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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罪1:未完成的肖像

作者:阿嘉莎.克莉絲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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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 奶奶

第二卷

第三章 奶奶

那年冬天,希莉亞的爸媽去了埃及。他們覺得帶希莉亞同行不方便,所以她和珍妮就去住奶奶家。
「不知道,奶奶。」
說也奇怪,偶然的、不連貫的片言隻語,竟能讓事物在你的想像中鮮活起來。隨著希莉亞告訴我這些人的事情時,我深信自己對這些人看得比她還更清楚。我彷彿看見了那位老奶奶——那麼精力充沛,充滿她那時代的精神,幽默尖刻的口才,對待傭人的盛氣凌人,以及對待可憐縫紉婦的慈祥。我更可以看到老奶奶的母親——那個纖弱可愛、「很享受她那個月子」的人。這裡可以留意到對男女描述的不同。太太死於體衰,先生則死於百日癆,那個醜陋的字眼「肺結核」從頭到尾沒有入侵過。女人因為體衰,男人因為百日癆而死。也不妨留意一下,有一點很有趣:這樣一對患有肺病的父母,兒女的生命力卻很強。我問起希莉亞時,她告訴我,曾祖母的十個兒女之中,只有三個早死,而且是意外身亡——一個當水手的兒子死於黃熱病,有個女兒死於馬車車禍,另一個女兒死於產褥,其餘七個全都活過了七十歲。我們真的懂得遺傳之事嗎?
希莉亞就跟所有的小孩一樣,經常在廚房裡流連,老廚娘薩拉比龍斯凶多了,不過話說回來,她年紀非常大了,要是有人跟希莉亞說薩拉有一百五十歲,她可一點都不會感到驚訝。希莉亞認為,再沒有人像薩拉那麼老。
我的小丫頭好嗎?珍妮有沒有帶你去好好散步?你的跳舞課上得開心嗎?這裡的人差不多都有張近乎黑色的臉孔。聽說奶奶要帶你去看啞劇,她可真好,不是嗎?我肯定你會很感激,而且會盡量做好,讓自己成為奶奶的小幫手。奶奶對你這麼好,我相信你一直都很聽她的話,做個乖孩子。請代我請小金吃一粒大麻籽。
「盡早警告過之後,就不會到時後悔了。年輕人應該知道這些事情。有件事你大概從來沒聽說過,我親愛的,我先生曾經跟我講過——我的第一任丈夫,(奶奶結過三次婚,她的身材如此吸引人,加上又很懂得收服異性。她先後埋葬了他們:一個是流著淚埋葬的,一個是懷著無奈埋葬的,還有一個是端莊得體地埋葬的。)他說女人家應該懂得這些事。」
噢!真是沒有幾個玩伴比得上奶奶。真相是,奶奶跟你一樣喜歡玩。她也很好心,在某些方面比媽媽還好心,要是纏得她夠久(通常也夠久的),她就會讓步,甚至會給你那些對你有壞處的東西。
「希莉亞小姐,這種話不應該從小淑女嘴裡冒出來的。」
「可是,珍妮,我愛你呀!」希莉亞絕望地叫說。
但她也從米莉安遺傳了某樣性格……很危險的深情。
「瑪麗,真沒想到你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的僕人絕對不准有這種不像樣的東西。」
「奶奶,你媽媽是怎麼樣的人?」
愛你的爸爸
「然後你們說……」希莉亞提示著,其實她對這個故事早已倒背如流了。
「收到媽媽來信了?」
