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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牽波倫沙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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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犬為伴

與犬為伴

「德利死了。我現在沒有必要和你結婚了。」
「不,不,不,不要!我才不要!」
大約三刻鐘後,阿瑟.哈利迪的汽車停在房子外面。必恭必敬的巴納斯太太領他上了樓。
「那我現在過來看你,怎麼樣?什麼地址?我的天,那是哪兒?真的放下身段了,是不是?」
巴納斯太太沮喪地點了點頭:
但願瑪麗姨媽不要再談論食物。
「天哪,看起來很痛。」
德利很聽話。牠熱情的舌頭忙碌起來,舔她的臉頰,她的耳朵,她的頸項。牠的短尾巴一直興奮地搖擺不停。
德利奉命行事的當下,她喃喃自語,思緒萬千。
「不要哭,」她嚴厲地告誡自己,「不要變成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傻瓜。你現在惶恐不安,沒錯,惶恐不安。惶恐不安是沒有用的。時間還早得很,很多事情還是可能發生。不管怎麼說,瑪麗姨媽應該會收留我兩個星期。振作些,女孩,趕快走,不要讓你好心的親戚等你。」
她從椅子上起來,蹲在狗的身邊。
他陪她爬上樓梯。她讓他為她清洗傷口,然後用一塊乾淨的手巾包起來。她一直叼絮著一件事:
喬伊絲點點頭。
她說起話來那麼輕鬆;她用嘲諷的眼神看著對面的男人。
「現在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
「隨便你,」巴納斯太太說。
「你這個小惡魔。你一定是瘋了,小惡魔。你和我還沒有結束呢。」
喬伊絲用鑰匙打開門,進入又小又髒的門廳。她匆匆爬上樓梯,直到頂部平台。正對著她有一扇門,從這扇門的底部不斷地傳出呼呼聲,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嗚嗚聲和狺吠聲。
「巴納斯太太,最近的獸醫院在哪兒?」
喬伊絲瞪著他。
「謝謝您,瑪麗姨媽。」
「我的狗,牠必須和我在一起。」
喬伊絲遲疑了一兩分鐘,然後平靜地說:「吃過了,謝謝您。」
「對不起,我不再——電話鈴響了。」
她上了樓,進了房間,堅決果斷地關上了門。
「拼命想其他的事情,這是唯一的方法。你永遠猜不到我剛才想起了什麼——果醬,食品店裏的果醬。我一遍一遍地對自己默念著草莓、黑醋栗、覆盆子、西洋李。也許,德利,他很快就會厭倦我了。我真希望這樣。你呢?據說男人結婚後都這樣。可是麥可不會討厭我,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噢!麥可……」
他語無倫次地迸出兩句:
我們已經對此畫做了鑑定,我們的意見是,它並非克伊普的真品,因而它不具備任何價值。
喬伊絲捧著信站在那裏。她說話時,聲音都變了。
什麼事情都不能使他死心,而她的笑聲卻把他擊垮了。真是令人始料未及。他無比尷尬地下了樓梯,開車走了。
「我對此並不在乎,我臉皮厚。但你別耍花招,我的女孩。如果嫁給了我,就得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妻子。」
「你知道,我姑媽和我住在一起,她很難相處。但她非常喜歡我。她其實也很可愛,不過,我想年輕女性有時也會覺得她很難相處。」
他走近她。她微笑著等他。他擁抱她,親吻她的臉,她的唇,她的脖子。她既不全身僵直也不退縮。
「德利,孩子,女主人會讓你好起來的——親愛的孩子——」
喬伊絲笑了。
她拐進職業介紹所。
「好吧,如果你覺得自己樂意接受這份差事,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我們下週動身,我通知你確切的日期。我想你可能需要預支一部份薪水,添置一些必要的東西。」
「再見。」
喬伊絲急急忙忙下樓,走到一個黑暗的角落,那裏有一部電話。
