衛先生,這時已經上了些年紀,他強烈地感到新車就應當如成人般具備絕對完好的性能。試驗、檢查;在它到達購買者的手裏之前,磨合問題已經處理妥當。
「我可能會——失望。一個人記憶中的一座住宅,魂牽夢縈的舊址,當他再次拜訪時,也許已不再像記起或夢中的那般模樣了。也許會增加一間新廂房,也許會改建一座花園,住宅本身會發生一些變化。從上次到那兒至現在,時間隔得太久了,真的。」
沙特衛先生觀察著那些五顏六色的杯子,拿起一兩個湊近來瞧。他看了牛奶壺,還拿起一件瓷器斑馬仔細審視,一再欣賞幾個造型賞心悅目的煙灰缸。他聽到推拉椅子的聲音,於是扭過頭,看見那兩位仍舊發著牢騷的中年婦女結了帳,正要離開咖啡廳。她們剛邁出門去,便有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高個子男人走進來,坐到她們剛剛離開的桌子。他背對著沙特衛先生,後者認為他的背部頗富吸引力。發達的肌肉,健美的脊背,不過,幽暗的背影看起來有些陰險,原因是咖啡廳裏的光線很弱。沙特衛先生回過頭繼續觀看煙灰缸。「也許我該買個煙灰缸,以便不讓店主失望。」他一面想,一面照此做了。這時,太陽忽然冒了出來。
當時,他看到了什麼?在左邊——不,在右邊,是的,他們駕車慢慢穿過鄉村街道的時候他在右邊看到的。是在一所郵局的隔壁。是的,他確信不疑,是郵局的隔壁,因為他記得一看見郵局他就想起要給艾迪生一家打個電話,告訴他們他可能會晚一點到。郵局,一所鄉村郵局。在它旁邊,是的,正是,在它旁邊,隔鄰,或者若不是隔鄰就是再下一間。有什麼東西喚起他對舊時的回憶,於是他想要——究竟他想要什麼?噢!天哪,他不久就會知道的。似乎攙和著一種顏色。幾種顏色。是的,一種或幾種顏色。抑或一個字眼。某個確切的字眼,喚起他以往的記憶、思緒、樂趣與熱情,使他回想起逼真生動的某件事。某件他不僅用眼睛看,而且用心觀察過的事情。不,他做得不只這些。他參與了。參與什麼了?為什麼?在哪裏?各種不同的地方。最後答案很快找到了。各種不同的地方。
「噢,是的。我叫貝柔.吉列特。您——我是說……」
現在他看得十分真切了,是莉莉正向他走來。太遠了,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非常熟悉她是誰。那一瞬間,他不知道是否還有別人看見她,或者是否這道風景唯他獨享。他開口說道,聲音不很高,只是輕聲低語:
「或許,這樣我可以對他們有一個整體印象。」
蒂莫西答應道:
他走進去。咖啡廳裏幾乎沒人。沙特衛先生想,喝茶時間為時尚早。況且,現在的人很少喝茶了,只有老年人會在自己家裏偶爾沖上一杯。遠遠的窗戶旁邊坐著一對年輕夫婦,靠著後牆的一張桌上,兩個女人正在嚼著舌根。
「我正是要去那兒。」沙特衛先生用一種威嚴專橫的口氣說。
這時,伊內珠也回來了。她突然笑了起來,說:「蒂莫西,你拿錯杯子了,藍的是我的,你的是紅色的那個。」
「好吧,一會兒見。茶會五點一刻再開始,不用著急。我常常聽到西蒙和我公公說起您。終於見到了您,我非常高興。」
沙特衛先生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他不得不這樣做。她經過他的桌子時,衣袖拂動了一下。他瞥見一隻紅色的杯子從桌上滑落下去,碰到椅腳上碎了。她撿起杯子碎片時,他聽見她低低地叫了一聲。她走過去從茶盤裏取出一套淺藍色的杯碟,回轉身來,放在桌上。她挪挪那支海泡石煙斗,使它緊挨著那套杯碟。她提起茶壺,倒上茶,然後走開了。
在一座島上?在科西嘉?在蒙地卡羅觀看賭台管理員轉動輪盤?在鄉下別墅裏?所有不同的地方。他到過這些場所,同時還有另外一個人。是的,另外一個人。一切都和這個人有關係。他終於快到那裏了。如果他正好能夠……他正想到這裏,就被司機打斷了。他來到車窗前,修車工拉著拖繩跟在後面。
「我當然認識了。好幾年沒有見你了,你的變化並不大嘛。」
他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開了。剩下的兩個男人望著他的背影。
沙特衛先生說完,目送小黑狗飛快地穿過草地,重新加入那兩個身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們在那裏,可是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一點也沒錯,」沙特衛先生說,「您說的就是我。可是我不得不十分抱歉地告訴您,我比原來說好的時間要晚許久才能到。很倒楣,我的汽車拋錨了,現在正在修理廠檢修呢。」