「男人家」在奶奶的談話中占了很大部分,她成長的時期正是男人被視為宇宙中心的時候,女人家的存在只不過是為了服侍那些優異人類。
但即使是窮人家的女孩也有感受的,她,珍妮,也有她的感受。她很受傷,傷到心底了。
奶奶從樓梯上來,問說:「怎麼了?你在哭?你哭什麼呀?你沒有魚賣了。」
「有塊大板子上寫了詩歌的編號,教堂執事通常會念出編號。他聲音很響亮。『我們現在來唱詩讚美神的榮耀,詩歌第……』然後他停下來,因為板子放倒了。他又重新說:『我們現在來唱詩讚美神的榮耀,詩歌第……』接著又說了第三遍:『我們現在來唱詩讚美神的榮耀,詩歌第……喂,比爾,你把那板子放正。』」奶奶是個很優秀的演員,最後那句話用倫敦土話說出來,可真叫絕。
我親愛的寶貝:
話說她們正在爭論希莉亞娃娃屋裡的家具怎麼擺放才恰當,爭論到某個關頭,希莉亞順口就用法文說:「可是,我可憐的女孩……」結果闖了禍,珍妮馬上哭了起來,用法文滔滔不絕講了一大堆。
奶奶所有的故事和懷舊幾乎都是這樣的結局。她本人可說是個最開心活潑的人,卻很樂於講些不治之症、猝死或者疑難雜症之類的事。希莉亞已經習以為常,甚至會在奶奶說到一半時,興趣盎然地插嘴追問:「奶奶,後來他死了嗎?」然後奶奶會回答說:「啊!死了,他是死了,可憐的傢伙。」死的不是女孩就是男孩,或者是婦女,視情況而定。奶奶的故事沒有一個是結局美滿的,這可能是出於她健康又精力充沛的性格本能反應吧。
奶奶也總是有很多令人費解的警告。
「內臟湯,希莉亞小姐。」
然後奶奶會假裝很驚訝的樣子。
充滿愛的信,兩封很可愛、很可愛的信。為什麼希莉亞覺得喉頭哽住了呢?耶誕玫瑰……種在樹籬下面的花壇裡……媽媽把花跟青苔一起插在大碗裡,媽媽在說:「看看這些漂亮盛放的花。」媽媽的聲音……
「你媽媽呢?」
對待可憐的本尼特小姐得要非hetubook.com.com常、非常小心,以免傷她的感情。稍有不慎,本尼特小姐就會兩頰各出現一個紅點,甩著頭,坐在那裡狠命地縫著。
直到大概十四年之後,薩拉去世,大家才發現那個文雅秀氣、偶爾來看她的姪女,其實是她的女兒,套句薩拉年輕時期當時的說法,是「孽種」。她服侍了六十多年的女主人一點都不知情,被她瞞得緊緊的。唯一能記起的是,薩拉很少休假,但有一次休假時她病了,因此延期回來。除此之外,那次她回來時也瘦得很不尋常。薩拉為了守口如瓶而產生的心中痛苦,以及暗地裡所忍受的絕望之情,永遠成了謎。她守著祕密,直到死後才被揭開。
「我們每個輪流說:『父親、母親,我對你們盡孝道。』」

幸好珍妮的英文能力還不足以了解這滔滔不絕的置評。
「他們說……『孩子們,我愛你們』」
「唷,唷,小丫頭在這兒做什麼?」
你留意到了吧?希莉亞描述奶奶家的房子遠比自己家要清楚得多,這一定是她剛好到了會留意事物的年紀時去了奶奶家的緣故。她描述自己家是人多於地的:保母、龍斯、橫衝直撞的蘇珊、鳥籠裡的小金。
「你去到哪裡都找不到比我父親更英俊的男人了。他身高足足有六英尺,我們家的小孩子全都很怕他,他很嚴。」
客人走了以後,奶奶的雙頰加倍紅潤,身形也加倍挺直。任何形式的款客她都很喜歡。
「別讓我再聽見這種話。」奶奶說,「總之,對女人來說,這是危險的東西,很多女人就是騎了這種很不好的東西之後,一輩子都生不出小孩來。這對女人的婦科方面不好。」
