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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說，希莉亞，我從倫敦下班回來累得要死，你還要我穿得很正式出去吃飯，過了半夜才回到家上床，我辦不到。」

一星期後，她又被叫去。這次她朋友的眼睛光芒比上次閃爍得更厲害了。

「聽我說，親愛的孩子，我會很坦白地跟你談談。你不是個天降奇才，我不認為你會寫出傑作來。但是你的確是個天生的說故事人。你帶著某種浪漫迷霧去想招魂、靈媒以及威爾斯復興派見證會這些事，可能你所想的全都是錯誤的，但你看到的卻是跟百分之九十九的讀者（讀者其實也是不懂這些東西的）看到的一樣。這百分之九十九的讀者可並不會喜歡閱讀精心得出的事實，他們要的是虛構的，也就是像是真的卻又不是真實的。注意，一定得要是似是而非的。你會發現你所告訴我的康瓦爾漁夫故事也是同樣情況。你就把這些故事寫成書好了，但是，看在老天的份上，在沒寫完之前，千萬不要接近康瓦爾郡或者漁夫，這樣，你才會寫出那種人家在閱讀康瓦爾郡漁夫時所期望會讀到的逼真內容。你不會想要跑到那裡去，結果發現康瓦爾漁夫並非自成一格，而是跟倫敦渥瓦茲水管修理匠差不多的同類。你真正知道的事情，你永遠寫不好的，因為你有個很誠實的腦子。你可以在想像中不誠實，卻無法在實際中不誠實。你知道的事情，你沒法寫出假話，但是對於你不知道的事情，卻可以寫出最棒的假話。你得要寫捏造的東西（對你來說是捏造的），卻不能寫|真實的東西。喏，回家去寫吧。」

「我沒法自己一個人去，人家請客吃飯都是一對對夫婦。而且要是我跟人說你晚上從來不出門——但畢竟你還年輕，這種說法聽起來很奇怪。」

「對……可是我們已經彼此沒聯絡了，最近也一直沒見面。人會變的……」

「嗯，我不要去，你喜歡的話，你自己去好了。」

最後他們在一處大莊園分割出來建造的門房住宅定居下來，道頓西斯高爾夫球場就在十英里之外。他們也買了一隻狗，很可愛的威爾斯白色長毛小獵犬，名叫「奧布利」。

可是茱蒂根本就記不得有瑪格莉特這個人。她不記得任何一個在倫敦跟她玩過的人。

「嗯，現在可不是我們要孩子的時候，重新又來一次那麼多的辛苦和麻煩，小孩啼哭和奶瓶等等。」

「可是這故事根本就是錯的，錯誤連篇。」

他們買的第一樣東西是輛二手汽車。

米莉安認為這本書非常好，德莫和-圖-書特則認為頗差勁。

她從閣樓的櫃子裡翻找出了那疊蒙塵的稿子，再度聲明這是個很愚蠢的故事。

希莉亞沒有讓他再這麼做。其實後來她挺想邀另一個朋友和她先生來度週末，但知道朋友先生不會打高爾夫，而她則不想要德莫特做出第二次犧牲……

「總而言之，我還是想看看。您是否願意給我看看？」

希莉亞已經忘了曾答應要給出版商看她的稿子，因此第二天下午這人上門來訪，提醒她曾做出的承諾時，她很驚訝。

更何況，他連對自己的老朋友都沒什麼感情。老朋友在德莫特看來，通常都是累贅。

「當然不介意，」德莫特很好性子地說，「我很高興你玩得盡興，卻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把我叫醒，跟我講這些。」

但這卻很不容易。就像希莉亞所說的，在鄉間，人家請客時一定請夫婦兩人，要不就不請。不過德莫特的話也有幾分公道。他養家活口，當然在他們的共同生活裡也該有置喙餘地。於是她回絕了所有邀請，兩人都待在家裡，德莫特閱讀財經方面的書籍，希莉亞有時縫紉，有時緊握著雙手，思索著她腦中那戶康瓦爾郡的捕魚人家故事。