「唉,或許如此吧。也許你過獎了。」
「出於貪婪,我想,」沙特衛先生說,「她自己身無分文,我相信。她的前夫,克里斯.伊登,人人都說是個不錯的男人,然而說到錢財,他卻一無所有。但是,湯姆.艾迪生的外孫會得到一大筆的錢。一大筆的錢。這裏所有的財產加起來價值連城。我堅信湯姆.艾迪生會把他的大部份家產留給他的外孫。她想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家產,透過她自己的兒子,當然她本人就享用不盡了。她是一個貪婪的女人。」
「您要的茶杯,吉列特夫人,」店裏的女人說,「我這就把它們包好,替您裝在一只箱子裏,好嗎?」
「那麼整體說來,這是一部幸福家族的編年史?」
「他在戰爭中犧牲了?」
「什麼事,沙特衛先生?」

「替那個小伙子想一想。」沙特衛先生說。「那個小伙子。您是指——」
沙特衛先生轉身進了大門。他此時正朝著稻草人著火的方向走去。遠方是落日。那天傍晚落日異常輝煌,萬道光芒染紅了半邊天,照亮了熊熊燃燒的稻草人。
「湯姆.艾迪生從未喜歡她,」霍頓醫生說,「從不。他總是那麼客氣、慈祥,但他並不喜歡她。」
「我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沙特衛先生說,「我都快忘記了,你知道。我是說,我幾乎忘了你講話的方式,你說的話,你為我啟發的觀點,你讓我做的事情。」
「我要去看望一個老朋友。我們好多年沒見了。他如今老了,腿也有些跛。他曾經中風過,目前康復得不錯,不過誰知道呢?」
「嗯。有結婚對象嗎?」
「不用了,你只須用紙包一下,放在我的這個購物袋裏就好了。」
「是的,」沙特衛先生說,「我不記得了。不過我現在知道了。我也能看出他們很相像。羅龍是貝柔的兒子。西蒙再婚的時候,他們都還是嬰兒。一個女人同時照顧兩個嬰兒相當容易,尤其是他們當時都有長出紅頭髮的苗頭。蒂莫西是莉莉的兒子。羅龍是貝柔的兒子,貝柔和克里.伊登的兒子。他沒有理由辨別不清顏色。我知道,我告訴你,我知道!」
「湯姆.艾迪生,他分不清顏色,你知道的,是不是?」
「只有三、四英里了。」
鬼豔先生笑了笑。
「不,我想聽你講下去。這對我來說很有趣。」
「呃,我向你講述的只是一部家族史。我說了,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他們任何人了。可是他們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碧拉死後,我就再沒見過她和湯姆。她很年輕就不幸死去了。莉莉,我的教女;還有伊內珠,那個沉默寡言的醫生之女,和她父親一起生活在村子裏……」
「看起來是這樣。」鬼豔先生說。
伊內珠走過來坐在他的對面。兩個年輕人爭著為她遞上食物,他們在一起又說又笑起來。
他仍是個英俊的老人,寬闊的面龐上嵌著一雙灰白、閃亮的眼睛,寬寬的肩膀使他看起來十分健壯,臉上的每一道皺紋似乎都在表白他的一種好心境及其對客人的熱忱歡迎。「他一直沒什麼變化。」沙特衛先生想。
他走向桌子,向那個藍色的茶杯伸出一隻手。
「兒輩和孫輩。」沙特衛先生歎息道。
「噢,好慘哪,太遺憾了。不過還沒到喝茶時間呢,別著急。反正我們已經延遲了。您大概聽到了我剛才說的話,今天上午家裏的幾個茶杯不巧從桌上掉下來,碎了,我趕來再挑幾個新的。每每遇到請客人吃午飯、喝茶或者用晚餐,總會發生類似的事。」
「您的意思是——」
「時間的長短重要嗎?」鬼豔先生問。
他把手搭在沙特衛先生的肩頭,略停片刻,走開了,並沿著鄉村大道朝道夫頓.金斯本相反的方向輕快地走去。沙特衛先生上了車。
「有什麼可以喝的?」沙特衛先生遲疑地回答,「我想你一定是為此目的才進來的。」
「你的話對極了。」鬼豔先生說。
「我的天,真的著火了。哦,是田裏的稻草人著火了。哪個小傢伙點的m.hetubook.com.com火,我猜。不過什麼也不用擔心。那個附近沒有柴禾堆、草堆什麼的,稻草人燒完就沒事了。」