奶奶從來不會閒著沒事做。她寫信,以龍飛鳳舞字體寫成的長信,大部分都用半張信紙來寫,因為這樣一定可以用完信紙,她受不了浪費。(「希莉亞,不浪費,就不會匱乏。」)此外她還勾織披肩,紫色、藍色和紫紅色的漂亮披肩,通常都用來送給傭人的親友。她還用大球的軟毛線編織,多半織給某人的小寶寶;或者做網狀編織——在一小塊圓形織錦周圍編織出精美圖案,吃茶的時候,所有的餅乾蛋糕就陳列在這些小墊子上。她也縫製背心,都是送給認識的年長紳士們,這要用浮鬆布條來做,用彩色繡花棉線一針針縫成。這大概是奶奶最喜歡的活兒了。儘管已經八十一歲,她可是對「男人家」很有鑑賞眼光的。她也幫他們織睡襪。
奶奶總是坐在飯廳裡,飯廳正對著前門那條短短的車道。過了二十年之後,希莉亞依然能鉅細靡遺地描述出這間飯廳:厚重的織花紗窗簾,深紅和金色的壁紙,陰暗的氣氛,淡淡的蘋果香氣,以及一絲中午吃的帶骨大塊烤肉的氣味。寬大的維多利亞餐桌上鋪著毛絨桌布,龐大的桃花心木櫥櫃,壁爐旁的小几上堆疊著報紙,壁爐架上有沉重的銅器。(「那是你爺爺花了七十英鎊在巴黎萬國博覽會買的。」)有光澤的紅皮革沙發,希莉亞有時就在上面「休息」,由於沙發皮面太滑了,所以很難待在中央。沙發背上鋪著毛線勾織墊,上菜架擺滿了小東西,圓桌上的旋轉書架,還有張紅絲絨搖椅,有一次希莉亞在上面搖得太猛烈了,結果撞得頭上腫起了一個大包。靠牆擺著一排皮面椅子,還有那張高椅背的皮革大椅子,奶奶就坐在上面監督這裡和其他一切活動。
床是羽毛床,窗戶永遠不打開。
薩拉臉脹得通紅。
希莉亞聽得到的內容似乎很沉悶,於是她就跑開,到花園裡去玩了……
「這是小姑娘不應該追問的東西。」
「寶貝,這是風俗習慣。」
瑪麗請求能有一輛自行車,奶奶驚恐地拒絕之後,頗有點感到得意。
奶奶的臥房在飯廳另一邊,有張附有四根床柱的大床,龐大的桃花心木衣櫃占據了一整面牆,還有好看的盥洗盆架和梳妝台,以及很大的五斗櫃。臥房的每個抽屜裡都擺滿了整齊疊放好的一包包用品,有時候抽屜拉開之後就關不上了,奶奶得費很大的勁才能弄好。每樣東西都鎖得好好的。門裡面的鎖旁邊還有很結實的門栓以及兩副銅勾扣,奶奶進了臥室緊緊鎖好門之後,就上床去睡覺,伸手可及之處還放著守更人的梆子和警察用的哨子,以便萬一有小偷意圖來進攻她的堡壘時,可以馬上發出警報。
「喏,夠了,希莉亞小姐。像你這樣一位小姑娘小姐是不宜問跟這類東西有關的問題的。」
奶奶一面拚命勾織著,一面重複著那個經常說的故事。
奶奶哈哈笑說:「嗯,這話倒也沒有說錯。」
樓上的育嬰室是個低矮的長房間,可以俯瞰花園,育嬰室樓上就是閣樓,瑪麗和凱蒂就住在這裡。從這裡再上幾級樓梯,就來到三個最好的臥房,還有一間不透氣的狹小房間,是薩拉住的。希莉亞私下認為,這三個最好的臥房是家中最氣派的,每個都是很大的套房,一間是斑駁灰木建成,另外兩間則是桃花心木。
「因為可以教你算數。」
奶奶放下勾織女紅,摘下眼鏡。
「奶奶,為什麼她要躺在床上一段時期?」
「結果我們吃不到鵝。」
希莉亞沒再對這強制規矩追根究柢。
後面這項禁令讓希莉亞很苦惱,她是個害羞的小孩,要是不能跟一個單身男人一起待在火車hetubook.com.com包廂裡的話,那她就得事先問對方結婚了沒有,因為光是看外表,是無法知道一個男人是否已婚。光是想到得要問對方,就讓她很不安。
珍妮又搶過話。
這是我的看法,也可能是我想像出來的……畢竟,這些人物都成了我的創作。
這是奶奶的說笑,她總是這樣說。
「可是我從來沒說過……」希莉亞又開口了,愈來愈感困惑。
「可是我從來沒說過……」希莉亞才剛開口。