她的聲音輕微地顫抖著——只是輕微地顫抖著,因為她盡力地克制著自己。她深藍色的眸子懇切地看著對面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喬伊絲起床時,心情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她深深地歎息一聲。睡在她床上的德利立即爬起來,深情地親吻她。
「德利,沒事的,沒事的,好傢伙。」
「是你的先生,小姐。我請他上來嗎?」
「我們怎麼向巴納斯太太交代呢,德利?我們欠她四個星期的房租了,而她是多麼好心的一個人,德利,她是多麼好心的一個人啊!她永遠不會趕我們出去的。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她是好心人而佔她的便宜,德利。我們不能那樣做。為什麼巴納斯要失業呢?我討厭巴納斯,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假如一個人總是醉醺醺的樣子,當然就會失業。我不喝酒,德利,卻還是找不到工作。
「你要嫁給我?」
最後他放開了她。
「隨便提個條m.hetubook.com.com件。」
哈利迪上下打量著她。
「我知道——」阿拉比先生說。
「你瘋了。」
「沒有必要了,阿瑟。」
德利溫暖的舌頭熱烈地舔來舔去。
「你知道,你真的臉色不好,」瑪麗姨媽仔細地端詳著她說,「你的身子也很單薄,渾身瘦骨嶙峋的。你本來氣色很好,現在怎麼啦?你的臉色一直很紅潤、很健康的。一定要多運動呀!」
喬伊絲鬆了一口氣。她戴上她那頂破舊的黑氈帽,也走出了房間。她在街上毫無意識地挪動著腳步,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感覺。她內心的某個角落在隱隱做痛——這種痛苦她也許會很快全面感受到,幸好目前她渾身麻木不仁。
「噢!巴納斯太太,您真好。」
「別說了,巴納斯太太。別說了。求求您,如果您不在意的話,我想一個人獨處。」
巴納斯太太走進來,手裏端著茶杯。
她又開始往回走了。
「噢!沒事的。」
她低頭瞧了瞧。
她想起破舊的衣櫥裏那些空盪盪的掛衣鉤,苦笑了起來。
「和我說話,親愛的。」
喬伊絲臉上的血色頓時好轉了。
「是的,巴納斯又失業了。我們該怎麼辦呢,我真的不知道。」
「多謝了。您真是太好了。」
「準備屈服了,喬伊絲,」他輕柔地說,「是這樣嗎?」
他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然後鬆開了。他走出小房間。兩分鐘後喬伊絲跟了出來,她和那個貴婦人模樣的女人就各種細節商量妥當。她到家的時候,發現巴納斯太太正以她那一階層獨有的綽約風姿站在門口迎候著她,臉色看來很憂鬱。
「瞧,太太,你要和那位先生結婚了。他是坐勞斯萊斯來的,沒錯。想到有一輛勞斯萊斯停在我們家門外,巴納斯清醒了許多。哦,我提醒你,那條狗正蹲在外面的窗台上。」
他坐下了。
「哎呀,牠想這些做什麼呢?思考可不是狗的責任。牠該乖乖地待在該待的地方,拴在院子裏預防小偷進來。你老是和牠這麼親暱!應該把牠丟掉,這就是我要說的。」
「完了,」她說,「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可是我們不會分開的。有一個辦法,當然不是去要飯。德利親愛的,我要出去了,很快就回來。」
「這一次運氣要好一些,呃?」
「他喋喋不休地講下去。而我們有相當長時間也那樣叫你——小可愛!噢,德利,你當時是多麼可愛的一隻小狗,小腦袋歪向一側,搖擺著你那可笑的尾巴!後來麥可離家去法國了,我在世界上就只有你這隻最親愛的狗做伴了。你陪我一起拆看麥可的所有來信,不是嗎?你總是聞聞它們,於是我就說:『主人寫來的。』你就明白了。我們多麼幸福,多麼幸福呀!你和麥可和我。如今麥可死了,你也老了,我……我好討厭自己這麼勇敢。」
「你有沒有覺得你對我的態度很惡劣?」
「是的,盡可能遠一些的國家。」
「牠不喜歡任何人碰我的東西。牠認為牠應當看好它們。」
「傷口需要徹底的清洗和包紮。我和你一塊進去。」
他笑著環顧了一下房間。喬伊絲臉紅了。
「我陪你一起走。」
「今天我一直在運動,」喬伊絲冷冷地說,接著站起身來。「就這樣吧,瑪麗姨媽,我得走了。」

「早安,蘭伯特太太。恐怕還是沒有全日的工作。」
門開了,一團白白的物體猛地撲向女孩。
「事實上,越快越好。」