一個美麗的女孩。沙特衛先生立刻如此認為。黑皮膚類型。他回憶起遙遠的過去,在艾迪生和碧拉的婚禮上他充當男儐相。她顯露出她的西班牙血統,他想,她擺頭的姿勢相當優雅,不啻一個儀態高貴的黑美人。她的父親,霍頓醫生,正立在她身後。他比沙特衛先生上一次見到時顯得老多了。他人很不錯,是一個善良的普通醫師,沒有雄心壯志,卻可以信賴;對女兒,沙特衛先生想,他非常疼愛。很明顯,他為女兒感到萬分自豪。
他抬起頭,看著手腳伸開躺在椅子上的湯姆.艾迪生。湯姆.艾迪生也正瞧著貝柔.吉列特。沙特衛先生默默地想:「他不喜歡她。是的,湯姆不喜歡她。那麼或許是他希望她那樣做的。」畢竟,貝柔取代了他的親生女兒,西蒙.吉列特的第一任妻子莉莉的位置。「我美麗的莉莉,」沙特衛先生又想起他的教女,並且感到詫異,為何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儘管看不到莉莉的身影,但是莉莉彷彿就在這裏。她就在今天的茶會上。
她加快腳步,走過他身邊遠去了。
真的,他滿腦子滿是瘋狂的思想。一片祥和的氛圍。一套茶具。多彩茶杯,各不相同的色彩組合。如此而已。他看了看放在紅色茶杯一旁的白色海泡石煙斗。貝柔.吉列特對蒂莫西說了句什麼,蒂莫西點點頭,站起身朝房子走去。貝柔從桌上拿掉幾個空盤子,擺了一兩把椅子,低聲對羅龍咕噥了一句,羅龍就徑直走向霍頓醫生,為他端上一塊撒有糖霜的蛋糕。
「最近西蒙.吉列特和他的妻子及其兩個孩子離開了肯亞。對他們來說情況不同了,於是他們回家,最終接受了老湯姆.艾迪生每年都向他們發出的邀請。他們回來了,他的女婿、女婿的第二任妻子以及兩個孩子。如今長大了的兩個男孩,或者說是兩個青年回到莊園,全家人一起生活,十分和睦。湯姆的外孫女伊內珠.霍頓,我向你提過,和她當醫生的父親一起居住在村子裏。她有大量的時間,我猜想,留在道夫頓.金斯本莊園陪伴湯姆.艾迪生,老人極其疼愛自己的外孫女。他們在莊園裏似乎都非常快活。他催了我幾次要我去那裏走一走,見見他們一家子。於是我接受了邀請,只去度個週末。從某種意義上說,再次見到親愛的老湯姆,心裏總不是滋味。據我所知,他有些跛,也許來日不多了,可是仍然快快樂樂的。那座古老的莊園,道夫頓.金斯本,也很使人傷感,它喚起了我所有兒時的記憶。當一個人沒有轟轟烈烈的一生,當他個人的生活平淡如水時——我就是這樣的人——最後與他做伴的是朋友、家園以及兒童、少年和青年時期所經歷的一幕幕往事。目前只有一件事情讓我有些顧慮。」
「我們在附近弄到一塊很不錯的教堂墓地,」湯姆.艾迪生說,「由於沒人去做禮拜,教堂仍然未被毀壞,周圍也沒有新建太多的建築物,所以教堂庭院裏空地仍很充足。我們至今還沒有在那裏建造一座可怕的墓穴。」
瑪麗亞。是的,女公爵的名字就叫瑪麗亞。親愛的老瑪麗亞.萊絲。啊,不過,她幾年前已經死了。她有過一套五顏六色的早餐用具,他記得。是的,又大又圓、顏色各異的杯子,黑的、黃的、紅的以及邪惡的紫褐色的。紫褐色,他想,必定是她最喜愛的一種色調。她還有過一套Rockingham茶具,他記得,上面的主調色彩就是間有金黃的紫褐色。
「要不要我幫你,貝柔?」他喊道。
「『甜如愛情,黑如夜晚,熱如冥府』。這是阿拉伯古諺語,對嗎?」
「哈利.巴利忠誠地守衛,哈利.巴利認真地執勤;守衛著禾堆守衛著草垛,使一切冒犯者倉皇逃跑。」
「什麼字眼?」
湯姆.艾迪生斜靠在安有扶手的藤椅上,雙腳蹺起,等待他的客人。沙特衛先生饒有興味地看到很多一般東道主給人的印象:舒適的室內便鞋,正好套在他因患痛風而輕微腫脹的雙腳上;他的那雙鞋也很奇特,一隻紅的,一隻綠的。好人老湯姆,沙特衛先生想,他沒有變化,和以前一模一樣。他又想到:「我真笨!我當然知道那個字眼的含義了。為什麼我當時沒有馬上想起來?」
「我是伊內珠。我想您不記得我了。我見到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別傻了,伊內珠,我知道那是我的茶杯。我的杯子裏放糖了,你不喜歡的。胡說!這就是我的杯子,海泡石煙斗緊靠著它嘛。」
不知為什麼,他又望了望稻草人。它此刻看起來不像一個稻草人,而像哈利.鬼豔先生。落日的五彩餘輝映照在它的身上,一隻像赫米斯的黑狗正在追逐著飛鳥。
「你妻子怎麼了?」他問。
因而今天他產生了一個絕妙而又奇特的想法:在這裏,金斯本.達西村,他可能會再一次見到哈利.鬼豔先生。
「噢,可以,先生。我們目前進了一批好貨。」