本尼特小姐身世很不幸。她會不斷告訴你,她父親血統很好,「事實上,雖然也許我不該這樣說,但你知我知就好,他是很有身分的人,我母親總是這樣說。我像父親,你們大概也留意到我的雙手和耳朵,人家都說,這就看得出我的血統很好。要是他現在知道我是靠這方法謀生的話,肯定會很震驚。倒不是說因為替您做事,夫人,這跟我得要忍受的某些人比起來,是很不同的,他們把我當傭人看待。夫人,您了解的。」
「薩拉,」希莉亞在廚房裡跳著舞,亞麻色頭髮飄揚著。「內臟是什麼?薩拉,內臟是什麼?內臟……內臟……內臟!」
「對,奶奶,我是想要。」
「我向來都有很美的身材,親愛的。」她經常告訴希莉亞說,「我妹妹芬妮的臉孔是家人中最漂亮的,但她沒有身材,一點都沒有!瘦得像兩塊釘在一起的板子似的。只要我在場的話,男人都不會多看她一眼。男人家喜歡的是身材,不是臉孔。」
對,無疑她是個窮人家女孩,誠如希莉亞所說的,可是她家雖窮,卻是誠實可敬的。坡市的人都很尊敬她父親,連市長都跟他有交情。
瑪麗和凱蒂悻悻地退了下去。她們本來想辭工不幹的,但知道這是戶好人家,吃的東西是一流的,不像有些人家會買些很差的食材,而且工作又不沉重。老太太雖然有點難纏,卻有她好心的一面。要是家裡有什麼麻煩的話,她通常都會來幫忙解決,何況到了耶誕節時,再沒有人比她更慷慨的了。當然,老廚娘薩拉那張嘴也很厲害,但你得包涵點,因為她的廚藝可是頂尖的。
「嗯,嗯,」她會這樣說,「你該不會是想要什麼東西吧?」
晨間起居室後面是客廳,涼爽陰暗,遠在一方,奶奶請客時才用到這房間。裡面擺滿了天鵝絨椅子還有桌子和織錦沙發,大櫥櫃裡的瓷器小像多到簡直要滿出來。角落有架鋼琴,低音部分很響,高音部分很弱。落地窗朝向一間溫室,然後可以從溫室通往花園。薩拉總是把室內的鋼製火架以及火鉗擦得亮晶晶、光可鑑人,這是她的樂趣。
這齣喜劇的玩法,是從進到魏特萊先生的店鋪開始,奶奶要找魏特萊先生本人,因為要準備一頓很特別的晚飯,所以要買一隻特別好的雞。魏特萊先生本人能否幫忙挑一隻雞呢?奶奶輪流扮演自己和魏特萊先生。挑好的雞包了起來(這部分由希莉亞和一張報紙擔綱)帶回家,雞腹內填了餡,雞用線紮好,穿到烤叉上(這時引來開心的尖叫聲),架在烤爐裡,烤好之後放在盤子裡,這時高潮戲來了:「薩拉,薩拉,趕快來,這隻雞是活的!」
薩拉惱火地沉著臉,沒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語嘀咕著。
「做麻花麵包和田園麵包?」
「廚娘薩拉很好,儘管她說我是教皇黨。但其他人,瑪麗和凱蒂,她們就取笑我,因為我沒有把工資花在買衣服上,而是通通寄回家給媽媽。」
「對,我們兩個都笑了。然後我爸爸看著我們,就只是看著我們而已。可是等我們回到家之後,他就命我們上床去,不准吃中飯。而那天還是米伽勒節,吃米伽勒鵝的日子。」
她從奶奶身邊擠過去,溜下了樓,走進廚房裡。薩拉正在烘焙麵包。
「她總是躺夠那個月。」奶奶接著說,「這是她唯一可以休息一下的時候,可憐的人。她很享受這個月子,因為通常可以在床上吃早餐,還可以吃到一個白煮蛋。可是她也吃不到多少,因為我們小孩常常會跑過去騷擾她。『媽,可不可以讓我嘗嘗蛋?可不可以給我吃一些蛋白?』每個小孩都嘗一點之後,剩下給她的就沒多少了。她太好心了,太慈祥了。她死時我才十四歲,是家裡最大的孩子。可憐的爸爸傷心死了,他們是很恩愛的夫妻。六個月之後,他也跟著她到墳裡去了。」
我的親親小寶貝:
「擺什麼架子!」希莉亞聽到老薩拉嘀咕說,「她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個因緣際會生出來的人,連自己父親的姓名都不知道。」
「喔!」希莉亞在欣喜若狂之中扭動著身子。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特別喜歡聽這個故事。
家,有媽媽在那裡……寶貝小羊兒、小鴿南瓜,這是媽媽語帶笑聲、突然緊緊抱她一下時的暱稱。
爸媽寫信來了,www.hetubook.com.com用很清楚的字體一個個字寫出來。
至於米莉安,我認為她有很鮮明的個性。我窺見的米莉安很讓我著迷,想來她具有一種希莉亞未曾遺傳到的魅力。即使在寫給小女兒信中的老套字裡行間(像這種「定期家書」,在道德心態方面是充滿壓力的),即使,就像我說的,在那些慣例教小孩要乖乖聽話的教訓之中,真正的米莉安仍然不時流露出來。我喜歡那些暱稱:寶貝小羊兒、小鴿南瓜;還有那撫愛:突然緊緊地抱一下。這不是個婆婆媽媽或感情外露的浮躁女人,而是一個具有奇異直覺理解力的女人。
「可憐的本尼特小姐,」奶奶會這樣說,「雇用她是做好事。我真的認為她有時不能填飽肚子。」
可憐的本尼特小姐是個矮小的女人,一圈不整潔的花白頭髮頂在頭上,看起來像個鳥巢似的。她實際上並非畸形人,看起來卻有畸形的感覺。說話語氣矯揉造作又特別講究,稱呼奶奶為「夫人」。無論縫什麼東西幾乎都做不對。替希莉亞縫製的連衣裙總是太大,大到袖子長得蓋住了手,肩線則垂到了手臂中間。
薩拉對於最不尋常的事物有著最負責任的敏感。例如,有一天希莉亞跑進廚房裡,問薩拉在煮什麼。
衣櫃最上層有個玻璃盒,保護著裡面裝的上了蠟的白色大花冠,這是奶奶第一任丈夫去世時的致敬花卉。右邊牆上掛著奶奶第二任丈夫告別式的紀念照,左邊牆上的大照片裡則是奶奶第三任丈夫的大理石墓碑。
希莉亞很不喜歡這說笑,因為讓她更想哭了。當她不開心的時候,她不想要奶奶在身邊,根本就不想要見到奶奶,因為不知何故,奶奶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可那究竟是什麼呀?」希莉亞的好奇心興致勃勃地升起了。
薩拉嘴唇一抿。
J.L.評
她的雙眼淚盈盈的。
在旁待命的凱蒂發出連串爆笑走開了,薩拉火大地命她不准亂說。
「你就繼續做個懂事的姑娘,」她告訴珍妮,「光是靠些沒用的服飾打扮,是抓不到像樣男人的。你繼續把錢寄回家給媽媽,等到你結婚時,就會有一筆挺不錯的小積蓄了。這種簡單樸素的打扮,比一大堆花哨無用的服飾更適合女傭。你就繼續做個懂事的姑娘吧。」
奶奶的回答卻很理直氣壯。
奶奶粗枝大葉的鼓勵並未能真正對珍妮的心靈傷口起療癒之效。
「好吧,等我瞧瞧。」奶奶悠閒地在櫃子深處翻抄一下,總是會拿出某樣東西:一罐法國李子醬、一段糖漬當歸莖、一罐醃漬榲桲等等。總是有東西給小丫頭的。
最後,希莉亞突然厭倦了這個遊戲,就跑去找祖母了。
薩拉繼續揉著麵糰。
「那你想做什麼呢?」奶奶透過眼鏡上方窺看著她問。一個大毛線球掉到了地上,希莉亞撿了起來。
希莉亞點著頭。在她看來,這似乎是很正確又恰當的事。育嬰室大多數的童書中都有一幕臨終情景,通常都是個小孩,特別乖、像個天使般的小孩。
奶奶想辦法要給珍妮打氣。
我真的很想念你,但我相信你跟親愛的奶奶在一起過得很開心,她對你這麼好,而你又這麼乖、這麼聽話,懂得討奶奶開心。這裡的陽光很燦爛,花開得很漂亮。你能不能做個聰明的小女孩,幫我寫信給龍斯呢?奶奶會幫你在信封上寫好地址。你叫龍斯摘好耶誕玫瑰,送去給奶奶。告訴她,耶誕節那天給湯米一大碟牛奶。