「難道除了高爾夫，別的事都不重要了嗎？這真的讓狀況變得很棘手。」

希莉亞想要再生一個孩子。

「我倒不介意，只不過在我看來這樣挺傻的。我是說，人可以玩得很盡興，卻不必非要說出來不可。」

她覺得彷彿突然又回到了沒出嫁前的時期。

希莉亞和德莫特為了這個小小的家交鋒過一次。樓上前方的房間之一要用來做他們的臥房，另一間德莫特要用來做他個人的更衣室，但希莉亞堅持要用來做茱蒂的小孩房。

坐在她右邊的那個男人曾經常到東方國家旅行，這是希莉亞最渴望去旅行的地區。

接著沮喪得不由得張開了嘴。

等到客人離去之後，他對希莉亞說：「喏，老實說吧，我表現得夠不夠高尚？」

「我知道你不會介意，親愛的……」

德莫特表現得非常良好，向客人解釋說他星期六得參加比賽（愛麗的丈夫不會打高爾夫），但整個星期天他都幫忙招待客人，帶他們去河邊，希莉亞知道，他其實最討厭把下午花在這種玩法上的。

「要是不會打的話，還挺麻煩的。不過，也沒什麼關係，你不會要我留在家裡陪他們吧？」

接著她就解釋起來，他用心聽著，然後叫她把修訂過的版https://m.hetubook.com.com本寄給他，至於這份沒寫完的稿子，就暫時先由他先保管。

「嗯，」德莫特說著翻過身去，「你現在已經告訴過我了。」

這倒也是真的。聽起來完全正確，但是做起來多少讓事情變得很難。希莉亞尋思著，人一旦結了婚，多少就跟丈夫綁到一塊兒了，沒有人當你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要是只有愛麗一個人來，那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但是她丈夫也來的話，德莫特當然應該要陪他做點什麼才是。

「瑪格莉特是誰？」

「可是你不介意，是吧？」

這個住宅區有幾個供居民使用的網球場。

希莉亞非常喜愛鄉間生活，以及帶著奧布利去散很長的步。家附近有一所小規模學校，茱蒂早上就去那裡上學，如魚得水。只面對一個人時，她很害羞，但是在大庭廣眾面前卻毫不怯場。

「我們能不能一起打打網球？」

「可是沒有陽光。」

「德莫特，我過了一個很美好的晚上。噢！我非常盡興！有位男士講波斯和俾路支省的事情給我聽，還有個很客氣的出版商，晚飯後他們要求我唱歌。我唱得很差，可是他們好像不介意。後來我們去了花園裡，我跟那個旅行家去看了蓮花池，他還想親我呢，不過挺好的，一切都那麼好，有月光還有蓮花以及種種一切，我還真願意讓他……不過我沒有，因為知道你會不喜歡的。」

「要是您想看，當然可以，但您會失望的。」

「德莫特，我的老朋友愛麗從印度回來了。我當過她的伴娘，可不可以請她和她先生來度週末？」

有時她覺得，如果有機會的話，她會丟下德莫特、茱蒂和奧布利以及一切，衝到遠方，消失得無影無蹤……去漫遊世界……

「汽車。這輛二手車車況滿爛的。是戴維斯帶我去看的，但它是輛跑車，只行駛了八千英里而已。」

「茱蒂應該有個陽光充沛的房間。」

「你不記得瑪格莉特了嗎？在倫敦的時候，你常和她在公園裡玩的。」

「希莉亞，要是大家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況不就容易多了嗎？我喜歡高爾夫，你喜歡網球。你請朋友來，跟他們去做你們喜歡做的事。你知道我從來都不干涉你做你想做的事。」

「那路卡斯呢？我們訂婚的時候，你和他是形影不離的。」

跟一個要犧牲他自己的人生活在一起，希莉亞心想，實在太難了。要他做烈士的話，德莫特會是個很ｗｗｗ•ｈｅtuｂｏok.ｃｏｍ.ｃｏｍ難相處的人。但是當他自己很享受時，跟他一起生活會好過得多……