「不,你不會的。」鬼豔先生說,「我只是一個過客罷了,沒有什麼特別的。好了,請你繼續談下去,談得更多些。」
沙特衛先生置身於三個年輕人中間,感到非常愉快,並不是因為他們謙遜、好客,對他十分尊重,而是他喜歡聽聽他們的聲音。他也喜歡分析他們。他認為,他幾乎可以肯定,兩個男孩都愛慕伊內珠。是的,這並不奇怪,相似的背景與相似的生活方式使然,而且他們兩人都來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伊內珠,羅龍的第一個表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就住在鄰近。沙特衛先生轉過頭,他恰好能夠透過樹隙望見那幢房子,房頂就從前門外的小路旁露出來。七、八年前他來這裏時,霍頓醫生住的就是那幢房子。
「另一個小伙子,羅龍。這樣他就無須知道他母親試圖要幹什麼了。」
「人對自己的想法永遠沒有十足把握,是不是?」鬼豔先生反問道。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來了,你這個壞老頭。」湯姆.艾迪生說。
「沒什麼,」霍頓醫生輕鬆地說,「我正打算用一杯茶來向孩子們演示一個小實驗。」
「這是為什麼。」沙特衛先生說,他看著鬼豔先生,帶著偶爾會顯出的一絲狐疑神色。「你想了解這個家庭的全部情況。為什麼?」
於是她停下來,把一隻手舉到唇邊。他看不見她的笑靨,但他知道她在微笑。她吻吻她的手,向他揮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她往回走,走向已經燒成一堆灰燼的稻草人。
貝柔.吉列特把紙包小心地放進她隨身攜帶的提袋裏,然後對沙特衛先生說:
黑狗離開桌子,穿過一道門,消失在店鋪的後院。他們聽到一聲短促、尖厲的犬吠。不兒一會,狗又出現了,隨他而來的是一個年輕人,面部黝黑,身穿一件翡翠綠套衫。
「你要向我下達什麼命令嗎?」
「我覺得這個瓷杯上有點瑕疵,在這兒,你知道。很有意思。」
沙特衛先生有時懷疑這孩子長得是不是像他死去的母親莉莉。可是他還是找不到兩人的相似之處。甚至還不如說,蒂莫西看起來更像是莉莉的兒子,白皙的肌膚,高高的前額以及漂亮的身材。這時,一個柔柔的低語在他身旁說:
「不,絕對不是。不過不管怎麼說,羅龍從未顯示出這樣的跡象。」
「我只是個過客。」鬼豔先生說。
沙特衛先生感到極大的幸福襲上心頭。所有這些人,他想——儘管其中有幾個他覺得陌生——似乎無一不像他早已熟識的朋友。漂亮的黑皮膚女孩,兩個紅髮的小伙子;貝柔.吉列特,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整理茶盤裏的杯杯碟碟,一邊吩咐房裏的女佣端出糕點和幾盤三明治。豐盛的茶會!有幾把椅子拉到了桌子旁邊,人們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裏想吃什麼吃什麼。兩個男孩子在桌旁坐下來,邀請沙特衛先生坐在他們中間。
「沒錯,過去時常提起這個名稱。」
「如果您要返回道夫頓.金斯本,」沙特衛先生說,「我可以開車送您一程。車隨時會從修理廠開來這裏。」
「你們的話題真令人掃興!」貝柔.吉列特微笑著說,「這是我們的孩子,」她又說,「不過您早已經認識他們,是嗎,沙特衛先生?」
「謝謝你,赫米斯。」
「不!」沙特衛先生說。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你了。」沙特衛先生說。
她看著他,微微皺了皺眉。她是一個動人的女子,沙特衛先生想,有一張也許是十分刻板的臉,但顯得很精幹。這就是西蒙.吉列特的第二任妻子。她沒有莉莉漂亮,可是她似乎魅力十足,態度和氣又幹練。忽然,一絲微笑浮上吉列特夫人的面頰。
「那麼我什麼時候再見到你呢?請你告訴我。」
「我想那裏的實際情況會與你記憶中的模樣相吻合的,」鬼豔先生說,「我很高興你要去那裏。」
「土耳其咖啡。沒錯吧,先生?」他微笑著離去了。
恭喜!我們下次再見。哈利.鬼艷。
他看見霍頓醫生的眼睛在兩個男孩身上轉來轉去。蒂莫西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只是捧著那個藍色https://m•hetubook•com•com的茶杯站在那裏發愣。