「怎麼啦?你找不到什麼事可以跟珍妮在樓上做嗎?」
她並沒有把自己和一位來訪女客的低語聯想在一起。
「她身體愈來愈衰弱,我親愛的,就只是身體衰弱死掉的。所以每次颳東風時到外面去的話,一定要好好裹住喉嚨部分,千萬要記住這點,希莉亞,東風會害死人的。可憐的桑琪小姐,前一個月才跟我一起喝過茶,後來去游泳,游完之後正好颳東風,她又沒有長圍巾圍在脖子上,不到一星期就死了。」
家,她想回家。
希莉亞對這場災難深深思考了一、兩分鐘之後,深深嘆口氣說:「奶奶,把我變成一隻雞。」
她掐下一小塊麵糰。
湯米,那隻大白貓。龍斯,口裡嚼著東西,永遠在嚼著。
「向孩子灌輸這樣的想法,不太明智吧?」
「孩子跟媽媽分開是不好的。」薩拉自言自語嘀咕說。
「我們全都一起下樓去敲起居室的門,我父親就會說:『進來。』然後我們就全都進去,把門關上。請注意,關門時沒有聲音的,永遠要記得關門時不可以有聲音,沒有一個淑女會砰地一下關門的。說真的,我年輕時根本就沒有哪個小姐會去關門,因為會讓手變形不好看。桌上有薑酒,每個小孩都可以喝一杯。」
奶奶住在溫布頓,希莉亞很喜歡住那兒。先說奶奶家房子的特色——花園像塊方形綠手帕,四周栽有玫瑰花叢,每一棵希莉亞都很熟悉,甚至在冬天裡都記得它們:「那棵叫粉紅法國,珍妮,你會喜歡那棵的。」但是花園裡最輝煌的是一株高大的白蠟樹,用鐵絲架固定,逐漸長成花架。什麼都比不上家裡有棵白蠟樹來得棒,希莉亞把它當成了最令人興奮的世界奇景之一。此外,還有很高的舊式紅木馬桶座,吃完早飯躲進這裡後,希莉亞就幻想自己是登基的女王,門上了www.hetubook.com.com鎖,很安全地跟其他人隔絕開來,因此她就在幻想中鄭重地鞠著躬,伸出手來讓廷臣親吻,放膽盡情幻想這宮廷情景。通往花園的門旁邊是奶奶的儲藏櫃,每天早上,奶奶就帶著那大串叮噹響的鑰匙來查看儲藏櫃,希莉亞也像個定時要餵的小孩、小狗或獅子般準時出現。奶奶會從櫃子裡拿出一包包的糖、牛油、雞蛋或者一罐果醬。她會跟老廚娘薩拉展開冗長的激烈討論。薩拉跟龍斯完全不同,龍斯有多胖,薩拉就有多瘦,她是個滿臉皺紋的小老太婆,一輩子都在奶奶家幫傭,做了五十年,五十年來這種討論法一直沒變:糖用得太多了;上次拿出來的半磅茶葉怎麼了?五十年後,這已經成了行禮如儀的事,是奶奶身為謹慎持家主婦的日常演出內容。傭人都太浪費了!得要看緊一點才行。例行儀式結束後,奶奶才假裝首次留意到希莉亞也在場。
希莉亞點點頭,眼淚又流下來了。噢!空虛寂寞的世界。
希莉亞動手做起來。做麻花麵包要先把麵糰搓成三長條,然後像編辮子般編成一條,最後把尾端緊緊捏在一起。田園麵包則是一個大圓球麵糰上面加個小圓球麵糰,這是渾然忘我的時刻:用拇指在上面壓個很大的圓口。她做了五塊麻花麵包和六個田園麵包。
「講講教堂裡唱詩歌的事。」她催著說,「你和湯姆叔公的事。」
瑪麗看來怏怏不樂,嘀咕說她在列治文的親戚就准有一輛。
然後她觀察到了母親,這很有趣,彷彿之前她從來沒發現過母親似的。
夫人很好心,珍妮說,她會盡量不去理其他女傭說什麼。
奶奶從不出門拜訪別人,都是人家上門來看她。每次有客人上門時,就會端出蛋糕和甜餅乾,還有奶奶自釀的各種不同的利口酒。先問男士們要喝什麼,「你一定得要喝點我釀的櫻桃白蘭地,所有的男士都喜歡這個」。接著才輪到慫恿女士們也「喝一點點,用來驅驅寒」。這是因為奶奶認為,沒有一位女性會公開承認喜歡喝酒。如果是下午的話,就改說「你會發現有助於消化的,我親愛的」。