「嗯，短時間之內別再讓我做第二次了，要等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了，行嗎？」

兩星期後，她接到來信，請她到倫敦去見他。

「當然可以，要是你喜歡的話。她先生會打高爾夫嗎？」

那天晚上她很盡興。

坐在她左邊的是個年紀比較大、很和藹的男人，他挺喜歡坐在自己旁邊這個聰慧少婦，等到她終於轉過頭來跟他聊天時，還一臉沉醉在遠方國土光華中的表情。

他認為也許會失望，因為她看起來不像個作家——這個金髮白膚，長得宛如北歐人的少婦。不過，正因為她吸引了他，所以他才有興趣想看看她寫了什麼。

德莫特發跡了，一年賺將近兩千英鎊，希莉亞和他過著很美妙的日子。兩人都同意應該存錢，但也都同意不用急著馬上開始存錢。

「又不是每天晚上，這還用說。但我看不出每星期一次有什麼關係。」

在這一點，茱蒂顯然跟父親是同一鼻孔出氣的，幾天之後，當希莉亞提到茱蒂的朋友瑪格莉特時，茱蒂只是瞪大了眼。

「不記得了。我從來沒在什麼地方跟瑪格莉特玩過。」

「你是表現得很高尚，像個天使。」

德莫特很懊惱。

「什麼話，她整天都不在房間裡，後面那個房間相當大，有很多空間可以讓她跑來跑去。」

「茱蒂，你一定記得的，才一年前的事啊！」

「高尚」是德莫特的口頭禪之一，總是會引得希莉亞哈哈大笑。

但是現在他也承認喜歡這個想法，他們會在離道頓西斯不太遠的地方找棟村舍。

她沒有害羞，發現談話很容易，不用留神自己是否「發傻」，現場沒有德莫特的批判眼光落在她身上。

希莉亞邊脫衣服邊有點清醒冷靜下來，心想，德莫特就是這樣，喜歡潑冷水，不過挺好心的……

希莉亞困惑萬分，從他手中接過稿子來。

一年後，希莉亞第一本小說出版了，叫做《寂寞海港》。出版社改正了那些很明顯不準確的部分。

「噢，德莫特！」

這人的工作跟書有關，她推想，於是就笑著把自己投稿失敗的故事講給他聽了。他說很願意看看她的稿子。希莉亞告訴他說，寫得很糟糕。

「不會，我不會一直這樣說的。我想再要兩個孩子，但不是現在。來日方長，我們兩個都還挺年輕的。等到我們兩個都開始對事情感到有點厭倦時，養孩子就會成了有點刺|激好玩的事。現在就先享受一下人生。你可不想hｔtｐs://ｍ.ｈｅｔubｏok.coｍ.cｏm又再開始害喜吧？」他停了一下又說……「告訴你，我今天去看了什麼。」

畢竟，當戴維斯（德莫特幾乎每個週末都跟他打高爾夫）和太太來住時，她，希莉亞，就得整天幫忙招待戴維斯夫婦。戴維斯太太人很好，卻很沉悶，只是坐著，得要找話跟她講。

「你瞧，」他說，「我曉得這是本書，不過這稿子卻只有一半多一點，其他部分呢？是不是不見了？」

他們在春天裡搬進了新家，最讓希莉亞興奮的是紫丁香，有無數盛開的紫丁香，從淡紫色到紫色，各種色調都有。清早漫步走進花園裡，奧布利跟在她腳邊，希莉亞覺得日子簡直完美極了，不再有汙垢灰塵和霧氣，這是真正的家……

她旁邊這人說到巴格達、喀什米爾、伊斯法罕、德黑蘭、設拉子（真好聽的地名，光是說出來，不用有任何意義都覺得動聽）。他也講到在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的遊歷經過，那時很少旅人能去那兒。