他沿著街道往前稍微開了開,在道路變寬的地方轉過來,回到他來時的路上。他又說了一句:

吉列特夫人仍在忙裏忙外。一個過於負責的家庭主婦,他暗想,做起家務事總是手忙腳亂,不停地為客人提供糕點,添茶倒水,遞這遞那的。他想,如果她不勸不讓,讓客人隨意享用,氣氛會更加和諧,客人會更無拘無束。他希望女主人不要如此忙碌。
「別喝!」他喊道,「告訴你,別喝這茶!」
一會兒,沙特衛先生和霍頓醫生走到大門口,眼前就是那條小路。他們聽到前面傳來摩托車隆隆的馬達聲。
「真的嗎?」沙特衛先生說,「啊!我覺得這名字很有趣。」
「色盲。」鬼豔先生說完,笑了起來。
沙特衛先生馬上想到,亨利一定生活得很苦,他無疑認為同意才是明智之舉,不管話題是什麼。一個毫無魅力的女人與她毫無魅力的朋友。他把目光轉向咖啡館的另一半,細聲細語地問:
「因為死亡?然而死亡並不總是悲劇。我以前告訴過你的。」
負責人是一個十分和氣的女人,她說:
「有兩個女兒。長女一頭金髮,像她父親,名叫莉莉;第二個女兒瑪麗亞,長相像她西班牙籍的母親。我是莉莉的教父。當然,兩個孩子我都不常見到。一年中有那麼兩三次,我或者為莉莉舉行一個宴會,或者去她學校看她。她很討人喜歡,很愛她的父親,她父親也很愛她。我們曾多次碰面,多次重溫友誼,可是其間都度過一些艱難的時日。你應該明白。戰爭年代,我和我同輩的人很難見上一面。莉莉嫁給了空軍飛行員,一個戰鬥機飛行員。一直到前幾天,我都還不記起他的名字——哦,西蒙.吉列特,空軍中隊長吉列特。」
他站起來,三步並做兩步走到桌旁。蒂莫西剛把藍色的茶杯舉到唇邊,他大叫了一聲。
霍頓醫生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
「她很有個性,是不是?」沙特衛先生說。
那一瞬間,他感到傷心,感歎自己沒有兒女,沒有孫子,更沒有曾孫。平時他對此絲毫不覺得遺憾。
路邊加油站的修車工說得很對,它看起來不像一個吸引人們就餐的場所。人們到這裏來或許只是為了吃份點心,喝杯晨間咖啡。那麼為什麼他要來呢?他突然意識到了原因所在。這家咖啡館,或者也許最好把它說成咖啡館的房舍,分成兩部份。一邊擺放著幾套桌椅,以備老主顧進來吃飯;另一邊卻是個店鋪,出售瓷器。它並不是一個古董店,店裏並沒有一小架一小架的玻璃瓶或馬克杯。這是一家出售現代物品的店鋪,朝街展示的櫥窗此時正採擷每束彩虹的光線。櫥窗裏擺著一套杯盤稍大的茶具,每件的顏色各不相同。藍、紅、黃、綠、粉紅、紫。沙特衛先生心想,真是奇妙的色彩展覽。當汽車沿著路邊漸漸前行,在努力尋找汽車修理廠或路邊加油站的時候,這櫥窗引起了他的注意。櫥窗上貼有一張大卡片,標著「丑角」。
茶會安排在草坪上進行。從客廳的法式落地窗下面延伸過來一段台階,一側有一棵高高的紫銅色山毛櫸,另一側有棵黎巴嫩雪松,如此構築了茶會的外景。草地上擺著兩張白色的油漆雕花桌子,周圍有不少式樣不同的花園用椅。有的椅背垂直、上面有花花綠綠的坐墊,還有讓人可以躺下去伸開雙腿睡上一覺的躺椅,只要你樂意的話。有些椅子上裝有頂篷,可以免受陽光的直接照射。
「我確信我會查出什麼來的。我不是指具體的物質,但是我相信您的判斷,這個藍色的茶杯裏裝著死亡。」
蒂莫西驚訝地轉過臉來。沙特衛先生把頭扭向一邊。霍頓醫生十分吃驚地從座位上立起身,靠攏過來。
「鬼豔先生,」沙特衛先生叫了一聲,「我不知怎的,你一走進來,我就認定是你。」
「不過他也許顯示過,是不是?」沙特衛先生說,「我想我是對的——色盲。他們都叫這個名稱,不是嗎?」
「我對你寄予最大的信任,」鬼豔先生說,「你了解事理。你有敏銳的觀察力,很快就可以弄懂事物的含義。你和以前一樣,沒有變,我向你保證。」
「唉,」沙特衛先生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嗯,我想我最好還是進去吧。也許點一杯咖啡或者別的什麼。咖啡裏會加上大量牛奶,我想,而且可能放糖。然而,我總得消磨時間。」
「我剛剛說過,時間其實並不意味著什麼。我記得很清晰,我覺得你也還清楚記得,我們上一次見面的情景。」
「噢,不會太久的,」鬼豔先生說,「我想一旦你看見了我,就會認出我來的。」
「是的。讓我為你介紹赫米斯。」他敲了敲黑狗的腦袋,「咖啡,」他說,「告訴阿里。」
「為其他人呢?」