飯廳的另一邊是晨間起居室,縫紉婦「可憐的本尼特小姐」就坐在那裡。提到本尼特小姐時,向來都少不掉加上「可憐」兩個字。
媽媽
這下子把薩拉惹火了,抓著平底鍋朝她衝過去,希莉亞趕緊閃人,過了幾分鐘,又探頭問:「薩拉,內臟是什麼?」

要是上門來的老先生沒有穿背心的話,奶奶就會把手邊有的背心都拿出來展示,然後活潑淘氣地說:「要是你太太不反對的話,我就送你一件。」那位太太就會叫說:「喔,請送他一件,我會很高興的。」奶奶就會很滑稽地說:「我絕對不可以給你們添麻煩。」於是老先生就會說些獻殷勤的話,說穿一件「她巧手」做的背心很榮幸等等。
在奶奶的指導下,希莉亞也做了一套盥洗盆架的防滑墊,等媽媽回來時送給她,給她一個驚喜。做法是先剪出大小不同的圓片毛巾布,在周邊用毛線勾織一圈之後,再從這些勾織眼上勾出花邊來。希莉亞用淺藍色來勾這套防滑墊,她和奶奶都非常欣賞做出來的成果。
但是珍妮不為所動,取出了她最難做的女紅,那是為奶奶一件長袍做的圍領,沉默不語縫了起來,搖頭拒絕理會希莉亞的懇求。當然,希莉亞一點也不知道吃中飯時,瑪麗和凱蒂曾說,珍妮的家人一定很窮,才會把女兒賺的錢都拿走。
希莉亞的眼淚止住了。
所以奶奶總是很細心地看顧著,要讓那位可憐的本尼特小姐得到恰當的對待,每頓飯都要放在托盤裡端去給她。本尼特小姐對待傭人卻很傲慢,頤指氣使,結果她們都打心底不喜歡她。
「薩拉,什麼是內臟?」
她把麵糰放在麵板上搓揉起來。她的聲音聽來遙遠而有安撫作用。
「唉!可憐的人,死時才三十九歲。留下十個稚齡孩子。每生一個小孩,她就躺在床上一段時期……」
「奶奶,我可以過來跟你待一下嗎?」
「哦,不,奶奶,把我變成一隻雞。」

「結果你們吃不到鵝。」希莉亞敬畏地說。
「然後他們說?」
父親就顯得比較模糊不清。他在希莉亞眼中是個有棕色大鬍子的巨人,懶洋洋、脾氣好:充滿樂趣。聽起來他不像他母親,可能是像他父親,在希莉亞的描述中,這位祖父是以玻璃中上了蠟的花冠為代表。我猜想,希莉亞的父親是個人緣很好的人,比米莉安更有人緣,但卻沒有米莉安的那種魅力。我想希莉亞比較像父親,包括她的柔順、平和以及體貼。
面對這樣搞不懂的局面,希莉亞只好撤退,下樓去飯廳裡。
噢!媽媽……媽媽……
珍妮很不快樂,愈來愈想家、想念法國以及親友。她告訴希莉亞說,英國傭人很不客氣。
「講你小時候的事情給我聽,你喝完茶之後下樓說些什麼。」
她的聲音小了下來,幾乎轉為竊竊私語。
奶奶是個很好看的老太太,白裡透紅的皮膚,額前兩邊垂著兩綹波浪白鬈髮,還有一張很幽默的大嘴巴。她的身材很高大,胸部大大凸起,腰臀豐|滿。她總是穿天鵝絨或者織錦料子的連衣裙,由於身材豐|滿貼著裙子,腰圍曲線玲瓏。
如果飯桌上有什麼特別好吃的東西,m.hetubook.com.com就一定會送一份過去給可憐的本尼特小姐。
奶奶說,晚上的空氣對人有害,事實上,她認為各種空氣都有風險。只有在夏天最熱的日子裡她才去花園,平常很少去。出門的話,通常也是去陸海軍福利社,而且是乘四輪馬車到火車站,搭火車到倫敦維多利亞站,再乘四輪馬車到福利社。像這種場合,她總是用「斗篷披肩」把自己裹得密密實實的,再用羽毛圍巾在脖子上緊緊纏很多圈。
希莉亞遲疑了一、兩分鐘,才想到滿意的句子,終於說出口:「今天下午育嬰室裡不太對勁。」