喬伊絲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還記得嗎,德利,我們過去度過好多愉快的時光?你、我、麥可爸爸。噢,麥可,麥可!那是他第一次出門。他回法國之前打算送給我一件禮物。我囑咐他不要奢侈。後來我們去鄉下,完全是個驚喜。他告訴我朝窗外瞧。窗外的小路上,你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那個滑稽的小個子男人用長長的皮帶牽著你,那人渾身都是狗的氣味。他說得多好哇:『小可愛,牠真是小可愛。看看牠,太太,牠是不是很像畫出來的?我曾經對自己說過,太太和先生一看見牠準會讚歎說,那條狗真是個小可愛!』
「這就很難了,蘭伯特太太。全天候的家庭教師必須具有完備的資格證明。而您什麼也沒有。我的檔案裏就有幾百份資格證明,幾百份呢。」她停頓一下,「您家裏有什麼人放不下嗎?」
「噢,請原諒,巴納斯太太。只剩下一點了。您其實並不在意,是嗎?」
「是我,德利,親愛的,是女主人回來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你沒有錢。」
「不,不是孩子。」說完,她的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微笑。
那是一隻又老又醜的硬毛小獵犬,皮毛粗劣不堪,似乎又雙眼昏花。喬伊絲把牠抱在懷裏,坐到地板上。
「你知道和_圖_書,德利,是這樣的。家庭教師不能養狗,陪伴老婦人的伴護不能養狗,只有結了婚的女人才能養狗,德利。他們購物時把身價昂貴的毛茸茸小狗帶在身邊。假如一個人偏愛一隻又老又瞎的粗毛小獵犬——唉,為什麼不可能呢?」
「是嗎?」
「噢!不行。」
「唔,真不幸。我會盡力而為的,當然。不過——」
「噢!」
本篇故事於一九二九年首次刊登於英國《繁華世界》雜誌。
「計程車還停在這裏。我送你回去。」
「喂,聽著,小姐,」從她身後傳來一個刻薄的聲音,「你能不能不再擁抱、親吻那條狗,我這裏給你準備了一杯上好的熱茶。」
「不知道是不是郵差。」
她點點頭:
喬伊絲的眼睛突然一亮。
喬伊絲笑了笑,又朝德利喊了一聲。那條狗笨拙地站起來。就在這時,樓下的街道上傳來狗咬架的聲音。德利向前伸長脖子,歡快地吠了幾聲。破舊的窗台一下子翹了起來。德利,又老又不靈活的德利,一下子失去平衡,跌了下去。
「也許吧。愛狗的人都這樣。」
他們兩人同時站起身來。突然,阿拉比先生笨嘴笨舌地說道:「我——討厭多管閒事。我是說我希望……我想知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狗還好嗎?」
德利發出一聲綿長的呻|吟,彷彿一聲歎息,然後牠用鼻子在喬伊絲的耳朵後面廝磨起來。
儘管非常虛弱,德利還是努力地擺了擺尾巴。
他檢查德利時動作一點也不輕柔,喬伊絲站在一旁心如刀絞,兩行淚水從她的臉頰上淌下來。她繼續用低低的聲音安慰德利:「沒事的,親愛的。沒事的……」
「阿拉比先生碰巧在這裏對申請求職的人面試。我帶你進去見他。」
那人停了停,向門口走去。
一群人,大多都是小男孩,圍了上來。
「德利親愛的,我們怎麼辦呢?我們將會怎麼樣呢?噢!德利親愛的,我太累了。」
「哎,」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敢說你已經受了教訓。對了,那畜生會咬人嗎?」
德利又呻|吟了一聲,抬起黑黑的鼻子伸到喬伊絲眼前。
「你在說什麼呀?」
「你不會後悔的。」她說。
「好了,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我沒有浪費太多時間,是不是?我這就把你從這個糟糕透頂的地方帶走。你不能住在這裏。快點,帶上你的東西。」
「你和老太太相處得好嗎?」阿拉比先生問她。
「是的,恐怕就是這樣。」
經過職業介紹所時,她躊躇不前。
「沒關係,」喬伊絲說,「我現在什麼工作都可以做。我的朋友,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位,已經——離去了。」
「我覺得,」喬伊絲說,「你的動機比我的更加令人反感。不管怎麼說,一切都結束了,我不會嫁給你!」
「不行,」喬伊絲輕聲說,「我沒有合適的衣服穿。」
她跳起身,匆匆下樓,回來時手裏拿著一封信。
她放下話筒,轉過身來。她的面容把巴納斯太太這位善良的女人嚇了一跳。她看起來臉色蒼白,面無表情。
喬伊絲打斷了她的話:
喬伊絲內心十分難過,但還是答應了。她親了親德利的鼻子。她淚眼矇朦,跌跌撞撞地下了樓梯。幫她忙的那個男人仍然沒有離開,她已經忘了他。