「我打算,」他說,「沿著我們才剛來的路走一走。車修好了,你就到那裏去接我,『丑角咖啡館』,我想是這麼個名字。」
「哇!」她尖叫道,「這些五顏六色的茶杯,你們竟然還有!」
「我想人老了就會開始想像這類事情,」沙特衛先生喃喃自語,「不管怎樣,為何莉莉不可以到這裏來見自己的兒子呢。」
「我?向你下達命令?」哈利.鬼豔長削、傷感的臉上浮現出十分迷人的微笑,「我沒有什麼好命令向你下達,沙特衛先生。我從來不指揮別人。你自己會了解事理,觀察事物,知道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和我沒什麼關係。」
「打擾一下,」他說,「您是不是……是不是來自道夫頓.金斯本莊園的吉列特夫人?」
他又一次看了看滿是瓷器的櫥窗。他忽然間意識到這都是些質地很好的瓷器,做工精緻,堪稱現代的一種精良產品。他又回到過去,搜尋著記憶。他想起了萊絲女公爵,她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位老婦人!那次,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航行去科西嘉島,她對她的女佣多仁慈呀!她照顧她,彷彿救死扶傷的天使般善良。但就在第二天,她重新恢復自己專橫跋扈的性格,昔日的家僕們似乎很能忍受她這種性情,不表露任何反抗的跡象。
沙特衛先生猛然轉過頭去。「那兒有什麼東西著火了。」他說。
「很抱歉,」鬼豔先生說,「不巧的是,我還有個約會,真的——」他看看手錶,「我必須馬上趕去赴約。因為碰到了老朋友,已經有些晚了。」
「蒂姆去德國時帶來的。他老愛抽煙,早晚會患癌症,毀在煙斗上的。」
「是的,」沙特衛先生說,「好了,你自己走吧,醫生。你並不需要我幫助你做實驗。」
「您的杯子,吉列特夫人,」女售貨員說,「我想,放在您的提袋裏,是絕對安全的。」
原空軍中隊長西蒙.吉列特瘦弱、英俊,一頭亂蓬蓬的紅髮。
「暫且告別吧,」鬼豔先生說,「你的車來了。」
「我真的說服不了你?」
「很遺憾,我們在肯亞時您從沒有去看過我們,」他說,「您在那裏會玩得很開心的,我們可以給您看很多東西。唉!人不能預見未來的發展。我原以為我的屍骨會留在那個國度了。」
「絕對不是。除此之外,你還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夥伴。你講的故事,見過的東西,去過的地方,以及你生活中發生的稀奇古怪事件,一定可以把它們寫成一大本書。」鬼豔先生說。
這時,店鋪的門被推開了,老式門鈴響個不停。一個中年婦女走進來。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似乎感覺很熱。她風韻猶存,依然滿頭赭髮,只是偶見幾縷銀絲。她皮膚白皙、光潔,與赭髮碧眼合於一體恰到好處。她的身材保持得也很好。新來者迅速地掃視了一眼咖啡廳,停也沒停就轉進了瓷器店。
「色彩,」沙特衛先生說著,又看了看桌子、桌上的茶具以及喝茶的人們,「我為什麼在這裏?」沙特衛先生自言自語,「我為什麼在這裏,我本來該做什麼?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我能請你喝點飲料嗎?」
「沒有,嗯,還沒有。」
他一邊說著一邊沿草地走去。沙特衛先生緊隨其後,那兩個小伙子互相閒聊著也跟了上去。
「我知道大家確實這樣說。紅色雖不好看,但有些時候卻不能被取代。」
湯姆.艾迪生滿臉疑問地瞅著西蒙.吉列特。
「一切都好,莉莉,你兒子沒事了。」
「但是真正重要的還是生命。你說得一點沒錯,當然,」鬼豔先生接過話說,「的確沒錯。真正重要的是生命。我們不想讓一個年輕人,一個快樂或者能夠快樂的人去死。我們誰也不想那樣,對嗎?這就是人們之所以一接到命令就義無反顧地去拯救一個生命的原因。」
金斯本.達西村與其古老豪氣的名稱很不相配。村子不太大,只有一條街道,幾幢房舍。村子裏稀稀落落地開著幾家店鋪,有時可以看出店鋪其實就是房舍改成的,或者如今改為房舍不再做生意了。
此時,桌旁再沒有人了。連伊內珠也已起身離開,和外祖父聊天去了。
這時,果然汽車開來了,正準備和-圖-書停在郵局門口。沙特衛先生迎了出去。他心情焦急,不願再浪費更多的時間讓主人無端地等下去。然而,他跟朋友說再見時還是感傷了一會。