「不用說,小借這麼有錢,打扮得這麼漂亮,爸媽去旅行,身上穿的又是絲綢衣裳,認為她,珍妮,就跟街上的乞丐差不多……」
後來又從廚房窗口探頭進來,重複問這個問題。
「做麻花麵包和田園麵包。」
我也很喜歡她描述那棟房子的畫面……有織花紗窗簾和針織品,以及結實有光澤的桃花心木家具,房子有個性。那一代的人很清楚他們要什麼東西,到手之後就很享受它,而且也樂於不遺餘力地保存、維護它們。
奶奶接著把瑪麗和凱蒂叫來,直言不諱說了她們一頓,因為她們很不客氣地對待一個身在異鄉的可憐姑娘。瑪麗和凱蒂回答時都非常輕聲細氣、非常禮貌、非常驚訝。真的,她們什麼也沒說過,根本就沒說。珍妮實在是太會胡思亂想了。
「她很快就會回家,親愛的,她很快就會回家了。你留心等消息吧。」
「那是指內臟嗎?」希莉亞滿懷指望地問。
「丫頭,你堅守自己的宗教是對的。倒不是說我自己信羅馬天主教,因為我並不信天主教。我認識的大多數天主教徒都是撒謊的人,要是天主教神父可以結婚的話,我可能還比較在意他們。可是那些女修院!那麼多漂亮女孩都關在女修院裡,再也沒有她們的消息。她們後來怎麼了?我倒很想知道。我敢說,那些神職人員根本就不能回答我這個問題。」
薩拉抬頭看她。
奶奶從來都不忘說這些小教訓,因為她被教養成絕對不可以承認為了開心而玩。吃東西是因為對身體有好處。奶奶最愛吃燉櫻桃,幾乎每天都要吃,因為「對腎臟很有益處」。乳酪也是奶奶的最愛,「可以幫助消化」。吃甜點時來一杯波特酒,因為「我是遵照醫生的囑咐」,(對身為弱者的女性而言)尤其沒必要強調酒帶來的享受。「奶奶,你不喜歡喝嗎?」希莉亞會這樣問。「不喜歡,親愛的。」奶奶會這樣回答,然後喝第一口時,露出苦笑。「我是為了身體好才喝的。」說完了必說的一套話,接著就露出很享受的表情喝完這杯酒。奶奶唯一可以大方承認有偏好的是咖啡。「這咖啡很摩爾人口味。」她會這樣說,一面陶醉得瞇起了眼睛。「讓人欲罷不能。」接著一面為這個雙關語小笑話而笑起來(譯者注:「摩爾人的」(Moorish)和「欲罷不能」(moreish)諧音。),一面又為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
「要是你不認識的人給你糖果,乖乖,千萬不要拿。還有,等你長成了大姑娘時,要記住,永遠不要跟一個單身男人進到火車包廂裡。」
「薩拉,什麼是『因緣際會生出來的人』?」
「然後你和湯姆叔公哈哈大笑。」希莉亞提示說。
喝完茶撤掉茶具之後,奶奶就和希莉亞玩挑籤子,接著玩克里比奇紙牌遊戲,她們神色凝重,全神貫注,兩人嘴裡總是冒出她們的經典句子:「頭得一分,腳得兩分,十五點得兩分,十五點得四分,十五點得六分,六點得十二分。」「我的乖乖,你知道為什麼克里比奇紙牌遊戲這麼好嗎?」
但是每當瑪麗或者凱蒂對她特別不客氣或瞧不起她時,她偶爾還是會掉眼淚。英國姑娘不喜歡外國人,而且珍妮又是個教皇黨,大家都知道羅馬教會膜拜穿紫朱衣服的女人
給我的寶貝小羊兒、小鴿南瓜很多個吻。
「他怎麼死的?」
「你已經是個大女孩啦!」
「百日癆。」奶奶回答說。
偶爾,希莉亞跟珍妮鬧翻時,她總是覺得心裡很不舒服又難過。這天下午卻是出其不意地禍從天降。
「蜜糖兒,做個你自己的小麵包,我會把它們跟我的麵包一起烘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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