他再沒有說什麼。然而對喬伊絲來說,那聲「噢!」是她所聽過最寬慰人心的話。那聲感歎包涵了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所有意蘊。
「我明白。」
「我想是的。」
「其實,我也有過一條狗,兩年前死了。當時也圍觀了很多人,他們不明白我對一條狗為何那麼小題大做。我不得不強裝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地支撐下去,那實在是件很難受的事。」
「從那以後,我們就相依為命,一起承受所有的悲喜——生活中有許許多多的逆境,不是嗎?眼前我們就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只能求助於麥可的姑媽、姨媽了,而她們卻認為我過得很好。她們不知道他把錢都賭光了。我對誰也不能講。反正我不在乎。他為什麼不該賭錢呢?每個人都不免會犯某種錯誤。他愛我們,德利,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他自己的親戚總是看不起他,說他壞話。我們不會給她們這樣的機會的。可是,我多希望我自己有一些親戚。一個親戚也沒有,經常使人很尷尬。
喬伊絲點點頭。
喬伊絲對此絲毫沒有感覺。
「我以前告訴過你,我親愛的女孩,我最終總會達到目的的。我知道你會把握良機為自己的利益考慮的。」
「德利,」喬伊絲喊道,「來這兒和我說話。我們該怎麼辦呢,我的甜心?」
「你很會說話,阿瑟。」
「德利死了,巴納斯太太,」她說,「我怎麼沒有陪伴牠,讓牠孤獨地死在那裏?」
「噢!好吧,隨你的便。」
他付了錢,計程車走了。他一言不發,靜靜地走在她旁邊,她幾乎覺察不和_圖_書到他的存在。就在他們走到巴納斯太太家的門口時,他開口了:「你的手腕。你得處理一下傷口。」
「還有一點。」
「紅寶石的,」喬伊絲說,「盡可能大一點,血紅色的。」
幾秒鐘後,她跪在德利身邊。牠可憐地呻|吟著,牠的姿勢顯示牠傷得很重。她向牠俯下身去。
她沿著艾奇韋路走下去,穿過公園,走到維多利亞街,拐進「軍人商場」。她走進大廳,坐下來,瞟了一眼手錶。
她的眉頭舒展開來。這時,樓下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我不能離開英國,」她的聲音疲憊不堪,「原因很多。你可以幫我找到一份全天的工作嗎?」
「有一個叫喬布林的獸醫,在米爾街附近,你可以帶牠去那裏。」
喬伊絲站起身來。從骯髒的辦公室走到街上的時候,她咬著嘴唇,抑制著奪眶欲出的眼淚。
五分鐘後,她把頭探進喬伊絲的房間。喬伊絲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她沒有掉淚。
短暫的沉默。
「你看起來臉色不好,孩子,」很富態的瑪麗姨媽說,「別趕時髦不吃葷,那都是瞎扯。一塊排骨肉絕對不會對任何人有害處的。」
「那不會對我有什麼害處的。」
喬伊絲感激地抿了口茶,她的女房東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我得做點事情。當然可以去跳河,我常常這樣想。讓一切都結束吧。可是水裏那麼冷那麼濕。我覺得我不夠勇敢,真的不夠勇敢。」
「好啦,我可憐的好孩子,喝杯熱茶。你精神全垮了,我看得出。」
「你信任我,是不是,小天使?你知道我永遠不會離你而去。可是我們怎麼辦呢?這是我們急待解決的問題,德利。」
「運氣怎麼樣,小姐——或者我該稱呼你太太?」
「那麼你願意考慮去國外了?」
「是的,請他上來。我想見他。」
「一杯熱茶絕對不會對任何人有害處的。」巴納斯太太清晰的話語,顯露出她那一階層普遍的思想感情。
喬伊絲點點頭。
淚水湧上喬伊絲的眼睛,又順著她的臉頰淌下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牠死了。」
「沒有必要。我想都沒想,我知道你當時的心情。那位可憐的老傢伙怎麼樣?」
「現在他們大概正在殘忍地傷害牠吧?」
「唉!」巴納斯太太用指責的口氣說,「你要把剩下的茶水留給那條可惡的狗,我了解。」
「即使我在意也沒有用。你被那隻壞脾氣的小東西搞得神魂顛倒。是的,我說的沒錯,牠就是那副德性。今天早上本來沒有煩心的事,牠卻咬了我。」