「你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鬼豔先生說,「有一個字眼也許對你有意義——我想它對你可能會有用的。」
「你不抽煙嗎,羅龍?」
儘管大快朵頤一番,但他吃得還是不多。沙特衛先生把椅子向後拉了拉,改變了一下姿勢,以便能夠環顧周圍的一切。
他稍稍側了側身,把椅子從桌旁挪開朝向一側,以便能夠眺望延伸到河流的景致。那裏當然是磨坊了,而另一邊遠遠望去是大片的田野。其中的一塊田地裏豎著一個稻草人,灰黑色的稻草人身上棲著幾隻小鳥,他頓覺好笑。剎那間,他忽然意識到它看起來好像哈利.鬼豔先生。大概,沙特衛先生心想,它就是我的朋友鬼豔先生。很荒唐的念頭,然而如果有人把稻草人紮成鬼豔先生的模樣,它就會顯出大多數稻草人所不具備的修長、優雅身姿。
「醫生在搞什麼名堂,小羅?」蒂莫西問。
他瞅著伊內珠,不知道兩位青年她比較喜歡哪一位,也不清楚她的心是否另有所屬。她沒有理由一定要愛上兩位英俊瀟灑、魅力無窮的小伙子。
他一直懷念著鬼豔先生。懷念是在他生命的晚年最令人激動的事情。懷念可能會突然出現的某個人。這個人一旦出現,就預示著要發生什麼事情。事情將要發生在他身上,不,不完全是這樣。不是發生在他身上,而是因他而起。這才是令他激動不已的地方。透過鬼豔先生可能講出的話語,是的,話語,他可能會向他出示什麼東西,沙特衛先生會因此挖掘出其內在含義。他會觀察事物,他會發揮想像力,他會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會處理需要處理的事情。鬼豔先生會坐在他對面,微笑著表示贊同。鬼豔先生說的話會使他沙特衛先生的思想活躍起來,會使他滔滔不絕。他,沙特衛先生,是一個有眾多老朋友的人,他的朋友中有公爵夫人,代理主教,諸如此類的重要人物。他不得不承認,他們都是社交界頗有影響力的人物。因為,畢竟,沙特衛先生一直是一位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歡與公爵夫人來往,喜歡了解古老的家族或幾代以來皆為英國土地鄉紳的家族。他也曾對未必會在社交界受人注目的年輕人有過好感。他們或有困難,或陷入愛河,或不幸福,或需要幫助。是因為鬼豔先生,沙特衛先生才可能幫助別人。
「讓我看一下杯子,可以嗎?」霍頓醫生說。
「是的,」沙特衛先生說,「也許那次死亡——我們兩人正在回憶的那次不是一場悲劇。但是……」
「道夫頓.金斯本。」沙特衛先生輕聲地自言自語。這兩個詞語對他來說仍是往常的含義,一個歡樂團聚的地方,一個他不能夠太快抵達的地方,一個他將感到輕鬆愉快的地方,即使他的許多故人都已不在那兒了。然而,湯姆會在那裏,他的老朋友湯姆。他又想起了昔日的草坪、湖水、河流以及他們童年時期一起做過的事情。
本篇故事於一九七一年首次發表,收錄於《冬日的罪惡》一書,麥克米倫出版。
「我真荒唐,」沙特衛先生說,「我太荒唐了。真的,人老了,就會胡思亂想。」
貝柔穿過草坪走過來,她走得又快又急。「你們在幹什麼?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我忘了一樣東西,」貝柔.吉列特說,「沒什麼。」
沙特衛先生已經兩次氣惱地發出「咯咯」聲了。不管自己的臆測正確與否,他都越發相信今日的汽車遠比過去的容易拋錨。他唯一信任的汽車是那些經過時間考驗仍可繼續發揮作用的老朋友。它們性能各異,不過你全都瞭如指掌,只要它們的要求不過份,就盡量對它們進行保養和維修。可是新車就不是這麼回事了!裝置淨是些新玩意兒,不同種類的窗戶,閃閃發光的新型木製儀錶板——雖然造型精緻,可是你並不熟悉,因此你的手盲目地摸索著霧燈、雨刷、阻氣門等等。所有這些新東西都安裝在你不習慣的地方。當你剛買的閃亮新車出了毛病的時候,修車工說出的話總叫人又好氣又無奈:「嬰兒長牙的不適感而已。車很棒,先生,這些頂呱呱的敞篷車,都有最新的配備,不過試車階段必定會有些磨合上的麻煩,你知道,哈,哈!」就好像一部車是一個正在長牙的嬰兒。
「你的狗?」沙特衛先生問。
「我可以隨便看看嗎?」
「一個女人不會遺傳上色盲,然而會隔代遺傳給她的下一代。莉莉辨得清顏色,但莉莉的兒子也許辨不清。」