「可是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安德烈嗎？」

但她卻沒跟德莫特提這些事，因為知道他最討厭人跟他爭辯。她邀請了皮特森夫婦來家度週末，然後只能聽天由命了。

「現在，」希莉亞心想，「我自命為作家了。我認為這比自命為妻子或母親還要奇怪。」

「沒錯。」德莫特說。

「我只知道學校裡的那些女生。」茱蒂安然地說。

其次，希莉亞渴望住在鄉間，對茱蒂來說會好得多，而且她自己又很討厭倫敦。以往德莫特總是以開銷為由反對這個念頭：通勤的火車費、市區買食物比較便宜等等。

「哦，我才沒功夫去理從前部隊裡所有的人呢！」

「媽媽，將來我能去上真正的大學校嗎？有好幾百、好幾百、好幾百個女生的那種學校？英國最大的學校是哪一所？」

附近有不少鄰居，大多數都有孩子，大家都很友善。唯一困擾的是，德莫特不肯到別人家去吃晚飯。

「我想你會一直這樣說的。」

「我就忍不住，」希莉亞老實說，「我就是得要說很多才行，不然我會爆炸。」

很不整潔的辦公桌上到處堆了一捆捆的稿子，他兩眼從眼鏡後面對她閃爍著光芒。

愛麗沒怎麼變，她和希莉亞津津有味地聊著從前的事情。湯姆有點不愛講話，稍微老了一點，看起來就像個和善的小男人，希莉亞暗自認為，他總是看來有點心不在焉，卻很開朗。

「https://m.hetubook.com.com我肯定你不用我陪著一起去也行的。」

然後他又繼續睡他的覺。

「這第二次寫的版本不好，」他說，「你找不到出版商願意看的，而且不看也是對的。但你原來的那個故事一點也不差。你想是否能夠寫完它呢？」

然而希莉亞這次堅定立場，毫不讓步。她也很想給德莫特有陽光的房間，但結果沒給。

「聽我說，希莉亞，我不能打網球，這會毀了我的比賽。再過三個星期就是道頓西斯盃高爾夫球賽了。」

希莉亞心想：「我多愛他啊！就像個長不大的男孩。這麼熱衷……而且他工作如此努力。難道不該有他喜歡的東西嗎？……將來我們會再生個孩子的。在這之前，先讓他買車吧……畢竟，我在乎他多過世上任何小寶寶……」

「愛麗一向都很熱愛打網球，至於湯姆，我知道他打網球的，他從前打得很好。」

發生了一件頗令人興奮的事。話說希莉亞接到一通電話，臨時邀她去替補一個不能出席晚宴的客人。

希莉亞一點也不介意，她很高興。

「我不知道。」

德莫特從來都不想要招呼老朋友來家裡住，這點很讓希莉亞不解。

「你以前總是說倫敦家裡不夠大。」希莉亞說，「當然那時我們也沒錢。但是現在我們夠富足了，家裡房間很多，而且帶兩個孩子不會比帶一個麻煩到哪裡去。」

「我想你會照你意思去做。我就成了家裡唯一在自己房間裡得不到陽光的人。」

一天，希莉亞收到愛麗．梅特蘭的來信，現在她是皮特森太太了。

德莫特不肯。

丹曼拒絕隨他們去鄉間住。在他們經濟環境惡劣的時候，丹曼一直像個天使般守護著他們，然而隨著富裕的降臨，她卻成了與之作對的惡魔。她對希莉亞非常無禮，經常不耐煩或輕蔑地把頭一甩，最後乾脆辭職，說是她認識的某人已經變得自命不凡了，所以到了她該做個轉變的時候。

希莉亞曉得德莫特的看法是對的，但她卻很感激母親。

最後，德莫特倒是坦然接受了這次的落敗，當作發個牢騷，不過卻是那種好脾氣的牢騷，假裝是個被糟蹋的丈夫和父親。

「我拿錯稿子了。這是我沒有寫完的舊稿。」

希莉亞凌晨一點回到家時，見到德莫特已欣然入睡。她太興奮了，忍不住叫醒德莫特跟他說話。

「因為我玩得太開心了。」她抱歉地補上一句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樣說。」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陽光對茱蒂很重要，對我就沒那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