「你的鼻子仍然很可愛,德利,涼絲絲的,像冰淇淋。噢,我實在好愛你喲!我無法和你分開。我不能讓人把你『丟掉』,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德利,德利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所以,不得不下次再款待你了。見到你總是很高興,我親愛的。」
喬伊絲瘋了似地叫了一聲,跑下樓梯,跑出前門。
她從桌上拿走茶杯,從德利剛喝完茶水的地板上撤走茶碟,高視闊步地離開了房間。
喬伊絲忽然抬起眼睛。「噢,巴納斯太太,您是不是說——」
「好像並沒有什麼骨折的地方。我們最好送牠去獸醫院。」
「條件?」他又感到疑惑不解了。
過了一兩分鐘,他斷斷續續地說:
她撕開了信封。
「沒有辦法馬上確診。我必須對牠做徹底檢查。你得把牠留在這裏。」
「牠朝我齜牙咧嘴地猛叫。我只不過想看看你那些鞋子還能不能穿。」
「從窗戶上摔下來的,真的!」
「你聽懂了我的話,我的甜心。你會不顧一切幫助女主人的,是不是?」
獸醫直起身來。
德利吃力地跳下去,搖搖晃晃地走到牆角。牠踅回來,牙齒叼著一隻打碎了的碗。
第一次,喬伊絲打量了他。她的臉色好轉了,藍眸子幾乎變成了黑眸子。她直直地看著他。她一直以為他已年過中年,可是他並不十分顯老。逐漸花白的頭髮,飽經滄桑的和藹面龐,相當傾斜的雙肩,棕色的眼睛裏透出小狗般特有的靦腆和善良。他看起來像是一條狗,喬伊絲想。
「德利,」喬伊絲說,「舔我,使勁舔,舔我的臉和脖子,尤其是我的脖子。」
「我不能離開你,親愛的,我不能離開你。我甚至不能把你託付給任何人,沒人會對你好的。你不年輕了,德利,十二歲了,沒人想收留這樣一條老狗,老眼昏花,又有點聾,還有點——是的,只是一點——脾氣急躁。你對我很溫順,親愛的,但你不是對每個人都溫順,是不是?你吼叫,是因為你知道大家對你都不友好。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不是嗎,親愛的?」
「牠喜歡曬太陽,」喬伊絲說,「可是那十分危險。德利,進來。」
約你一點半與她見面,你心中充滿希望,而她卻自己吃完飯才過來與https://m.hetubook.com.com你大談咖哩雞蛋和烤肉——噢!殘忍,太殘忍了!
喬伊絲.蘭伯特搖了搖頭。
「我會買戒指給你,」他說,「你喜歡什麼樣的,鑽石的還是珍珠的?」
「他們已經把可憐狗兒的屍體送回家裏來了,」她對喬伊絲說,「就放在你樓上的房間裏。我剛才告訴了巴納斯,他準備在後花園裏挖一個漂亮的小坑——」
「我親愛的女孩,這小地方真糟糕。究竟什麼原因讓你淪落到如此落魄的境地?」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你不是有意咬傷我的。沒事了。沒事了,德利。」她輕撫著牠的腦袋。對面的男人注視著她,什麼也沒有說。
她扔掉帽子,向後靠過去。她把德利的兩隻爪子分別架在自己的脖子兩側,在牠的鼻子和雙眼之間充滿愛意地親吻著。然後,她開始用柔柔低低的聲音與牠交談,同時雙手溫存地撫弄著牠的耳朵。
剛剛一點半。五分鐘很快過去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太抱著大包小包一下子坐到她身邊。
德利體貼地舔了舔她的面頰。
她冷冷地看著他。在她銳利的目光注視下,他退縮了。
「我一點身段也沒有了。」
哈利迪瞪著她,他的臉變得越來越紅。
這是一位中年人和藹可親的聲音,他剛從一輛計程車上下來。他跪在德利旁邊,掀起牠的上嘴唇,然後用手撫摩牠的全身。
「那是我的事。請走吧。」
「我很幸運,你還沒有改變主意。」喬伊絲說。
「我需要德利。」
「借過。」
她在椅子裏又向後靠了靠,半閉著雙眼。
「你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你嫁給我只是為了——噢,真荒唐!」
「是我——請講。什麼?噢!噢!好的。好的,謝謝您。」
「我想走一走。」
她撥了一個號碼。話筒裏傳來一個男人的嗓音。當他意識到她是誰時,他的口氣立刻變了。
親愛的夫人:
「孩子嗎?」
「那麼你拒絕考慮這份工作?今天上午人家才過來登記。我相信那是義大利一個很不錯的地方。一個鰥夫帶著三歲的小男孩和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應該是他母親或姑媽。」
喬伊絲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一想起咖哩雞蛋她簡直難以忍受——熱氣騰騰,味道鮮美!