「他們這兒有特別的土耳其咖啡,」鬼豔先生說,「是同類中的精品。其他飲料,如你所想,相當不可口。不過你總不會拒絕來一杯土耳其咖啡,是嗎?讓我們喝一杯,因為我想你不久就得繼續你的朝聖之旅,或者去做其他任何事情。」
「我還是得進去瞧瞧,」沙特衛先生自言自語,「既然我已傻乎乎地走回到這兒,我就得進去以防——呃,以防萬一。他們修車的時間,我猜,會比他們說的要長一些。可能超過十分鐘的。也許裏面有什麼使人感興趣的東西。」
「很悲哀的一幕,」沙特衛先生說,「說真的,我不願再去回憶。」
「來份黃瓜三明治,沙特衛先生?」貝柔.吉列特說,「還是我們自己家做的肉醬三明治?」
「他女兒多大了?」
「沒有什麼我可以為你做的了?」他問,聲調裏充滿了依依不捨之情。
「我——讓你做?你大錯特錯了。你一定了解自己想要做什麼,為什麼要做,你非常清楚為什麼非做不可。」
「我不清楚,」羅龍說,「他好像有什麼特別的主意。噢,不過我想我們以後再聽他講解吧。我們去騎摩托車。」
那隻小黑狗穿過草坪,飛奔而來。來到沙特衛先生近旁,稍稍喘口氣,搖了搖尾巴。狗的頸圈上夾著一張紙條。沙特衛先生彎下腰把它取下,展延開來。紙條上用彩色筆寫了一句話:
「啊,因為它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他的名字碰巧也是哈利。」
她與鬼豔先生匆匆告別,走出了店門。
村子並不太古老,也不很美麗,非常樸素,相當不引人注目。大概正因為如此,沙特衛先生想,一點點鮮豔的顏色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啊,他來到郵局了。這所郵局十分簡陋,門口有個郵筒,裏面擺著一些報紙和明信片。郵局的旁邊,是的,果然有個招牌高高掛起。丑角咖啡館。沙特衛先生感到一陣暈眩。畢竟,他年紀太大了。他思前想後,為何這個名字如此攪亂他的心情?丑角咖啡館。
「噢,是的,當然。這我們都知道,所以他今天穿了一雙不同顏色的鞋子。紅色和綠色,他分不清楚。」
「我想您是瘋了,沙特衛先生。不過,我還是照您說的去做。」
霍頓醫生盯著茶杯。「我親愛的朋友——」
沙特衛先生這個週末開車去鄉下看望朋友,從倫敦開出來的路上他的新車就出了幾次毛病,此時正停在一家汽車修理廠等候檢修。他不知道要等多久時間才能繼續朝目的地行進。他的司機正和一名修車工交涉。沙特衛先生坐在那裏,極力忍耐著。前一天晚上,他已經打電話向東道主保證他會及時趕去喝下午茶。他要他們放心,說他一定會在四點之前趕到道夫頓.金斯本莊園。
是啊,他最後一次見到兩個孩子是他把他們從預備學校裏接回去的那一天。雖然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倆異父異母——卻經常被別人當作親兄弟。他倆身高大致相同,兩人都是一頭紅髮。羅龍也許受他父親的遺傳,蒂莫西卻是從他的赭髮母親那裏繼承來的。他們之間有一種夥伴情誼。然而,沙特衛先生想,他們其實差別很大。如今他們的年齡,他猜想,在二十二歲到二十五歲之間,差別更加明顯了。他從羅龍身上看不到與他外祖父相似的地方,除了紅髮之外;他看起來也不像他的父親。
「道夫頓.金斯本只有幾英里了,」司機說,「他們這兒有輛計程車。您可以坐計程車去,先生。車一修好,我就隨後趕來。」
「你再沒有什麼——沒有什麼要告訴我了嗎?再沒有什麼需要解釋嗎?」
「那好,您就請隨沙特衛先生一起來吧。我們全家都會很高興的。」
「她為什麼那麼做?她到底為什麼那麼做?」
「而你並不像我一樣僅僅是路過,你要去一個確定的地方。我說的對嗎?」
他慈愛地瞟了一眼蒂莫西,接著又猛然意識到他瞧的不是莉莉的兒子。羅龍才是莉莉的兒子。蒂莫西是貝柔的兒子。
「不會花太長時間,先生,」司機用輕鬆的口氣向沙特衛先生保證,「十分鐘左右就會完成,不會再多的。」
而此時此刻,他正在癡癡地觀察一個毫不起眼的鄉村咖啡館和一個出售現代瓷器、茶具以及無疑是燉鍋之類的店鋪。
「我相信莉莉知道我在這裏,我相信她想和我說話,」沙特衛先生又想,「噢,天哪,噢,天哪,我千萬不要沒完沒了地想傻事。」
「您想和我一起去嗎,沙特衛先生?只是個小實驗,您知道。一項檢測瓷器品級的最新試驗。最近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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