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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陸維林覺得這樣還是沒有解答自己的問題，一個簡單到連小孩都會問的問題：「為什麼我會如此喜歡這個人？」

「你的意思是，對上帝的信仰？你不覺得這未免太單純了嗎？況且這並不能回答你的問題。信仰上帝會讓我在安靜的房裡跪禱，卻無法解釋我為何走向公開的舞台。」

陸維林禮貌地表示慰問。

「虧你還是神職人員呢！」

「抱歉，不喝酒是你的原則嗎？」

理查開心地迎向陸維林，並為妻子未能露面致歉。

「沒錯。」他頓了一下後說，「如果能幫助別人，那就是世上最有價值的事了。」

「是的，我們都相信自己能獲得神奇的幫助，讓我們達成自己無力或懶得達成的事。」

「我們是應該正視那種可能。」

陸維林望著他的臉，柔聲說：「你非常愛她。」

他打住問題，然後緩緩說：「或者，你根本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世上沒有任何愛能彌補她受過的苦。」他激動地說。

陸維林笑道：「耶穌告訴彼得，雞鳴前他會否認祂三次，耶穌比彼得更清楚他性格上的弱點，但依然非常疼愛彼得。」

「我不知道幹嘛跟你提過去的事，我寧可聽你說你的生平。我從沒遇過你這種人，我想知道你的『理由』與『方法』。那場佈道令我印象深刻，不是因為你能煽動群眾——希特勒、勞合．喬治都辦得到，我看多了。政客、宗教領袖和演員多少有這種本領，那是一種天賦。我真正感興趣的不是你造成的效果，而是你本身。為什麼這件事對你來說那麼值得去做？」https://m.hetubook.com.com

「應該是對宗教的熱情吧？」理查說這話時有點尷尬，令陸維林覺得好笑。

陸維林突然懂了，理查雖於才華洋溢，卻非常稚拙，會再三犯錯；理查溫暖仁慈的天性，讓他經常判斷失準，屢遭挫折。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其實從某個角度來說，我是信的，我想要相信……我當然相信仁慈、扶持弱小、正直、寬恕等正面價值。」

理查坦然說道：「我一向對人感興趣，應該說，我很想知道人們的動機。聽起來會很冷酷而精於分析嗎？」

他不會說教或長篇大論，而是發乎情地描述。

陸維林若有所思地看著理查。

「你這麼說，是有疑慮囉？」

男主人在長長的矮房中接待陸維林，屋中的書堆至天花板，窗戶敞開，大海輕柔的呢喃自遠方傳來，飲料便設在靠近窗邊的矮桌上。

陸維林除了喜歡聽理查談話，對他個人興趣更高。理查的魅力無庸置疑，且渾然天成，他從不故意放電，只是真情流露；他才華洋溢、聰慧而不驕矜，對各種觀念和風土人情和*圖*書充滿好奇。他大可致力鑽研某些特定領域，但不知為何，他從不那樣選擇，將來也不會，因此顯得特別溫暖可親。

陸維林搖搖頭。

他聳聳肩。

「她偏頭痛鬧得厲害，我原本希望恬適平靜的島嶼生活能讓她的病情改善，可惜效果不彰。醫生們似乎也無能為力。」

「所以，你說我選擇公開佈道，是為了進一步弘道與接觸人群，實在言過其實了。佈道大會對『弘道』而言，意義並不大。何謂弘道？對人施以火刑，以解救他們的靈魂嗎？也許吧。還是將女巫活活燒死，因為她們是惡魔的化身？是有這樣的例子。幫助不幸者提高生活品質？現在我們會覺得那很重要。還是對抗殘酷與不義？」

此時兩人又回到圖書室，坐在兩張大扶手椅裡。壁爐生著火，目的不在驅寒，而在營造出溫暖的氣氛。海浪在外頭輕柔地拍打著，夜裡的花香滲入屋內。

「你若想喝威士忌……」

理查熱切地說：「同情……與信任，相信一個人的能力，往往能激發他最卓越的潛質。我一再發現，人們會對他人的信任做出回應，」

「她過去很坎坷，」理查表示，「遠超過任何女孩所應承受，而且又相當年輕——現在仍然如此。」

陸維林停了一下。

「謝謝，水就行了。」

假如你想去戈壁沙漠、費贊或撒馬爾罕只要跟理查．威汀聊過，就等於去過一回了。wｗｗ•ｈeｔubｏｏk•cｏm•cｏm

不久他們開始用餐，食物簡單而美味，陸維林婉拒喝酒。

理查立即看著他。

「我根本不懂。」陸維林答道。

「啊，」理查說，「我明白了，原來你有過約伯的經驗。究竟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你小時候就知道會……」