他用狐疑的目光看著她。和喬伊絲在一起,你永遠不會清楚她的意圖所在。
「真是個古怪的念頭。」
德利舔她。
「你必須為我姑媽做某些固定的事情,否則,我的小兒子會告你的狀。他才三歲,他的媽媽一年前死了。」
「我總是十二點半吃午飯,」瑪麗姨媽說著,把包裹整理一下,舒舒服服地坐好,「不那麼擠,空氣也好多了。這裏的咖哩雞蛋好吃極了。」
「可能是吧。但願……」
「別苦惱,我親愛的。我不是要趕走你,可是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差事我會比較高興,然而如果你沒有找到——我知道你沒有。你喝完那杯茶了嗎?我要把杯子拿走了。」
「哦,我親愛的,」瑪麗姨媽說,「我收到了你的信。你接到我的消息就趕來了,真是好女孩。我告訴你,無論什麼時候見你我都高興,所以我本該——可是不巧的是我剛剛以極好的價錢把房子租了出去。太划算了,不想錯過,而且他們自備餐具和寢具,租期五個月。星期四,他們就搬進來,我則去哈羅蓋特。最近,風濕病一直困擾著我。」
「噢,巴納斯太太,我必須——我的意思是,您想要——」
您真誠的朋友斯隆和賴德
「你願意的話,我們盡快結婚。」
「德利,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德利。愛你的女主人,德利,使勁地愛你的女主人!」
「不,不,牠很溫順。我已經把牠訓練成了一隻看家狗。」
「攔一輛計程車。」
她坐到搖搖晃晃的安樂椅裏,把德利放在膝上。
職業介紹所辦公桌後那個高貴的女人清了清喉嚨,瞇著眼睛看著坐在對面的女孩。
一會兒之後,喬伊絲坐在一間小房間裏回答問題。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跟她談話的人有些面熟,可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他。突然,她的大腦清醒了一些,意識到最後一個問題隱隱約約有些不尋常。
「唉!」巴納斯太太歎了口氣,「是呀,今天看來並不像是你所以為的幸運日。」
「如果我是你,我就讓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結束痛苦。」巴納斯太太說,「讓你的先生再給你買一隻毛茸茸的小狗,戴著手籠的貴婦人懷裏抱著的那種。」
「嫁給我吧,我可以讓你過得非常舒適,我能夠做到。」
「牠是不是正在耍牠自己那個獨一無二的把戲?這是牠覺得唯一可以幫助女主人的招數。噢,德利,德利,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我會為此盡力而為的。可是,我會嗎?一個人這和圖書樣許了承諾,而日後當他遇到困難,他就會說:『我當時可沒說過要這樣做。』我會盡力而為嗎?」
「噢,不,巴納斯太太,德利不會那樣做的。」
「喬伊絲,我親愛的女孩,今天晚上過來吃飯、跳舞吧。」
「恐怕你得這樣做了。我必須帶牠去下面。大約半個小時後我打電話給你。」
這一次穿過聖詹姆斯公園,再往前走,穿過柏克萊廣場,穿過牛津街,上艾奇韋路,中間路過普雷德街,直到艾奇韋路快要到盡頭了,然後往旁邊拐,接連穿過幾條骯髒的小巷,最後到達一幢昏暗的房子。
「對你會有好處的,親愛的,別再這麼傷心了,你的小狗會治好的;即使沒治好,你那位先生也會送你一隻不一樣的狗——」
她朝那把搖搖晃晃的椅子指了指。
喬伊絲啼笑皆非。
「呵,你真夠坦率的。一會兒見。」
「電報來的時候你也在場。如果不是因為你,德利,如果沒有你支撐我的話……」
他們把牠抬進計程車,開走了。喬伊絲心不在焉地用手帕把受傷的手臂纏起來。德利顯得十分悲傷,試圖去舔牠咬破的地方。
喬伊絲點點頭。