他不會冷靜理性地評估人事，而是宅心仁厚地相信別人，這種基於厚道而非事實的做法注定他的失敗。沒錯，理查的缺點讓他變得可愛。陸維林心想，他就是那種我不想傷害的人。

「那麼為了她的幸福呢？」

「約伯便被嚇過，」陸維林突然笑說，「那可憐的傢伙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為什麼全能的上帝在秩序井然、賞罰分明的世界裡獨獨相中他。（為什麼？我們並不清楚原因，也許是約伯比同代人具備更先進的人格特質？也許是與生俱來的感知能力？）總之，其他人繼續留在賞善罰惡的體系裡，唯獨約伯被迫踏入新的境界。一生老實勤懇的約伯並未獲得成群的牛羊，反遭遇了難以承受的痛苦，他失去信仰，眾叛親離，忍受人生的旋風。後來，大概是所謂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吧，約伯可以聽見上帝的聲音了。為什麼？好讓他認同上帝的存在。『你們要安靜，要知道我是神』好可怕的經驗。這種人神共處的最高境界為期不長，也無法長久。約伯https://m.hetubook.com.com或許曾徒勞無功地試著描述，然而『道可道，非常道』，你不可能用有限的語言去描述無限的性靈經驗。為《約伯記》做結的人也不懂到底怎麼回事，只能體貼地順應民情，弄了個符合道德的快樂結局。」

兩名男士打從第一次見面便覺相見恨晚，兩人的國籍、家世、生活方式、信仰毫無共通之處，反而因此更能無所顧忌地接納對方。他們就像一起被放逐到孤島，或在船筏上漂流、不知何日將盡的人，像單純的孩童般率真地交談。

理查遲疑地說：「我想，也許你覺得那樣能廣為弘道、接觸更多人。」

「你在問我一件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事。」

「有那麼困難嗎？人們不都希望受到協助？」

「驚駭？」

陸維林緩緩搖頭。

「我要說的是，這些問題全是人的作為，何謂善惡對錯？我們是人，就得盡力找答案，因為我們得在人世間生活。然而這些都與性靈經驗無關。」

「不對，」理查堅定地說，「恕我難以苟同。我第一次結婚時，」他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我前妻……原本十分善良賢淑，結果造化弄人，走了偏鋒，她只是需要愛、信賴和信任。若非戰爭爆發——」他停下來，「唉，反正戰爭中更慘的事多著呢，我離家時，她芳心苦寂，便被帶壞了。」

他又頓了一下，突然說：「我不怪她，都是我慣出來的，她是環境的受害者。當時我傷心透了，以為自己會一蹶不振，但時間撫癒了一切……」

理查頓和圖書了一下，彷彿被刺到痛處。

「為期多長？」

答案不在理查的才華，而在於他的本質。

「等於逼他們活在高標準裡：符合別人的期許，反倒讓他們活在強大壓力之下。壓力太大是會壓垮人的。」

「如果可以的話。」陸維林說。

陸維林瞅他片刻，說道：「信靠上帝、單純做個好人，確實比爭取上帝的認可來得輕鬆。獲得上帝的認同並不容易，非常艱辛而且可怕，更驚駭的是要承受得住上帝對你的重視。」

陸維林笑道：「我是在請求你同情人性。」

「你應該贊同最後一點吧？」

「難道我們只能期待人們表現出最差的一面嗎？」理查挖苦地問。

「但鼓勵人們竭盡其善……」

「看你說話的樣子，你應該不信上帝吧？」

「你想破壞我對人性的信賴嗎？」

「由你說出來並不會，你的好奇是出於關心，而且你在乎人們感興趣的事。」

「你可以拉著孩子的手寫字，但你終究得放手，讓孩子自己去寫，你的干預反而延遲他的進步。」

理查嘆道：「也許是為了我自己的幸福，我愛她太過了。」

「不，我只是認為你的提議相當困難。」

他一提到「現在」，理查便突然感興趣地抬起頭。他欲言又止，然後開始閒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理查很能聊，話題包山包海，他不僅遊歷八方，踏遍世界許多不為人知的地區，更能將所見所聞生動如實地傳述。

「不是，其實我已不需遵循那種生活，沒有理由禁酒了，我現在只是不習慣喝酒罷了。」