「我想讓它和這只小小的半圓珍珠戒指互相映照,這是麥可唯一買得起的戒指。」
「我的狗,德利,牠死了。我嫁給你只是為了能和我的狗在一起。」
「噢,原來是您,」她說,「我後來才想起來——我還沒有向您道謝呢。」
「我不認為。我聽你談過生活中要追求刺|激,你從我這兒得到了極大的刺|激,我對你的厭惡加劇了這種刺|激性。你明知道我討厭你,你卻樂此不疲。昨天我允許你吻我的時候你感到失望,因為我沒有退縮,連皺皺眉、眨眨眼都沒有。你身體裏有某種野性的東西,阿瑟,某種殘酷的東西,某種虐待狂的欲望……對你這種人,無論態度多麼惡劣,都不算過份。現在,請你離開我的房間,你不介意吧?我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喬伊絲搖了搖頭,愁容滿面。
「我確信他們正在對牠採取一切必要的治療措施。獸醫打來電話後,你可以把牠接回這裏來護理。」
「你真的了解吧,是不是?我不愛你,一點也不愛。」
「啊!你來了,喬伊絲。恐怕我晚到了幾分鐘。午餐室的服務不比以往周到了。你也吃過午飯了吧?」
「你怎會認為我要嫁給你?你知道我討厭你。」
兩三分鐘後,她才猛然回過神來,他一直在好心地幫她,而她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
「沒有必要了,什麼意思?」
「這隻又老又瘦的畜生?你可以擁有任何品種的狗,任你選擇,不計代價。」
「是的,當然。」
她用力地將這些念頭丟到一旁。
「我很累,德利,也餓極了。我不相信自己只有二十九歲,我覺得我都六十九了。其實,我並不勇敢,我只是假裝罷了。有些話說出來很慚愧。昨天,我一路走到伊靈去見表姐夏洛蒂.格林。我原想如果我十二點半趕到那裏,她一定會請我留下來吃午飯。但當我到她家門口的時候,我卻感到自己是去要飯的。我簡直無法忍受。於是我又一路走回來了。我真傻。做叫花子就應當厚臉皮一點,要不然連想都別去想。我覺得自己的意志太不堅定了。」
她搖了搖頭。
「這下好了,我不會再說什麼了。」巴納斯太太對著門廳的壁紙說。
許多人說哈利迪很英俊。他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皮膚白皙,有一對淺藍色的小眼睛和一個粗大的下巴。
喬伊絲箭一般地衝下樓去。她拿起話筒。巴納斯太太氣喘吁吁地跟了下來。她聽到喬伊絲說:
「噢,親愛的……親愛的!我們只好這樣度過難關了。不過要是有什麼事情發生該有多好。德利,親愛的,你不會不幫女主人吧?只要你能幫,你會的,我知道。」巴納斯太太送來茶水、麵包和奶油,並衷心地祝賀她。
「我明白,」喬伊絲說,「很遺憾。」
哈利迪邊笑邊走了出去。
她默默地呆了幾分鐘。
「謝謝您,巴納斯太太,我一點也不想喝。」
「由於傲氣以及其他幾種徒勞無益的情感。」
喬伊絲連忙爬起身。巴納斯太太是一個身材高大、一臉兇相的女人。她外表雖然非常嚴厲,內心卻藏著一副火熱的心腸。
「很可能的脊椎骨摔斷了。」
「我覺得自己有耐心,脾氣也好。」喬伊絲說,「而且,我和老年人一直相處得很融洽。」
「德利不是故意咬傷我的。牠永遠不會,不會故意傷我的。牠確實沒有意識到是我。牠當時一定疼得厲害。」
哈利迪嚷嚷著進來了。
他們很快就到了獸醫院,找到了獸醫。他是一位態度冷漠的紅臉男子。
他和喬伊絲兩人把狗抬了起來。德利痛苦地尖叫了一聲,牙齒碰破了喬伊絲的手臂。
「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侷促不安地說,「再見。」
很明顯,面試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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